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環在三王爺身邊落座,睨視五王爺,眼角眉梢俱帶著笑意,用口型無聲道,“裝,你接著裝!”


    “疼,疼,疼,我渾身疼的厲害,腦袋也有些發熱,環兒,你幫我摸一摸。”五王爺拽住少年手掌,放置在自己額頭上。


    “來人,把軍營裏所有軍醫都叫過來!立刻!馬上!”三王爺重重放下茶杯,轉頭看向稽延。


    稽延被他冰冷的目光鎖定,隻覺得脊背發涼,卻也不敢擅專,遲疑不定的朝自家主子看去。


    五王爺緊緊握住少年白皙的指尖不肯放鬆,冷笑道,“老三,你好大的威風,在本王軍營裏也敢使喚本王的人,誰給你的權利?”


    “父皇有令,西北境內所有官員,必須聽從本王號令,協同本王追查案情。這是聖旨,你自個兒看看,是要合作還是抗旨,盡快給本王一個準話,本王也好遞密折回京,上稟父皇。”三王爺從袖中-抽-出-聖旨,規規整整擺在桌麵上,而後拿起茶杯小口啜飲,姿態安閑。


    五王爺咬牙切齒的瞪著他。


    賈環順勢掙脫鉗製,單手支腮,笑而不語。


    孟穀亮心驚肉跳的看著兩王對持,心道傳聞果然不假,這二位還真是冤家,聚一塊兒就從來沒有心平氣和的時候!


    五王爺拿起聖旨一目十行的看完,麵色沉了沉,忽然扶額-呻-吟-起來,“本王頭疼,手疼,腳疼,心口疼!快,快去傳軍醫!不行,太難受了,本王得好生躺一躺!”說著便要站起,往屏風後的床榻走去,硬拉住少年胳膊,語氣虛弱,“環兒,也不知怎地,我睡覺的時候總覺得渾身發冷,你幫我暖一暖!”


    “老五,等你腦袋被人割下的時候,再叫疼不遲!”三王爺起身,用力按壓他肩膀,目光如刀鋒般森冷銳利。


    “得,快別裝了,我幫你把傷口處理了,你帶我們去看證物。我四月下旬還得參加殿試,你別耽誤我功夫。”賈環看戲看夠了,這才慢悠悠打圓場。


    五王爺立馬消停了,乖乖坐下撐起受傷的手臂,腆著臉笑。


    三王爺垂頭飲茶,舌尖微卷,竟從濃烈的苦澀中品出一絲酸楚。孟穀亮笑而不語,心底卻暗暗衡量三人的關係。這賈環,很有些不簡單啊!


    雖然五王爺經常-犯-賤-賣蠢,可笑容卻熾熱而單純,叫賈寰無論如何也討厭不起來。三年裏,他早已視他為密友,走過去仔細查看傷口,溫軟的嗓音中暗含責備,“發炎了,怎不早些處理?否則哪會受這許多苦!”


    “嗐,上了戰場,哪能說下就下!我追了羅布臧丹靜五天五夜,等回來的時候,傷口就這樣了。他很有些本事,手拿一張百石大弓,千米之外直取我頭顱,所幸我武藝更勝他一籌,堪堪避過,然後反射一箭,正中他心口,卻沒想他還有餘力逃跑……”五王爺極力展示自己的神勇,然而下一刻卻嗷嗷叫喚起來,隻因少年一聲不吭就往他傷口傾倒烈酒。


