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西門望明明生出退意,卻依然強行出手時,師兄便曾經歎息說出何苦二字,此時再次重複,依然是那般的緩慢悠長、滿是惋惜之意。


    西門望沉默看著匣中的骨灰,喃喃說道:“是啊,何苦呢?”


    無論是七卷天書,還是什麽,無論西門望不想繼續持著各種身份在光明與黑暗間掙紮往複求解脫,還是他的老師老僧那樣平靜喜悅化身萬千行走在光明與黑暗之間求解脫,最終都隻能變成一捧沒有任何感覺的灰燼。


    然而在成為灰燼之前,人們總是還是要為了這些事物、某些理念爭來爭去,鬥來鬥去,若要問這是何苦,大概隻有感慨道聲:人生何其苦。


    西門望走了,他捧著那個盛滿骨灰的匣子向海畔走去,那裏有無數忠誠於他的強大部屬在迎接他的歸來,然而他的身影卻是那般的落寞,甚至有些佝僂,再不複那位霸道舉世無雙大將軍的風采。


    葉天明沉默看著漸漸消失在湖畔的背影,知道這個人廢了——這位名將的前半生一直在搖擺,並且毫無保留地對方都獻上自己的忠誠,奉上自己的鐵血功績,然後借此換來了無上的榮耀與背、景,今日他將這些曆經千辛萬苦乃至無數重心劫才換來的事物盡數拋去,想要得到那卷天書卻最終隻得到了一捧骨灰,事後必然會遭受強大反噬,所以他必然廢了。


    舍棄在朝陽帝國位高權重的重要人物。


    他看到那少女身上的紅裙淩亂,衣不裹體,沒有因為她身上的傷勢而露出擔心神情,反而因為她露出的青春曼妙身軀而蹙起了眉頭。


    因為他蹙起眉頭,葉童的美麗臉頰變得愈發蒼白。葉天明從雪峰之巔來到場間後,她便一直怔怔地看著他,無論是西門望的鐵匣,還是飛雲道師兄都不能讓她的目光離開。然而葉天明卻一直沒有看她,直到此時此刻,他終於看了她一眼,目光裏卻流露出了厭憎的情緒,這個事實令她感到無比的痛苦。


    許塵注意到她的神情一直有些奇怪,順著她的眼光看過去,看見飄然如鬼似仙的負劍男子,以為猜到了事情的真相,壓低聲音問道:“老情人?”


    葉童緩緩轉頭,毫無情緒看了他一眼,說道:“我會殺了你。”


    許塵悄無聲息向師兄身後靠近半步,得意說道:“現在沒人能殺得了我。”


    葉瑤在旁邊插了一句:“別瞎說,那是她哥。”


    許塵這才知道自己誤會了什麽,向著葉童抱歉一笑。


    魔宗行走慎是葉瑤她哥,那個背木劍的家夥是葉童她哥,許塵心想兄妹都是修道天才,昊天老爺果然不怎麽公平,接著他又想起自己曾經真誠祝願陳皮皮喜歡上的姑娘都有一個天下最生猛的兄長。


    他正想著這些有的沒有很無謂的事情,聽著師兄說道:“小師弟,我們走吧。”


    許塵很喜歡被喊小師弟,因為這個稱呼裏有他最喜歡的安全感。


    自己是小師弟,那麽如果一旦出事,比如說快要被西門望那個大拳頭砸成肉泥的時候,師兄肯定會幫自己出手,這毫無疑問是世界上最爽的事情,所以他答應的也很脆生:“知道了,師兄。”


    葉天明忽然看著他們說道:“大先生似乎不想看見我們這些人?”


    師兄靜靜看著他看了很長時間,很慢很認真地說道:“身為師傅的弟子,我當然很討厭你們。”


    葉天明完全沒有想到這位讓人覺得幹淨溫和到了極點的道士,居然會這樣直接幹脆地說出討厭道門的話語,不由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微微鞠躬,說道:“感謝大先生這些年來對小師弟的照顧。”


    師兄搖搖頭,沒有接受他的道謝,指著身旁的許塵說道:“這才是我的小師弟,至於那孩子你不用客氣,因為他是我的師弟,就不是你的師弟。”


    慎忽然對他很認真地行了一禮,說道:“今後便拜托大先生了。”


    葉天明微微蹙眉,不解此言何意,難道凋蔽至斯的魔宗餘孽們還沒有死心,居然想扯上什麽關係?


    葉瑤看著許塵稚聲說道:“許塵,以後我去找你玩啊。”


    那隻雪茸茸的小白狼從魔宗少女懷中拱出腦袋,盯著許塵發出一陣低沉嗚吼,意思大概是說如果你敢發出邀請,我一定會把你啃成骨棍。


    師兄怔怔看了許塵一眼。


    許塵很無辜地攤開雙手,表示自己和那個魔宗小姑娘之間是清白的。


    師兄沒有再多說什麽,把腰間的水瓢係緊了些,向場外走去。


    許塵把身後的行李係緊了些,跟著他的身影向場外走去,然而沒走出幾步,他便蹦跳著跑了回來,跑到端木容身前,笑眯眯說道:“一起走好不好?”


    端木容微圓小臉上微紅,不著痕跡地點了點頭。


    三人的背影消失在荒原冬陽下。


    海畔一片安靜。


    慎看著遠處說道:“他從不出手,也沒有人敢對他出手,我也一直認為與他之間有差距,可萬一他並不擅長戰鬥呢?可惜始終無人敢試。”


    葉天明與他看著相同的方向,說道:“我試了。”


    慎微微皺眉,似乎沒有想到這個答案,望向他說道:“結果?”


