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深川拓 插圖/ 小田原箱根


    第一夜


    登上堤壩後,我長舒了一口氣。為了尋找被那些臭小鬼們踢飛的人偶已經走了一個小時。我已幾乎要被灼熱的陽光曬幹了。從包裹中取出從漁協大媽那兒得到的巨大飯團,正準備要將其放入口中,就在那個瞬間。


    後背承受了有如老鷹撲擊般的一擊,我滾落到麵前數米之下的沙灘之中。


    「你好。」


    從頭上的堤壩遠遠地傳來了招呼聲,但我現在正處於不能回答的狀態之中。我勉強支撐起半邊身體,目光定在了遠離我手、沾滿了沙子、有如保齡球一般的飯團之上。


    刮掉四周的話還是能吃的。完全夠吃了。對於我這樣過著流浪生活的人而言,絕不能錯過任何一次攝取營養的機會。匍匐前進著接近飯團,隻要再有幾厘米指尖就能碰到了,就在這時——


    「哎~」


    從堤壩上躍下的少女一腳踏爛了飯團。


    no~~~~~~~~我發出了旁人所不能理解的嚎叫之聲,而身邊的問題少女——神尾觀鈴則一邊擺動著馬尾辮、一邊「嘻嘻」笑著豎起了兩根手指擺出勝利的手勢。她擺動著好像折中了修道服與水手服、稍有些改動過的製服裙子,天真無邪地為成功著地而高興著。然後,似乎對於毫無反應、一味呻吟著的我抱有疑惑一般,彎下腰看著我的臉龐。


    「你就這麽想吃飯團嗎?」


    我無言地點了點頭。觀鈴眨著大眼睛,從滾落到自己腳邊、原先飯團的殘骸之中,拿起了沾滿了沙子、仍勉強可以被當作是飯塊的東西。


    「但是不要緊啦,還是可以吃的。」


    塞入了我的口中……


    「是吧?」


    「嗚、呼、噗!!!」


    飯粒代替了罵人的話從我的口中噴射而出襲向觀鈴。觀鈴以出人意料的反射神經躲過了襲擊——


    「哇哇、好髒。」


    一副好像自己什麽壞事都沒做過一般的口吻。我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雖然是混著沙粒的飯塊仍然無比留戀地咀嚼後用力吞下。


    「……觀鈴,你這家夥……」


    口中喃喃地說著向她逼近。也許是感覺到了危險吧,睜圓了雙眼的觀鈴向後退了一步,就在這時。


    「~~~~土豆,我說了不行啦……」


    注意到熟悉的聲音從沙灘的另一邊漸漸靠近,我轉動視線。看到了一頭短發、以及格外搶眼的、係在右手腕的手帕。她正是霧島佳乃。鬆軟背心風格的吊帶式背心加上粗斜棉布質地的短褲,她一身幹脆利落的裝束在岸邊飛奔。她的好朋友、極像毛球狀小狗一般的宇宙生物「土豆」,似乎嘴裏叼著什麽東西跑在她的腳邊……


    「——我的人偶!」


    明白了這一點那麽就沒空去管觀鈴了。我連滾帶爬地向遠處看似在玩耍的佳乃與「土豆」跑去。


    「佳佳佳、佳乃。」興奮以及焦急讓我將台詞堵在了喉嚨裏。「那個人偶,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這個嗎?」佳乃給了我一個向日葵一般若無其事的笑臉,說道。「是土豆撿到的哦。怎麽能用嘴去叼這種不幹淨的人偶呢,我想要取下來,但土豆不願意。」


    惡魔。就連佳乃也是個惡魔。


    在我呆然之際,到現在仍未弄明白是小狗還是什麽的毛球狀生物發出著pikopiko的奇異叫聲靠近我的腳邊。然後將口中叼著的人偶放在了灼熱的沙子之上,然後又「pikopiko」的謎一般地叫著。


    「……你是要還給我嗎?」


    我難以置信地問道。「土豆」立刻浮現出難以名狀的表情——說不定,它是準備微笑。呼,我放心地喘了口氣,在接下的瞬間裏。


    土豆毫不費力地扯下了人偶的頭部,叼著身體的部分,用前肢讓殘留下的腦袋向我滾來。


    「pikopiko。」


    「你這個宇宙生物都做了些什麽~~~」


    我一腳讓土豆消失在遙遠的天空彼岸。


    「你對我的土豆做了些什麽啊!!」


    佳乃接連不斷打出的連續攻擊讓我追著土豆的身影,飛舞在空中。


    撫摸著我頭發那纖細、柔軟的手掌的觸感讓我恢複了意識。


    太陽已經落下了,藏青色的天空中星星一閃一閃。仿佛要將那夜空遮擋住一般,文雅地用絲帶裝飾豔麗黑色長發的少女——遠野美凪的臉龐出現在我的眼前。


    似乎是長發的發端與乳白色連衣裙外開襟毛線衣的衣襟掠過了我脖子,感覺癢癢的。我想要用手將其拿開但身體不聽使喚,隻能用好像被勒住了喉嚨一般的聲音問道。


    「……我,怎麽了……?」


    「滾落到了那邊。」美凪好不容易眯縫起了平時的那雙朦朧睡眼,「似乎,很痛很痛的樣子。」


    「是你……救了我嗎?」


    美凪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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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眼角滲出了淚水。從今早直到現在,還是第一次碰到正常的人。我不禁想要將美凪的腦袋一把抱入自己的懷中。但是,無論大腦如何拚命地下達命令,我的手腕就是一動也不動。在未能好好攝取營養的情況下承受了佳乃的重擊,或許所受的損傷比自己感到的更為嚴重。


    也許是將我的情況收入眼中了吧,美凪臉上浮起了鼓勵一般的柔和笑容。


    「……你已經可以放心了。你的不足之處我已為你修補好了。」


    雖然不明白是什麽意思,但不知為何,一股不吉的預感讓我的臉頰僵硬起來。「修補了什麽?」


    「因為尺寸不同,所以大忙了一場。削下脂肪啦、肌肉啦、血管之類……再將這些和麵粉一起重新塞進你的身體,調整了厚度。但是,我的一番辛苦很有價值呢。」美凪單手撫著自己的臉頰,眼瞳中充滿了陶醉。「……太完美了。」


    我的臉色一下變得煞白。戰戰兢兢、戰戰兢兢地將視線移向自己的身體,慢慢地向下看去。我的頭部以下,變成了人偶。


    被自己的悲鳴所驚醒,認識到這一切隻是一場夢的時候,那份安心感讓我大大地舒了一口氣。


    第二夜


    雖然是看慣了的沙灘,但這樣越過堤壩跳過去還是第一次——前些日子的惡夢除外。而且身上隻穿著一條符合我平時風格的深黑色平腳遊泳褲。雖然我並無拘泥於服裝的想法,但也許是因為不習慣身著泳裝的關係吧,或是因為在很少有人來遊泳的海岸邊這幅打扮的關係吧。感到非常的不好意思。


    向一旁看去,觀鈴身著淺色調的比基尼、腰間纏著一塊好像叫做花梗裙之類的圍腰,一身耀眼的裝扮。我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觀鈴羞怯地低下了頭。


