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燕秋怔怔看著他的背影,本來剛剛生出喜悅的心情,漸漸變得寒冷起來,因為她確認這並不是陳魯傑決定重新拾回生機,而是他真的絕望了,包括對黑夜都絕望了,是的他還活著,然而這種活著的人是陳魯傑嗎?


    她牽著雪馬跟在陳魯傑的身後,偷偷看著他的臉色,低頭輕聲說道:“其實回成京也很好,在桃山時你經常說很想念皇宮的花園,我陪你去?”


    陳魯傑皇子冷漠看了她一眼,不再是那種居高臨下、發自骨髓裏的驕傲的冷漠,而是那種自暴自棄的路人的冷漠,嘲笑說道:“你怎麽會這麽蠢?回成京做什麽?被忠於魯石的那些大臣派人暗殺?還是被父皇為了大局賜死?”


    陳燕秋怔住了,馬上清醒過來,明白陳魯傑如果回到燕國都城成京,或許根本無法看到第二日的清晨,因為現在的他不是有神殿支持的西陵神子,而隻是一個普通人,牽涉到凶險的奪嫡事中,哪有幸理?


    “學院大人一直很欣賞你,再說還有……”她小心翼翼說道。


    “愚蠢,難道你真以為那是光明聖潔之所在?”


    陳魯傑皇子看著她嘲諷說道:“什麽欣賞什麽看重,那都要基於你的實力,葉童不會撒謊,她沒有必要撒謊,我已經被許塵一劍刺成了個廢人,還有什麽用處?莫非你以為我長的好看些,便真的可以吸納信徒?那些老家夥除了老天無所敬畏,哪裏會有你這種廉價的同情心?”


    這些話很刻薄很怨毒,卻根本無法反駁,陳燕秋默默低著頭,喃喃說道:“實在不行去北燕好嗎?你知道我在景山那裏準備了一個園子一直等著你去看。”


    說說北燕二字,她就知道自己說錯了。


    果不其然,陳魯傑皇子的臉色愈發冷漠,目光甚至流露出厭憎的情緒,盯著她的臉怨恨說道:“我不再往北走是因為你這個令人厭煩的女人始終跟著我,冥君怎麽可能看到我的誠意?我不想死,所以我隻好往南走,就這麽簡單,但我不想死和你沒有關係,所以你如果願意給我吃的,就最好閉嘴。”


    陳燕秋緩緩握緊雙拳,緊抿著嘴唇,看著荒原斜陽照出的影子,看著自己的影子和對麵這個男人的影子,發現無論怎樣都無法重疊到一處。


    一路向南,繼續向南。


    風雪已消,野有獸痕,往南行走的時間越長便離繁華真實的人間越近,然而荒原地表上二人一馬的影子,緩慢南行卻始終保持著令人心酸的距離。


    地處大陸北端,與草原左帳王庭交境,身旁又有大唐帝國這樣一個恐怖的存在,所以國力難談強盛,民間也談不上什麽富庶,時值年關相交之時,深冬寒意正隆,都城成京裏隨處可見缺衣少食的流民乞丐。


    一個瘦弱的乞丐可能會引發民眾的同情心,一百個瘦弱的乞丐就隻可能引發民眾的厭惡與恐懼,成京大街小巷酒店飯堂的老板們眼見所見皆是乞丐,自然不可能像長安城裏的同行們那樣有施粥的樂趣,乞丐能不能吃飽隻能看自己的本事。


    一個瘦的像鬼似的乞丐,正捧著個破碗,漫無目的地行走在成京城的街巷中,他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街巷裏應該很熟悉的街景,也沒有引起他的注意,他的注意力全部被酒店飯堂裏傳來的香味所吸引住了,隻可惜很明顯他不像那些老乞丐一般有獨門的乞討決竅,身上那件在寒風裏還泛著酸臭味的外套和比城門繩還要糾結的髒亂頭發,讓他根本無法進入那些地方。


