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老太爺很自然地拱手向北方的天空行了一禮,說道:“玄微他老人家既然讓他的小弟子入世,那麽便表示了認可。”


    “您所看到的許塵的態度是怎樣的?”


    “那是一個很驕傲很冷漠的年輕人。”


    崔老太爺不知道想到了些什麽事情,在說完這句話後,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當他蒼老的聲音再次在幽暗的書房裏響起時,給人的感覺比先前變得愈發疲憊,而且透著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所謂看他的態度,不如說是想看看他這個人,最近這些年,發生了很多奇怪的變化,昊天在上,我根本不相信冥界入侵這種事情,但我堅信現世一定會發生很大的問題,對於清河郡,對於我們這些門閥來說,或許這些奇怪的變化預示著,千年以來最大的機會將要出現。”


    一千年前,清河郡並入朝陽帝國。


    一千年後,清河郡會迎來怎樣的機會?


    書房裏一片死寂,無論是那位六位皓首老人還是靜靜侍立在椅旁的崔湜,都被崔老太爺話語裏隱藏著的意思驚住了。


    崔老太爺繼續說道:“我們忠誠於朝廷,但必須要思考如果天下大亂,能夠做些什麽,很遺憾的是,近百年來,都城的皇宮裏不再有我們清河郡的皇後,西晉神軍裏,不再有我們清河郡的大神官,所以我們能做的事情很少,我們隻能做好準備,沉默地等待,所以我們要看看西晉神軍對我們的態度,我要親眼看看許塵,看看兌山宗對我們的態度。”


    “兌山宗對我們是什麽態度?”


    “先前我就說過,許塵是一個很驕傲很冷漠……不,很冷血的人。冷血或許隻是他的性情,但驕傲卻是貫穿兌山宗千年曆史的無聊脾氣,到了今時今日依然沒有絲毫變化。兌山宗有整個朝陽供奉,便不需要在乎我們這些家族門閥,那麽我們便沒有任何籌碼,更沒有驕傲的資格,更沒有與兌山宗討價還價的餘地。”


    崔老太爺淡然說道:“三供奉入都城,莫名死去,兌山宗根本不在乎,朝廷也沒有說法,就因為我們清河不值得被他們尊重。”


    “該做的準備當然還是要做。”


    崔老太爺看著陰影中一位老人說道:“西晉的回信到了嗎?”


    那位老人說道:“清晨到了,道癡……裁決神座在信中表示了感謝。”


    崔老太爺點頭說道:“能幫助葉童坐穩裁決神座的位置,也算是結個善緣。”


    那位老人忽然說道:“或許可以打壓一下這位小先生,顯示我們的實力,才能得到西晉神軍更多的尊重。”


    “沒有意義的事情,做再多也沒有意義,我不管你家裏那幾個在西晉神軍的後代私下拜托過你什麽,我隻想提醒你,許塵的小侍女將會成為西晉神軍的光明大神官,而他和裁決神座的關係,比我們想像的更複雜。”


    崔老太爺身體微微前傾,露出那張滿是皺紋的臉,看著那位老人,以不容質疑的態度說道:“最關鍵的是,兌山宗沒有變化,這個世界上便沒有任何勢力有資格變化,所有的人都隻能等待。”


    樓內所有人都明白這句話裏的兌山宗指的不是兌山宗,而是兌山宗裏的那位玄微,於是他們沉默再沉默,然後終於有人在沉默裏惘然提出問題。


    “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兌山宗裏有座大山,如今我也是八十幾歲的人了,那座大山卻依然矗立在都城南,我們究竟要等多久?”


    崔老太爺再次拱手向北行禮,說道:“玄微沒有離開這個世界,那麽我們就隻有一直等下去,我們等不到,我們的兒子,我們的孫子總能等到那一天,再偉大的人終究抵抗不過時間的法則,總有回歸昊天神輝的那一天。”


    書房裏一片安靜,忽然有人顫聲問道:“如果……玄微永遠不死怎麽辦?”