    “這麽點傷就哼哼唧唧的,你還是不是男人?”賈環嗤笑。


    “每個人都有脆弱的時候,特別在心愛的人麵前。”五王爺撅著嘴,神情好不委屈。


    賈環無語,默默翻了個白眼。


    三王爺額頭青筋直跳,側過臉看向帳外,以免自己一個忍不住扭斷老五脖子。孟穀亮被茶水嗆了一下,想咳又不敢咳,憋得臉都紫了。


    稽延站得筆直,假裝自己聾了瞎了,這樣才不會被殘酷的現實擊垮。蕭澤垂頭忍笑。


    五王爺還不肯消停,少年每割一刀,便哀哀叫喚,粗噶的嗓門打著彎彎繞繞的小轉兒,分明想撒嬌,可聽在耳裏卻覺得格外滑稽。


    “老五,你給本王閉嘴!”三王爺臉徹底黑了。


    “環兒輕點,疼~”五王爺理也不理,反叫的更起勁兒。


    “疼就咬住這個,不要像個娘們兒一樣嘰歪。”賈環從懷裏掏出一條手帕,欲塞進他嘴裏,卻被他截住,置於鼻端嗅聞,然後表情陶醉的拽在手心,過了小片刻又舉起來聞一聞,簡直愛不釋手。


    三王爺按壓額頭狂跳的青筋,強自忍耐。孟穀亮眼觀鼻鼻觀心,故作淡定的喝茶。


    撒上最好的金瘡藥粉,用煮沸過的白布條包紮好傷口,賈環掄起酒壇豪飲幾口,曼聲道,“三日內不可沾水,不可飲酒,不可食用辛辣食物,記住了麽?”


    “記住了。我那些好酒,你全都幫我喝了吧!你喝高興了,跟我喝高興了沒啥區別!”五王爺笑得諂媚至極。


    退至一旁當助手的軍醫隻覺得一陣酸楚。昨日也說了同樣的話,卻被王爺踹出營帳!這人跟人啊,還真是不能比!


    “乖了。”酒氣上頭,少年漆黑的眼瞳霧蒙蒙的,泛著瀲灩的水光,放下酒壇後拍了拍男人臉頰。


    五王爺定定看他一眼,古銅色的肌膚竟透出兩抹潮紅,將外袍披掛在身上,語氣格外討好,“你才知道麽!我什麽時候沒聽過你的話!走,屍體和證物都放在後邊的雜房,我帶你去,燒的跟黑炭一樣……”


    兩人攜手出去了。孟穀亮作揖道,“三王爺,咱們也跟去看看?”


    “嗯。”青年略微頷首,站起身時廣袖翻飛,將桌上的酒壇、茶杯、茶壺等物盡數掃落,乒呤乓啷的響聲令人心驚肉跳。


    五王爺回頭,挑高一邊眉毛衝他冷笑。


    進入雜房,撲麵而來的屍臭味令人作嘔。孟穀亮忙用帕子捂住口鼻,兩王與賈環卻仿若未聞,徑直踱步上前。


    三王爺按下心中鬱結,沉聲發問,“你怎會想到把秦宅的屍體和物品都搬走?”


    五王爺也恢複了公事公辦的態度,解釋道,“五天前,秦觀濤一家被亂軍殺害,當時本王已攻下蘭州,全城戒嚴,亂軍不可能混入。且看那一刀割喉的手法,更合乎死士的風格,本王心有疑惑,當時便查封了秦府。次日秦宅亦被火燒,秦業又是秦觀濤長隨,兩件事必有牽扯,故而本王下令嚴查,卻不想把環兒引來了。”說到這裏哈哈一笑。


    三王爺摁了摁額頭的青筋,道,“你說得沒錯,此事不像亂軍所為。倘若先搶掠,再放火,總有幾具屍體是被砍殺而亡。但這些人,卻都是被燒死的。”


    “聽左鄰四舍供述,大火燒了許久,才隱約看見幾個詭秘人影在秦宅內出入,好似在尋找什麽東西。宅內所有人在那之前已經被燒死,也不知誰動的手。兩處宅邸本王都翻找了很多遍,並未發現可疑。唯恐疏漏,亦唯恐歹人趁夜回轉,本王把所有東西都帶回軍營嚴加看管。你們自己找找吧。”五王爺衝一堆破爛指點。


    “但願賬冊沒被大火燒掉。”孟穀亮心存僥幸的在一堆焦黑物品中翻查。


    三王爺緩緩卷起衣袖,正欲上前,卻聽環兒言道,“你們錯了,這些人不是被燒死的。在大火燃起之前,他們已經死亡。”