    「——幹嗎嘛?往人。」


    她那極度羞澀的舉動,讓我也變得不好意思起來。稍稍彎下身,觀鈴窺視著我的臉龐。不知為何,似乎要將這撩人的氣氛搪塞過去一般。


    「拿走嘍。」


    我一把扯去了纏在觀鈴腰間的圍腰。


    「哇、哇、哇。」


    觀鈴發出了大聲的怪叫,將腰部、並且不知為何將前胸用手遮住。


    稍稍縮起身子,似乎含著恨意一般地微微抬頭向我看來。


    「——你、你為什麽做這種事啊……」


    聽慣了的台詞。但是,被以這幅打扮、這幅表情說出,讓人感到十分新鮮、或者應該說是刺激吧。雖然言行仍是相當幼稚,但暴露出的身體曲線卻是很成熟的。我努力壓下了內心的動搖,像平常一樣平靜地說道。


    「你是來遊泳的不是嗎?那麽穿著這種


    東西不是阻礙嗎?」


    「雖然是這樣……突然被扯掉,討厭啦。」


    「那麽不是突然扯掉的話就行了嘍?」


    「……這、這個。」


    似乎她是在認真地考慮這個問題。果然她的內心仍然還是個孩子,我在心中這樣說道。觀鈴稍稍舒展蜷縮的身體,嘴角漸漸浮起了笑容。點頭說道。


    「……嗯。如果是往人的話,我不介意。」


    被打敗了。對於這種氣氛,我最沒轍了。


    「話說回來,觀鈴。」為了扯開話題,我一邊思考著一邊問道。「你會遊泳嗎?」


    「嗯,會遊哦。我在學校裏可是被稱之為『長頸龍』之觀鈴的哦。」


    「真是個無法讓人在遊泳方麵有所想像的虛名啊。」


    「我可是很厲害的哦。但是,因為會給別人造成麻煩,最近被禁止進入泳池。所以,好久沒遊泳了。」


    「……那絕對是,不會遊泳的借口吧?」


    「誰說的。我會遊泳。」


    「是吹牛吧。」


    「那麽,我們來比賽!」觀鈴噗地鼓起了雙頰,指向遠處的洋麵。「遊到那個浮標的位置,然後先回到沙灘的人獲勝。」


    「——啊?」


    「那麽開始了哦?預~備,出發!!」


    原本我想要向她確認什麽是「長頸龍」,但飛快地帶起沙塵、衝向大海的觀鈴已經無法阻止了。不過,如果就這樣呆呆地目送著她的話,就要輸給她了。


    「怎麽會輸給你呢!!」


    我放開手裏的布片,急急忙忙地向觀鈴追去。潮水洗過因接觸灼熱的沙子而變得滾燙的腳底,一身汗水立即消失了。撥開恰好湧來的大浪。我跳入了水中。


    雖說這是一片就算是奉承也談不上美麗的大海,但讓我那因日照而發熱的身體感到一陣無比舒適,雙手劃水、撥開湧來的水流向前進。我雖然沒有認真學過遊泳,但因為從小就過著旅行的生活,有時會被迫下水,遊法雖然是自學的,但就速度而言我還是頗具自信的。又怎麽可能輸給用「被趕出遊泳池、好久沒遊泳」之類作為借口的小女孩呢。


    無論是天空還是街道,從浪間看去都別有一番風味。在一瞬的感慨與奇妙的不安感中、手足並用轉眼間就快到達浮標了。


    一個華麗的轉身,向沙灘遊去。觀鈴的身影早已看不到了。我確信無疑地開始了最後的衝刺。在手指碰觸到淺灘底時雙腳著地,一口氣衝到了岸邊。


    「——yeah,我贏了。」


    我高舉雙手以示勝利。但是,沒人作出反應。在遠處圍觀的極少數觀眾自不用說,就連觀鈴,也沒有反應。


    我困惑地來回巡視。沙灘、堤壩、淺灘、不停湧起的浪尖。無論何處都看不見那標誌性的馬尾辮。


    「……觀鈴?」


    沒有回答。低沉的潮湧聲與遠處嬉戲的孩子們的聲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小小的旋渦。


    「觀鈴!」


    我再次大聲叫道。隻有雜音震動著耳膜。


    最壞的想像從腦中掠過。我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蹣跚地從岸邊跑過,佇立在波浪淹過小腿的水中。如果她在大海中溺水的話隻靠我一個人什麽也幹不了。是去尋找小艇,還是大聲呼救好呢。但是如果她沉入了海底的話,一分一秒也不能遲疑。可是,也許是我在杞人憂天呢。不,就算我被嘲笑,但觀鈴的性命是無可替代的——她的身影僅僅是消失了一瞬間,已讓我無比的焦躁不安。


    總之,先潛人海裏吧。之後的事情到那時再去想就是了。


    在我下定決心,為去搜索海底而做深呼吸之時。在比浮標更為遙遠的洋麵上,出現了一個高舉雙手的人影。可以聽到「往人~」的微弱呼喊聲。我一下子渾身失去了力氣。


    「……我已經知道你很~會遊泳了,所以立刻遊回來吧!」


    我不計後果地大聲喊道。立刻,那個看上去就像是個小點一般的人影再次沉入了海中。她故意開了個玩笑,心裏這麽想著、我抱著胳膊等著她再次浮起。


    沒有浮出水麵。


    難道說這次她真的溺水了,正當我這麽想著想要行動之時,觀鈴從比先前更靠近海岸的地方探出了腦袋。這個混蛋,正當我張嘴想要這麽說時,抬頭看向了觀鈴的身影。


    頭上載著滿臉笑容、揮動著手臂的觀鈴,一頭巨大的長頸龍正朝向我所佇立著的海岸猛衝過來……


    第三夜


    好像要硬塞入來來往往的人們那熱鬧的喧囂中似的,我和佳乃並肩走著。這麽小的小鎮裏到底哪裏藏著這麽多人啊,神社院內的人是如此之多以至於讓我產生這樣的懷疑。


    「往人,是撈金魚哎~去試試看吧?」


    「快點快點。」佳乃拉著我t恤的衣角死乞白賴地央求道。華麗的淺粉紅色浴衣就佳乃的年齡而言給人以孩子氣的印象,但配上她稍顯幼稚的言行就顯得十分合適了。


    「好不好?」


    她那身體微微前傾的動作仍是無比可愛、充滿了殺傷力,我在思考以前就已點下了頭。


    從格外漂亮的大姐店員那裏取得網子,佳乃蹲下身子挽起衣袖。這樣看去裸露在外的肌膚又別有一番情趣,努力安撫內心的慌張,我蹲在她的身旁。


    通過料理就能察覺到,佳乃並非十分心靈手巧。靜靜地找好目標、將魚網放下,但立刻就被某條金魚給弄破了。


    「嗚嗚嗚。好難啊~」


    「這是因為你放入水中時動作太大的緣故。要像這樣,慢慢地做。」


    一邊說著,我一邊從身後握住佳乃係著手帕的手腕。這個姿勢下從佳乃的脖子傳來的汗味、以及那淡淡的香甜,讓我無比狼狽。指尖一陣慌亂,在獵物掠過之前就撈起了網子。


    「啊~~~~~~」


    佳乃雖然誇張地喊叫著,但轉過頭來、麵向著我的臉龐上卻掛著甜甜的笑容。她那高興得不得了的樣子,讓我也看得心中暖暖的——但是,看著這樣的表情,我突然心中感到一陣不安。


