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真理子。」


    她又說了一次,千織——不,有千織外表的女孩再度垂下頭,接著便靜默不語。我愣了足足有三分鍾之久,不知該說些什麽。


    「你一定無法相信吧!我自己也完全不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但我真的是真理子。」她又小聲地再說一次,並抬頭緊緊注視我,「你的表情怎麽這麽奇怪。的確,在你麵前的是千織,這是千織的身體,但在她身體裏麵的卻是真理子,是我,岩村真理子。」


    「可是,怎麽會——」


    「請你別問我,我才想問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我真的被嚇到了,眼睛一睜開,大家全都衝著我千織、千織地喊,一開始我還以為你們在開玩笑。因為未來老愛想些餿主意,我以為是她與荻原聯合起來,夥同藤本先生、倉野醫師,還有你一起來捉弄我,但我又覺得那種氣氛未免太過嚴肅,正覺得奇怪時,忽然想起直升機被落雷打中墜落的事,而且不論怎麽看,我都是在醫院病房裏,腦袋不禁一片混亂。所以,當飯口小姐帶我去廁所時,我真的嚇壞了,因為鏡子裏的人明明應該是我,為什麽照出來的卻是千織?不論我怎麽看,鏡子裏就是沒有我。我不知道自己發生了什麽事,慌得不知所措。但我怎麽也無法說出口,也不知道該怎麽說。而且從那時起,我就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語畢,她雙手扭著毛毯,再度低下頭。


    ——在我麵前的人的確不是我認識的千織。雖然我與千織沒有血緣關係,但至少也一起生活了八年多,我確信千織絕對無法說出這麽有條理的話。即使是因為某種衝擊而使千織的語言中樞複蘇,但她剛才這些話裏,卻有一些千織根本不了解的字匯,譬如嚴肅、不知所措這類表現情緒的用詞,她從不會用來形容自己。


    「你真的……是真理子嗎?」


    女孩抬起臉,點點頭。


    「可是,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我不知道。我怎麽可能會知道?我自己也一直在想為什麽?怎麽會這樣?但我根本找不出原因,也完全睡不著。雖然我想過,除非是醫師幫我與千織做了腦部移植手術,但這也不可能,因為頭發沒被剃掉,緞帶也還好好地綁在頭發上,更別說有任何開刀的傷口了。就算這裏的設備再怎麽齊全,也不可能會有人的技術這麽高超。後來我才終於接受這個事實,我還是我,卻是寄宿在千織體內。」


    除了相信她之外,也沒其他辦法了。但就算相信,我又該說什麽才好。我的腦袋一片空白,隻是愣愣地注視她。她也一樣,一直緊盯自己放在毯子上的手,抿緊雙唇。


    「如月,我……」過了好一會兒,她輕聲開口,視線稍稍上移,偷覷我的臉,然後搖搖頭,幽幽地說,「我是不是快死了?」


    不等我回答,她倏地垂下頭,壓低聲音哭泣,緊揪住毯子的雙手不停顫抖,眼淚一顆顆地、毫不間斷地滴落在那雙小手上,再從白皙的指縫滑落。


    「真理子——」


    聽到我這麽叫她,她突然噗嗤笑出聲,以左手揩了揩眼睛,抬頭對我露出了一個既笨拙又不自然的微笑。看到千織臉上出現這種笑容,讓我有一種很不可思議的感覺。


    「如月,這表示你相信我了,對嗎?」真理子隨後歎了口氣,將指頭互相交叉,手掌往外緩緩伸出,「真是不可思議。或許這種情形是很理所當然的事,但我真的與千織的身體緊緊相連。是我讓她的手能像這樣往前伸,千織餓時,我也會覺得餓。我並不喜歡蛋包飯,但後來真的餓得受不了,隻好乖乖吃掉,本來還覺得蕃茄醬應該會很甜、很惡心,可是味覺似乎還是千織的,所以感到前所未有的好吃。也因此,我才敢斷言千織的身體沒有任何異常。生理痛也滿輕微的,不過因為是第一天,還不能確定。而且千織的體重好輕,剛開始走路時還覺得像在月球漫步似地,輕飄飄的,真的很奇妙。」


    說到這裏時,真理子閉上了嘴,又將視線往下栘,但那也隻是一下子,她旋即又抬起頭,眼神認真,表情堅決。


    「如月,我隻記得我與千織抬頭看天空時,直升機卻突然爆炸墜落。在那之後,我究竟發生了什麽事,能請你詳細地告訴我嗎?」


    「我不知道應不應該告訴你……」


    「我想知道自己發生了什麽事。」


    「可是,我不太懂關於你狀況的那些醫學解說。」


    「隻要把你知道的告訴我就行了,求求你。」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告訴她實情是對還是錯,但在她堅決眼神的緊緊逼迫下,我隻得一五一十地說出一切,包括她挺身保護千織,直升機碎片插入她的背部,包圍她們兩人的濃煙與烈焰,從天而降的傾盆大雨,超過三小時的手術,以及未來與疲憊至極的倉野醫師的談話內容。


    「倉野醫師真的說了那種話?真該找他來問清楚。」


    在我轉述完醫師與藤本先生的對話後,真理子打斷我的話,噘起了嘴不發一語,過了好一會兒,才吐了一口長長的氣。


    「這麽說來,真的是很危急的狀態。」


    「嗯,未來也說手術時——」我突然發覺說溜了嘴,但已經太遲了。


    「她說我即使在手術中時,心髒停止跳動也不奇怪,對吧?」


    「對不起。」


    「你不用道歉,這是我剛才從她口中聽到的。不過,謝謝你願意告訴我,我大概知道事件的經過了……是因為我說了直升機的壞話,所以才遭到這種報應嗎?」垂下眼簾的她已不知歎過多少次氣了,小嘴喃喃自語,淚水又落了下來,「如月,如果是神讓我進到千織體內,如果真的有神,而祂也擁有這種能力,那祂真是一位殘酷的神,你不覺得嗎?」


    「你為什麽會這麽想?」


    「因為——無知地死去絕對才是幸福的。像現在,我的身體或許正漸漸邁向死亡,如果真是這樣,我情願沒有恢複意識,什麽都不知道地結束生命。你知道嗎?坦白說,我現在非常害怕,這種情況恐怕不會維持太久,因為這本來就是千織的身體,我必須還給她!雖然毫無根據,但我就是知道。那時,當爆炸引發的氣流襲來,我知道自己即將承受巨大的痛楚時也很害怕,但像現在這樣清楚地知道自己隨時會死,才真的讓我感到無比恐懼。」語畢,真理子再度掩住臉,低聲啜泣。


    「真理子——」除了叫她的名字,我根本不知該說什麽,這種事從一開始就無法用言語來安慰她,我深深地感到自己的無能為力。


    「對不起,平常我幾乎不會在人前掉淚,今天卻怎麽也止不住。」真理子努力想擠出笑容卻失敗了。她躺下轉身背對我,逃離我的視線,幽幽地說,「如月,我想睡一下。千織的身體似乎也已經筋疲力盡了,不過,真正覺得疲倦的或許是我。你也去睡吧!好好睡個覺,不用擔心我,如果我覺得頭痛或哪裏不舒服,我會立刻告訴你,但現在什麽事也沒有,隻是有些害怕與悲傷,你知道的,這是我的感受,不是千織的。」


    「你覺得睡一覺會比較好嗎?」


    「或許吧!而且我也沒什麽話想說。」


    「我知道了。我把燈光轉暗好嗎?」


    「嗯,麻煩你了。」


    我走到牆壁附近的電燈開關,調了幾次才將日光燈關掉,轉亮窗邊的小燈泡。我有些睡意,腦海裏卻仍有種種事情不停回繞,就算閉上眼睛,意識仍無比清醒。


    「如月。」


    我抬頭看到真理子的肩膀正不停地輕微顫抖。她慢慢地轉過身麵向我。在昏暗的燈光下,真理子恐懼的眼神仍清晰可辨。


    「我有一個奇怪的請求,你願意聽我說嗎?」


    我點頭,心中感到不可思議。我重新強烈地體認到,在我眼前的是千織的臉孔,卻


    又不是千織。但我仍下意識地展露平時給千織的笑容。而真理子也回了我一個小小的微笑。


    「就是……你可不可以在我睡著前,像你對千織那樣握我的手?如果你將沙發搬過來,就不必一直辛苦地站著了。」


    「如果你希望,當然可以——這樣可以嗎?」我照她的話將沙發搬了過來。病床與沙發的高度有些落差,但隻要調整一下姿勢,將手肘放到病床上,握起手來倒也不會不舒服。雖然我是用右手握住她,但我此時才發覺自己第一次雙手都沒戴上手套。我內心疑惑不已,我是何時拿下手套的?


