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同裴家的親事,葉崇文如今對葉葵的態度倒真是改變了不少。不像對女兒,卻多少有了幾分關切之意。隻是其中幾分真幾分假,大家都心知肚明。

    不過因為他態度的轉變,當葉葵提出要擇個院子讓葉明宛單獨居住時,葉崇文想也不想便答應了。

    事情原本進展得極順利,直到賀氏聽說了這事後端著架子出來裝模作樣地發問時,才又小鬧了一回。

    賀氏就像是隻紙做的老虎,如今這模樣瞧著就叫人覺得是虛張聲勢,分明無力卻硬是要作出一副極厲害的樣子來。她臉上的傷極嚴重,即便她後來將銀子流水一般花出去,又不知上哪尋了許多方子來用,可痊愈後到底留下了狹長猙獰的疤痕。如今雖然淡化了些,可看上去仍舊十分顯眼。

    自打她病後就略顯枯黃的發也一直都未能恢複過去黑發如雲的樣子,如今被她特意盤成了鬆垮的流雲髻,垂下來斜斜遮住了小半邊臉孔,算是遮擋了些她的可怖樣貌。

    可她的發單薄了許多,顏色又是那樣,這樣一來整個人便愈發沒了精神氣。一走出來,便叫人覺得病懨懨的。所以哪怕她說話愈發尖酸刻薄,架子端得愈發厲害,也根本無甚用處。便是如今的翡翠見了她,也根本不大怕她了。

    但賀氏不以為然,根本沒有察覺到這些異狀,她一見了葉葵便趾高氣揚地問道:“五丫頭既不同你住了,為何不搬去我那兒?她年紀尚小,如何能照料好她自己?”

    她心裏其實當然不想要葉明宛住到她那兒去,隻是想著不讓葉葵難堪一番心裏不痛快罷了。

    葉葵猜到她的心思,故意麵露難色,道:“母親如今的身子怕是還要旁人照料才是,哪裏能照料得了五妹妹,五妹自然不便去叨擾。不過……”她拖了個長音,笑著道,“既然母親這般說了,那不如我去問問五妹可好?她若是能同母親住在一處,我也能放心些。”

    “不用了!”賀氏聞言恨聲道,“既然你父親都允了,就不必麻煩了。隻是你來年便是要出閣的人,做起事來怎地一點分寸也無?你五妹既然要搬出來住,你自然應該先同我來說才是,怎地直接便來尋了你父親!”

    後宅之事,原就是夫人的事,可葉葵卻越過她直接尋了葉崇文,可見是故意要她難堪。

    葉葵本就不準備給賀氏麵子,如今又哪裏會讓她隨意奚落,笑了笑便道:“母親怎地忘了,當初五妹的事便是父親允了的,如今自然也得問過父親便是。何況,五妹自小也是養在竇姨娘身旁的,母親怕是陌生得很吧?”

    賀氏眼皮一跳,冷聲道:“你的嘴皮子倒是真利索!”

    “多謝母親誇讚。”葉葵絲毫不客氣,隻當她說的是讚揚的話,恭敬道了謝。

    賀氏討不著便宜,憤憤轉身走人。

    自此,葉明宛獨居的事便算是敲定了。擇了個好日子,一行人扛著箱籠包袱將葉明宛的東西盡數從葉葵那搬到了她自己的院子裏,事情便算是塵埃落定了。

    新居第一日,葉葵便留在了葉明宛那用飯。

    兩人默默無言地吃著飯,葉明宛突然道:“二姐,你是不是很討厭三哥?”

    葉葵一愣,艱難地將口中飯粒咽下,輕聲問:“你為何突然這般問?”

    討厭葉殊嗎?

    她似乎從未想過這個問題。這麽多年來,不算短的歲月裏,她一直都未想過這樣的問題。即便是後來跟葉殊間的關係僵成了那樣,她也從未想過。葉殊說的那些話,做的那些事隻讓她覺得心寒,卻從未想過自己是否已經厭棄了他。

    從最初起,她便將他跟前世的弟弟混在了一塊。

    因為對那孩子的愧疚,以至於這一世的她其實根本不知該如何同葉殊相處。一旦靠近就忍不住逃離,一旦拉開了距離卻又忍不住靠過去。葉殊變成如今那樣,的確同她脫不了幹係。可是有些話從何說起如何告訴他,她都不知。蕭雲娘的手劄,過去發生的那些事,以及她為何知道那些事,所有的一切都不能說。

    蕭雲娘手劄上的字在土生土長的古人看來根本就是番邦之語吧?葉葵怎能對曾見過蕭雲娘手劄上字跡的葉殊說那些字她統統都認識?一個五歲就記得要報仇的孩子,卻根本就不是個聰慧的孩子。

    真正的聰明人皆是會扯謊的人。

    謊言猶如人的另一張麵具,有些人戴著它就開始所向披靡,而有的人漏洞百出,可葉殊是無法戴上它的人。

    心機、謊言、謀算。

    這些詞原本就是一類的東西。

    這些她都會,可她卻不知該如何教授給葉殊。就如同她過去隻盼著他能留在鴻都鄉下一般,哪怕進入了葉家,她也未曾想過同他並肩作戰。如此想來,她的確是錯了。她未曾將內心剝悉給他看,又怎能怪他沉淪於別人的謊言裏?