    “你怎知道?”五王爺感興趣的問。


    “被活生生燒死的人會呼救,會痛苦掙紮,故而死相大多極為猙獰,肢體亦蜷縮成一團,口鼻心肺內嗆入大量塵灰。”掰開一具屍體的下頜骨,叫眾人觀看被燒得通紅卻幹淨的口腔,賈環徐徐開口,“這些人肢體自然伸展,口鼻內無煙塵,表示在大火之前,他們已經停止呼吸了。”


    “果然說得沒錯!環兒,你竟會驗屍?”三王爺極為驚愕。


    “我曾說過,除了生孩子,這世上就沒有我不會的東西。”賈環自傲的揚了揚下顎,惹得五王爺哈哈大笑。


    三王爺亦忍俊不禁,心中鬱結稍微被衝淡。


    孟穀亮不著痕跡的打量少年,暗暗嗤笑他不知天高地厚,一點微末小技,也敢拿出來顯擺。


    賈環挽起袖子,看向五王爺,“哪具屍體是秦業?指給我看看,順便把他體貌特征、身高年齡、傷病史都詳述一遍。”


    五王爺走到一具焦黑的屍體前,道,“這就是秦業,未燃盡的衣服內藏有秦業私印,脖子上掛著秦業未曾離身的金算盤,應該錯不了。至於他生平,你等等,我找個人問問。”正欲遣稽延去尋書記官,卻聽三王爺徐徐開口,“秦業,原名周同,時年四十六歲、高五尺一寸、身形瘦弱、麵白無須、好吸食五石散,十七歲從軍,摔斷左腿致殘,歸鄉後為生計不得不賣與秦府為奴,成為秦觀濤親信後賜名秦業……”


    過目不忘真是個好本事。賈環讚賞的睇他一眼,掰開屍體下頜骨,查看牙齒。


    五王爺瞪視老三,卻見他挑高一邊眉毛,衝自己笑,心氣兒立馬不順了。


    “不對,這人不是秦業。”賈環一句話吸引了兩人注意,連孟穀亮都停下看他。


    “雖身高、性別符合,但從牙齒看,這人年齡在三十歲左右,絕不是秦業本人。”賈環斬釘截鐵的道。


    “可他左腿確實有殘疾。而且,你怎能從一具焦黑的屍體上看出年齡?太匪夷所思了!”孟穀亮走過來,指了指屍體明顯短了一截的左腿,又指了指麵目全非的臉。


    “一個人的年齡大小,可以從牙齒的多少和磨損程度看出來,具體的原理,我跟你說了你也不懂。不過,單這樣看確實會出現誤差,把屍體煮了,取出骸骨一驗便知。”賈環挑眉看向三王爺。他上輩子是學醫的,又在屍骨遍地的末日掙紮求存,勘驗屍骨簡直小菜一碟。


    “來人,取幾口大鍋,把這些屍體煮了。”三王爺正欲下令,五王爺已高聲發話。


    稽延跟蕭澤慘白著臉下去,心中腹誹:就知道碰上環三爺沒好事!


    煮,煮屍體?想起昏暗的,滿是腥味的刑房,想起少年微笑剝皮的場景,孟穀亮揉了揉胃囊,忽然覺得自己沒力氣反駁了。


    幾口大鍋很快架好,稽延使人將幾具焦黑的屍體投入沸水,然後背轉身不敢多看。蕭澤為了臉麵,站得筆直筆直的,眼珠子卻有些呆滯。


    *的氣味經水煮過後更顯濃烈,孟穀亮抱著一個銅盆狂吐,兩位王爺相對而坐,默默飲茶。


    “我餓了,弄一碟糕點過來。”賈環甫一開口,便收到了孟穀亮、稽延、蕭澤等人驚愕的目光。這個時候還吃得下東西,心誌忒堅定了點吧?究竟是不是人?