    「謝謝你,這樣我就覺得稍微安心一點了——要說出這種話真的很不好意思,但幸好我有開口。」真理子又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我應該能睡得著了。如月,你這樣會不會不舒服?」


    「你不用擔心,沒問題。」


    「是嗎?那就好。還有一件事。」


    「是什麽?」


    「我占用千織身體的這件事,我想,還是不要告訴未來與藤本先生比較好,你覺得呢?」


    「是嗎?我也不知道要怎麽辦比較好。」


    「再怎麽想,我都不認為他們會相信有這種事。如果我告訴未來,她一定最先懷疑你,我可以想像,不論我怎麽解釋,她都會逼你承認千織從以前就能流利地說話,將這件事當作你開的惡劣玩笑。至少,她寧願承認千織從以前就會說話,也不願意相信我就是真理子。所以這件事隻有你知道就好,我無所謂,而且我也不想引起沒必要的混亂。」


    「的確,這樣似乎比較好。」


    「嗯,所以我會繼續裝出不會說話的樣子,請你協助我。」


    「我知道了。」


    「謝謝你。」真理子稍稍握緊了我的手,「如月,晚安。」


    「晚安。」


    互道晚安後,兩人靜默不語。雖然我努力想入睡,但意識卻不斷反芻今天發生的一切,最重要的是,身邊的人究竟是真理子還是千織?不論我怎麽想,就是找不到合理的解釋,卻又無法停止思考。右手傳來的感覺讓我知道真理子也還沒睡著,因為她有時會突然用力握緊,然後又緩緩放鬆,這也證明她正被一波波襲來的恐懼折磨著。不久,她手上的力道慢慢轉弱,時而握緊又放鬆的間隔也愈來愈大,看樣子,她應該已經穩定下來了——


    「如月,你睡著了嗎?」


    「還沒。太多事在腦袋裏打轉,反而睡不著。」


    「是嗎?我有一句話很想對你說,你願意聽嗎?」


    「當然。」


    「你的手指頭好長。」


    「是嗎?」


    「是啊!發覺這件事後,剛剛忽然又想起一件事。」


    「是什麽?」


    「如果讓你覺得不愉快,請你要原諒我。我隻是忽然想到,這就是教我彈貝多芬奏鳴曲《華德斯坦》的手。隻是這樣——對了,千織一直都是像這樣緊緊握住你的手吧!」


    但我很久沒有用不戴手套的手去牽千織了。那時從奧地利搭機回國時,我到底有沒有戴上手套呢?正想得出神時,真理子悄悄將手指繞了上來。


    「如月,我們趕快睡覺吧!不然我可能會一直喋喋不休地說到天亮。」


    「說得也是,那就努力入睡吧!晚安。」


    沒多久,真理子的手指慢慢鬆開,發出了安穩規律的吐息,在她影響之下,我的意識也開始朦朧,在即將入睡之際,我想起了自己是在坐荻原的車往醫院時摘下手套的。白色棉質手套因沾滿真理子的血而變得鮮紅,但或許那是從我手指流出的鮮血——困倦之際,我不禁昏沉沉地如此覺得。


    ※


    我無法判斷現在到底是夢?還是大腦在半睡半醒中製造的幻覺?不對,至少在一開始,我應該都是出於自主地思考這些事。這有點像在夢中發覺自己在作夢,不但明白自己的處境,還能確實地理出一切條理。


    我是真理子——我再度想起這句從千織嘴裏說出的話。


    我願意相信這是真的,至少,我有一個足以讓我相信她的理由,就算她以千織的模樣出現,但千織絕不可能扮成真理子去欺騙別人,也不可能說出這麽有條理的話。我回頭重新思索這個現實,但不論再怎麽推敲,也隻能接受現實,拚命說服自己相信這件事。


    然後,我發覺了一件事。


    如果真理子的確依附在千織的身體裏,那千織到底在哪裏?


    疑慮一浮現,我不禁感到慌張,既然真理子在這裏,那千織能去——我不知道這樣的說法是否正確——的地方隻有一個。


    千織在真理子的身體裏麵嗎?千織現在真的是在以醫療儀器維係生命的真理子身體裏?


    如果真是這樣,那瀕臨生死邊緣的就不是真理子,而是千織了?


    忽然,我發覺到自己正不停顫抖。真理子所感受到的恐懼械叵上我的背脊。


    『沒關係,很快就會回來的。』


    此時,我聽見一個聲音,正確地說法應該是我感覺到它。這些字突然在我腦海中串連起來,而且無關於我自身的意識。


    我四處尋找聲音的主人(我想那應該就是千織)時,才發覺自己漂浮在黑暗中,而且感受不到任何重量,仿佛被係在太空船外的太空人,如果往外踏出一步便會漂走,但若回頭,也隻能無止盡地在原地不斷回繞。


    我不確定這到底是我的想像,還是從一開始就這樣。不知何時,黑暗已然消失,仿佛流星似的光芒以高速環繞在我四周,每個光芒都保持同樣速度,似乎永不止息。我覺得暈眩,無法判斷旋轉的是我,或是周圍的流星。被混亂包圍的意識卷入了漩渦中心,然後收縮聚集。仿佛墜落似地,我就這樣突然跌入了沉睡。


    ※


    聽見門外響起輕輕的敲門聲時,我看了一下手表,已經快早上六點了。正準備起來時,發覺右手仍被真理子握在手中,掌心傳來的體溫令我莫名地安心。我輕輕抽出右手,安靜地站起來,看向窗邊。霧麵玻璃窗外雖然明亮,卻比不上昨天早上的陽光燦爛明亮。外麵還有細細的雨聲,看樣子雨還沒停。


    門外又傳來輕輕的敲門聲,在我來得及回答前,房門就被開了一條縫,戴上護士帽的未來探頭進來。我們低聲互道早安,然後她又將房門推開一些,泥鰍似地溜了進來,連聲探問千織的情況。我一下子有些反應不及,隨即想起真理子的話,點點頭當作回應。未來自言自語地說「太好了」,躡步走到病床另一側俯看千織。


    這時,真理子驀地睜開眼睛,突然看到未來的臉讓她嚇得張大嘴,但她又立刻閉上,努力吞下即將脫口而出的驚呼聲。


    「啊!早安。姐姐吵醒千織了嗎?對不起。不過你還是再多睡一下比較好,臉色比昨晚還要不好,聽得懂嗎?再繼續睡,好不好?」


    未來接著麵向我,不斷道歉,真理子則神情悲傷地直視她的側臉,她的臉色確實就像未來說的,比昨天更蒼白。


    「千織昨天吃過飯了吧!到底是怎麽回事?果然還是有地方不對勁吧?啊!對了,說不定是因為生理期來……」未來後半段的話幾乎就像在自言自語。


    「未來,你有好好睡一覺嗎?」


    「大概睡了兩個小時。」未來苦笑地搖搖頭,垂下眼簾,「真理子姐的狀況一直不是很穩定,我與倉野醫師分別去看了好幾次,幫她塗抹camphor(譯注:camphor,精製樟腦,有止痛效果)後有穩定一些,但還是很難說,最後隻能靠她自己的意誌力了。」接著扯出一眼就能看穿的勉強笑容說,「我原本請荻原六點半左右帶早餐給你們,是不是要叫他晚一點再送來比較好?」


    「你和他聯絡時,能麻


    煩你幫我轉達對他昨晚送東西來的謝意嗎?還有,我們的早餐等他忙完時再帶過來就行了。」我說這些時,真理子也點頭附和,但未來似乎沒看到這一幕。


    「那我等一下再過來。」


    未來走出病房後,真理子終於從床上坐起來,吐出一大口氣,右手食指抵著太陽穴,扭了扭脖子。看到千織的身體做出這些動作,我不禁感到苦笑。


    「剛剛真危險,差點就對未來說早安了。」真理子向我微微一笑,似乎放鬆不少,「要我不說話,簡直就像要我下地獄!唉呀!這些話從自己嘴巴裏說出來還真難為情。」


    聽她這麽說,我又再次苦笑。


    「唉!你別當真!」真理子鼓起雙頰,假裝不悅,將雙手往前伸直,又吐了一口氣,「我好像作了一個很奇怪的夢,但又不確定是不是夢,隻要一回想起來,就覺得心情很紊亂。」


    「是什麽樣的夢?」我也隱約想起自己的夢。


    「那是——」真理子才說兩個字又噤聲不語,然後嘟起嘴,大大地搖了搖頭,目光渙散地看向空中,「我現在說不出來,我還要再好好想一想。」


    看她這樣,我也不便追問。


    「如月,不好意思,你可以去外麵晃個二十分鍾嗎?」真理子抬頭看我。我脫口問為什麽,她隨即一臉不服氣地扁嘴說,「真是的,我要換生理用品!而且也想擦一下身體。雖然去廁所也可以處理,但在這裏比較方便。請你敏銳一點好嗎?」


