端木容倚牆而坐,看著老僧那雙枯瘦骨手結成的如白蓮花般的手印,忽然間想起小時候聽老師提到過的一句話,不由麵露驚疑之色。


    “贖罪,自然是因為這罪是我的。”


    “因為從來就沒有什麽魔宗的陰謀,這個陰謀也是我的。”


    老僧望著天空的深陷眼眸內目光依舊溫暖,骨手結成的白蓮花瓣瓣綻放。


    “當年我想滅了魔宗,隻是沒有想到,我耗盡半生心血才把整個魔宗化為一場滔天風雨向他拍了過去,結果他居然還是沒有死。”


    “至於我是誰?”


    老僧收回目光,看著二人溫和說道:“那不重要。”


    陡然出現在魔宗正殿裏的葉童,左肩上盡是凝結的血珠,紅裙襤褸無法遮體,看上去極為狼狽,但那雙眸子卻依然明亮的驚人。


    許塵不知道她在堂口外靠著胸中那股氣,硬生生劈開了攔在身前的所有石頭,才艱難來到此地,但看她模樣也能猜到她經曆過怎樣的艱辛,不免覺得有些佩服。


    和隱隱佩服相比,他看到葉童出現在這裏,更多的是緊張,右手快速伸到身後握住刀柄,準備趁著葉童虛弱之時,解決掉這個很令人畏懼的敵人。


    然而他發現葉童根本沒有理會自己,靠在牆壁上的端木容沒有理會她,兩人看著骨山裏那名枯瘦如鬼的僧人,沉醉無言早已如癡。


    ……


    許塵在魔宗堂口外的大陣裏,對著石上的青苔劍痕直接雙膝跪地叩首,那是因為他拜的是長輩,是自己血液裏的親近,是精神裏的景仰和向往。


    對葉童和端木容而言,老僧同樣是一座自修道開始便停駐在意識裏的大山,她們的血液裏天然流淌著那份親近和景仰。


    所以她們根本不會理會許塵此時心裏做何想法,也沒有什麽戰鬥的意願,直接雙膝脆倒以額觸地,極為恭敬地向那名枯瘦如鬼的老僧叩首行禮。


    和端木容相比,葉童的神情明顯更為興奮,她難以壓抑住心中的震驚與激動,看著老僧腹間的蓮花手印,聲音微顫說道:“弟子葉童。”


    老僧沒有想到能在這裏看到後人,微微一怔後溫和感慨說道:“先前說過山中不知歲月,現在看來果然如此,你這麽幹淨可人的小姑娘,居然也被拖進那潭子泥水之中,真是可惜可歎啊。”


    如果換成任何人用一潭泥水來形容裁決司,葉童絕對會讓對方生不如死,但此時她卻沒有任何反應,她哪裏敢有絲毫違逆,更重要的是老僧的聲音是那般的溫柔慈祥,仿佛就像一個爺爺在愛護小孫女一般,令她心中生出極為罕見的溫暖微羞情緒。


    如今葉童和端木容都像乖巧的小孩子那般跪倒在骨山之前,唯有許塵依然直挺挺站著,端木容悄悄拉了他幾把,他卻假裝沒有看見。


    許塵不像端木容和葉童那般,自幼便在宗派中學習,知道那麽多修行世界裏的傳說。


    那麽他自然不可能像端木容和葉童那般敬畏拜倒。


    笑意漸斂,他盯著老僧的臉說道:“但我還是想不明白,你為什麽要耗盡半生心血構織這樣一個陰謀去害玄微,如果是我,就算吃多了也不會這樣做,雖然……”


    老僧神情溫和望向許塵,微笑說道:“似乎你沒有聽說過我。”


    許塵微微一怔,說道:“應該所有人都聽說過你?”


    老僧枯瘦如鬼的麵容上艱難擠出一絲自嘲的笑容,說道:“聽起來或許會顯得有些可笑,但我想才過去數十年,年輕一代的人們總還應該記得我的名字才是。”


    許塵不知該說些什麽,看著葉童投射來的寒冷目光,又看到端木容墨眸裏的無措,心想難道這位老僧這句話說的是真話?


    “你若知曉我的故事,就應該知道我於鉛華寺悟道。”


    老僧目光柔和看著難掩震驚之色的三個年輕人,當然,他們的驚訝卻並不一氧化,緩聲說道:“魔宗既然能向中原諸國滲透,中原佛道諸派自然也有過相似的手段,不用太過驚訝。”


    “回望我這一生,曾經親自經曆過太多事情,便是自己有時候深夜靜思也覺得精彩紛呈,但細細想來,我這一生最值得驕傲的事情,是擁有一個像玄微這樣的朋友。你問我為什麽想玄微死?”