    崔老太爺的身體微微一僵。


    幽暗的陰影裏,隱約可以看到他蒼老的臉上露出一絲自嘲的笑容,然後他輕聲歎息道:“如果是這樣,那麽我們便隻能永遠等著,無比恭敬溫順地等著,哪怕是做狗,也要做出被養熟了的模樣。”


    話題到了此處,便到了盡頭。


    在這個世界上,無數場談話,無數場陰謀,無數條道路,到最後都會被迫戛然而止,因為在盡頭有座大山,那座大山的名字叫玄微。


    六位皓首老人離開了小樓,回到他們各自的莊園裏,繼續做他們的門閥之主,或者是懷揣千年被壓抑之夢的老狗。


    崔老太爺和崔湜二人沒有離開。


    “如果真有那麽一天,我的名字大概會被刻上曆史的恥辱柱。”


    崔老太爺說道。


    “但您的名字,也有可能被記載在史書的最開端處。”


    崔湜說道。


    在這場談話的最後,崔湜終究還是沒有忍住,向父親提出了自己從先前一直盤桓在心頭的那個疑問。


    “您先前說許塵是個驕傲冷血之人,我有不同看法。這幾年都城包括公主府裏傳來的消息,都說此人看似清朗實則無恥至極,極擅逢迎之道,所以無論玄微還是陛下都極喜愛他,這樣一個人如何稱得上驕傲?”


    崔老太爺笑了笑,沒有說話。


    崔湜苦笑一聲,繼續說道:“好吧,即便此人在兌山宗藍鳶閣裏學會了驕傲,冷血何來?我總以為軍部的那些履曆資料作不得數,他連與葉童的關係都能保持的不錯,在我看來,許塵實在是長袖善舞,極通實務世事。”


    崔老太爺說道:“看履曆,聽故事自然無法看清楚一個人,所以我才會堅持親眼去看一看他,雖然隻是簡單看了兩眼,便也已足夠。”


    崔湜微微一怔。


    “所有人都知道許塵要去鉛華寺,但他卻沒有跟著使團走,他雖然住進了陽關城裏最好的客棧,卻沒有什麽仆役跟在身邊。我隻看到他和他那個著名的小侍女,我看到他端著茶,卻沒有喝,我看到他看似瀟灑實則警惕地和你說著話,但我沒有看出他愛清靜,善養氣。”


    崔老太爺說道:“這是他刻在骨子裏的生活習慣,那麽隻能說明他是一個謹慎到了極點的年輕人,同時也是一個不知道信任二字如何寫的人,我甚至以為,除了那個小侍女之外,或者他連玄微都不肯完全相信。”


    崔湜沉默不語。


    崔老太爺看著窗上黑色的厚幔,想著先前客棧裏那個年輕人,歎息說道:“連玄微這樣的老師都不肯信任,這樣的人哪裏僅僅是冷酷便能形容,若將來真有大變化,你一定要記住,事前便要讓西晉方麵承諾,必須首先把這個年輕人抹掉,不然我們或許會付出難以想像的代價。”


    兩封來自清河郡的密信,來到了都城。


    一封信通過朝陽暗侍衛的係統,送進了皇城外的南門觀,因為這封信的收信人是朝陽國師李隱。


    片刻後,何明池從南門觀裏走了出來,他看了一眼清曠高遠的天,想著稍後可能會落雨,把腋下的黃油紙傘夾、緊,登上了馬車。


    在管事恭敬的帶領下,何明池走進公主府深處,來到那個在都城社交圈裏非常著名的露台上,對著榻上的公主平靜致意。


    公主細眉微蹙,揮手示意嬤嬤把正在寫書法的小蠻帶走,然後伸手請何明池坐下,問道:“似乎有些問題。”