    「抱歉!抱歉!那我去抽根煙好了。」


    不過我身上還穿著睡衣……反正還不到上班時間,應該沒關係吧!本來還擔心這裏的早晨會像療養中心那樣熱鬧,卻半個人影也沒見到。看樣子,醫院這裏很少有頻繁出入的人群吧!我拿了香煙與打火機正要出門,忽然想到一件事——


    「我回來時會敲三下門,如果不是,你就別出聲,可以嗎?」


    真理子倏地瞪大眼睛看我,沒一會兒便了解地點頭。


    「多虧你想到這一點,謝謝。如果你沒說,我肯定毫不猶豫地脫口就說請進了。」


    我對她揚揚手,轉身走出病房。無窗的走廊仍與昨晚一樣,這裏的時間仿佛不會流動。


    我點起煙,反芻昨晚因真理子的一句話而作的夢,重新思索夢中那些疑問。但在這之前,我必須先認同在病房裏的千織就是真理子的這個大前提——無關相信與否,而是隻能接受。


    那麽,這件事是在何時發生的?這個答案除了那時的直升機事故外,應該沒有其他可能。而且,在那之前,千織對真理子而言,隻是一個從外地來的客人。然而,單從真理子的話並無法判斷,實際上究竟是千織與真理子互換?或是真理子與千織同化?如果這件事真的是在意外發生的瞬間引起,那麽極有可能那位駕駛員也被卷入其中。另外,這也有可能不是互換,而是單方麵發生在真理子身上的事。如此一來,千織還是在自己的身體裏,可能隻是陷入了沉睡。但另一個事實也躍然而出——真理子已經死了。


    無論我怎麽假設、如何想像,結果仍找不到任何合理的解釋,隻能就我所了解的片麵事實,


    無止盡地胡思亂想。如此抽了兩根煙後,時間大概也過了二十分鍾,然後又等了五分鍾才回到病房。我輕輕敲了三下門,裏麵傳出小聲的「請進」。


    「好像都沒有人來。」


    「是啊!幸好。」


    真理子與我出去前一樣,還是坐在病床上。但她應該還是去了洗手間一趙(因為那裏才有鏡子),頭發梳整齊了,燒焦的緞帶也拿了下來,光是這樣就讓憔悴的模樣看起來比較有精神。病床邊的沙發也移回原處。


    「雨一直下個不停,例行散步一定暫停了。」真理子凝視霧麵玻璃窗喃喃自語,又輕輕歎口氣,「不知道荻原有沒有將被單收起來……」


    我心想,根本沒有那種時間!就在這時,真理子的肚子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她滿臉通紅地趕緊低下頭,「千織還很年輕,皮膚也又滑又嫩,跟我完全不一樣,而且正是食欲旺盛的年紀,很容易就餓了。」


    「這是你真正的想法?還是隻是借口?」我苦笑說。看真理子揚手作勢打我的樣子,倒與千織沒兩樣。


    此時,門外傳來比未來那時稍微用力的敲門聲。


    「如月先生,我進來了。」


    我才站起來要走向門口,房門就已開啟。門邊是手上拿了食盒的荻原,他後麵是藤本先生。我請他們入內,並接過荻原手上的東西,他則收拾起昨晚的餐盤與食盒。


    「偶爾會有患者無法離開病房用餐的情形,所以我準備了好幾個食盒,還滿方便的。」


    打開食盒,裏麵有飯有菜,還有味嚕湯。的確,要拿這些過來,還是用食盒比較方便。我將溫熱的飯碗、菜盤放到餐車上,一掀開凝滿水珠的保鮮膜,飯菜香隨即飄了出來。或許是聞到了香味,真理子的肚子又咕嚕叫了起來,她再度羞紅臉,低下了頭。


    「她已恢複食欲了,昨晚晚餐也吃得一幹二淨。」我稍微提高音量,引開兩人對她的注意。


    「那就放心了。」藤本先生點頭。


    「早知道就另外做一份蛋包飯會更好吧!」荻原接著說。


    「不用了,接連著吃會膩,若剩下反而浪費了。」我慌張地找了個借口婉拒。


    「我們是吃飽後才來的,你們趕快吃吧!還是我們先離開比較好?」藤本先生問。


    「時間許可的話,就請留下來吧!」我搖搖頭說。


    藤本先生與荻原互看了一眼,搬了板凳坐在我的旁邊。真理子也故意裝出有點笨拙的樣子用餐。對我而言,現在的千織是別人,但對至今與千織一起用餐才三次的他們而言,並不覺得有任何不對勁。


    「對了,我們在來的路上遇到倉野醫師。他說直升機駕駛員已經恢複意識了,有關墜落的經過都記得很清楚。」藤本先生說。


    「是嗎?太好了。」我祈禱駕駛員早日恢複健康,同時心想,剛才的假設已經刪掉一個了,看樣子,問題真的發生在千織與真理子之間。


    兩人接下來都刻意避談直升機的意外,隻是聊著這次的大雨。荻原還抱怨斷斷續續下了一整晚的大雨讓他徹夜難眠。我想,關於真理子的情況,他們應該沒有從倉野醫師那裏得到什麽令人振奮的消息吧!我瞥了一眼他們背後的真理子,她正舒服地轉動身體。


    我突然想起真理子方才擔心的事,便以自己昨天晾在中庭的衣物借機詢問荻原。果然,荻原說所有被單都泡在泥水中,他打算等放晴後再重洗一遞,而且千織的運動服也混在裏麵。他表示可以先幫我把千織的衣服挑出來,但我說先暫時放著也沒關係,婉拒了他。


    等我們吃完早餐後,藤本先生站起來表示差不多該回去了,而且醫院同意在千織的情況穩定前,讓我們隨意使用這間病房。荻原也說中午會再幫我們送午餐過來。然後兩人便相偕離開,病房裏又剩我與真理子兩人。


    「累死我了,緊張得半死。」


    「你演得很不錯,還滿像千織的。」


    「聽到千織的監護人這麽說,我就安心了。對了,被單的事是你特意為我問的吧!謝謝!」


    「不客氣。」語畢,我苦笑說.「看來,還是這樣比較好。」


    「你是指?」


    「隱瞞你是真理子的事。」


    「那當然了,我也覺得不要告訴別人比較好。而且我也需要一點時間思考、消化一些事。再怎麽說,這種事根本就超乎常人所能理解的範圍,就連我自己至今都還半信半疑。我一直在想,我或許是在作夢吧!因為我聽說人在瀕死之際,都會處在半夢半醒的幻覺中


    ,不是嗎?雖然對不起千織,但我還是在身上到處亂捏,結果真的會痛!然而,就連這種痛楚,我都覺得是錯覺。


    「所以,光是你願意相信我就讓我覺得很足夠了。你是因為很了解千織才會相信的吧!如果換成未來對你說:『我是真理子。』你還會相信嗎?你絕對會認為未來在開你玩笑。可是,就算知道我是真理子,事情也不見得就會往好的方向發展。現在的我完全不了解自己的身體狀況——當然不是指現在這個身體——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受到重傷,完全沒有絲毫真實戚。但是,隻有一種感覺是極為迫切、強烈地存在,那是——清楚知道自己正處於生死邊緣的不安。」真理子說完又歎了一口氣。


    「我了解你的感受。」說完,我再也想不出該說什麽才好。雨聲、日光燈的輕微閃爍聲,還有呼吸聲,靜寂的病房裏隻剩這些聲音。


    「別擔心,我會努力扮演千織的。這期間,沒他人在場時,就麻煩你當我的聊天對象了,隻當聽眾也行。」


    「沒問題,如果這樣能讓你好過一點。」突然,我想起一件非得向她確認的事,猶豫許久終於決定開口,「我能問你一件事嗎?」


    「什麽事?」真理子抬頭,努力做出笑容。


    「我能接受你在千織身體裏的這件事,或者說,我大概能理解。但這麽一來,卻出現了一個疑問。」


    「嗯。」真理子似乎已猜到我想問什麽事了。


    「你在千織的身體裏,那千織在哪裏?」


    真理子低下頭,沉默了一陣子,然後緩緩地搖搖頭說:「我不知道。」


    「我知道你可能也沒有答案,但你在千織的身體裏完全沒感受到什麽嗎?」


    「大概有一點,但我無法肯定。我也很在意這件事——從我醒來發覺自己在千織身體裏後,一直都很在意。」


    「很快就會回來的」——腦海中浮現昨晚夢中的這句話。雖然想對真理子說這件事,但我這次真的非常猶豫。其實隻要稍微推敲一下,就能知道這表示千織最後還是會回來。雖然我不敢保證我的推測絕對正確,卻真的不想碰觸這個問題。真理子仍垂下限,她知道我內心的起伏嗎?