    可是討厭那個孩子嗎?

    ——大抵是不討厭的。

    葉明宛翻著碗中的飯,睜大眼睛看著她,道:“我隻是覺得你們不大說話,有些古怪。那日我在亭子裏同三哥說話,他可還問我你的傷好了沒。”

    “是嗎?”葉葵心不在焉地往嘴裏送著飯粒。

    葉明宛見她沒有回答,突然又問道:“那你可喜歡他?”

    孩子的問話,似乎特別得簡單純粹,不外乎就是討厭跟喜歡兩種而已。可成人的世界是那般地渾濁不純粹,黑與白並沒有那麽分明,喜歡同討厭也是如此。看似兩個極端的詞,在大人的世界裏其實是能尋到中間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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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討厭葉殊,可說喜歡,卻似乎也沒有。

    就是這樣的奇怪。這般陡然間說起,她終於發現了問題所在。她跟葉殊之間的感情似乎一直很單薄跟淡漠。哪怕是過去那些近乎相依為命的歲月裏,也是如此。

    不能交心的姐弟兩人,終究走向了分道揚鑣。

    就好比年幼的葉殊直到落水後的生死時刻才吐露了想要報仇的念頭,後來北上鳳城之前也從未同她說起想要見一見父親的事。他當日在佛堂中說的話是真的吧?從一開始,他便知道這個葉葵不是他的姐姐……

    “自然是喜歡的。”葉葵心中尋不到答案,對葉明宛卻如是說道。

    葉明宛又扒拉了一口飯,道:“二姐你在撒謊對不對?”

    葉葵又是一愣,疑惑地道:“你怎知我在撒謊?”

    “你說喜歡的時候臉上並無一絲笑意。”葉明宛老神在在地解釋,“何況,你若是真喜歡三哥,又怎會這麽久都不見他?”

    自竇姨娘去世後,葉明宛便幾乎日日同她呆在一起,她有沒有見過葉殊,這丫頭的確時候一清二楚。葉葵眯著眼睛,看向她道:“好好吃飯。食不言寢不語,你忘得倒是快!”

    葉明宛嘟著嘴,不悅地低頭吃飯,不再說話。

    可葉葵卻是再也吃不下去了。

    似乎不知不覺間,事情早就都已經偏離了她預期的方向。她千辛萬苦回到葉家來,是為了尋葉殊。留下,亦是為了他。可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一切就都變了?

    但仔細一想,說到底她仍在為了葉殊而艱難前行。

    賀氏也罷,葉昭也罷,都是他麵前的石頭,而她始終是那個搬石頭的人。這般想著,她忽然疑惑起來,不由質疑起自己,難道她至始至終都未曾放棄過葉殊?否則她便該在佛堂吵完那一架後,便想法子離開葉家才是,何必繼續苦苦掙紮?

    若是她想,並非走不掉。

    葉家還有什麽是她所拋不下的?可如今,她越陷越深,真的無法孤身抽離了。

    “二小姐,玉溪姑姑派奴婢來告訴您一聲,自明日起請您無事不必出門。”

    聲音驟然響起,葉葵唬了一跳,回過神來。來人是在玉溪身邊伺候的丫鬟,可她傳的話是什麽意思?玉溪這是讓她平日裏不必出門?什麽叫做無事便不必出門?這意思豈不是除了晨昏定高官輩召見外,統統不該出門?

    “這是玉溪姑姑的原話?”葉葵放下碗筷,饒有興趣地問道。

    玉溪的丫鬟點點頭,恭敬地道:“姑姑還說天色不早,請您早些回去,酉正還有課。”

    酉正的課是近日玉溪才開設的,不教禮儀、女紅、琴棋書畫,卻是教她如何養顏的。比起動不動便讓她貼著牆根雙腿筆直地站立幾個時辰,晚上的課對她來說已是近乎天堂般的生活。

    看看時辰,似乎還早。

    葉葵對玉溪的丫鬟道:“你回去告訴玉溪姑姑,我半個時辰後便到。”

    那丫鬟答應著下去了。

    “二姐,那個玉溪姑姑好凶。”葉明宛咬著筷子,口齒不清地道。

    玉溪逢人便笑,可她的性子的確並不如表麵上展現出來的那般和善。葉葵站起身,道:“你既知道她凶,便離她遠些吧。”

    等到葉明宛也用完了飯,葉葵才回了自己的院子。玉溪姑姑早就準備好一切等在了那,見她回來,問候一句便快速切入了正題。時間轉瞬即逝,最後洗漱完畢,葉葵一沾枕頭便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她起身後用著朝食,秦桑忽然同她說,幽州賀家來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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