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她,卻又不是她。

    早就換了靈魂的這具身體,自然不會再是過去的“葉葵”。

    可她自問,這許多年來她對葉殊已是仁至義盡。從一開始,她就將前世的那些愧疚盡數加在了葉殊身上。所以她即便在看過蕭雲娘的手劄後,知道了一切也從未想過要主動帶葉殊回鳳城。

    她至始至終都是希望他能夠留在鴻都鄉下的。

    日子也許清貧,也或者不盡如人意。然而比起如今這樣的生活,鄉下清貧的日子足可算得上神仙般的日子了。

    勾心鬥角。

    臉上的麵具帶了一隻又一隻。

    終於,她苦苦守護了許久的弟弟也已經被這肮髒的人世也汙染了。

    她終究不是他心裏的那個姐姐。

    “秦桑,將他帶到公主府去,求九爺想法子將事情穩住。”葉葵力竭般倚在佛案前,吃力地吐出一句話,“若是……若是可以,最好也將事情知會給三叔知道。”

    大喜的日子,她果真是隻會添亂啊。

    “我不去!”葉殊咬著牙,“你說了不管我,如今又來管我的事做什麽?”

    葉葵氣急反笑,“我讓你去,你便去!”

    左手微微一抬,那邊秦桑已是心有靈犀般上前一記手刀揮下。葉殊悶哼一聲,身子軟軟癱倒,靠在了秦桑肩上。

    秦桑有些遲疑地道:“小姐,三少爺方才那樣子送回公主府會不會出事?”

    葉葵勉強笑了笑,“他再蠢,也沒有蠢到會在那麽多人麵前做出什麽事來。何況,若非不放心,我也不會特地讓你去尋九爺了。快去吧,時候不早了。”

    “那我先帶著人離開,您……”秦桑扶著葉殊往門邊走了幾步,臉上有著掩不住的擔心。

    葉葵垂首,輕笑:“無妨,你自去便是。”

    門開,有夜風吹進來,冰冷似雪。她的頭低得愈發下,終於在門被重新鎖上的那一刻蹲下身啜泣起來。

    上一回哭是在什麽時候?

    是爸爸死的時候?

    還是eric死的時候?

    又或者,是自己死的時候?

    記憶已經混亂,她想了許久也沒有想出個所以然。她隻知道,自己再也、再也不想哭了。

    眼淚是無用的東西。

    明明是這樣一點用處也沒有的東西,怎地會叫人舍不得抹去。眼前水汽朦朧,煙波間那尊佛像愈發模糊了起來。她突然好恨,恨上天為何要讓她記得前世,分明已經再也回不去了不是嗎?為何不能慈悲些將那些苦痛一道拿走,偏生要這樣留著一日日折磨人。

    將一顆柔軟的心生生折磨成了堅硬而醜陋的石頭。

    再抬起頭來,她臉上的淚痕仍在,眼中卻沒了淚意。

    如今,她已不是為了葉殊而戰,從今往後,她隻為自己而活。

    頂著葉葵的名字,葉葵的身體。

    她當然就是葉葵!

    這潭渾水,她自進來的那一日起就再也沒了抽離的機會。她若是退,那麽便是死。賀氏也好,莫名其妙想要她死的葉明煙也罷,這群人誰也不會放過她!

    防永遠不如攻。

    是時候,將前路上嶙峋的怪石一塊塊般除,將那一張張美人皮毫不留情地撕下了!

    她盤腿在蒲團上靜靜坐了一夜,將眼前的事想了一遍又一遍。

    次日一早,阮媽媽來放人。

    葉葵神情自若,除了略顯紅腫的眼睛外,竟是叫人一點也看不出她是因為被人認定謀害繼母而被關了起來的。阮媽媽暗暗稱奇,不動聲色地領著葉葵下去梳洗了一番,而後去見了葉老夫人。

    屋子裏因為她的到來頓時鴉雀無聲。

    楊氏略顯張揚的尖利笑聲因為戛然而止,總叫人以為餘音嫋嫋,縈繞在耳畔揮之不去。

    葉葵定定看了楊氏一眼,突然笑了一下。

    你生的好女兒,自然該由你管教才是。

    隻可惜楊氏聽不到她心裏的聲音,還道是葉葵知道自己如今處境不妙,特地來同她示好的呢。但是即便如此,她卻是不敢涉水的。明哲保身已屬不易,傻子才會巴巴地將自己浸到水裏去!她低頭喝茶,再不去看葉葵一眼。

    “公主殿下說有些日子不見你,昨日又不曾見你出席,頗有些想念。”葉老夫人轉著念珠,淡然道。

    然而這看似平淡如閑話家常的話,卻滿含深意。

    葉葵神態如常地向著葉老夫人行了禮,這才轉身向流朱公主同葉崇武道賀。

    今日葉家諸人齊聚在葉老夫人這,自是因為一大早流朱公主跟葉崇武要來敬茶。雖是公主,這杯茶卻仍是少不得。何況從今以後,流朱公主便要搬到葉家來住。

    葉葵不知公主婚後究竟該住在何處,這樣是否合理,但她卻知道隻要流朱公主留在葉家一日,賀氏跟楊氏的日子就都不會好過到哪裏去。

    道完賀,說了幾句討喜的吉祥話,葉葵微笑著抬起了頭。

    葉崇武衝她眨了眨眼。

    她嘴角的弧度又大了些,恭敬地接過公主給的紅包,輕聲道謝。

    流朱公主忽然將玉蔥似的指頭輕輕覆在了她手上,先是用長輩的姿態好生將葉葵的樣貌儀態誇讚了一番,而後衝著另一邊黑了臉的葉崇文略帶不滿地道:“葉大人,你不分青紅皂白便要發落阿葵,也未免太過草率!”