    過了好一會兒,她忽然要求想一個人獨處。


    「大概要多久?」


    「啊!也是,你如果留千織一個人太久也很奇怪,我想,一個小時就夠了,如果有人間起,你就說我在睡覺好了。」


    「理由呢?能告訴我嗎?」


    「啊?我隻是想一個人靜靜,好好地想一想。」


    我凝視她的雙眼,她的眼神並沒有打算自殺或做類似傻事的樣子,便放心答應她,然後從行李袋中拿了一件t恤換上,睡褲則換成昨天的長褲,雖然有點縐,但我也沒帶其他長褲來換。在我換下睡衣時,真理子一直凝望窗外。換好後,我叮嚀真理子注意敲門聲的次數便出去了。


    有種已經醒來很久的感覺,但是看了手表才發覺現在不過八點多。我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麽,最後決定去大廳抽煙。剛才有一瞬間還以為真理子想自殺,現在想想,如果她真的自殺,死的人會是她嗎?如果真理子割腕自殺,受傷的肯定是千織的身體,停止跳動的也是千織的心髒。真理子就在千織身體裏,那麽,在心跳停止的瞬間,消失的會是誰?剩下的那個人會到哪裏?還是,兩個人同時失去生命?


    我也明白這是永遠沒有答案的問題,卻無法製止自己不去思考。


    同樣的道理也能套用到真理子的身體上。當然,我不敢肯定千織一定在真理子的身體裏,但隻要真理子身體的狀況沒有好轉,這個時刻就一定會來臨,到時候究竟會發生什麽事?


    我茫然地仰望天花板,右手手指夾住的香煙燃得嘶嘶輕響。


    「我還以為是誰,原來是你。」


    忽然有人向我搭話,我往聲音來源一看,倉野醫師正好走進吸煙區。他的白袍敞開,手上的煙早在還沒進吸煙區前就點上了。


    「早班護士說診療室禁煙,把我的煙灰缸拿走了。」


    倉野醫師在我身邊坐下,伸長雙腿。我的腦中浮起許多想請教他的問題,但一見到他十分疲憊的模樣,便猶豫要不要開口,隻說:「原來你也抽煙。」


    「其實是不應該抽的,不過我從沒聽說過酒精或尼古丁會讓醫師無法動手術。」醫師毫無表情地說,但他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會抽煙的人,「我一直沒空去看那小女孩,她應該沒事吧?」


    「沒事了。」


    「我下午會找個時間去看看,幾點還不確定。聽未來說,她已經能進食了?」


    「嗯,食欲很好,食量也很大。」


    「有開口說話嗎?」


    「沒有。」一瞬間我有些猶豫,最後還是搖搖頭說。


    「是嗎?那八成是精神上的問題,現在隻有再觀察一陣子了,不過——該怎說好?你們也真是多災多難。如果你們沒有來這裏,也不會遇到這麽可怕的事了。」


    「我從沒這麽想過。」


    「不,如果是真理子,她恐怕會不斷地拚命道歉吧!但她如今的情況也很難熬,看在這一點的分上,請你原諒她。」說完,倉野醫師便閉上眼睛。


    他大概與未來一樣沒怎麽睡吧?他的臉色原本就不太好,現在看起來似乎更糟。


    「她會怎麽樣呢?」我終於開口問了。


    醫師睜開眼睛「唔」了一聲,沒有立刻回答我。


    「過了一晚,她的心電圖好不容易穩定下來,但隻是變得比較規則,實際上仍一樣虛弱。」他用力甩甩頭,順手撚熄香煙,隨即另外又點了一根,「那個女孩——別的醫師是怎麽診斷的?我記得你們的姓氏好像不一樣,但我也不知道詳細情形,不介意的話,可以說來聽聽嗎?」


    我不知道他到底真的對千織的情況感興趣,還是隻是想換話題,但我仍將所有事情從頭到尾告訴他,包括最初的意外、自己與千織的關係,還有白石醫師的話。倉野醫師偶爾會說這部分聽真理子說過,要我跳過繼續往下說,大部分時候則是默默地聽我說。


    「他說腦細胞在睡覺嗎?的確沒有比這個更清楚的解釋了。」倉野醫師交疊雙腿,熄煙說,「其實大腦這個器官,研究得愈深入就愈令人無法理解,仿佛身陷迷霧之中。譬如左腦的布洛卡區與威尼克區已被確認為與語言的理解能力有關,但就算這個部分受到損傷,也不見得會造成語言能力障礙——曾有病例顯示,語言能力在這部分受損前後並沒有產生任何差別,原因可能出在該區域負責的語言活動在受損後被分配到其他部位,或是繞道抵達資訊傳達網絡,因為大腦有時確實會自動執行自我修複的工作。


    「但這種事發生的機率並非百分之百,而且沒有任何統計資料能得知大腦自受傷後、到開始自我修複的這段時間有多久。所以我們對大腦的了解就仿佛在暗中摸索似的。」


    「你是專攻大腦的嗎?」


    「不是。我原本是外科醫師,以前我的手可是很靈巧的。大學時代的恩師是參與興建這間醫院的相關人員,看上我的開刀技術就將我找來這裏,所以我在醫院落成的前幾年就先轉到腦外科做準備。」


    或許他腦海中一直不停閃過「如果沒有來這裏就好了」這句話。


    「你太太的情況……你應該滿辛苦的吧!」


    「原來你知道了。」


    「嗯,我從真理子那裏聽到一些……啊!對不起,突然說這個,真的很抱歉。」


    「你知道就好。算了,沒關係。」倉野醫師苦笑說,「我太太和枝躺在病床已經有兩年了,再怎麽說也比你的小女孩要更費心。」


    「我聽說她是植物人。」


    「嗯,沒錯。你


    都說了自己的事,我再不說好像就不太公平了。這樣吧!你先告訴我,你身邊有這樣的人嗎?」


    我回答沒有,而且也不了解,又順便提到父親的死因。


    倉野醫師說了句遺憾,便開始說明:


    「內人的大腦新皮質已有八到九成停止活動,也就是說,已經有這麽多腦細胞死掉了。你應該也知道腦細胞是不會再生的細胞,即使老了也不會進行新陳代謝,它們在幼兒期迅速發育完成後,就與人類共同生活一輩子。而所謂的增加記憶或思考能力的提升,其實並不是因為大腦進一步的成長,應該說腦內網絡變得比較發達。你聽過神經細胞嗎?突觸與神經元是神經細胞的一部分,各個神經元利用突觸相互連接,在大腦內形成傳遞訊息的網絡,這種網絡不但無時無刻都在變化,而且愈變愈複雜。但腦細胞一死便無法進行訊息的傳遞,而且沒有其他細胞可以取代,死掉的腦細胞也無法排出體外,隻能以死亡的狀態留在大腦裏,這就是它們的宿命。而且,不論大腦或延腦都一樣。


    「當然,一旦人的腦細胞全部死亡,就代表這個人也會死。反觀植物人,雖然大腦的腦細胞死了,小腦與腦幹的腦細胞卻還活蹦亂跳,所以他們不但可以呼吸,也能進行食物消化與排泄行為,而這些行為就是由位在腦部內側的延腦與下視丘的交感神經與副交感神經支配。但這些並非出於主體意識的行為,簡單地說,植物人不會為了看而睜開眼睛,不會為了吃東西便張口咀嚼,不會因為有便意而去上廁所。


    「內人的情形就是如此。隻要持續給予維持生命機能的營養,肉體便不會停止活動。當然,像衰老或其他不明原因引起的衰弱又是另一回事了。」


    說到這裏,倉野醫師又掏出另一根煙,卻不知在想什麽而停住不動。無話可說的我隻能等他再度開口。


    「所以她也不會開口說話。我每天都會對她說話,但她無法回答我,所以我根本不知道她是否了解我的話。老實說,我有時會懷疑,現在的她還擁有所謂的自我意識嗎?不過,就算沒有,她也還是和枝。不可思議的是,我在照顧她時,偶爾會握一握她的手,這時竟感覺到她回握我的微弱力道。有時我太忙就會請真理子或未來幫我照顧她,我會問過她們有沒有遇過這種情形,她們說沒有。換句話說,和枝還知道我是誰,為了告訴我這件事,所以才會有那種行為吧!當然,我無法斷定是否真是如此。


    「自我意識的有無應該與大腦新皮質有非常深的關連,或許可說歸於這個部位支配。也就是說,在她殘存的大腦中,確實仍有一個名叫倉野和枝的人。或許她會詛咒自己的苟延殘喘,或許會為了想傳達自己的存在而拚命扭動手腳。遺憾的是,除了對她說話、幫她灌食流質食物、注射營養針與清潔身體外,我無計可施。我能做的隻有這些,而且每日重複同樣的事,恐怕隻能等到兩人中有一人先死才能停止這種行為。」語畢,倉野醫師站了起來,「我該回診療室了,下午會過去你那裏一趙。」