    連續三家酒家直接把他趕了出來,尤其是最後一家的小二,更是毫不客氣用棍子在他大腿上狠狠敲了一記,然後把他踹到了街道的中央。


    那名瘦乞丐臉上滿是汙垢,根本看不出年齡,叉著腰,端著被摔的更破了些的碗,在街道中央對著酒家破口大罵,各種汙言穢語比他的身上的泥土還要腥臭,直到小二拿著棍子衝出門來,他才狼狽逃竄而走,哪裏能看出他原先的身份和風度。


    街巷那頭,陳燕秋陳燕秋牽著雪馬,失魂落魄看著這幅畫麵,右手緊緊攥著韁繩,眼眶裏微有晶瑩濕意,卻依然沒有流淚,因為她還有希望。


    從荒原回來的路上,她已經梳洗過,換過幹淨的衣裳,隻是因為不健康的臉色和瘦削的身形,顯得格外憔悴,愈發顯得惹人憐,如果不是她身旁的雪馬一看便知道是名貴之物,不知道有多少城門卒或混江湖的人物,會對她起歹意。


    這幾日她看著陳魯傑隱姓埋名回到西晉,看著他流浪於街頭巷尾,俗世的最底層,看著他被酒家小二拿棍棒招呼,看著他掙紮求存,好幾次忍不住想要上前,卻是不敢,因為自荒原歸來的路途上,陳魯傑見到人煙之後便不再向她討要食物,每當她想幫忙的時候,他便會瘋狂一般淒厲吼叫,甚至會拿起手邊能摸到的一切事物向她砸去,無論是石頭還是泥巴,除了那隻用來乞討的破碗。


    陳燕秋很悲傷,她的悲傷在於陳魯傑現在的處境,在於陳魯傑驅趕自己,更在於她發現陳魯傑隻能像頑童或真正的乞丐那樣用石頭和泥巴來砸自己,每每想到陳魯傑也會認識到這種現實,敏感而驕傲他該是怎樣的痛苦和難受?


    變成乞丐的陳魯傑皇子,傍晚時分終於從一個婦人籃中半討半搶到了半隻被凍到硬梆梆的饅頭,他得意洋洋地把饅頭塞進懷裏,想念著住處藏著的那半甕白菜梆子湯,哼著早年在西陵天諭院同窗處聽過的豔曲,趿著破鞋便出了城。


    城外有道觀,陳魯傑皇子過道觀而不入,甚至看都沒有看道觀一眼,要知道換作以往,若道觀知曉陳魯傑皇子在外,必然會清空全觀,灑水鋪道,像迎祖宗般把他迎進去,然而數日前那名小道僮得知他想在道觀借宿時,眼神卻是那樣的鄙夷。


    所以陳魯傑沒有住道觀,他住在城外一間廢棄的佛廟裏。


    現在的陳魯傑很髒,蓬頭垢麵,頭發打結根本無法解開,幸虧是冬天,胸腹間的傷口沒有腐爛,也沒有蚊蟲跟隨,不然廢廟裏的乞丐都不會允許他在此落腳。


    回到廢廟,陳魯傑發現自己還不是太餓,至少沒有在荒原上向那個女人討要食物時那般餓,於是他決定把那半個饅頭留到明天再吃,滿意地捂著自己微微鼓起的腹部,想像著明天清晨饅頭被白菜梆子湯泡軟後的味道,香甜地睡去。


    陳燕秋牽著雪馬,在夜色中沉默看著那間廢廟裏透出的火光,她知道裏麵有很多乞丐,也知道這時候那些乞丐大概正在彼此吹噓今天乞討的收獲,沉默片刻後她轉身離開,卻沒有走遠,就在離廢廟不遠處的一片林子裏歇了一夜。


    她以為陳魯傑沒有發現自己還跟著他,因為她畢竟是五上境的強者,現在的陳魯傑隻是一個普通人,然而她忘記了一件事情,她不用靈力去感知也往往能清晰感覺到陳魯傑在哪裏,這已然變成一種習慣或者說直覺。


