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氏當年是否懷孕,那個接生的婆子也是有些說不清楚了。

    她如今年邁多病,兒子媳婦又都不大孝順,如今不過是躺在床上等死罷了。口尚能張,可是這口中的話卻是已經說不大清楚了。口齒都已不清,她那兒媳婦更是嫌惡她,恨不得日日早上從床上起來的時候都要咒她死才好。

    所以葉昭一尋到那戶人家,問起當年的事來,那兒媳婦便眉開眼笑地去讓自己婆婆說了。

    都是要死的人了,如今不過是說幾句話便能有銀子掙,為何不說?老婆子說不出話來,兒媳婦便悄悄地掐她擰她,逼著她將事情說出來。可是那事都過去十幾年了,她如今人老眼花,意識也不甚清楚,哪裏還能全部記得。

    哆哆嗦嗦的,年邁的接生婆終於從嘴裏擠出幾個字來:“夫、夫人……沒……沒孩子……”

    這沒孩子是個什麽意思?

    可是隻說了這麽一句話,那婆子便像是力竭一般大聲喘起氣來,胸腔裏似乎破了口子發出“呼呼”的聲音,猶如大風刮過,聽得人心驚肉跳。她那兒媳婦雖然刻薄也不待見她,可這若是將人給逼死了,那還不得被自己男人給打個半死?所以便也不敢繼續上前去逼她了。

    葉昭見狀陰沉著臉,丟下銀子便飛也似地跑了。

    可事實上,接生婆的這句話已經足夠說明許多東西。賀氏沒有孩子,那麽葉昭是從哪裏來的?他可是她唯一的兒子!他本以為自己不是葉崇文的孩子,可如今看來他倒是可能不是賀氏所生的了。但是他若不是賀氏所生的,又是從哪裏來的?

    活了十幾歲,這個天生聰慧的少年終於開始覺得自己是個蠢蛋了。

    明明一開始他便不該因為葉葵口中那些蘊藏陰謀的話,而想盡法子去查那些已經過去了十幾年的事才是。這些事如果他不去尋找,那麽不管真相是什麽都會一直被掩埋起來,沒有人會知道也沒有人會察覺到這些事。然而因為葉葵的幾句話,他便煞費苦心地將那些塵封的瘡疤都給重新撕開了。

    可痛苦的人,至始至終都隻有他一個人罷了。

    前路如此渺茫,渺茫到他幾乎看不見前頭還是否有路。理智告訴他若是真的聰明,就該立刻將腳步停在這裏,再不往前進一步。然而因為接生婆的那句話,如今他心裏想要知道真相的念頭已經越來越清晰了。

    但是何止他沒有料到這些事,葉葵也同樣沒有料到葉昭竟然會不是賀氏的兒子。

    她同葉昭想的一般無二,最多他也就不是葉崇文的兒子罷了。可誰知,如今他是不是葉家的孩子先不說,便是那親娘都無處可尋了。事情走到了這一步,葉昭一定會繼續走下去。

    葉葵思來想去,卻決定先不將這些事的進度告訴賀氏知道了。她已告訴了賀氏葉昭在查在懷疑,接下去的事便不必說了。若是此刻就將接生婆的話說給賀氏知道,指不定賀氏會立刻狗急跳牆,而後拚命地阻止葉昭繼續查下去,說不定事情會就此結束。

    又或者……

    葉葵心裏冒出來一個極惡毒的念頭來,想著想著她不由說出了聲音來:“也許,會直接殺了也說不準……”

    那一日在溫遠那,她讓賀氏用自己的命換葉昭的命,賀氏拒絕了。由此可見,在賀氏心裏,葉昭的命永遠都沒有她自己的重要。如今他們已知道賀氏並非葉昭的親生母親,那麽就算賀氏過去對葉昭再好,到了這個地步想必她也絕不會手下留情了。

    事情遠比葉葵所揣測的還要詭秘上許多。

    賀氏竟然不是葉昭的生母,那麽葉昭也仍舊可能不是葉家的孩子。賀氏當初被娶進葉家,本就是為的是嫡子的事。可是蕭雲娘離開了一年多,她進門也滿了一年多,肚子裏卻一點動靜也沒有,她不可能不著急。

    葉昭說不定根本就是她從外頭抱回來的孩子!

    可是這個念頭隻是一閃而過便又被葉葵給否決了。

    事情應當沒有那麽簡單才是。葉昭的長相同葉殊的確也還是有那麽點相似的,說是兄弟根本就不會有人懷疑。若他隻是賀氏從外頭抱回來的孩子,又怎會那麽巧就生得同葉家的男丁有些相似呢?