    「倉野醫師。」我不自覺開口喚住已邁步走出的他,「方便向你請教一件事嗎?」


    「真理子的事嗎?」


    「不,是你剛剛說的話。你說的『自我』,簡單地說,就是『心』嗎?」


    倉野醫師皺眉,聳肩說:「很遺憾,這個名詞並不適用在生理學,隨你怎麽解讀都行——那是夏目漱石的小說吧?學生時代讀過,現在都忘得一幹二淨了。」說完,他揮揮手,轉身離去。


    我目送他的背影消失,瞥了一眼手表,我居然與醫師聊了快一個小時,早就超過與真理子約好的時間了。我怕真理子擔心,便快步回到病房,敲了敲房門卻沒聽見回應。這一瞬間,我突然感到害怕,難道我最壞的預感成真了?我趕緊開門進去,真理子似乎睡著了。我躡手躡腳地走近病床,確定她還有呼吸,並在她臉頰上發覺淡淡的淚痕。


    我鬆了一口氣,跌坐到沙發上。我不知道能為真理子與千織做些什麽,一股憂鬱不停地煎熬我。我將自己沉沉埋入沙發中,看來真理子真的睡著了。無所事事的我從行李袋中拿出一本書翻看,卻又發覺自己根本無心看書。窗外雨勢又大了一點,雨水撲打至霧麵玻璃,匯流而下。我記得荻原他們說過,從昨天開始,這場雨就沒停過,雖然有稍微轉弱,卻仍下個不停。我腦子裏隻有這件事,傻愣愣地聽著窗外雨聲。


    ※


    中午,荻原送午餐過來,因為這時間隻有他一個人,所以我一接過食盒,他便匆忙離開了。


    這時真理子也醒了,慢慢地坐起來,「我睡著了。」


    「是啊!睡得很沉。」


    「睡覺時還是千織的樣子,你應該已經看慣了吧!我一點都不介意讓你看。」真理子轉轉脖子,說了一些奇怪的歪理。


    「隨你怎麽說都行,趁飯菜還是熱的,快來吃吧!」


    「也是,趁還沒有出現怪聲音前趕快吃比較好。」真理子點點頭,說完微微一笑。


    「對了,我剛剛遇見倉野醫師,與他聊了一會兒,他說下午會過來一趙。」


    「是嗎?他要來幹嘛?」


    「當然是來確認你的狀況。」


    「喔!也對。可是我沒覺得哪裏不舒服啊——他有沒有提到我的情況?」


    「他隻說心電圖變得比較規則,其他也沒多說什麽。我們隻聊了一些千織與我關係,還有他太太的事。」


    「噢……」


    「他好像很辛苦。」


    「當然,但這種事不是用辛苦兩字就能形容的。我一直很擔心醫師的身體狀況,常勸他多休息,但他都不聽。」


    「他還說他本來是外科醫師。」


    「是這樣嗎?我倒是第一次聽說。」


    我們兩人一邊交談,一邊用餐。吃完後,我將兩人的餐具帶到洗手台衝水,真理子本來要自己來,但我說讓千織做這種事有點奇怪,她也隻好打消念頭。回房後不久,就有一位護士來幫真理子量體溫。我第一次見到這個人,但真理子似乎認識她,還朝她輕輕點頭。護士量完體溫後便急忙離開了。在她走後,我才忽然想起,拿走倉野醫師煙灰缸的人大概就是她吧!


    又過了不久,倉野醫師與未來一起過來看千織。


    醫師一進來,瞄了一眼門邊的餐具,遂點點頭稱讚千織都有好好吃飯,站到床畔問真理子:「怎麽樣?千織,有沒有想吐或頭痛的感覺?你知道我在說什麽嗎?」


    真理子似乎已經想好要怎麽假扮千織了——她稍微歪了歪頭,然後又急忙點了兩次頭。有一瞬間,我真的以為坐在病床上的人是千織。


    「嗯,看來你聽得懂我的話。千織,我要用聽診器幫你聽診。未來,你來幫她脫上衣。」


    未來應聲走近病床。這情況完全出乎真理子的預料,她臉上浮現明顯的困惑神情,看了我一眼後,整張臉都紅了,聽診時一直背對我——其實,千織的身體我早就看習慣了——幸好他們都沒發覺她的異狀。聽診結束後,倉野醫師表示沒有異常。未來幫真理子穿回脫下的衣服時,她還是一直低頭回避我的視線。


    「你們可以繼續使用這間病房,不過另外還有點小麻煩。」倉野醫師蹙眉對我說。


    「是不是要換到別的地方?」


    「不,其實這也可以說與你們沒有直接關係。這場大雨讓底下的某處道路引發了土石流,荻原告訴我,他得到聯絡,對方表示因土石流的關係,導致負責現場勘驗的車輛無法上來。雖然我不清楚詳情,但因為很可能會再次引發土石流,所以道路修複工程必須看天氣如何才能進行。也就是說,你們一時之間沒辦法下山了,必須在這裏忍耐幾天,療養中心那邊則對你們更過意不去——真是的,壞事怎


    麽接連來?連護士都沒辦法回家。」倉野醫師說到後來已變成煩躁地叨念,最後說了聲要去一趟療養中心,便轉身離去。


    未來則表示要留下換被單,並將真理子攙了起來,「如月先生,千織的反應比昨天要好很多了。」她手腳俐落地將髒被單卷起,抱在手上。真理子則一直站在病床另一側凝望窗外。「臉色也好看多了。」


    「對了,未來,你的,嗯,那個——屁股,已經沒事了嗎?」


    「哈哈哈!」未來大笑,「已經沒事了,而且早上還小睡了一會兒才過來,你不用擔心。」


    「你父親呢?」


    「他似乎知道我因為真理子姐的事而忙得團團轉,雖然因為雨天而心情不好.卻都沒對我發脾氣,一個人乖乖地待在房裏。荻原還說,吃飯時間一到,他也會自己去餐廳用餐。」換上新的被單、鋪上毯子,並將垃圾收拾幹淨後,未來表示傍晚會再過來,朝真理子揮揮手便離開了。


    確認未來的腳步聲走遠後,真理子回到病床上。


    「哎呀!剛才好丟臉!但那時也不可能叫你先出去一下,你要真的出去才更不自然吧!」她接著又嗤嗤竊笑,調皮地吐了吐舌頭,「反正也不是我的胸部。」


    「土石流不知道會不會很嚴重。」我苦笑,想到此事脫口說道。


    「可能吧!我大概知道是在哪裏,那裏翼的滿危險的,當然我也不知道有多嚴重就是了。下禮拜要搬運食材,不在那之前把路修好就麻煩了。」真理子在此時卻輕歎了一口氣,低下頭。我正在想她怎麽了,隻見她又淚流滿麵,輕輕吐出,「說不定,我已經沒有下個禮拜了。」


    原來如此。盡管她一臉開朗,我們目前的——尤其是她的——狀況,是嚴重到無法預測的。我完全無法想像在遠處注視自己麵臨瀕死邊緣是什麽感覺。我的腦袋一片空白,不知該說什麽,隻能坐到她身邊,輕輕環抱她的肩膀。


    一碰到她時,她小小地抖了一下,隨即捂住臉嗚咽出聲,哭泣的同時也往我身上漸漸偎近。我能感受到她全身正輕輕顫抖。我至今不知抱過千織多少次了,但這時倚在我身上的重量卻與過去全然不同。我緩緩地上下輕搓她的手臂(我很清楚她不是因為寒冷而打顫),不斷反複同樣動作,試圖安慰她。過了一陣子,嗚咽聲終於停了下來,真理子抽了抽鼻子,擠出笑容,抬起頭。


    「對不起,我忍不住。」


    我想對她說別在意這些小事,卻隻是沉默地搖搖頭。


    真理子又莫名地歎了幾口氣,喃喃說:「謝謝你讓我撒嬌。」接著坐正麵向我說,「才剛對你撒嬌,現在又來要求你是有點厚臉皮,不過,你與我約定好的事,可以現在履行嗎?」


    「什麽約定?」我疑惑地問。


    「什麽?你忘記了?」真理子嘟起嘴,不滿地說,「不是說好隻有我們兩個人時,你要當我的聊天對象嗎?不過反正你也不太開口,到最後都是我憋不住想講話。」


    發現真理子的語氣變得比較開朗,我也放心了。


    「那我先去買點喝的回來,你也渴了吧?」


    「好主意,看不出來你還滿體貼的。」她回贈我一個微笑,「買啤酒還是不太好吧?」


    「那當然。」


    「這裏沒有商店,不過大廳裏有自動販賣機。」


    「我知道,我都在那邊的吸煙區抽煙。」


    「那你順便抽根煙再回來好了。我可不許你在我說到一半時去抽煙。」


    我買了麥茶與橘子汁,又抽了根煙才回來。


    「你要喝哪個?」我問真理子。


    「我喝果汁,你暍麥茶可以吧?」


    「可以。」


    我們各自打開飲料的封口、插上吸管,就這麽拿在手上。


    「剛剛你去買東西時,我本來又想哭的,因為一想到我隨時會死,就忽然想起很多往事,怎麽也停不下來。不是有人說,人在死前一瞬間會回想起過去的一切嗎?我覺得這一定是真的——我想說的都是身邊的一些私事,可以吧?」