    然而幸福或者說不幸的是,陳魯傑也有這種直覺。


    那張已經變得有些陌生的滿是汙垢的臉離她是這般的近,近到她有些心酸又有些心悸,尤其是那雙眼眸不再幹淨透亮而像是蒙了些油膩的塵埃,又透著無情緒的冷漠,愈發令她感到不安。


    “我馬上就走。”她低頭顫聲說道。


    “你不用走,我走。”陳魯傑皇子跪到她的身前,痛苦地低聲喃喃說道:“我求求你不要再出現在我麵前了,我真的已經廢了,我沒有什麽前途,我討飯活著不是什麽入世修行,也沒有奢望老天賜予我什麽奇遇,我承認自己貪生怕死,既沒有勇氣去麵對舊有的人或事,又沒有勇氣去死,我隻是一個陰溝裏的老鼠,我會懷念當老虎時的風光,但我現在隻想吃著腐肉活下去,活著比什麽都好。”


    陳燕秋看著跪在自己身前的乞丐,想著曾經的那個風采逼人的完美男子,心頭慟至不忍觸碰,顫著手指輕輕撫摩著他的頭頂,帶著哭腔懇求道:“但你可以不用在陰溝裏活著,你明明可以活得更好,至少你應該和我一起活下去。”


    陳魯傑皇子低下頭,似乎不想讓她的手指觸碰到自己糾結油膩肮髒的頭發,顫著聲音乞求說道:“可我不想讓別人看見我還活著,隻要和你在一起,就一定會被別人看見,而躲在陰溝裏苟活的我,沒有人知道那是曾經的我。”


    陳燕秋癡癡看著遠處,手掌緩慢落下,細細地撫摩著他的臉頰,那張曾經熟悉已然陌生,曾經癡戀依然不舍的臉頰。


    “現在這個世界上隻有你知道曾經的陳魯傑皇子還活著,忘了他,那麽他就死了,在夢裏我曾經刺過你一劍,事實上如果我現在還有能力殺死你,我一樣會毫不猶豫再刺你一劍,因為我不想再做那個陳魯傑皇子,我隻想簡單地活下去。”


    說完這段話後,陳魯傑頭也不回離開了樹林,此時天已亮了,晨光照耀著破落的荒廟,他佝僂著身子回到了廟裏,對著那堵覆著殘雪的破牆發了半天呆,然後被腹中傳來的饑餓感驚醒,回到自己席畔的磚牆下摸了半天。


    摸了半天還是空,他藏在那裏的半個饅頭,還有半甕白菜梆子湯都已經不翼而飛,甚至連那個被他當作寶貝的甕都不知去了何處。


    陳魯傑回頭望向破廟裏那些神情各異的乞丐同伴,憤怒地大聲喊道:“誰他媽的敢搶我的饅頭!都還給我!還有我的甕呢?我的甕呢!”


    他向著那兩名唇角帶著油漬,滿臉得意不屑神情的青壯乞丐撲了過去,想要搶回屬於自己的饅頭和白菜湯,然而受過重傷,身體比普通人還不如他,哪裏是這等惡丐的對手,三兩下便被人踹翻在地,痛苦地縮著身子不停打著滾。


    破廟裏響起劇烈的咳嗽聲,陳魯傑不停咳著血,痛苦萬分。廟裏乞丐們望著他的眼神裏沒有任何同情憐憫,反而滿是幸災樂禍和看好戲的模樣。


    他擦拭掉唇角的血漬,艱難縮回自己的席畔,把頭埋在雙膝間痛苦地咕噥道:“我當年在皇宮裏錦衣玉食,在學院風光無限,哪裏會在意半個饅頭,讓給你們又如何?你們這群沒天良的王八蛋,欺負你們一輩子也不可能進皇宮吃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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