    「那個,佳乃。」我小心翼翼、怯生生地問道。「聖和『土豆』在哪裏啊?」


    「哎?不知道啊。應該在看家吧?」


    真是出乎意料之外的簡練回答。似乎無論是他們中的哪個都不在附近。放心地鬆了口氣,但我心頭上的烏雲仍未消去。真正讓我感到擔憂的,好像並不是聖或「土豆」。而是其他什麽人的樣子。


    「哇,是往人。」


    ——簡直就好像是看透了別人內心一般的。一道令我大驚失色的聲音響起。我直起腰。觀鈴身著整潔的米黃色連衣裙正天真無邪地看向這裏。


    「晚上好。你和霧島醫生的妹妹在一起啊。」


    「是……是啊。」


    「晚上好,佳乃。撈金魚好玩嗎?」


    佳乃沒有作答。以半彎著腰的姿勢僵直著、張開著薄薄嘴唇的佳乃並沒有看向觀鈴、而是凝視著站在其身邊的未知女性。


    我雖然想要描述那位女性的容貌,但不知為何卻無從說起。齊肩的整齊秀發,罩衫加上深藍色的裙子,隻有那一身簡樸的裝束隱約還在我的記憶之中。而她的五官隻給我留下了好像籠罩著一層煙霧般的曖昧印象。


    觀鈴走到仍處於張目結舌狀態的佳乃身前,有些壞心眼地搖動著她的身體。觀鈴身旁的女性說了些什麽,但那些話我也沒能記住。在祭鼓聲與拉客聲中,能夠透過衣物強烈地感受到佳乃的身體正緊繃著。


    「嗯,對了。打擾你們可不行呢。」


    觀鈴點了點頭,向我們笑道。


    「並沒有什麽打擾不打擾的啦。」


    「行啦行啦。那麽就


    bye-bye了,往人。」說完,觀鈴抓住身邊女性的袖子。「走吧,媽媽。」


    女性的容貌仍舊是模模糊糊的想不起來。隻能隱隱約約地感到她在微笑。觀鈴與女性背對著我們,親密地肩並肩離開了。


    觀鈴與一位叫作晴子的女性生活在一起。雖然觀鈴稱其為「媽媽」,但我已經微微察覺到了晴子並非其親生母親。無論怎麽斟酌,晴子的容貌都太過年輕,並且可以感受到兩人之間因為某些理由而保持著微妙的距離感。所以,觀鈴真正的母親好好地在某處生活著,像這樣親熱並肩走過的狀況——雖然有些無厘頭,卻仍然是可以想像的。


    但是,如果要說站在她身邊的人影是觀鈴母親的話,也不是能讓人輕易接受的。雖然其容貌僅僅是隱約可見,但不知為何卻能夠感受到並不能與觀鈴的麵龐像重疊。


    我困惑地轉頭看向佳乃。雖然已直起了腰,但佳乃她的表情仍然凝固著,好像視線早已追隨著混雜在人群之中的兩人漸漸消失一般,一動不動地凝視在一點之上。也許是因為那幼稚的淺粉色浴衣的緣故吧,站立在那裏的佳乃看上去簡直就好像是迷路的孩子一般。


    佳乃搖晃著向前微微踏出一步。看見她那踉蹌的樣子,我反射性地伸手扶助了她。透過薄薄的衣物,感受到她肢體的柔軟,以及那異常冰冷的肌膚,我一陣戰栗。


    佳乃的嘴唇微微地動了動。她的聲音被喧囂聲所抹消,我並沒聽到。但是我總覺得,從她那小巧的、稍稍失去血色的嘴唇中,確確實實地說出了「母親」這兩個字——


    第四夜


    那是從未見過的景色。夜晚,在到處彌漫著乳白色煙靄的山中。我撥開樹叢與林間雜草急速奔走著。身上穿著的是陌生式樣的和服。寬大的衣袖用帶子係在肋下,手中則握著一把長刀。


    餘光瞄到有人影在竄動。不給對方以可乘之機、我一個翻身,長刀一閃而過。手感沉重。鮮血「啪」地濺開。


    各處的樹影都在擺動。我一個都沒放過。踏上一步縮小距離,在對方擺好架式之前從下方斜切入其身體之中。然後縮回手腕,在鮮血四濺的同時轉過身來,一刀切下了眼前男子握刀的手掌。


    拋開嚎叫著的男子,高高跳起。利用腳踵滑下高低不平的陡峭斜坡。緊跟身後的氣息有兩個、三個——翻過身子、將落下的人影橫斬。然後立刻向其他狼狽不堪的追兵猛撲上去。


    每當刀刃閃過時飛舞的血滴就會濺上我的臉頰。伴隨著激烈的恐懼,一股至今從未體驗過的高昂感充滿了全身。第一次知道自己有多強。第一次知道——殺人這件事的快感。


    每當揮動手腕,束著的衣袖就會舞動、響起沉重的破空聲。敵人簡直就像紙做的一般。斬殺他們輕而易舉,那感覺確實地傳到了手上。那撕裂皮肉、砍斷骨頭的感覺。


    「…………殿下。」


    突然出現的清冽招呼聲,讓時間暫時停止了。雖然沒有完全聽清,但不知為何我知道那是在叫我的名字,轉頭向那邊看去。


    那是一個看上去似乎還未成年的少女。少女一身好似巫女裝束般的褂衣、緋紅色的和服裙褲,加上用獨特樣式裝飾過的外衣,在她那豔麗的垂發上用細帶纏繞著響無鈴。用以說明少女打扮的固有名詞一個接一個地湧上心頭,對此自己感到十分疑惑。


    少女雖然一身看得出是身居高位的裝扮。但她的麵龐端莊大方又稍顯幼稚。在她那讓人感到無比脆弱的眼角裏,閃爍著決然的光芒。


    「不要再殺了。」


    這是在走投無路之時,發自內心的喊聲。


    現在並非是側耳傾聽戲言的時候,這一理性之聲被從心靈深處所湧現出的感情所堵塞。就在躊躇的那一微小的瞬間,少女身後出現了一個人影。我的身體在思考前就已做出了行動,一把抱起少女嬌小的身軀。


    接下的一個刹那。斜砍而過的一道閃光,將我的後背斬為兩段。


    那之後發生了些什麽。我一無所知。蘇醒過來時周圍被漆黑的黑暗所包圍,我的上半身被少女抱在手中。少女那低頭看著我的臉龐,被淚水浸得淩亂模糊。少女喘息著、掙紮著,拚命地向我謝罪。


    ——對不起、對不起,都是因為我將莫名的請求強加於你,都是我的錯。


    我用盡剩下的力氣,用手指拭去少女臉頰上瀑布般流下的淚水。想要對她說不要介意,但喉中不斷地溢出鮮血,無法傳達給她。我的那副樣子,讓少女再次痛哭起來。真是惡性循環。


    少女衣著淩亂,從肩頭直到接近胸前隆起的地方暴露出了大片的肌膚。越過她的肩後,可以看見一對巨大的羽翼。


    羽翼帶著綢子般的光澤,在黑暗之中放出微弱的光芒。被那微光所包圍著的少女的身姿是如此莊嚴,顯得無比高貴。


    ——反正是臨終前的美夢。


    通過拚命的努力,我好不容易發出了聲音。


    ——那麽我好想被更為嬌媚的女子擁抱著啊。


    呆子,少女這麽小聲地嘀咕道。她那被淚水弄髒的臉上浮現出了幹澀的笑容。


    ——啊啊,你果然,好美啊。


    我已經發不出聲音了,隻能闔動嘴唇喃喃地說道。更為激烈的痛楚雖然折磨著我,但我的心靈卻不可思議般的平靜。我心中唯一掛念著的,就是留下了這個為我而痛哭的少女,她將在這個夢醒來之後消失,僅僅如此而已。