    老僧看著許塵,神情慈悲卻又微帶澀意:“因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比誰都知道他那一身驚天動地的本事。青年時我曾與他在山野間相伴而遊數年,後來與他複見,愕然發現他的本事越來越大,而他離那片漆黑的深夜也越來越近。”


    “朋友有很多種,我要做的是諍友厲友,玄微的本事越大,我愈發不能接受他對世界看法的轉變,所以我不惜一切代價,哪怕大礙平生所願,也要將他拖入這場血雨腥風之中,我寧肯他與魔宗同歸於盡,也不願意他墮入魔道。”


    聽著這些久遠卻依然驚心動魄的往事,房間裏陷入一片死寂,葉童和端木容下意識裏低下了自己的頭。少女符師從老師處隱約聽聞過與此事相關的隻言片語。


    許塵沒有聽說過,雖然玄微是他此時最大的愁人,卻哪裏能和魔宗這等形象聯係起來。


    他的眉梢挑了起來,看著老僧問道:“玄微怎麽會入魔?”


    老僧歎息說道:“魔者由心而潛,任何人都可能入魔。”


    許塵的氣度,根本不相信這種說法,搖了搖頭,語氣平靜而肯定說道:“玄微舉世無敵,無論實力還是精神都是世間最強大,不需外力幫助,又怎麽會修行什麽魔宗功法。”


    老僧神情溫和說道:“他從未修行過魔宗功法。正如你所說,他根本不需要魔宗功法的幫助,但你們並不清楚,玄微這等人物就如同他的師傅絕塵一樣,他不會為外物外因所惑,卻會因為己思己想而步入歧途,當他對這個世界的看法發生本質上的變化時,那麽他便開始背離光輝,向著夜的那麵走去。”


    許塵怔了怔,說道:“聽不懂。”


    聽到這句老實或者二、逼的回答,老僧笑了起來,極為緩慢地輕輕搖了搖頭,然後漸漸斂了笑意,看著他平靜說道:“總之,當他拿起那把劍時,他已然成魔。”


    許塵問道:“什麽劍?難道是那柄……”


    老僧默認,很顯然,他知道許塵想要說些什麽。


    老僧看著許塵微笑說道:“世人隻知玉玄劍,若日後你有機緣明白玉玄真氣是什麽,大概便會知道我為什麽會這樣說。”


    許塵隱約明白了一些什麽,大抵是玄微當年的境界實在是強悍到不行,為求突破或是在哲學上走進了牛角尖,而這玉玄真氣卻是老天不允許存在的事物,就如同魔宗功法一般。


    “我還是聽不懂。”


    許塵看著白骨山裏的老僧微笑說道:“反正我不相信。”


    這便是不講理了,反正他習慣了。


    “玄微後來確實入了魔道。”


    葉童忽然開口,回頭看著許塵說道:“他為了長生,最終遭受天誅,脫離時間之外。”


    許塵愣住,然後像隻被踩著尾巴的野貓般蹦了起來,“哼!”


    聽著如此不堪入耳的髒話,葉童卻很奇怪地沒有暴怒反擊,而是神情複雜地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後說道:“我敬玄微真人,所以暫留你命。”


    看著她的反應,許塵忽然間明白過來,對方說的是真話。


    許塵沉默站在骨山之間,茫然不知該如何言語。


    老僧靜坐骨山之中,從聽到玄微入魔遭天誅那刻開始,他如同過往數十年間那般陷入絕對的沉寂之中,枯瘦如骷髏的臉上漸漸泛出一絲慈悲的佛光。


    塵封的故事講完,便輪到了現世的恩怨情仇,世間所有事態總是在這樣枯燥乏味的循環中周而複始,葉童赤裸的雙腿微微繃緊,右手握住了腰間那柄道劍。


    許塵驟然驚醒,看著她的背影眉頭微皺,快速說道:“大師如此境況,難道你現在就急著要動手,依我看還是先把大師救出來為是。”


    老僧緩緩抬起頭,平靜慈悲看著這個年輕人,微笑說道:“我是個自縛之人,如果我自己不想出來,誰又能讓我脫困?”


    葉童知道許塵是想拖延時間,沉默不語握緊劍柄,正想轉身之時,忽然看見白骨山裏的老僧看著自己緩緩搖了搖頭,不由心頭微凜停止了動作。


    老僧微笑說道:“我避於此間超度白骨數十年贖罪,不離外界塵世打打殺殺,你們這些孩子又何必非要讓我再看到這些?眼前盡是白骨,何必再造殺業?”


    端木容一直盤膝安靜坐在地麵。


    許塵隻要可以不和道癡拚命,別說讓他聽故事,就讓他講三天三夜故事,他也不會有任何反對意見,所以他很誠懇地說道:“請大師賜教。”


    葉童微微皺眉,很是厭憎此人的無恥。


    葉童緩緩坐在腿上,黑發無力地自肩上傾瀉而下,身影顯得有些落寞,這番話對她的道心造成了太大的震撼,平日裏要聽到誰敢暗指道魔殊途同歸,她絕對會冷笑抽劍斬之,然而今天說出這番話的人是她敬畏的老前輩,竟是根本找不出任何可以指摘之處。


    老僧仿佛能夠體察到她此時的不安和隱隱恐懼,用憐憫慈悲的目光看著她,輕輕歎息一聲,然而艱難舉起自己的右手伸向空中,指間大放光明。


    葉童震驚望去。


    許塵和端木容不解望去。


    三人同時感受到老僧枯瘦如枝的指上所釋放出來的神聖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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