    “我也餓了,來一碟醬牛肉,一碟白斬雞,一壇燒刀子!”五王爺朗聲下令。


    “再加一碟花生米,一碗豆腐羹。”三王爺淺淺而笑。


    “醬肘子。”賈環想了半天,追加一道。


    侍衛臉色慘白,腳步虛浮的下去。菜一上桌,便引得孟穀亮吐出一口膽汁,如不是鼻端緊貼著鼻煙壺,恐會當場昏厥過去。


    賈環拍掉五王爺拿酒杯的手,引得他嗬嗬笑個不停,表情跟吃了蜜一樣甜,“環兒,我不是自己想喝,我是給你倒的。別光顧著喝酒,來,多吃點菜,瞧你,都瘦了!”邊說邊不停的夾菜。


    三王爺冷笑,“環兒瘦了麽?本王日日摟著他入睡,怎不覺得?”


    “你-他-娘-的-不說話會死麽?”五王爺忽然砸了酒杯,表情猙獰。


    “奔波一天,讓我吃頓安生飯成麽?”賈環用筷子敲擊碗沿。


    兩人冷冷睨視對方,看向少年時又都柔和了麵色,一邊低聲道歉一邊夾菜,氣氛終於和諧了,如果忽略周遭不停嘔吐的人的話。


    一頓飯吃完,腐肉也煮至脫落,賈環用鉗子將慘白的屍骨撈出,按照順序擺放在木板上,細細查看片刻後搖頭,“此人不是秦業。左腿這道傷從骨頭愈合的情況來看,不超過兩年。且此人骨頭沉而實,生前應該很強壯,未有吸食五石散的惡習。”


    孟穀亮擦掉嘴角的膽汁,又洗了把臉,一邊聽一邊不置可否的冷笑。大慶最優秀的仵作,也隻能勘驗半*的屍體,爛成骨架的屍體連性別都分辨不出,又從何處得知如此詳細的內情?這人真是嘩眾取寵!


    然而下一刻,他卻再也笑不出。隻見少年從另一口鍋內撈出一副骨架,驗看片刻後篤定道,“此人三十有七,性別女,身形矮小瘦弱,有過一次懷孕史,額角有一道長三寸的疤痕,應是跌倒後磕碰尖石所致,受傷時年齡約在十五六歲。”


    “等,等等!讓我查查!”孟穀亮心裏一驚,忙去翻看秦業一家的詳實資料。這些都是長隨剛從民間搜集上來,他自個兒也隻是草草翻閱一遍,還來不及遞交給晉親王,更別提讓賈環看見。


    翻到妻妾那一頁,他一個字一個字指點過去,表情驚愕,“賈公子,按你的說法,這人應該是秦業的發妻黃氏。”


    賈環點頭,又取出一副骨架,勘驗後道,“此人年齡十八至二十左右,性別男,身體瘦弱,背部微駝,有吸食五石散的曆史,性漁色,經常出入煙花之地,染有-梅-毒,也就是楊-梅-瘡。”


    孟穀亮又是一陣翻找,驚歎道,“這人應是秦業之子秦宣林。他確實得了楊梅瘡!賈公子,你好生厲害!”


    賈環淡淡點頭,接著勘驗下一副骸骨。孟穀亮服了,徹徹底底服了,在一堆慘白的骨頭裏轉了又轉,看了又看,實在弄不明白少年究竟從哪兒得知如此詳實的細節。


    賈環真乃神人也,隻他一個,把大理寺的精英全都比了下去!難怪當初晉親王力排眾議,定要帶他出行!


    兩位王爺抱臂旁觀,臉上不約而同露出與有榮焉的表情,看向對方後又齊齊冷笑。


    作者有話要說:暴雨一直一直一直下,連下了七八天,一樓車庫被淹,出門要坐船,家裏斷電斷水斷網,簡直沒法活了~~


    幸虧我小本本裏存的有電,無線網卡也剛交了錢~~斷啥也不能斷更,否則一整天都坐立不安,強迫症傷不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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