    第五夜


    我像平時那樣在路邊進行著人偶表演。


    但是,周圍的情況與平時大不相同。並非隻是零零星星地圍著些路過的小孩與父母,或是一時衝動的兩、三個小鬼,而是被為我的技藝所吸引而停下腳步的人們給團團圍住。


    用法力驅使人偶走動。我用手指提著取出的繩子的兩端,在人偶的麵前揮舞。人偶在絕佳的時機跳過繩子。隻是這樣,孩子們就已高聲歡呼。一個頭左右各係有一條長辮的女孩興奮地握緊了拳頭叫道。


    「呦~太利害了!你是怎麽做到的啊?!」


    「這是,秘密哦。」


    「————喝!」


    女孩突然向人偶發動了襲擊。人偶在千鈞一發的時刻躲了過去。


    「撲通。」


    女孩收勢不及,一頭栽向地麵。我連忙慌慌張張地上前將她扶起。嗯呦~女孩發出了這般奇妙的呻吟聲,但暫時看來沒有大礙。注視著她那快要哭出的小臉,我不經意間注意到,雖然比起我所知道的那個她小了許多,但她應該就是小滿。也許這是她年幼時的樣子吧。


    一個留有豔麗黑色長發的女孩像是在說「交給我吧」一般,伸出手來。在思考之前,我就已將抱起的小滿交到了那雙手上。年幼的小滿仍然眼中含著淚水,但是隨著黑發少女撫摸著她的頭部,表情漸漸平靜下來。我頓時放下心來。果然,雖然比我所知道的樣子要年幼了許多,但隻要小滿和黑發少女——美凪在一起,在一邊看著也會覺得放心。


    乘著我在討好小滿她們的機會,一個一頭整齊短發的女孩靠近了人偶,一邊用係有手帕的右手用力搖晃著人偶,一邊模仿著幹擾電波,從嘴裏發出「嗶嘩吡嘎~嘎~」的聲音。我一陣苦笑。會做這種事情的,想來也就隻有佳乃了。


    小佳乃兩手罩在人偶之上,一副想要傳遞念力的樣子。我出其不意地越過了她的手腕,以那樣的姿勢讓人偶翻起了跟頭。


    「哇、哇?!」


    佳乃發出怪叫聲急忙躲向一邊。在觀眾的一片歡呼沸騰聲中,有些害羞地說著「嚇了我一大跳呢~」一邊拍拍自己的胸口。


    而看來似乎已經想辦法安撫了小滿的美凪,則是迅速地遞給我一枚信封。在信封的表麵畢恭畢敬地寫著「進呈」


    二字。


    「……這個要給我嗎?」


    美凪肯定地點了點頭。「……精彩表演的獎品。」


    暫且先謝過收下了。不用打開我也知道裏麵放的是米券。隻要有這份心意,無論是什麽都顯得十分珍貴。


    雖然這些都是不可能發生的情況,但不知為何我並沒有感到不可思議。我總覺得即便是數年前便來到這個小鎮,她們也會這樣發現我,像這般親切地接待我。這些與我技藝的優劣並沒有關係。


    但是話說回來,總覺得有一種揮之不去的不協調感。我所知道的親密二人組一一美凪與小滿,朝氣蓬勃、不認生的佳乃……重要的臉孔,還缺少了一張。我向孩子們詢問道。


    「……那個,觀鈴她不在嗎?」


    「guanling,guanling是誰?」


    「是神尾觀鈴啊,就是留著馬尾辮的那個。」


    說完後,我才想起就她的性情而言與這些孩子們互相熟識的可能性極低,於是閉口不言。但是孩子們「啊啊」地簡單點頭說道。


    「不在啊。因為她很奇怪。」


    「一下子就會哭起來,明明什麽都沒發生。」


    「她是個奇怪的孩子、不可以太接近她,我媽媽也這樣說過呢。」


    孩子們輕率的話語,衝擊著我的胸口。孩子們是天真無邪的,相應的、也是殘酷無情的。


    「所以說。那種孩子的事情,大哥哥也不要去在意會比較好哦。」


    我想要責備她們,卻又無言以對。歸根到底隻是個路人的我,並沒有說這種話的權利。說起來我對觀鈴又有多少了解?我——僅僅是碰巧因為心存好奇而剛剛來到這片土地,都還沒有與她碰過麵。


    我繼續著表演。在一片喝彩聲中,突兀地產生了一陣空虛感。對於在這種奇妙的狀況下隻得接受觀鈴缺席的自己,感到無比的悲哀。


    「大哥哥,還要再來哦~!」


    小佳乃揮動著高高舉起的雙手。一步之後,美凪文靜地搖著手,小滿則在她的身後做著鬼臉。


    巴士之中的我臉上浮起了苦笑,透過車窗搖手作答。


    到底是鄉下的巴士,車窗流淌而過的景色令人心情舒暢。不經意間向連接著街道的堤壩望去——


    「——觀鈴。」


    我反射性地叫道,站立了起來。但是,不可能讓奔馳中的巴士停車開回去,我就那麽一直站立著。佇立在堤壩之上張開雙手,任由綁成馬尾辮的秀發隨風飄起,我眼看著這個小女孩的身影漸漸遠去。


    我再次喊叫著她的名字。她並沒有轉過頭來。我無法忍受就這樣離她而去。但是那個場景無情地被好像沸騰了一般的光景所漸漸吞噬。


    轉眼之間,溶為了一片白色,消失了。


    第六夜


    我站在教堂之前。雖然在長期旅行的途中看到過無數次,但是對此毫無信仰也從不關注的我來說,卻從未走近過。而現在,我不知為何身上穿著似乎是全新的禮服,與白色牆壁的教堂相對而立。我莫名地像要為自己鼓勁一般深深吸了口氣,踏上了裝飾著五顏六色花朵的小徑。


    在禮拜堂的入口前似乎是廣場般的地方,可以看到一個白霞環繞著的人影。身穿新娘禮服,手中捧著花束的女性,臉上遮有薄紗無法認出是誰。既懷有期待又懷有不安的預感,驅使著我站到了那位女性的麵前。也許是感到我的存在了吧,她將花束交與一隻手上,用空著的那隻手揭起了麵紗。


    「往人。」觀鈴仿佛花蕾綻放一般地笑了起來。「太好了。我剛剛一直有些不安,擔心你會不會來.」


    「——我是不是有些來晚了?」


    「不是啦,剛剛好。」


    四目相交。同時露出了羞澀的微笑。總覺得有些難為情、害羞。


    「這,果然是……我們兩人的,是吧。」


    「……你是指什麽啊?」


    用花束輕掩櫻唇,觀鈴低下了頭。我雖說是問得其所,但似乎也包涵了些想要捉弄下對方的意思。雖然非常的後悔,但如果得不到回答的話我還是無法確定。「不要打岔嘛。就是……我們一直在一起,這件事是吧?」


