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在清理院子。他把一些舊報紙、垃圾、裝泡菜的桶子、單隻的木屐,全都堆到玄關的前麵。猛烈的陽光毫不留情地照著他那已經禿掉的頭。


    最近,酷暑連連。補習班的老師幾乎天天都說:「這個夏天是一決勝負的關鍵。多忍耐吧!」報紙上常常有海灘擠滿了人的照片,或是小孩被關在車子裏麵以至於熱死的新聞,另外,就是談了又談的冷氣對策。所有的一切,都臣服在夏天的陽光之下。這使人誤以為接下來要過的,乃是無止無盡的、一成不變的日子。或許,就是為了想在這令人窒息的日子當中,找到一條屬於我們的出路,所以,我們會對到老先生家一事,表現出高度的熱忱。


    我們不再躲藏,我們大喇喇地站在牆邊,看著老先生。先前的那種鬼鬼祟祟,現在想想實在是蠢透了,而且,為了不露出頭頂而必須半蹲的姿勢,也著實把我們累壞了。我不斷地在長高。就像《傑克與豌豆》裏的那顆豆子樹那樣,卷曲的蔓藤,一點一點地在向上攀爬。


    老先生不再朝我們倒水了,也不再趕我們走了。他時常一邊走動,一邊自言自語地說著:「嘿咻」或是「真傷腦筋」等等。我總認為,他一個人的時候,應該不會說這樣的話才對。


    「精神真好啊!」山下探頭說道。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這家夥的身高已經追上河邊了,長高之後,要偷窺牆內的動靜,就變得簡單多了。


    「之前他整天開著電視,像個活死人一樣。現在卻……,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呢?昨天傍晚,老先生甚至還自己油炸東西來吃。那香味飄到我們跟前,害我們的肚子都咕嚕咕嚕地叫了起來。


    「他在耍酷。」河邊說:「他知道我們在看他,就故意裝出很有精神的樣子。太不可愛了。」


    在別人的麵前顯得一副很有精神的樣子,乃是常有的事情。譬如,我如果是一個人在房間讀書,通常都很沒有效率,不過,如果我在餐桌一邊陪媽媽做菜,一邊寫功課的話,我就會變得非常專心。隻是,爸爸總是會很生氣地叫我回自己的房間,加上媽媽又常常喝酒,所以,我最近幾乎都隻能待在自己的房間做功課。我不太喜歡看媽媽喝酒的樣子。總覺得那時的媽媽離我好遠,那會讓我不安。


    「你們在幹嘛啊?」


    是杉田和鬆下。大事不妙了。


    「你們常常在這裏偷看,對不對?」


    「沒你的事。」


    「我早就知道了。你們不去遊泳,在幹什麽啊?」


    「關你什麽事啊?」


    「啊,對了。」杉田抬了抬下巴,說:「胖子,我媽媽在你們家買魚。」


    「那,那又怎樣?」山下的聲音小得像蚊子在叫。


    「我要叫我媽媽問問看。問你爸媽,你最近怎麽老是偷看別人的家。」杉田用令人生厭的口氣說道。山下的臉都綠了。


    「偷看別人的家,最差勁了。」杉田說。


    「最差勁了。」鬆下又重複了一遍。


    「侵犯人家的隱私權。」杉田說。


    「侵犯隱私權。」鬆下又重複了一遍。


    「會被警察抓走哦!」


    「會被警察抓走哦!」鬆下這個人簡直是個呆子。


    「搞不好,你們是想……」杉田降低音量說道:「是想當小偷?」


    「你說什麽?」


    「河邊,走啦。」山下拉住河邊的手腕。我一心想要離開那片牆,遂偷偷地移動自己的腳步。


    「我們隻是有點好奇罷了。因為,這個老先生一個人住在這裏。」我說。


    「我們有時候過來幫他倒垃圾。」


    「騙人。」


    經杉田這麽一說,我又想起老先生也曾經這樣說過我們。我無言以對。就在這個時候,從院子傳來老先生的聲音:


    「你們在幹嘛?」


    我轉頭一看,隻見老先生抱著一臉盆的衣服,站在院子的正中央。


    「喔!有新臉孔。過來,幫我晾衣服。」


    我的腦中突然一片空白,不知道該說什麽是好。杉田和鬆下看著我們三人。在看到杉田那幸災樂禍的眼神時,我想都不想,就大聲叫道:


    「ok!」


    於是,我衝進院子。山下和河邊也隨後跟進。杉田和鬆下則落荒而逃。


    「喂,那個個子最高的。」


    老先生把繩子丟給我。那是用來綁重物的麻繩。「把它固定在那棵樹上。」


    我爬到金木犀上,用繩子繞住樹幹,準備在上麵打結。可是,我怎麽弄都弄不好。我的手好痛。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用這麽粗的繩子打結。


