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漸好。

    去的悄然來也悄然。

    鳳城的冬來得早且冷,春日亦來得早卻極為暖和,不同於別處的乍暖還寒。

    眾人皆已換上了輕薄的春衫,隻可惜葉家仍在孝期內,那些明豔的顏色便都不能穿了。

    燕草將那幾件鵝黃嫩綠的衫子重新疊好放回了櫃子裏,可惜道:“小姐的膚色白,穿這些最是好看,如今卻隻能任由它們擱在那落灰了。”

    葉葵失笑,“你揀了那件月白色的來瞧瞧,難道不比那些個好嗎?”

    “這哪能一樣!”燕草略帶不滿地瞪了她一眼,“這也太過素淨了些!”

    但如今不穿素淨的難道還能穿了紅豔豔的出去不成。

    可誰知,這連三歲小兒恐怕都知道的事,葉明珠卻不懂。

    秦姨娘原就管不著她,賀氏又臥床後,她自然就愈發輕佻了起來。吃穿用度樣樣都要同葉明樂攀比。且不論葉明樂是楊氏的嫡女,長房本就隻有兩個女兒,就算葉明樂再不受寵那也自然不會過的比二房的庶女差。

    這麽淺顯的道理葉明珠卻像是渾然不知,隻日日眼紅葉明樂的吃穿。

    就連葉明宛都忍不住啐道:“沒得丟了我們的臉!”

    葉明珠這模樣,叫人見了,自然就是連帶著葉葵幾個也都要被人說道。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古人重家族門第,這種時候看起來,倒是叫人不知是覺得好還是不好了。

    流朱公主見了她便覺得不喜,偏生她卻似毫無察覺一般硬是往上靠。

    出門的時候,她巴巴地要同流朱公主坐一輛馬車,毫不理會周圍幾個嬤嬤的臉色難看。

    流朱公主年紀尚且不大,雖是葉葵幾個的長輩,可事實上不過同葉明煙一般年紀。所以她說想要出去散散心,葉老夫人自然是毫不猶豫地答應了。這一去,當然也帶上了葉葵幾個晚輩。

    但輕裝出行,馬車自然也就備的不多,擠總是要擠擠的。一開始,流朱公主便是準備同葉葵一輛的,這冷不丁冒出個葉明珠來,她登時沉下了臉,道:“阿葵來我這。”

    說話間,看也不曾看葉明珠一眼。

    “這便來了。”葉葵微笑走近,扶著馬車跟著流朱公主上去。

    葉明珠氣的跺腳,“什麽東西!”

    話音落,簾子驀地被打起,葉葵從裏頭探出來個腦袋,笑吟吟道:“三妹,你且小心些,三嬸的耳朵可尖著呢。”

    葉明珠臉皮一僵,倏地慘白。

    流朱公主在馬車內重重冷哼了一聲,“走!”

    葉葵看著葉明珠,故意神色憐憫地搖了搖頭,複鑽回馬車內。

    簾子一晃一晃,馬車已向著公主府而去。流朱公主如今雖住在葉家,這公主府卻仍舊是她的府邸,裏頭的仆役做起事來也仍是井井有條,叫人挑不出一絲毛病來。

    載著公主跟葉葵的馬車先行一步,後頭還跟著倆駕馬車。

    葉明珠同葉明樂、葉明煙姐妹。

    另一輛中,自然是葉昭同葉殊。

    這一次除了感染風寒的葉明宛倒是都出來了。

    葉殊原是不想同葉昭一輛馬車的,可此時卻是沒有第二條路可走。果然,一上了馬車,葉昭便露出了種叫人捉摸不透的神情。葉殊被他緊緊盯著,寒毛直豎,終於忍不住斥責道:“你盯著我做什麽?”

    葉昭麵無表情,“我願盯著何處便盯著何處,與你何幹。”

    “你!”一股氣堵在了心口,葉殊瞬間有了破口大罵的衝動。

    果然,從那次事情之後,一切就都變了。

    這家裏人人都是偽君子,人人都披著假的皮子。他以為脆弱的葉昭是,葉葵也是。若是換了過去,今日葉葵是說什麽也會想法子跟他一輛車的吧?想到這,他不由又有些後悔起來。不該就這般撕破了臉才是!

    然而現在說什麽都已是晚了,他隻能忍受著葉昭惱人的是目光一路堅持到了公主府。

    今日請的戲班子仍是春川的長生班。

    公主府中原就搭著個小小的戲台,因著今日並沒有請外人來,倒是也不必準備什麽。一行人到了地之後,魚貫而入。流朱公主坐首座,剩餘的人也依次落座。

    葉葵才在鋪了厚厚軟墊的椅上坐下,身旁忽然來了個人。

    她抬眼一看,卻是葉昭。

    再看過去,葉殊卻是坐在了葉明煙幾人邊上,離她遠遠的。

    心中冷然,她麵上便不由也帶出幾分來。

    葉昭笑道:“二姐莫非是不願我坐在這?”