    觀鈴眯起雙眼,「嘻嘻」地有些羞澀地笑了笑,微微點了點頭。


    原來如此,我就要和她結婚了啊——這麽想著,不禁感慨頗深。在長時間的不斷彷徨之中、不知何時失去了停下機會的旅行將會結束。


    觀鈴也許正是最為合適的人選。


    「喂、往人,不要發呆了。」觀鈴焦急地揮舞著拳頭。「我們還必須去迎接另一個新娘呦。」


    即將加速的幻想,踩下了緊急刹車。「……你說什麽?」


    「——真是的。都怪你一直在發呆,她自己過來了呢。」


    我將視線轉向觀鈴看著的方向。雙肩裸露,比觀鈴的婚紗設計得更為時髦,但毫無疑問是身著婚紗的美凪,站在那裏。


    在啞口無言的我的身前,美凪低垂的臉頰微微泛著紅暈。害羞地站在那裏。「……今天是個吉日,很適合結婚。」


    「……誰、和誰?」


    在我瞠目結舌、瞪大的雙眼視野內,美凪就像是在做一件極為普通的事情一般點了點她自己和我。


    我將視線轉向觀鈴。她仍舊用花束半掩著羞澀的笑容。輕輕地搖晃著雙肩。


    「……你們,難道不覺得奇怪嗎?」


    身穿嫁衣的兩位少女互相看了看,立刻就將視線轉向了空中,搖了搖頭。


    不覺得奇怪啊。」


    「……既然是婚禮,當然不會覺得奇怪。自然要放爆竹啊。」


    「哐當!」我反射性地搞笑般倒了下去,連忙又慌慌張張地重新站起來。「我不是指這個——


    怎麽會不奇怪呢,無論怎麽想都不正常吧?為什麽新郎隻有我一個人而新娘卻會有兩位啊?」


    「不是兩位呦。」


    似乎觀鈴說了句比剛才更嚇人的話。「……哈?」


    「原來如此。你是打算忽視我重要的妹妹嗎?你膽子不小呢,國崎往人。」


    在觀鈴回話之前,讓人感到仿佛是雪女的歎息一般的低聲話語劃過了我的背脊。立刻回頭,出現在眼前的是單手拿著手術刀、不知為何穿上了男士晚宴服的聖,以及她身邊同樣一身新娘禮服盛裝打扮的、她的妹妹佳乃。配合嬌小的身軀以及右手腕纏著的手帕。袖子做了許多褶邊的可愛設計。我一陣天旋地轉。當然,並不是因為那個。


    「……是嗎,佳乃也是啊……?」


    「哦~」聖的聲音更加低沉了。揮動手腕,用手術刀輕易地劃開空氣。好像聽到了「唰」的一聲一般,我感到一陣疼痛。「你根本就是忘記她的存在了吧,看來你似乎很想嚐嚐我手術刀的滋味呢。新郎官。」


    「不是這樣……在研究是忘了還是沒忘這個問題之前……」


    「嗚嗚嗚,真過份。佳乃才是往人的一號新娘呢。」


    「喀、喀哦……不是,觀鈴才是一號……,』


    觀鈴有些怯生生地,但仍算是作出了反駁。她的身旁。美凪用指尖點著自己的臉頰、躊躇著。


    「…………那個。」


    她皺著眉頭、喃喃說道,立刻眼睛濕潤了起來。槽糕,我正要考慮善後措施,而在接下來的瞬間。


    「不許你讓美凪傷心,蠢貨————————!!!! 」


    與怒吼一起襲來的,是我根本來不及躲開的當頭一拳。在抱頭承受著痛苦的我的視野中掠過小滿——果然,她也穿著新娘禮服。而且是特別訂做的兒童尺寸。我猛地跳起、伸出食指指向她說道。


    「你你你你你你不覺得自己在做的


    事情很奇怪嗎?!」


    「呦?什麽啊?!不要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小心我不讓你入座!!」


    「現在搞不清楚狀況的是我哎!!」


    我幾乎要哭出來一般大叫著。但立刻有個聲音就插了進來。


    「什麽啊,有這麽漂亮美麗的新娘在這裏,你還有什麽好不滿的。你這家夥,還真是要求高啊。」


    一聽到大阪口音,就可以想像到是誰了。或者應該說是,沒有別人了。因為聖獨自一人身穿男士晚宴服,我懷著「可能會是……」這樣的期待轉頭向她看去——但那隻是脆弱的幻想。


    「雖說我戴上日式新娘頭紗會更合適。但我也很喜歡這身飄逸的打扮呢。」


    「……雖然是這樣。但是你令人意外的有美麗少女的風采呢,晴子。」


    「討厭啦~聖。你嘴挺甜的嘛。」


    砰砰,晴子仿佛像是在撣被單一般地拍著我。我都來不及添上一句你這把年紀真是白活了。


    詭異。這個夢實在是,太詭異了。


    我甚至感到有些恐怖而想要退後一步,但是身體僵硬到連這也做不了。好像是在嘲笑我的惶恐一般,佳乃「啪」地一聲,似乎十分高興地拍了下手說道。


    「啊.真正的女主角出場了呦。」


    我懷疑自己聽錯了。能夠進一步將我逼入絕境的人選——我所熟識的女性應該沒有其他人了啊。難道是佳乃的同學,抑或是我所沒見過的、觀鈴呀佳乃她們的母親,最壞情況該不會是曾經數次擦身而過的哪位男性吧——思考著一切可以想像到的可能性,我努力地咽了咽口水。從佳乃所指的那條路盡頭,一個衣服褶邊飛揚舞動著的影子向我跑近——


    是「土豆」。


    好似一隻白色小狗般的毛球狀生物身穿新娘禮服的樣子,對此,我,實在是,無法形容…………


    第七夜


    陪伴美凪以及小滿玩著肥皂泡,不知不覺中太陽就下山了。


    佇立在黃昏下的火車站,顯得特別得淒涼。我靜靜地凝視著那裏,長歎了一口氣——背後突然變得濕乎乎的。


    「————————————!!!?」


    「啊哈哈哈,看他那狼狽相————!!」


    背後傳來了勝利的歡呼聲,似乎有人跑開了。


    「你幹嘛啊小滿,別高興了,我可是隻有這一件衣服唉?!」


    我轉身怒吼道,但原凶早已躲開了。我一邊做著凶惡的表情,一邊摸了摸背後。似乎被澆上了用來製作肥皂泡的肥皂水。我正在想著怎樣進行報複的時候,一根纖細的手指「嘭嘭」地敲了敲我的肩頭。


    「請把它脫下來吧,國崎。」一頭有如絲綢般柔美的黑發隨風飄起,美凪用好像是對不聽話的孩子一般的口吻,對我說道。「現在的天氣,就算太陽已下山了也很快就會幹的。暫時,你就穿這個將就下吧。」


    「——呃、噢。」


    脫下t恤、套上遞來的衣物。是件和我平時所穿的那件衣服極其相似的黑色t恤。


    「很合身呢,這件t恤。」


    「但隻要和小滿在一起的話,一定馬上就會被弄髒吧。」


    美凪嫻靜地笑了笑,將弄濕的t恤掛上了同樣不知從何處拿出的衣架,吊在了屋簷下。黃昏微微帶著些紅色的光芒,透過t恤映射出了她那利落地扯直著褶皺的雙腕的線條。


    草叢中傳來夏蟲們輕輕的、低沉的嗚叫聲。在這即使站著不動,也會出汗的大熱天,舒爽的涼風不時吹來。一片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夏日平靜的、黃昏時的景色。