    「我會當個好聽眾。」我點點頭說。


    「我之前說我曾結過婚吧!別看我這樣,我可是戀愛結婚的!他大我兩歲,是在我念短大時參加的聯誼中認識的,也是我第一個交往對象。我常想,我真是個超級幸運的人,能遇到喜歡的人,還跟他結婚,實在是太幸福了!啊!等一下,我要聲明,我的初戀可是你喔!這兩件事不能混為一談。


    「最初是他對我一見鍾情,在他的熱烈追求下,我們開始正式交往。他很單純,也很溫柔,簡單地說,應該是很純樸吧!等我發覺時,我已經愈來愈喜歡他了。到了畢業那年,我周遭的朋友們都開始在計劃畢業後的打算,不是已經找到工作,就是準備要結婚之類的。可是他卻什麽都沒說,連找工作之類的話題都避而不談。我覺得很不安,我知道自己的將來會因為他的一句話而有所變化,看到他對就職的事似乎都不緊張,我實在很擔心他到底是怎麽了。


    「後來我終於受不了,找他問個清楚,這時他才不情不願地說要回鄉下繼承老家的農業,還說因為自己是長子,當初是因為說好畢業後會繼承家業,父母才願意讓他念大學。因此,雖然無奈,但他不能破壞與父母的約定。聽他這麽一說,我才發覺他念的是農學係。而且那時他才終於說出,當農家媳婦很辛苦,如果真的不嫌棄,希望我願意嫁給他之類的話。」


    說到這裏,真理子紅了臉,低下頭。這副害羞的模樣與剛剛脫下衣服聽診時有微妙的不同。


    「後來我就真的嫁到他家當農家媳婦了。他的故鄉在一個約有三十戶人家的聚落中,不論哪一戶都是從江戶時期便開始代代務農的農家,我夫家姓後藤,附近鄰居也幾乎全姓後藤,隻有五戶是不同姓氏,所以走到哪兒都能遇見親戚,整個聚落就像個大家庭似的。我是在都市長大的小孩,一開始發現日本居然還有這種地方,我覺得非常不習慣,總覺得這根本就是一種文化衝擊!


    「一開始最讓我吃驚的是,不論哪個家庭都是三代或四代同堂。一個家庭裏有爺爺、奶奶、孫子,甚至是曾孫,都是很稀鬆平常的事。當然,有些家庭會少了爺爺或奶奶。而且這些老人家對聚落中每個家族的成員都了若指掌,住在聚落中的人就不用說了,他們連哪家的三女嫁到哪個地方,誰家的五男在東京的哪一間電器公司工作等等,全都記得一清二楚。他們幾乎都是用作藏家的二女兒、上水的後藤家老麽這種稱呼方式來記住各家成員,明明他們都是別人家的小孩,卻清楚得像自己家的小孩一樣。


    「順便告訴你,剛剛我說的上水的後藤家住在那個聚落的最高處,從以前開始就專門管理農業灌溉用水,所以大家都這樣稱呼他們家。而地名後麵的後藤則用各家戶長的名字來區分。


    「雖然剛嫁過去時,夫家為我介紹過聚落裏的成員,但他們說話都帶有很重的鄉音,一開始我都聽得一頭霧水,而且也認為他們隻是附近的鄰居,沒打算記住他們的名字,但對方卻用『久幸家的媳婦』將我記得牢牢的。對了,久幸是我公公的名字,我前夫叫則幸。


    「總之,自從蜜月回來後,我立刻開始過著完全無法預測,也無法想像的生活。這時我才了解我前夫說的那句『農家媳婦很辛苦』時是很認真的。我從來不會睡超過清晨六點,起床後要與婆婆一起準備大家的早餐。他家有祖父母、雙親、三個還在念書的妹妹,再加上我們夫妻,一共得做九人份的早餐。做完早餐後,我得幫忙照顧爺爺養的雞。在爺爺的觀念裏,雞蛋是很珍貴的東西,所以他絕對不賣雞蛋,也因此我們吃的雞蛋都很新鮮,我的小姑還從學校借孵蛋器來孵小雞,我就是從那時起不敢再吃雞蛋。


    「這些忙完大概也八點了,從八點到十一點是農作時間,因為技術進步,不但有割草機幫忙割草,而且又能割得很幹淨。但我的裝扮可真不是蓋的,因為夏天的太陽又毒又辣,得做好萬全的防曬才行,不但全身都用布包住,還要戴手套,脖子也要仔細地遮住,最後還要戴上鬥笠似的帽子才行。奶奶、婆婆,還有我,三人就都以這種裝扮在田裏捆綁牧草,爺爺則上山照顧香菇。我一直很羨慕爺爺,因為山上有樹蔭,一定比較涼快。而公公與前夫則在農會工作,家裏的現金收入就是從那裏來的。


    「中午前,大家會先暫停手邊工作,回家吃午餐,在農會工作的公公與前夫也一樣,所以中


    中午是六個人吃飯,學校放假時就全家人一起。吃飽後又立刻回田裏工作,直到下午三點左右,太陽開始西下時才收工。而家裏的工作就是從這時開始,打掃屋子,清洗浴室,衣服也是在傍晚前洗好,隔天早上曬。做完這些事後,立刻又到煮晚餐的時間了。


    「我就是這樣反複地度過每一天,雖然很累,但讓我更驚訝的是,年紀已經很大的爺爺、奶奶居然還在為家計奮戰。後來我才知道,不論哪一家都這樣,家裏如果還有正在讀書的小孩,負責照顧他們的竟然不是母親,而是祖父母。像我公婆與我們這種年紀的人,體力較夠,比較粗重的工作就會落在我們身上,而其他部分就由更為年長的祖父母來遞補,這樣才能有效率地維持一個家庭的秩序,大家庭就是有這種優點。


    「而聚落就像一個更大的家族,讓我深刻體認到這件事是在辦婚喪喜慶的時候。


    「當我終於慢慢習慣那裏的生活時,正好遇上某一家辦喪事。逝者往生的那個晚上,婆婆要我先將隔天的早餐準備好,又說隔天一整天都要在對方家幫忙,沒時間準備早餐。


    「那裏的人都有很強的家族意識。辦喪事的家庭有八個成員,前往吊喪的人約有四十個。令人驚訝的是,除了生魚片是叫來的之外,所有餐點全由其他家族的女性成員準備,完全不經手喪葬業者。每個家庭都紛紛將家裏的鍋子、食材帶到喪家準備料理。我之前還在想家裏的鍋子怎麽都那麽大,原來就是要在這時派上用場!早餐做完後,立刻就得清洗飯鍋,繼續煮飯,多餘的白飯則捏成飯團當午餐。就算稍微得空可以回家一趟,之後還是得立刻趕回喪家幫忙。


    「守靈夜與葬禮兩天都是這樣,第三天的中午則由喪家做飯招待前來幫忙的女人們,譬如炸天婦羅、魚丸味嚕湯之類的食物。這些或許是很微不足道的菜色,但對住在山裏的人而言,這些海鮮可是很難得才能吃到的食物,所以這可說是最棒的答謝了,而且蝦子還是一大早去山下買回來的新鮮食材。


    「我前後大概有過五、六次這類經曆。大概是在第三次吧!有一位在當地算長老級的園奶奶也去幫忙辦喪禮,結束時,她跑到我與婆婆麵前,對婆婆說:『久幸家具是娶到了一位好媳婦,我還以為這個都市小孩會受不了,立刻逃回娘家,誰知道竟然這麽認真,真是不簡單!』婆婆聽了高興得嗬嗬直笑,我也不禁覺得又害臊又感動,我這時才真的覺得自己成了他們的一份子。


    「其實我真的很喜歡那裏的生活。不但景色優美、綠意盎然,連空氣也很幹淨——都市的空氣真的很糟。而且前夫對我也很好,小姑們與我也很有話聊,那時的我真的過得很快樂!此外,也沒什麽能比每天都工作得筋疲力盡,晚上睡得又沉又好,更幸福的事了。我的生活忙得沒時間去煩惱一些無聊事來折磨自己,每天都累到倒頭就睡,一醒來,所有不好的事都忘得一幹二淨。


    「所以我認為,就算已經忙到一個極限,但接下來仍有堆積如山的事等自己去做,雖然與所謂的充實有點不同,卻也是一種幸福。那時每當忙到快喘不過氣時,我都會想,我到底為什麽要這麽辛苦?但很不可思議的是,等我失去這些之後,我卻懷念起這種生活。」


    真理子停下喝了一口果汁。


    「如月,你會不會覺得這些話很無聊?」


    「不會。」


    「如果別人對我說這些事,我一定會覺得很無趣。如月,你還真是不愛講話。」她喃喃,接著又笑容滿麵地說,「反正你是扮演聽眾的角色!」


    「離婚回到娘家,我也常想起這些事,尤其在接連處理父母的喪事時更是如此。就在那時,我與藤本先生再次相遇——我以為是第一次見麵,他卻說在我還小時就見過我了。他問我接下來有什麽打算,並告訴我有間療養中心正在籌備中,想找個能來這裏工作的人,並供吃住。而我一直想找個可以讓自己忙得團團轉的工作,所以就答應他了——你一定覺得很奇怪,我明明還忘不了我前夫,為什麽又要和他離婚,對吧?你覺得我離婚的理由是什麽?」


    忽然被她這麽一問,我有些不知該如何回答,稍微思忖一下,我想應該是有特殊理由吧!