    “哪裏的事,四弟隻管坐著便是。我倒是也許久未曾跟四弟好好說說話了。”葉葵收起臉上的冷意,亦笑。

    他想裝模作樣,她自是奉陪到底。

    然而這一幕落在了那邊的葉殊眼裏,卻是恨得咬牙不止。憑什麽當初他跟葉昭交好,葉葵便擺出那副模樣來,如今她卻跟葉殊有說有笑!這股氣,到台上戲開鑼,也沒能散去。

    咿咿呀呀的唱腔,葉葵隻當是催眠曲,流朱公主卻聽得津津有味。

    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光看流朱公主的性子,哪裏像是有耐心聽戲的?

    台前一群人行駛各異,台後的張老板亦是心神不寧。他眼睛尖,早已看到了葉葵跟立在她身後的秦桑,瞬間便想起了當日的血腥場麵。若非公主親請,他從今以後可都是不準備同葉家人打交道了!

    葉二小姐不過是來看次戲,便生生折損了他兩名好角。害得他不得不將自己退隱了的師兄請出來撐場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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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視線往後挪了些,張老板的眼睛裏終於有了點別的神采。

    他的師兄姓溫,最擅長的曲目亦是《長生殿》。他當年嗓子受損,再不能上台,溫師兄卻是一直都極為厲害。

    等會出場,定能打動公主。

    到那時,賞錢豈非還不跟落雨一般灑下?

    這些心思在他心中繞來繞去,終於到了溫師兄上場的時候。

    台前的葉葵捏了顆幹果,嘴角露出抹淡薄的笑意,忽然扭頭對葉昭道:“我原以為四弟今日定是要陪著母親的,沒想到倒是來了。”

    “二姐多慮了,三嬸親自來請,我怎會不來。”葉昭臉色不虞。

    葉葵笑容大了些,這事原本就是她讓流朱公主去請的人,她怎會不知,說這些有的沒的不過是為了後頭做準備罷了。

    “聽聞四弟也是愛戲的人,等會那場可千萬莫要錯過。據說是張老板的師兄來唱,定是不同凡響。”葉葵一步步布著棋。

    葉昭眼睛裏有光微微一動,但隨即又黯淡了下去。

    母親原也是愛聽戲的人,可不知為何,自從上回的事後,她便再不許他聽戲了。所以前些日子,一聽說要來公主府聽戲,他的心便蠢蠢欲動了。

    這些神色變換自然都沒有逃過葉葵的眼睛,她笑吟吟地又將那顆幹果放了回去,“喲,出來了。”

    這一曲唱的是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情愛故事,但葉葵本就不愛聽,自然也不會去管台上到底唱的是什麽,她隻盯緊了那人,一邊狀若無意地對葉昭道:“咦,不知四弟可曾聽說過,母親在嫁入葉家前,可是有過心上人的。”

    葉昭登時臉色大變,不管是賀氏嫁入葉家前還是嫁入葉家後,說賀氏有心上人便是在往她身上潑髒水!葉昭怎能不氣,“二姐胡說八道些什麽,這等話也是你我可以說的嗎?”

    “哦?”葉葵拖了個長音,“莫非說不得?”

    話語曖昧,倒像是認定了賀氏真有什麽心上人一般。

    葉昭憤憤站起身,扭頭便似乎要走。

    當著流朱公主的麵,有些話葉葵敢說,他卻是不敢說。

    然而哪裏是他想走,葉葵便會讓他走的。秦桑不知何時已擋在了前方,葉昭一咬牙回頭看向葉葵,“二姐這是什麽意思?”

    葉葵渾不在意,輕笑道:“什麽意思?四弟不是最愛聽戲嗎?這才唱了多久,何必是急著走。你瞧瞧,台上那位溫老板可是有些眼熟,我看著倒是同四弟有幾分相似。”

    “願此生終老溫柔,白雲不羨仙鄉……”

    “……霓裳天上聲,牆外行人聽。音節明,宮商正,風內高低……”

    唱曲入耳。

    葉昭隻覺得這是葉葵有意侮辱他,所以才說他同個戲子相似,可一聽到溫老板三字,他卻忽然想到了一個人。

    賀氏的事,他雖並未全部得知,但知道的卻遠比賀氏以為他知道的要多得多。

    他不知賀氏婚前是否有喜歡的人,但姓溫的人他卻是某次無意中聽到過。那個早已經死了的沈媽媽原也是跟著賀氏從幽州來的,從她口中,葉昭可是聽說了不少東西。

    這麽一想,再結合方才葉葵那句心上人什麽的話,他的臉色唰地白了下來。

    眼睛不由自主往台上看去,明明是張滿是粉墨的臉,他卻似乎也隱隱覺得同自己有些相似起來。

    “四弟覺得我說的可對?”葉葵還在笑,聲音輕柔似蠱惑。

    葉昭茫茫然坐回了位置上,眯著眼睛盯著台上看。

    一旁一直認真看戲未曾說話的流朱公主終於微微側過頭來,對葉葵略一勾嘴角,無聲地道:“不錯!”

    葉葵分辨出那兩個字,笑著頷首。

    有時候,真真假假,不過是由著人的一張嘴顛倒黑白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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