    就做夢而言,這有些過於一本正經了。這麽想著,我不禁泛出一絲自嘲的笑意。美凪似乎有些驚訝地低下了頭、看著我。


    等了一會兒,小滿似乎仍沒有回來的意思。


    「……請你不要罵小滿哦。」


    「知道了啦。我又沒有生什麽氣。」


    「說定了哦。」


    這樣進行著對話,我和美凪並肩走了起來、前去尋找小滿。


    走過了哪些路已經不記得了。不知何時,我們來到了學校。在不詳的紅色夕陽映照下。花壇邊的一角,小滿正用小鐵鏟拚命地挖掘著什麽。


    「喂.不要對公共設施為所欲為哦。」


    「我在找東西。」


    「……在花壇的土中尋找嗎?」我在小滿的旁邊蹲下,看著她的側臉。「不要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啦,回去吧。」


    「唔……」


    小滿一臉糾纏不放的表情,一心一意地繼續挖掘著地麵。也許是認識到她的所作所為並不正確吧,在沒發現任何東西的地方重新將土埋了回去。繼續挖掘然後將土埋起來、再繼續挖掘然後再將土埋起來,脖子上滿是汗水,用髒髒的手背拭去汗水後再低頭去挖。小滿重複著這樣無意義的動作,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


    「遠野。」我直起腰,故意誇張地歎了口氣問道。「你知道小鐵鏟放在什麽地方嗎?」


    「知道。」


    「拿來給我吧。」


    小滿睜圓了雙眼抬頭向我看來。我輕輕地用拳頭敲了敲她的腦袋。


    「隻在花園這裏附近哦。什麽都找不到的話就放棄回家。知道了嗎?」


    一旦開始幫忙,就發現這是件比想像更加無聊的事情。挖開了再埋回去,一直重複著無意義的動作,更何況我原本就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找什麽,所以無論怎樣都提不起幹勁。


    在經曆了多次徒勞無功的努力之後,我深深地歎了口氣,看向花壇對麵正肩並肩挖著土的兩個少女。


    在全神貫注地揮舞著小鐵鏟的小滿身邊,美凪正在用土將她所挖的洞穴埋起來。雖然很少交談但默契的配合讓兩人看上去就好像是親密的姐妹一般,然而不知為何在我的眼中呈現出的卻一幅無法表達的悲哀場麵。簡直就好像是知道了永遠的別離即將來到,正在珍惜、享受著能夠呆在一起的僅存的時光一般。


    揉了揉著右肩,我再次回到機械的工作之中。花壇的土很鬆軟、小鐵鏟能夠輕易地鏟入其中,工作十分的輕鬆。但是相對的,我的心中也有些難受。為什麽我連理由都不知道,還要為這種狂妄的臭小鬼將土挖開再重新埋起來啊。兩次、三次,我極度不爽地將小鐵鏟胡亂地鏟入土中。


    異樣的感覺真切地傳到了手上,我的身體立刻定在那裏。小心翼翼地提起小鐵鏟、用手輕輕地撥開鏟起的泥土,出現在我眼前的,是個根本沒有想到過的東西。


    那是,一根羽毛。


    純白色的羽毛幹淨得讓人無法想像它曾被埋在過泥土之中,在晚霞的照耀下微微發散出光芒。我想要觸及般地伸出了手指,卻在觸碰到羽毛之前停了下來。難以判斷到底是神聖、還是不詳,但總有一種讓我猶豫不決、不知是否該去碰觸的感覺。


    「你找到了啊,國崎往人。」


    身後傳來的悲哀話語聲讓我轉頭看去。小滿的臉上,一副比話語更為沉重的憂傷表情。她從我身後伸出手來,毫不畏懼地捏起了羽毛,按在自己的胸口。


    「已經到了不得不覺醒的地步。」


    呼應她的喃喃自語,羽毛突然光芒倍增。小滿的身影,微微搖晃。


    「必須讓美夢回歸天空了。」


    這麽說著,好像要解放什麽似的,小滿張開雙臂、舉向天空。羽毛有如被強風吹動一般高高地飛揚起來,不知從何處出現了無數的肥皂包好像要追趕它似的飄舞在緋紅色的空中。在橘黃色的光芒中嬉戲了一會兒後,肥皂泡一個接一個地破碎了,就好像是受其影響一般,很快,羽毛也「啪」的一聲,化為了虛無。


    回過神來的時候,小滿的身影也消失不見了。


    我直起腰,環顧四周。暑假中的學校幾乎沒有人在,要是有人走過的話應該會立即察覺到,但無論是小滿跑開時的背影、還是躲在什麽地方的跡象,都無法感覺到。美凪佇立在直到剛才小滿還呆著的位置上。


    「小滿,她回去了呢。」


    美凪抬頭看著夜色漸濃的天空,用平時那樣呆呆的口吻喃喃說道。但是不知為何,從美凪的話語之中,我能感受到她正在努力抑製著感情、不讓眼淚流下。


    第八夜


    觀鈴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走進了無人迎接的自家玄關。熟練地準備起自己、以及不知何時才會回來的同住者的晚餐,將其中一份用網罩遮好之後一個人吃了起來。


    當她收拾好餐桌、洗好澡、在起居室休息了一陣之後,準備回房睡覺時,終於,她的家人——晴子回來了。


    「我回來了。」


    「歡迎回家。」


    在這簡單而機械的問候之後,兩人就沒有什麽其他的對話了。觀鈴回到自己二樓的房間,將無論如何也搞不懂的作業隨便塗上了幾筆、在形式上完成了之後,蓋上了被子睡覺。樓下,晴子則是自斟自飲,在觀鈴睡著很久之後才回到她自己的房間睡覺。


    當觀鈴起床之時,晴子當然仍在蒙頭大睡之中。早飯隻要做一人份就足夠了。因為無法保證晴子會在可稱之為「早上」的時間裏起床。鑒於沒人會管,所以觀鈴完全按照自己的速度進行著穿著打扮。


    結果觀鈴這天又遲到了。在學校邊沿海的堤壩上模仿鳥兒梳理羽毛的樣子、向看見的烏鴉或是沒見過的野犬表示興趣然後被無視、就這樣消磨著時間,等到下課時間再偷偷地坐到教室中自己的位置上。


    班中的同學沒有一個人留意到她。


    當觀鈴在教室之中,被那些叫作「同學」的陌生人所包圍著等待時間流逝的時候,晴子終於醒了過來。這時已是日上三竿了。痛飲一杯所謂的「醒腦酒」、敷衍了事地扒了兩三口飯,迅速換好衣服關好門窗。