    何明池沒有坐下,這個似乎不起眼的動作,代表著公主的感知沒有出錯,確實有些問題,而且這個問題不小。


    他從袖中取出那封信遞了過去。


    公主接過信,撕開封皮,看著信紙上那些熟悉的字跡,神情微微一怔,待看清楚信上寫的那些內容後,眉頭不由蹙的更緊。


    信是許塵寫給國師李隱的,在信中他提到自己在清河郡的見聞,尤其是提到了崔閥通過紅袖招做出來的試探,以及去客棧看自己的那位老管事。


    清河郡諸門閥,如今是公主姐弟在朝野間最大的助力,如果她想扶佐自己的弟弟登上龍椅,最需要兌山宗的認可,卻也無法離開清河郡的幫助。


    公主不知道許塵寫這封信的用心,卻隱約明白國師把這封信轉給自己看的意思,她微微蹙眉,說道:“那些老人們的行事,我有時候也不是很明白,我隻能說這些事情和我沒有關係。”


    何明池點頭說道:“我會把殿下的話帶回南門觀。”


    公主抬起頭來,靜靜看著他,問道:“國師本不需要把這封信給我看,可以直接帶進宮中,無論給父皇還是給皇後娘娘都行。”


    何明池微微一笑,說道:“師傅的意思,我這個做徒兒的也不是很清楚,不過既然清河郡的事情和殿下無關,我想師傅也會很高興。”


    這句話的意思很隱晦,甚至可以說沒有任何意思,但公主身為局中之人,卻隱約捕捉到了其中的某種傾向,眼眸微微明亮起來。


    “本宮感謝國師的信任。”


    來自清河郡的第二封書信,送到了兌山宗。


    黃鶴教授看著信封上的字,笑了笑,沒有拆封,便讓人拿進了後山。


    看信的人是二師兄。


    他看信的時候,就在玄微身旁。


    二師兄對著老師恭謹一禮,說道:“小師弟看出了一些問題。”


    玄微此時的心神盡數在鐵板上煎的那條小黃花魚上,隨意問道:“嚴重嗎?”


    二師兄想了想,說道:“清河郡隻有兩個知命境,不嚴重。”


    玄微說道:“既然如此,你還來煩我做甚?沒見我在忙?”


    二師兄微微一怔,說道:“如何處理?”


    玄微說道:“你小師弟在大明湖畔烹魚悟道,卻依然還沒有悟透世間的真理,魚無論是煎還是烹,最終都是用來吃的。”


    二師兄受教,說道:“那便等著他們跳梁。”


    玄微忽然想到了一些什麽,神情微凝,手裏拿著的竹鏟忘了從鍋裏拿出,邊緣漸漸焦糊,小黃花魚也開始泛出糊味。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灑然笑道:“死了漁夫,不見得便撈不到魚,死了廚子,不見得便煎不出魚,棟梁也不能永遠撐著破房,斷了棟梁,有人才好跳梁,雖然此跳梁不是彼跳踉,但小醜卻永遠還是那些小醜。”


    許塵並不知道清河郡的老祖宗,對自己的評價如此深刻而慎重,在侍女確認那位老管事有問題之後,他在第一時間寫了兩封信發回都城,便沒有再思考這件事情。


    他在兌山宗後山排名最末,上麵還有玄微以及諸位極大能的師兄師姐,清河郡的問題有他們處理,哪裏還需要他操心,當天便帶著侍女,坐著那輛黑色的馬車離開了陽關城,兩日後在一個渡口前停了下來。


    沒有什麽不長眼的盜賊前來打劫,也沒有什麽愚蠢的官府想來收稅錢,攔住馬車去路的是一片水氣蒸騰、秋葦無邊的水麵。


    朝陽帝國南方原野前的湖泊,名字聽上去很普通,叫做大澤,隻有真正到過大澤的人,才能感受到這個簡單名字裏所蘊藏著的氣魄——這湖實在是太大,除了大字,世間根本想不出任何詞匯夠資格來形容它。


    便如更南方的那條黃色大河一般。


    大澤浩浩蕩蕩,橫無際涯,方圓不知多少裏地,便是飛鳥也難一氣橫渡,如果沒有渡船,再厲害的修行者也無法過去。


    這片世間最大的湖泊,橫亙在世間最強大的兩個國家之間,等若是昊天在朝陽和南晉之間做了一個緩衝地,為世間的人們帶來了和平,卻也帶來了很多不便,南北貨物人員要流通,自然少不得各式各樣的渡船,當水氣消散之後,便能看到漫天秋葦後的無數船帆,景致壯闊美麗至極。