    「我一下子也想不到,是你先生有外遇嗎?」明知道這答案很老套,但我還是說出口了。


    真理子苦笑地搖了搖頭。


    「如果是外過還比較好,這樣我就有恨他的理由了——其實是因為我無法生小孩,但我之前根本就不知道這件事。結婚兩年半,我一直沒有懷孕,但我們之間也想盡辦法,能做的都做了。會這麽積極,最主要是考慮到爺爺奶奶急著想抱孫的心情,因為他們甚至連吃飯時都一直問個不停。後來我們也無計可施了,隻好找醫師商量,確認一下兩人之間是誰出了問題。不過,我前夫並沒有一味地認為是我的問題,他很體貼吧!嘿嘿!然而,問題卻真的出在我身上。醫師說我各方麵都很正常,唯有子宮呈現一種受精卵很不容易著床的形狀,受孕率幾乎等於零。」


    真理子又歎了一口氣。


    「從此之後,家裏的氣氛就完全變了個樣,我自己也深受打擊。不過,最令我難受的是,公婆與前夫老是躲著我在討論事情,而最後總是以吵架收場。我大概知道他們在談些什麽,我前夫是家裏唯一的男生,而且還是長子,總有一天得繼承家業——他們的風俗都是由長子繼承家業。而我前夫一定是主張等妹妹們結婚生小孩後,再領養她們的小孩就好了,但我公婆想必不答應,他們一定認為這是兩碼子事。


    「我能理解我前夫為我著想的體貼心情,但我其實不認同他的主張。因為他們的傳統就是長男必須繼承家業、守護本家,這是他們用以維持自己社會的方法,而且已經傳承了好幾個世代。因此,在這個大前提之下,個人意見是不被允許的,而且公婆也不希望在我前夫這一代就斷了香煙。就我們的眼光來看,這是很可笑的事,但對他們來說,這就是現實。


    「在發現不孕後的兩個禮拜左右,我前夫對我坦誠了一切,但我早有覺悟,也已心力交瘁地流不出淚水了。他不斷地向我說對不起,我居然還笑他,你哭有什麽用?我到現在還不敢相信自己那時怎麽會那麽堅強。當然我也能堅持自己的權利,但是我不想這麽做。雖然短暫,至少我曾經是這個家的一份子,我想保護這個家,所以我選擇了離去。不過,等我發覺到這點時已經是好久以後的事了。


    「接下來當然就是蓋章了。我將手續全交給他一人處理,整理好行李就回娘家了。我不擅長說謊,隻好對雙親如實托出一切,如我所料,他們果真火冒三丈、大發雷霆。我隻能不停安撫他們,說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我覺得比較可憐的反而是我父母,捧在掌心的女兒嫁出去沒多久卻被退貨,不禁天天為女兒的未來擔心,結果就雙雙病倒,相繼辭世。


    「因為是他提離婚,所以我拿到了不少贍養費,足以維持在娘家的開銷,但是父母相繼辭世後,我覺得非常寂寞,於是決定來這裏工作,並將老家賣了。


    「就算我曾經在那個家待過一段時間,我前夫他們若想忘了我,努力一點應該就能忘記,也隻有這樣,那個家才能繼續維持下去。我想,小姑們應該都到了可以結婚的年齡了吧?我前夫大概也已經再婚,有小孩了——我是真心希望那個家能一直代代相傳下去,當然,事情或許沒有我想得那麽簡單吧!可是,偶爾我也會覺得很痛苦,難過地想,為什麽隻有我抽到這種爛簽?尤其一閑下來時更會胡思亂想。現在想想,我父母之所以雙雙離世,仿佛是為了讓我借著忙碌而忘卻痛苦,而事實的確也是如此,因為在忙著他們喪事的期間,我完全忘了這些難過的事。


    「在忙完父母喪事的那一晚,我突然發覺,自己真的已經孑然一身了,因為我在短短的時間內就失去了兩個家。一想到這裏,我終於哭了出來,整晚無法入眠。之後便趕緊聯絡藤本先生,賣掉房子來這裏。而當時還沒有患者住進來,整個療養中心就隻住了我一個人。另外,我也將賣掉房子的錢與剩下的贍養費,幾乎全數捐贈給療養中心,因為我打算老死在這裏,但我從沒想過自己會這麽早死。」


    真理子將剩餘的果汁一飲而盡,咬住吸管沉默不語。我知道她正拚命忍住想哭的衝動。


    「知道這些事的隻有藤本先生,我本來不打算說的,最後卻全被他套出來,就連前夫家的聯絡方式也是。但我與他們已經完全沒有關係了,因為隻要一回想起來,我就會想到我前夫與公婆對我的罪惡感。所以我真的不希望藤本先生聯絡我前夫,不然我為了抹消過往的一切努力就全泡湯了——員希望你能幫我向藤本先生說一聲,不過我當然知道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我默默接過她終於鬆口的利樂包飲料,扔進了垃圾桶。


    「我有點累了,想睡一下,你已經可以從聽眾的角色解放了。真的很謝謝你,說完後覺得好輕鬆。對了,在這之前,我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什麽事?」


    真理子忽然羞紅了臉,垂下頭說:「隻要一下下就好,你能像剛才那樣抱我一下嗎?」


    我微微吃了一驚,但仍點頭答應她。她怯怯地靠過來,深深歎一口氣後,又流下一滴淚。


    「嘿嘿,雖然有點不好意思,但說了就有糖吃呢!我現在還很愛我前夫,但你畢竟是我的初戀,我內心還是會小鹿亂撞。」她以手掌抹掉眼淚,笑著說。


    一瞬間,我有一股想緊緊抱住她的衝動,但又覺得場合似乎不太對,於是便作罷。


    「如月。」真理子微微蹙眉,「你身上有股味道,有點像臭汗味,又像臭泥巴味。去洗個澡會比較舒服吧?」


    我這才發覺,自昨天淋雨後,我隻在洗手間簡單擦過身體,今天得借澡堂好好洗個澡才行。


    「是沒錯,那你怎麽辦?」


    「我現在沒辦法洗澡,就是那個啊!你真是遲鈍!算了,反正說了你也不僅。」真理子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接著又說,「你不是沒帶多餘的換洗衣物嗎?而且又穿得下荻原的睡衣,不如向他借吧!」


    「我知道,我會去問他。你睡一下吧!」


    「嗯。」


    我看著真理子躺好,從行李袋拿出盥洗用具與車鑰匙,出門前又看了真理子一眼,卻發現她在這短短幾分鍾內已經睡熟了。


    午後的醫院有點空曠。這裏沒有設立對外門診,或許就是因為這樣,工作人員才不多吧!無窗的走廊隻有日光燈的照明,令人分不清現在是白天或黑夜,但一想到現在的天氣,就算有窗戶也沒多大差別吧!服務處也沒人,倉野醫師與未來到底在哪裏?我思忖了一下,最後以公用電話撥給在療養中心的藤本先生,表示想借用澡堂,還想向荻原借衣服。他說會立刻去問荻原,並找人接我上去。我婉拒了他的好意,表示打算趁毛毛細雨時走上去,回來時就開自己的車子下來。


    借了醫院的雨傘,走在如霧般的雨中。厚重的雲層遮住了教堂,直升機的殘骸仍散落一地,我不禁避開了目光。約莫五分鍾後,我已站在療養中心的玄關前,穿著圍裙的真理子出來迎接我與千織的那一幕不由自主地浮現腦海,總覺得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療養中心的服務處與會客室也都沒半個人影,幸好我在走廊遇到藤本先生。他早已將換洗衣物準備好了,於是我便與他一起去辦公室拿。在我要走去澡堂時,藤本先生笑容滿麵地目送我,但他的笑容中帶有一絲悲傷,我知道這是因為我們都深刻意識到真理子不在這裏的事實。藤本先生又接著表示,他暫時都會待在辦公室,要我洗好後去找他。我無力地點頭答應。