    若是生得肖似母親便好了。

    葉葵不由惋惜道:“這事恐怕還得拖一段日子。”

    秦桑頷首,讚同地道:“隻怕還要好長一段日子。您上回在夫人麵前故意提起了這件事,夫人頗有些擔心,已是親自去尋過四少爺了。不過四少爺同她冷戰了許久,並無什麽變化。”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們兩人之間的冰沒那麽容易就會化掉。”葉葵沉聲道。

    就好比她跟小殊之前的事一般,不論過多久都沒那麽容易解決。隻能靠時間一點點慢慢地將隔閡消磨掉。不過兩者間不同的是,賀氏跟葉昭之前,誰也不知是否等得到隔閡消除的那一日。事情一旦曝光,葉葵敢肯定,這一回賀氏再無翻身的可能了。

    將一個不是她的孩子當成嫡子養育了這麽多年,不知葉崇文跟葉老夫人知道後會是什麽樣的神情。

    真是叫人忍不住從現在起就拭目以待了。

    葉葵輕笑著將手中執著的黑子落了下去,棋盤上的那一大片白子立刻便剿殺幹淨。

    與此同時,那年邁多病的接生婆也在自家破敗的小床上沒了氣息,可她的兒媳婦隻顧數著袋子裏的銀錢,竟是看也沒有看她一眼。葉昭不甘心之下折回去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副畫麵,立刻怒從心頭起,握起單薄的拳頭便想衝進去。可是腳步卻是紋絲未動。他清楚得緊,自己根本便沒有資格管這樣的閑事。何況他此刻生氣,生得也不過是自己的氣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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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麽多年來,他有父親卻猶如沒有,母親對他而言那便是全部。

    雖身處朱門內,說白了也不過就是他同母親兩人相依為命罷了。可如今,他賴以生存的世界卻在頃刻間崩塌了。

    以為是母親的人根本就不是他的母親,以為是父親的人也可能不是他的父親。他是誰?他到底是誰?說來說去,他竟是連自己是誰都已經不知道了。

    他失魂落魄地鬆了拳頭,腳步虛浮地回了葉家。

    喉嚨裏一陣陣腥甜上湧,他努力咬牙忍著,硬是不敢張嘴,生怕裏頭會噴出一口血來。

    腳下的路似乎越發難走了起來。一開始還是平坦的,可是走著走著,這路便顛簸了起來。不多會,已像是在海上行船一般了。一個浪頭打過來,又一個浪頭打過去,一點也沒有停留的意思,叫人無力支撐。

    他努力忍著,突然覺得腿一軟,身子便也跟著軟軟地似乎要倒下去。

    眼前天旋地轉,眼裏驀地出現了一株落盡了葉子的大樹。這是哪裏?他這是走到哪兒去了?這個地方不是他平日裏熟悉的地方,迷迷糊糊間他竟是不知自己走向了何處。

    可是頭暈得厲害,手腳也使不上一點力氣,他終於重重往後倒了下去。

    然而預想中撞擊地麵而產生的疼痛並沒有到來,仰麵倒下的身子驀地被一雙手給接住了。

    那是一雙柔軟白皙的手,一雙婦人的手。

    瞧上去柔柔弱弱的,此刻卻有著不小的力氣,竟是將葉昭的身子給穩穩地扶住了。將已經閉上了眼睛的人攬在了懷裏,楊姨娘驀地慌了神,顧不得別的,伸出一隻手輕拍著葉昭的臉頰呼喚道:“四少爺……四少爺……”

    可是不論她如何呼喊,葉昭都沒有要蘇醒的跡象。

    楊姨娘咬著貝齒,伸指去探他的鼻息。

    溫熱的氣息撲在她白細的手指上,她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楊姨娘小心翼翼地將人給送了回去,又急急讓葉昭屋子裏的大丫鬟去稟了賀氏,請了大夫來。可是賀氏一來,見著是她將葉昭送回來的,登時暴跳如雷,發了大怒讓人去簷下跪著去!

    眾人都唬了一跳,可一個人也不敢幫著楊姨娘說話,隻好眼睜睜地看著身形纖弱如少女的楊姨娘走出了屋子,“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冬天的地麵顯得愈發冷硬,她這麽一跪,膝蓋都怕是要腫了。

    一群人被那撞擊聲弄得心神不寧,個個暗自猜測起來夫人這是為何生了這麽大的氣。

    不過很快便不用他們瞎猜了,賀氏就算見她跪在那心裏也仍舊無法消氣,驀地又趁著大夫給葉昭看診的時候,隨手拿了隻小小的鎏金香爐出來一把砸在了楊姨娘肩上。

    神情怯弱的楊姨娘痛叫一聲,身子卻還是老老實實地跪著,一點也不敢挪動,看得眾人心裏都不約而同地歎了口氣。

    “你給我跪在那好好想一想你自己是什麽身份,若是四少爺出了事你可擔待得起?”賀氏眉目皆冷,口氣更冷,“你還敢將你那下賤的手擱在四少爺身上,真是叫人想起來便覺得肮髒!”

    院子外驀地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挲聲,像是有人在靠近。

    一直不出聲的楊姨娘突然往地上磕起頭來,哭著道:“夫人,婢妾知錯了,求您就饒了婢妾這一回吧,切莫遷怒大少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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