    但黑色馬車還是隻能停在大澤旁等待。因為通往南晉的路口已經戒嚴,朝陽、水師數艘戰船,正在等待著使團的到來。


    許塵有很多方法可以無視戒嚴,輕身離開,但不管是為了清靜,而是如崔老太爺評價的那般冷漠謹慎,等著使團同行,都是比他拿出腰牌亮明身份,讓朝陽、水師替自己開道護航要更加合適。


    好在大澤的風景足夠怡人,而且使團也沒有讓他等太長時間,就在他險些要把初秋的蘆葦看厭,把生切湖魚吃膩的時候,使團到了。


    在朝陽、水師的戰船上,許塵第一次看到了使團的正使——那位以武力孱弱、智謀驚人聞名的鎮西大將軍冼植朗。


    戰船主廳首位上空空如野,許塵和冼植朗對麵而坐,因為論起身份尊卑,兩個人著實不好分出一個強弱主次。


    這位鎮西大將軍不簡單。


    這是冼植朗給許塵的第一印象。


    他看著對麵那位麵若婦人,氣質如文士般的男子,在心中如此說道。


    “我是公主殿下的人,更準確的說,如果陛下離開後,我會效忠於李琿圓皇子,你不用這麽看著我,這件事情終究不可能成為永遠的秘密。”


    冼植朗看著他微笑說道:“當公主殿下試圖讓我取代西門望的位置時,這個秘密就已經不再是秘密,而且我相信,如今宮中的皇後娘娘使盡手段讓陛下把我趕進這個使團後,也應該已經調查清楚我和前麵那位皇後娘娘的關係。”


    很開誠布公的交談,卻讓許塵想起了陽關城裏,崔閥那位家主的開場白,所以他笑了笑,同樣很直接地問道:“我不知道。”


    冼植朗說道:“仁孝皇後沒有嫁入宮中時,我是替她牽馬的小廝。”


    許塵說道:“這個關係很深遠。”


    冼植朗看著他的眼睛說道:“而且我和朝小樹的關係不錯。”


    許塵說道:“你想說些什麽?”


    冼植朗說道:“我想得到你的好感。”


    許塵說道:“兌山宗嚴禁幹涉朝政,更何況你已經是軍方屈指可數的大人物,我不認為獲得我的好感,對你有任何意義。”


    冼植朗笑了笑,說道:“兌山宗嚴禁幹涉朝政,但從來不包括入世之人,如果什麽都不能做,院長讓你入世做什麽?而且……”


    他忽然向前傾了傾身體,壓低聲音,神秘兮兮說道:“……許世老了。”


    許塵看著他搖頭說道:“看來我還是低估了你的野心,而你卻又高估了我,不要忘記我現在是朝陽軍方最不歡迎的人。”


    冼植朗微笑說道:“我很歡迎你。”


    許塵沒有接這句話,因為他不知道該如何接,不過冼植朗提到公主,讓他提出下麵這個問題時,少了很多心理障礙。


    “陛下不可能不知道你曾經替仁孝皇後牽過馬,我也不相信朝堂上的那些流言,所以我想知道,陛下要你去鉛華寺究竟所為何事。”


    冼植朗神情微凝,看著他說道:“各國齊聚爛柯,當然不是隻為了盂蘭節……還是要商議明年與荒人的戰爭。”


    許塵微微蹙眉,想著這兩年來在荒原上的連綿戰事,不解說道:“左帳王庭被荒人犁了一遍,又被神軍聯軍和西門望借機削弱了一番,如今根本沒有力量從荒人手中搶回那些草場……我想不出來,朝陽和南晉這些國家還有什麽理由要替左帳王庭出手,就讓荒人在荒原上平靜生活豈不是很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九指劍魔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朽泥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朽泥並收藏九指劍魔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