    這個時間的澡堂比我想像中還要多人。有一位無法行動的患者正由幾個人(似乎是工作人員與家屬)幫他清洗:還有一個穿著t恤與短褲的女子正在幫她先生(大概是吧)洗澡,另外,也有男子幫女患者洗澡。不知為何,我覺得很不自在,匆匆洗完便離開澡堂,我很在意左手的傷,一穿上襯衫便立刻戴上手套。


    我在去找藤本先生的路上遇到了要去洗被單的荻原,遂趁機謝謝他借我衣服,並婉拒他想替千織做蛋包飯當晚餐的好意,建議他改做其他料理可能比較好。到了藤本先生那裏,他開口叫說非常詫異我放千織一個人在醫院。我請他不用擔心,而且有些事還是得趕快處理,但他仍憂心忡忡的。我不禁心想,這員像他會有的個性。


    「老實說,真理子一不在,我就亂了手腳了。」他聳聳肩說。


    聽到他這句話,我便借機詢問真理子現在的狀況,但他說的與醫師、未來說的都差不多。我們簡短交談幾句後便陷入沉默。過了不久,他開口邀我吃過晚餐再回醫院,我說剛才已經拜托荻原送晚餐了,而且千織一個人吃飯會寂寞(差一點說成真理子),謝絕了他的好意,並趕緊轉移話題,以防露出破綻——


    「這場雨真是下個不停。」


    「嗯,所以誰都沒辦法上來。不過氣象預報說明天下午大概就會放晴。」此時電話聲響起,藤本先生接起電話,朝話筒另一端應聲,「我知道了。」掛掉電話向我說,「倉野醫師想找人送他去醫院,你要不要搭便車?」


    「不如我載他下去吧?」


    「是嗎?那我替他先謝謝你了。」


    告辭了藤本先生,我到玄關等候倉野醫師,沒多久他就以一身白袍出現。


    「麻煩你了。」醫師坐入助手席,叨念說,「如果天氣晴朗,我就能用走的過去了。」


    「你不開車嗎?」我好奇地問。


    「以前有開,駕照也還留著。但說來好笑,因為內人的關係,我變得害怕開車,尤其是這一段路,我根本就不想開。」他滿臉苦笑,說完就將臉撇向窗外。


    車程僅一分鍾左右就抵達醫院。從醫師口中,我唯一能確認的就是真理子目前仍謝絕會麵。下車後,醫師去診療室,我則回到病房,沒敲門便悄悄打開房門。


    床上的真理子仍沉沉睡著。


    我還是覺得這一切都很難以置信——躺在病床上閉起眼睛、發出規律呼吸聲的是千織,但在她身體裏的卻是真理子。我將身體深深地埋至沙發,將之前看的那本口袋書打開,不過,書本很快就與眼皮一起闔起來了。


    ※


    與中午一樣,忙得團團轉的荻原一送來晚餐,隨即又匆匆趕回療養中心。我與真理子心懷感謝地吃起溫熱的晚餐。或許是自己的事已經說得夠多了,真理子要求我說說自己畢業後的事,於是我便將維也納發生的意外與父親過世的事告訴她,說到一半時突然想起,我今天也對倉野醫師說過同樣的事,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將私事告訴別人。


    吃完飯、洗好餐具後,未來剛好來探房。她一開口便向我們道歉,說因為一直挪不出時間而沒過來


    看千織。我要她不用擔心,而且千織也沒有任何異狀。


    「但是她還是沒開口說話,不是嗎?」


    被她這麽一問,我一時不知該怎麽回答,慢了半拍才點點頭。就這麽一瞬間的猶豫,未來立刻一臉怪異,生氣地說:「那你還不擔心?」接著便問千織(其實是真理子)有沒有頭痛或想吐的感覺、下腹會不會不舒服之類的問題,但真理子隻是垂下頭,左右搖了搖。


    「我今晚還是睡在這裏,如果有事就立刻聯絡我。」開始有些煩躁的未來終於死心,不再誘真理子說話,無奈地說完便離開病房。


    她離開後,我與真理子對看了一眼。


    「或許再也瞞不住她了,坦白說出一切或許會比較好。你真的不想讓她知道嗎?」


    「嗯。其實我也有很多事想告訴她,但是——唉,我也不知道。」


    「是嗎?」


    「嗯。而且——」真理子的聲音聽起來像在喃喃自語。


    我抬頭一看,她正擁住毯子抱起胳膊,手指頭不安分地動來動去。


    「早上我說過,我作了個怪夢,對吧!」真理子忽然迸出這句話。


    「嗯,你是有說過。」


    「說那是夢——該怎說呢?卻又一點也不像作夢,隻是有人在對我說話。那聲音聽起來很像千織的聲音,但我早上回想了一下,又覺得不太像,是我沒聽過的聲音。我以為作夢應該聽不到聲音,而且那聲音又不像曾經聽過。


    「我覺得很不可思議。那個聲音說,從現在起,你將擁有連續三個晚上。這麽說好了,我是在醒來後才覺得那個聲音是這麽說的。意思好像是,在這段期間內,有些事必須由我去確認。但我也不清楚得確認什麽事,所以早上醒來後,我就一直在想,為什麽隻有三個晚上?過了三個晚上後,我會如何?我有種感覺,大概是時間一到,一切都會告一個段落吧!當然,我並沒有任何根據,但我相信自己的預感,也就是說,從意外發生到三個晚上結束,我總共隻有四天的時間,這簡直就像奇跡。我想,這些時間一定是千織借我的。


    「但我真的覺得很害怕。到了第四天的夜晚,也就是後天晚上,等著我的應該就是那個吧!我真的沒心情在這短短時間內去做什麽事!」


    最後的話聽起來令人覺得不勝悲戚。不知何時,真理子的手指已停止動作,眼淚也已滑落在上麵,這情景就與昨晚一樣,而我也隻能輕喚真理子的名字,仍舊說不出其他的話。


    過了好一陣子,我開口問她,要不要喝點什麽?需要獨處一會兒嗎?但她對我的每個問題都隻是搖頭。一個多小時過去了,沒有其他人來訪,我們就這樣一直耗著。


    「時間雖然有點早,我們還是睡覺吧?」真理子終於開口了。


    「如果你想睡就睡吧!」我看了看表,還不到九點。


    「嗯。另外,如果你能像昨晚那樣牽我的手,我會更高興。」


    我點點頭,將沙發移動到床畔,轉暗燈光,伸手去握真理子的手。我一碰到她時,已經躺下來的真理子忽然彈跳似地坐起。


    「如月,手套——」


    「什麽?喔,我幾乎隨時都戴著手套,連睡覺時也很少拿下來。」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牽千織的時候,一直都是戴手套的嗎?」


    我坐起來,即使在昏黃的照明中,我仍能清楚看見真理子嚴肅的眼神,好像在生氣似的。


    「有什麽不對嗎?」


    「你真是夠了!連這點小事你都不明白?隻要你戴了手套,千織就一定會回想起那個意外,而且還很自責,心中充滿罪惡感。因為現在的我覺得非常害怕,而且還明顯感受到從千織的手傳來的恐懼。」


    真理子狠狠地瞪著我,我確實從沒想過這種事。


    「請你脫掉手套,現在,立刻。」真理子嚴厲地說。


    我說了聲對不起,立刻脫掉手套。她隨即以雙手托住我的右手,仔細端詳了好一會兒,然後安心地吐出一口氣,躺了下來,並緩緩將手指纏上我的手。


    「你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嗎?」


    是平靜的聲音,剛才仿佛發怒似的聲音早已經消失。


    「什麽事?」


    「我不要求你以後都不要戴手套,但至少在牽千織時,請你不要戴。」


    「我知道了,我答應你。」


    「你一定要遵守承諾!就算——就算我離開了千織的身體以後也是!」


    真理子在說這句話時是背對我的,但她的手並沒有放開。互道晚安後,兩人聽著彼此的呼吸聲一會兒,真理子忽然放開我的手,憲憲奉奉地坐起來。


    「怎麽了?」我看到她爬下病床,不知道在找些什麽。


    「不好意思,吵到你了。我忍不住了,想去廁所。」


    「要陪你去嗎?」


    「絕對不要!」


    半晌我才恍然大悟,語畢隨即走出病房的真理子手上握的東西是衛生棉。我坐起來等她,回來後的真理子慌忙躺回床上,我輕輕握住她伸出來的手。剛洗過的手感覺冰冰涼涼的。


    「對不起,明明是一樣的生理現象,感覺卻完全不同。」


    「你可以不用解釋,沒關係。」


    「我能感覺到千織的身體非常健康,她以後一定可以生小孩。」


    說完後,真理子側過身,直直地盯住我。當我發覺她的視線,抬眼看她時,她卻立刻閉上眼睛,說了聲晚安,將頭轉正。


    ——當時的真理子腦中閃過了一個念頭,那是我怎麽也想不到的可怕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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