    葉天明平靜說道:“我出了手,他沒有出手。”


    很簡單的描述,很清晰的結果,於是慎再次沉默。


    葉天明望向葉童,說道:“這兩年你不錯,在雪崖上破境我看到了,不過有些事情執念太深,對你自己並不是好事。”


    說完這句話,他便準備離去。


    葉童沒有想到會聽到如此溫暖的評價,雖然葉天明的語調冷淡平靜至極,但有不錯二字,對於她來說便是最溫暖的事情,看著兄長的背影難過喚道:“哥……”


    葉天明沒有回頭,說道:“什麽時候他回到觀裏,你再喊我哥。”


    看著那個孤單的背影逐漸遠離,葉童忽然發現,不是自己追不上兄長的腳步,而是兄長從來沒有想過讓自己站在他的肩旁,難道說那個人真的那麽重要?


    葉瑤在一旁看著她,同情說道:“雖然你這個婆娘有時候很討厭,尤其是戰鬥的時候,但被自己親哥哥扔下不管,確實太可憐了。”


    葉童臉若寒霜,沒有理她。


    葉瑤畢竟年紀小,睜著天真的眼睛,好奇地不停追問:“不然你哥怎麽會因為他生你這麽大的氣?還有啊,你怎麽欺負那個家夥了?”


    葉童不知該如何回應這種讚美,如果知道小時候的欺負和隱藏的那些陰鬱念頭,最終會導致兄長對自己的冷漠不相見,她絕對不會這樣做。


    慎看著她,忽然開口說道:“不要嚐試去學你的兄長,就算你夠資格站到他的肩旁,也會變成像他一樣沒有氣味的活死人。”


    葉童輕蔑嘲諷說道:“過死關悟生殺,你這種魔宗餘孽哪裏能懂這等道法。”


    慎麵無表情說道:“但我懂他把你留在這裏,我就可以隨時殺死你。”


    慎沒有任何道理不動手,然而不知道為什麽,或許隻是因為看著葉天明離去背影的少女在他的眼中隻是一個不起眼的、可憐的失去兄長的小妹妹,所以他隻是沉默帶著自己的妹妹離開。


    葉童孤單地站在原地,想念著兄長孤單的身影,過了片刻也抬步離去,緩慢走向遠處海畔的騎兵。


    先前無比肅殺緊張的山腳下,已然空無一人。世間之人為那卷天書而來,最終卻是無所得,隻看到了一匣子前人的骨灰,黯淡的冬日照耀著寒冷的荒原,被凜冬之湖上的寒風一吹,光線變得愈發淒清,令人睹之心生惘然之情。


    離別總是苦澀的,不過許塵沒有感受到這一點,因為他這時候正和師兄坐在一處冬枯楊林旁烤火,火堆下麵埋著些從地裏刨出來的幹薯,隱隱已有香氣。


    遠處傳來嘶嘶馬鳴,聲音顯得極為興奮歡樂,許塵隨著聲音望去,隻見那道未曾全凍的半溫溪旁,大黑馬在溪水裏像瘋子一樣甩頭不停。


    端木容正在替大黑馬梳洗,被它這樣一鬧,滿頭滿臉都被弄的濕漉不堪,不過很明顯她當初在王庭帳外說的並不全是假話,她確實挺喜歡許塵的大黑馬,所以並未生氣,反而格格笑著露出罕見的少女嬌憨神態。


    “師兄,你實在是太令人佩服,這麽大的荒原,你居然能夠找到這頭憨貨,還把它從北邊一直趕到了這裏,它怎麽就能聽你的話?”


    許塵看著火堆畔的道士,眼眸裏難以壓抑地流露出震驚和敬佩的神情。


    師兄拿著一根粗柴,慢條斯理搗騰著火堆,溫和解釋說道:“老師養了一頭老黃牛,我常與它打交道,所以它們大概覺得比較可信?說起來,小師弟你這匹大黑馬不錯,日後若那頭黃牛回後山養老,它或者可以替老師拉車。”


    許塵撓了撓頭,忽然問道:“師兄你是很了不起的人,剛才我們碰見那兩個家夥雖然不如你了不起,但也是很了不起的人,所以有個問題我一直想不明白。”


    師兄抬頭看著他,好奇問道:“什麽問題?”


    “像葉天明這樣的人,怎麽會如此死腦筋地相信那個鐵匣子裏就是天書?慎是魔宗傳人,為什麽連他也相信?如果說他們這樣的人都肯定天書明字卷一定會在這裏現世,那為什麽沒有一個人找到?”


    許塵看著師兄,認真問道:“那卷天書究竟在哪裏?”


    不知道是因為被端木容的小手摸的太過舒服,還是隱隱聽師兄說將來要讓它接替老黃牛的崗位替某個老頭子拉車,總之溫水溪畔的大黑馬驟然間變得僵硬起來,四肢直楞楞地杵在碎石間,變成木馬一般。


    許塵沒有注意那頭憨貨的動靜,他隻是盯著師兄的眼睛,帶著期盼好奇的神色等待聽到一個答案,哪怕是猜忖的答案,為了這卷天書,他從一路行來,不知經曆了多少艱難困苦甚至是死亡的威脅,實在是很難接受大家亂打一通便做鳥獸散,再也沒有人提及那卷天書的下落。


    師兄想了想後笑著說道:“天書會在荒原現世,想來葉天明是會相信的,慎也不會怎麽懷疑,至於為什麽大家都盯著那個鐵匣子……大概是因為西門望感受到鐵匣子裏的氣息,便堅定地認為天書在裏麵,他為了這卷天書付出如此大的代價和決心,想來總不至於在這麽重要的判斷上犯錯,所以葉天明和慎也相信天書在匣子裏,話說當時有瞬間,我自己也險些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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