    「我出門了。」


    晴子在出門時轉頭這麽說了一句。無人的屋內沒有傳出任何回答。一陣尾氣味與排氣聲響之後,晴子翻身躍上摩托去上班了。


    在那之後又過了幾個小時,結束一天課程的觀鈴回到了家中。


    「我回釆了……」


    這次同樣沒有回答。封閉的房子四麵不通風,因為夏日的熱浪而熱氣蒸騰。


    「嗚哦~」


    觀鈴無意義地輕叫了一聲,打開了麵向庭院的隔扇來換氣。仍然稍稍殘留的酒精味——觀鈴她那唯一家人的痕跡漸漸消去了。似乎稍稍感到不安,觀鈴暫時停了下來。


    好像要擺脫那個念頭一般往回走去。回到自己房間、放下手上的東西、換好便裝,自己一個人嬉戲度過剩下的時間。在桌上擺好撲克牌、將其弄亂、再次重新擺好。


    估算了一下時間,觀鈴開始準備晚餐。今晚也是暫且先做好兩人份的料理,但是隻有觀鈴一人在吃。


    「——今天,做得很好吃。」


    樸實無華的喜悅聲,在安靜的廚房之中響起。


    留下一人份的飯菜收拾好餐具、洗完澡、換上睡衣,在榻榻米上滾來滾去地看著電視。


    今晚也是直到忍不住想要睡覺的時間,仍然沒有晴子要回家的跡象。結果,隻能長歎一聲、關好家中的門窗、將一樓的燈熄滅。隻留下玄關的門燈,走上了二樓。觀鈴並沒有走向自己的房間,而是來到晴子的房間前麵。


    打開門向裏麵看去。當然,裏麵沒有人在。這間隻在晴子睡覺時才會用到的房間內遠比觀鈴自己的房間要收拾得整齊,家具、寢具之類的布置顏色鮮豔,充滿了強烈的生活感。雖然感覺隻要踏進一步的話,應該就會被晴子的氣息所圍繞——但是,觀鈴並沒有走進房門。她向著主人不在的房間,低聲說道。


    「晚安,母親。」


    觀鈴輕輕地關上門,回到自己的房間。雖然到處滾落著玩偶行李之類,但是因為房間空蕩蕩的所以並不讓人覺得淩亂不堪,而且不知為何、讓人感到缺乏生活感。關上燈,觀鈴躺在了床上。隻有她那微弱的呼吸聲,才是這間房間中唯一的生命證明。


    這一晚,晴子沒有回家。觀鈴將放在網罩中冷掉的剩飯作為自己的早餐,然後又一次在會遲到的時間出了門。


    當觀鈴去學校的時候,晴子曾回了一次家,僅僅是簡單地整理了下裝束之後,又前去工作了。對此並未察覺的觀鈴,再次回到了無人的家裏,和平時沒什麽差別,過著一個人自言自語沒人作答的生活。


    明天是這樣,後天也是這樣,大後天仍是這樣,這樣的日子一天天地重複下去。


    我討厭這個夢。


    雖然住在同一個家中、但兩人之間並無太多交流,這一點我也十分清楚。而這兩人在心底裏互相為對方著想這點,我也明白。


    既然這樣,為什麽即使在夢中也不讓她們過得幸福一點呢。為什麽不讓她們像極其普通的母女那樣,一起吃飯、爭吵、歡笑。


    至少,她們能允許我介入。這樣的話,就不會讓觀鈴再次露出那種寂寞的表情了。就算不能讓她露出微笑,至少能和她在一起、解除她的悲哀——


    ——真的,是這樣嗎?


    那麽為何我又會做這樣的夢呢。這樣的夢,不正是因為我覺得自己在觀鈴的身邊卻絲毫無法幫助她而引起的嗎。即便是兩人希望呆在一起。束縛著觀鈴的咒語也會傷害她的心靈、傷害她的身體、恐怕還會很快侵蝕到我的身上。所以,我才會期望離開她的身旁,以至於會夢見和我邂逅之前觀鈴的日常生活。


    但是,夢裏也沒有救贖。隻留下被無窮無盡的孤獨所摧殘,既不哭也不笑、一點點被消耗著的觀鈴。結果,即使在夢中,我也隻能那樣旁觀、什麽也做不了。


    我。實在是無能。


    在讓人想到幽冥之境的淡淡黑暗之中,我哭了起來。撐在地麵之上的手掌與膝蓋,被積成水窪的淚水所浸濕。匍匐在地、抽泣著的我的肩上,不知是誰的手放了上來。


    觀鈴的臉龐出現在我的眼前。悲傷地凝視著我臉頰上拭去後又不停湧出的淚水,觀鈴輕輕地用兩手抱住我的腦袋,按到自己胸前。


    不知何時,我的身體變回了孩童時的樣子。處在就算是哭泣也會顯得很自然那樣年紀的我,依靠在觀鈴的胸口。雖然有些不好意思,但猶如揪心般疼痛的哀傷,讓我低下頭慟哭起來。「為什麽」嘴中無意識地這麽喃喃說道。


    為什麽我是如此的無能啊。


    為什麽,即便是在自己的夢中,卻誰都無法幫助啊——


    第九夜


    身處森林之中。好像是在掩護著兩位女性一般,走在岩石、樹根縱橫交錯的山野小道中。


    因為長途旅行的緣故我身穿著的陳舊神官服上沒有係束帶,但手中卻握著長刀的刀柄,嚴密監視著左右。在前幾天的夢中出現過的那個頭發上纏著響無鈴的少女,身穿著式樣奇妙、稍有些不合身的服裝,有些踉踉蹌蹌地跟在我的身後。在她背後,一頭濃密的翠發、目光冷冽、容貌秀麗的女性,纖細的身上穿著與我式樣稍有不同的衣物,好像想要庇護身前頭戴響無鈴的少女一般微微伸出手跟在她的身後。


    我醒悟過來,也許這是數日之前所做的那個脫離時代的夢的延續吧,事件的設定與其相同。隻是,氣氛不像那時那麽危險。雖然好像是一副潛藏著要躲開某些人的耳目的樣子,但並不存在那種、一步走錯就會萬劫不複的緊迫感。


    每當頭戴響無鈴的少女一腳踏空、或是手打滑之時,翠發女性就會伸手相扶,並似乎在她的耳邊說些什麽揶揄的話語,讓少女


    嬌嗔不已。我在一旁辛苦地忍著笑聲。


    盡量不出聲響地前進著。頭戴響無鈴的少女會不時無憂無慮地走到野花、或是偶爾出現在視野中的小動物跟前,我和另一位女性則是神經緊繃,每當聽到聲響、或看到搖晃的影子都會一陣緊張。


    當兩位女性在不顯眼的樹蔭下睡著之後,我仍在一邊手握長刀刀柄不敢放鬆警惕。就算是夜晚霧靄深處的野獸氣息也不會放過,抱著這樣的覺悟,睜大著雙眼。一刻也不許馬虎大意,好像要把身體撕裂一般的緊張感。讓我意識到了潛在的生命危險。


    但是另一方麵,我有一種就連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的充實感。也許是無法逃避拚殺的這種決意,反過來充實了自己的存在吧。


    大概,並非如此。這種充實的想法的真正由來,一定是——


    霧靄稍稍變得淡薄了。我抬起頭握緊刀柄。但是,馬上放鬆了肌肉。


    似乎在夢中我又陷入了迷茫的夢裏。那裏並非在森林之中。有個板牆圍繞的庭院,在其中可以看到宏偉的宅邸。但是、我卻並不感到意外。結果還是回到這裏了啊,我一邊這麽想著、一邊走向宅邸。


    那裏是曾經與我同行的兩位女性,因為偶然的緣分共同生活過的宅邸。板牆雖然奢華但是門窗並不精細,柱子與廂房的工藝也很粗糙,仔細看去粗糙程度無比顯眼。即便如此,這也是現實中不能再回去的「家」啊。事到如今讓我感到無比的懷念。