    話音落,葉崇文臉色登時黑如墨,卻又不能衝著流朱公主說狠話,隻得將恨恨的目光對準了葉葵看去。

    葉葵聽得分明,又見流朱公主挑眉道:“我若是不知道這事也就罷了,如今我知道了自然不會坐視不理。我未出閣時便同阿葵相識,她斷斷不會是葉大人口中的那種人。”

    “公主言重了……”葉崇文臉色由黑變白,難看異常。

    另一邊的楊氏卻是揪著帕子腹誹了起來:阿葵阿葵,兩人竟有這般親熱!早知二丫頭有公主這樣的手帕交,她方才就不該不理會二丫頭的主動示好才是!

    可此刻為時已晚,她也隻能懊惱地多喝了一盞茶。

    今日在場的不過都是群長輩平輩,小輩們另有安排見麵,所以此時在場的人中葉葵赫然成了年紀最小的那一個。

    流朱公主一邊擺足了公主的架子,一邊又自降身份示意眾人自己同葉葵私交甚好,再者又作出了一副葉家人的模樣來,登時叫葉崇文想反駁也不知從從何說起了。

    葉葵的事,的確誰也沒有證據!

    可葉葵,自然也沒有能讓自己逃脫的證明!

    葉明煙怕就是掐準了這一點,可她一定沒有料到,剛剛嫁給葉崇武的流朱公主會毫不客氣地偏幫她。

    若說她跟流朱公主的交情那真是淺薄得如同夏日的霜雪一般,可她們之間不單有個裴長歌在,更有個葉崇武在。且不論葉崇武到底用了什麽法子,但如今流朱公主的確被他吃得死死的。

    葉崇武自然是要幫她的,這麽一來,流朱公主當然也要幫著她。

    事情立刻變得豁然開朗。

    隻要賀氏這邊拿不出證據來,就誰也休想動她一根毫毛。可若是那邊想到動手將她往西天送上一程,那麽便該先看好了自己是否有露出馬腳才是。

    這一次不論是誰撞到槍口上來,她都會毫不猶豫地扣下扳機,哪怕是被人當成槍子的葉殊也一樣!

    隻是,想到葉殊,她的眉仍舊情不自禁地皺了起來。

    “葉大人?”流朱公主見諸人沉默,提高了聲音道,“依我看,先將阿葵放回去好好睡上一覺再說。你瞧瞧這臉色這眼睛,再這麽關下去我看你就是故意不想要這個女兒了!”

    葉崇文一驚,慌忙道:“公主所言極是!”

    流朱公主這才滿意地點點頭,放開了葉葵的手,“今日怕是不得空,等過些日子二嫂身子好些了,咱們再說這事也是一樣的。”

    一聲“二嫂”又讓葉崇文幾乎嚇出一身冷汗來。

    流朱公主口口聲聲稱呼他為葉大人,此時卻是屈尊降貴稱呼賀氏為二嫂,其心思可見一斑。

    這是在逼他不得不答應!

    葉崇文心中懊悔不已,若是早知道聖上有要將公主許配給老三的念頭,就該努力讓他打消了這個念頭才是。這哪裏是娶了個弟媳婦進門,這根本就是請了尊菩薩來!

    若是他們住在公主府便也罷了,偏生卻又要住在葉家,真真是要叫人愁白了頭發。

    他的這些心思,葉葵不用想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嘴角立刻露出了抹嘲諷的笑意。她就是故意毫不掩飾地在葉崇文麵前不屑地笑,這樣的男人,便是讓她叫一聲父親恐怕都是折他的壽!

    “好了,既然公主殿下都已經發話。那葵丫頭便先回去歇著吧。”葉老夫人拍板下了定論。

    葉葵收了笑意,換上了一副疲憊至極,無力的模樣任由阮媽媽攙著下去了。

    她這一走,屋子裏早些的熱鬧早就煙消雲散。

    楊氏幹巴巴地說了兩個笑話,卻是誰也笑不出來,場麵一時尷尬極了。

    不多時,便隻好散了了事。

    楊氏後悔不迭,恨不能自己再多長幾張能說會道的嘴巴,好好討公主的歡心才是。她看著流朱公主遠去的背影唉聲歎氣,公主卻是已經同葉崇武咬起了耳朵。

    “我方才做的如何?”

    葉崇武壓低了聲音笑,“不能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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