    「可以嗎?」


    我狠狠地抓住繩子,並用力打了兩個死結。


    老先生搬出一個小梯子,將繩子穿到簷下的一個鐵框裏。然後,他把繩子的一端交給我,叫我將它綁在位於院子一角的、隻剩半邊的曬衣台上。


    「要拉得很緊才行。」看我動作慢吞吞的,老先生走了過來,並且使盡力氣,把繩子拉得緊緊的。老先生隻比我高一點點。他那長滿老人斑的手,瘦得隻剩下皮包骨,看起來好像沒什麽力氣似的,沒想到,卻結結實實地打好了一個結。前一陣子,我在電視上看到漁夫綁船的過程。雖然,不足以相提並論,但老先生的動作還是讓我想起了漁夫當時的手勢。


    等到v字型的曬衣繩拉妥之後,老先生把放在陽台的那盆衣服拿來交給山下,把放衣夾的籃子交給河邊。我從山下的手中接過衣服,把衣服掛到繩子上,再由河邊用衣夾將它固定住。河邊構不到的部份,就由我來代勞。那些塑膠做的衣夾,因為長期暴露在陽光之下,所以,隻要稍一用力,就碎掉了。


    「不行不行,要拉直,不可以讓衣服皺成那樣。」河邊一邊說,一邊用力拉直那些我所掛上去的衣服,再用衣夾將它們固定住。他的動作,看起來非常俐落。


    「剛剛杉田和鬆下的德性,你看到了嗎?」河邊一邊動手,一邊小聲地說道。


    「看到了。」


    「一看到我們進來,他們就傻眼了。」


    「是啊,是啊。」


    「真是可笑。」


    「嗯,真的,連我都嚇了一跳。」


    「不錯嘛!」老先生坐在陽台邊說道。


    「咦?」


    「不是在說你。我是在說那邊那個戴眼鏡的。他會不會讀書,我不知道,不過,他倒是很會曬衣服。」


    河邊噘了噘嘴,但又掩不住幾分得意。他小聲地對我說:


    「在我們家,曬衣服是我的工作。」


    大概是因為他媽媽在上班吧!我想都不曾想過,河邊會幫忙曬衣服。


    隻見曬衣場上有:三條毛巾、四件領口不成樣的襯衫、五條褲頭鬆掉了的內褲、兩雙起毛球的厚襪子、一條日本手巾、兩條床單、一件棉質長褲、一張枕頭套,以及一條被套。


    「太好了、太好了,該洗的全都洗了。」


    一等我們把所有的東西晾好之後,老先生在陽台邊滿意地說道。我這才想起,我從來都沒有看過他在晾衣服。


    繩子大約就在我們的視線高度。我們站在這些洗好的東西旁邊,正好可以感覺到當涼風吹過我們的身體時,就會有一股洗衣粉的香味撲鼻而來,而風吹過我們流著汗的身體,使人覺得涼颼颼的,好不舒服。


    「喂,走啦!」河邊說:「沒事了,快走吧!」


    說的也是。隻是,我隻要一想到還要到牆外站崗,就覺得心情沉重。


    「喂,等等。」老先生從屋子裏叫住我們:「這個拿去。」


    出了陽台,老先生把兩個裝得滿滿的塑膠袋丟給河


    邊。我們看著塑膠袋,在想,是什麽東西?可以接受嗎?


    「垃圾。和大門旁邊的那堆垃圾放一起。」


    「喂,你好意思……。」河邊說到一半,山下拉了拉他的手。


    「幹嘛啦!」


    「杉田,又來了。」


    「……真的?」


    「嗯,我才看到。」


    我們隻好提起袋子,隻見大門一側的垃圾已經堆積如山了。


    「怎麽會有這麽多的垃圾呢?」山下問道。


    「累積出來的啊!」我歎了一口氣。


    「是啊,垃圾和年齡成正比嘛!」


    「聽好,」河邊眼神逼人,對著我們說道:「以後不可以和老頭子多說話。因為,我們和他不算朋友。」


    「知道啦!」山下語氣含混地答道。


    「你根本不知道。別忘了,我們有我們的目的。」


    「明天是星期幾啊?」忽然,背後傳來老爺爺的聲音。


    「星期五。」河邊答完,才警覺到自己不該作答。山下露出詭譎的笑容。


    「那,明天可以丟垃圾了。」老爺爺說。


    「那又怎麽樣呢?」河邊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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