    看過去,那個頭戴響無鈴的少女正蹲在外廊的台階之上。她並沒有身穿巫女裝束,僅僅是簡單地穿著和服裙褲外加一件毛織外衣。


    少女垂下看向夜空的視線,向我看來。在月光的照耀之下,從臉龐直到脖子、胸前,閃耀著淡淡的白光。


    一時間我們不知不覺地對視起來。很快少女就「噗」地一聲,浮現出了惡作劇般的笑容。


    「原本覺得是個風雅的月夜,現在卻有個礙眼的家夥過來了。」


    「那可真是遺憾啊。我倒是頗有眼福。夜晚出來閑逛,卻意外地看到了女子有失體統的打扮。」


    少女將衣著的前襟合攏,嚴厲地瞪視著我。但是,對於苦笑著走近她並坐到她身邊的我並未做出什麽冷酷的舉動。


    「你,又做惡夢了嗎?」


    「別說蠢話。我可沒那麽膽小。」


    少女盯著腳下,鬧別扭般地低聲說道。


    一時間兩人沉默無語。隻是側耳傾聽著直逼板牆的森林中傳來的貓頭鷹、金鈴子等等的嗚叫聲。換個對象的話就會感到氣氛沉悶,雖然就這樣沉默著,但隻要有她在就會感到心情舒暢。雖然她不知為何給人一種盛氣淩人的感覺、並不能讓旁人感到放鬆,但是不知何故,麵對著她卻讓我感到無比自然。


    但是,如果繼續靠近她的話,她又要生氣了吧。我正這麽想著的時候,她出乎意料地輕聲對我說道。


    「…………殿下,請再靠過來些。」


    我陷入了一片自己好像被看穿了一般的無措之中,又不敢肯定自己所聽到的。「之前你不是會說『不要再貼過來了』,不喜歡這樣嗎?」


    「情況不同不是嗎。在這個距離說話的話,會聽不太清楚。」


    「大聲說不就行了嗎?」


    「那樣不就會被別人聽見了嗎!」


    雖說已經有所抑製,但也許是因為投入了感情的緣故吧,她的話語在黑夜中回蕩。我們兩人不由得一時手忙腳亂地四下環視。似乎並沒有誰會出現的跡象。放心地喘了口氣後,我遵從了她的命令。


    我們兩人肩碰肩地緊貼著坐在一起。可以感到少女的身體微微有些變得僵硬。接著她又有一段時間沒有出聲,然後終於好像下定了決心一般看著我的眼睛問道。


    「那個……殿下。」我仍舊沒能聽清名字。但是從她櫻唇中發出的聲音無比悅耳動聽。「如果說讓你決定今生臨終之前所要做的夢的話,你希望有個怎樣的夢呢……?」


    「……你又在問些奇怪的事情了。是不是裏葉對你說了些什麽啊?」


    「我在認真地問你。快點回答。」


    女孩將臉湊了過來,正麵凝視著我。映射著月光的眼眸既純真又誠實,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如果知道明天就將死去、至今的努力所得將會化為烏有的話……就算是晚上所做的夢也可以,想要完成一次的心願——想要實現的願望,你有嗎……」


    大概是因為女官的照料無微不至吧,她那精心梳理的黑發無比動人。與她幼稚的麵容不相符的表情缺乏親切感,手足是如此的纖細仿佛輕輕一碰就會折斷一般。雖然完全是另一個人,但不知為何這種氛圍以及口吻讓我想起了觀鈴。


    觀鈴。


    隨著她的名字出現在腦海中,我放棄了原已準備好的回答。


    「那種事情。」我立刻開口說道。「不用說也明白吧。」


    「不用說也明白嗎?」


    「是啊。」


    但是,我不知道怎麽說明才好。我害怕迂回的說明,會傷害到她——眼前這個麵貌與觀鈴相似,但應該完全是另一個人的女孩。我尋找著詞匯,卻連想要表達的想法也失去了要領。


    好像要打破沉默一般,風吹動樹叢發出了聲響。突然,胳膊變得沉重起來。少女抓著神官服的衣袖,將頭靠在我的肩上。一邊蹭著額頭、一邊小聲而清楚地說道。


    「你,並非無能。」


    她用力抓緊了袖子,再次重複道。


    「你,並非無能。」


    不知她為何會這麽說。但是,她的話語確實給我那消沉的心靈注入了力量。少女再次低聲重複道。


    「你,並非無能。」


    這句話,簡直就像是黑暗中點起的那一絲光亮——


    我突然醒了過來。


    抬起頭。靠著透過窗簾射入的微光,就算是半夜也能勉強看清物體的輪廓。我尋找著這間房屋主人的身影。


    眼前的床上,觀鈴發出安穩的呼吸聲熟睡著。此時她的身上,完全看不到痛苦的樣子。我放心地舒了口氣。


    不用說也知道,觀鈴她雙腳無法下地、始終呆在床上已經有好多天了吧。她的身體莫名地從腳力開始,一點點被侵蝕著。


    終於,與這一詛咒相似的現象,襲向了一直呆在她身邊的我的身上。後背上那被割開尚未愈合的傷痕,好像突然開始發出悲鳴一般傳來了疼痛折磨著我。


    侵蝕著觀鈴的詛咒將會波及與她過於接近的人們,我早已察覺到了這一點。明白這點正是將孤獨強加於觀鈴的元凶之後,我曾一度想要離開她的身邊。


    但是,結果我現在再次站在了這裏。比起靠遠離她而換來的一時安穩。


    我更希望能夠撫慰她的心靈,哪怕是一分一秒也好。


    我已不再迷茫。已經下定決心要永遠守護在觀鈴的身旁。


    ——如果說讓你決定今生臨終之前所要做的夢的話,你希望有個怎樣的夢呢……?夢中那頭戴響無鈴的少女——散發著和觀鈴相似氣息的少女所問的問題出現在我的腦海之中。


    我的回答還是一樣。


    這種事情,不用說也明白吧。


    * * *


    盛夏那耀眼的陽光,在海麵上點點閃爍。不用手遮住眼睛的話,難以直視。


    在激烈閃爍的光點之中,觀鈴嬉戲著。不顧會弄濕連衣裙的下擺踢著水麵,水珠四濺,束著的秀發飛舞飄蕩,愉快地歡笑著。


    突然之間觀鈴高高舉起雙手,向著遠處大幅揮動。轉頭看去,隻見堤壩之上晴子正一手夾著煙,另一隻手揮舞著向觀鈴作答。她將手搭在嘴前,大聲叫道。


    「不要走得太遠哦


    。」


    觀鈴再次揮了揮手。我也跟著一起舉起了手臂。晴子像是在說兩個人要好好相處一般,展開了雙臂。


    「來吧。」


    觀鈴放下高舉著的雙手中的一隻,向我伸來。


    「我們一起去吧,往人。」


    現場的氣氛讓我感到有些害羞,躊躇著沒有作出反應,好像要鼓勵猶豫著的我一般,觀鈴臉上浮現出明朗的笑容。我怯生生地伸出手去,與觀鈴那纖細柔美的手指握在一起。


    一時間,我們佇立在沙灘的顏色變化處凝視著夕陽。很快就步伐一致地開始慢慢走了起來。


    我沒有問,要去哪裏。


    因為無論要去哪裏我都做好了準備。


    隻要是她想去的地方,無論是哪裏我都做好了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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