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大天使的十二小時——


    林蔭大道上盈溢著秋意和落葉,午後稍晚的陽光灑落地麵,在地麵上畫出了樹木樹影的馬賽克圖案。再加上人影,路麵本身就像皮影戲的舞台了。


    看起來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踩過落葉和樹影走著,自然毫無矯飾的穿著一件夾克,說他是薪水階級的嘛,倒還更像個參與學術或創作活動的人,不成型的頭發跟金黃色的陽光糾結在一起。


    另一個人影出現在年輕人的視線中,是一位女性,年齡約莫十八歲到二十歲之間。一襲夾克、洋裝配上裙子的裝扮,像流行雜誌上活生生的彩頁。略帶褐色的頭發呈現優美的波浪曲線披灑在肩膀上。一樣略帶褐色的眼眸流露著楚楚動人的色彩,直視著年輕人。年輕人傻傻的杵著,拔不開腳步。美麗的姑娘在枯葉上滑行似的跑了起來,將身體投入年輕人的手臂裏


    “耕平!”


    “來夢!”


    光線在兩個人四周如萬花筒般地舞了起來。


    “哇,羞死人了。拜托饒了我吧,這像什麽樣子啊!”


    不知道是哪裏爆出某人的思維


    雖然到了一半就發現是一場夢,卻很舍不得就那樣醒過來,即使在夢裏迎接他的將是一個殘局。


    耕平的視線停留在天花板上,但不是那片天天在便宜公寓中看的天花板。如果是建築家的話,大概會使用別的形容,可是一般凡人隻能用“花了更多錢的天花板”來形容。昨晚,也就是萬聖節的晚上,耕平成為北平先生預計外的客人,留宿在北本先生家。


    “在夢裏,來夢一直叫著耕平呢,嗯,總不能叫她加先生兩個字吧?”


    耕平望著天花板苦笑。他還是覺得聽來夢充滿精力和信賴的叫他一聲“耕平大哥”比較符合彼此的關係和心態。


    耕平起身離開床鋪。這個房間隻有六個榻榻米寬,但是和耕平住的公寓完全不一樣。北本先生家的,應該說是北本府邸二樓的一個房間是客人專用的和式房間。早晨的陽光透過純白色的窗格紙,溫和的照在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壁間擺飾著景德鎮的白壺,散發著深沈的光澤鎮坐在那裏。


    耕平穿上放在枕頭邊的衣服,把棉被折好後放進櫥櫃裏。正想去借個洗手間,走到走廊時就遇見了同宿的客人,也就是住在隔壁房間的立花來夢。


    “早,耕平大哥。”


    “早。”嗯,還是這樣叫比較好,耕平自然的點點頭。兩個人肩並肩,盡量不發出聲音的走下樓梯。


    “昨晚睡得不怎麽好。”


    “我也是,盡做一些奇怪的夢,來夢也是嗎?”


    少女微微一笑。


    “嗯,還有因為好久沒有一個人睡了,睡的不太安心。”


    啊,原來如此--耕平對自己的不了解感到不好意思。來夢從小就是在育幼院長大的。一直有室友同住,根本和單人房無緣。昨天晚上一個人睡在客房,也難怪她睡不好。


    耕平覺得來夢很可憐,不過這也許隻是一個住慣單人房的人對她的一種關懷。


    “常常都是一個房間住三個人左右嗎?”


    “住四個人呢,來夢最年長,其他三個是五年級、四年級、三年級。”


    “咦?三個低年級的學生啊,來夢也真辛苦呢。”


    “沒辦法,我已經六年級了嘛。不管是在育幼院裏或是學校都要照顧低年輕的年生。”


    “真是太了不起了。”


    “可是偶爾也有出糗的時候”


    來夢笑著,臉上綻放出的絢麗光彩挑動了耕平的心。就世俗的眼光來看,來夢算是個不幸的孩子。父母雙亡,而且還是很不尋常的死法。無依無靠地被寄養在育幼院裏,為了尋找母親而展開的旅程又遭遇到奇怪的事件,陷入確認母親死亡的困境。不管是命運的女神還是大天使,是不是能夠對這個小女孩再好一點呢?


    可是,來夢似乎無意去詛咒自己的命運。就像耕平自己,在精神的某處有個通風口,可以舒解讓人窒息的家庭帶給他的壓力一樣,來夢也有這樣的通風口吧。而且說不定比耕平的還大、還優秀,隻希望這難得擁有的通風口不會因為蓄意的破壞而遭到堵塞。如果真的發生這樣的事,耕平一定會想辦法阻止吧。這樣的話,耕平跟來夢的邂逅,對來夢而言將會是一段“良緣”。


    ***


    桌上擺滿了日式早餐,有白飯、豆腐味噌湯、豆腐皮、鹵青菜、醃鮭魚片、烤海苔。四溢的香味重重打擊著耕平。


    “唔,好棒的感覺。”


    耕平深切而實際地感受到家庭料理的存在意義。過去整整一周,耕平的早餐都是清一色的,一般市麵上販賣的玉米片淋上牛奶。隻是在最短的時間內補充最低限度的營養而已。玉米片本身並沒有錯,但是真的完全沒有味道。而並排在眼前的早餐,不但又香又熱騰騰的。讓家庭這種抽象的存在,在食欲的世界中實體化了。


    先把這些理論擱置一旁,耕平把陳列的早餐一掃而空,來夢也差不多。


    然後北本先生趕耕平和來夢到客廳去。他拿著三份報紙,報紙上已經刊登著昨天晚上在聖路加斯大學發生的事件。


    報紙上報導說:“萬聖節慘劇”中,有四人死亡、三十九重傷、一八六人輕傷。所謂輕傷者是指目前在聖路加斯大學醫學院附屬醫院接受治療的患者。其中並不包括耕平、北本先生和來夢,他們很快避開混亂離開了校園,因為他不覺得傷口特別疼痛,也不想被警察帶去問口供。如果有人說他這種態度不合作,他也認了。


    在醫院接受治療的輕傷者,不是回答警察的詢問,就是麵對電視台和報社的采訪。


    “好像大家都被催了眠一樣。現在回想起來,實在不知道為什麽那麽興奮。外麵雷聲大作,會館內燈光閃閃滅滅,音樂和歡叫聲震得人耳朵發疼。頭腦一片空白,心情卻不斷的亢奮起來,身體仿佛就要爆炸了。”


    綜合他們的證詞,就像上列所描述,但是無論當時的氣氛有多詭異,意外還是意外,根本就找不出任何犯罪的蛛絲馬跡。如果真有人設計了這場“萬聖節慘劇”,又能從中得到什麽好處呢?


    “一定是其他製作公司嫉妒亞弓小姐實力和人緣,所以策劃了這個事件。為了這們這群忠實的亞弓小姐歌迷,請你們一定要把犯人找出來。”


    有些學生這麽大聲疾呼,可是警察並不打算認真接受他們的意見。因為搖滾演唱經常會發生這種事,狂熱的歌迷難免失控。這次的事件看來也會在“最近的大學生太缺乏自我控製力,真叫人傷腦筋。”這麽一句話中劃上句點。耕平早看透了這一點,所以才會離開現場的。無論他說什麽都不會改變警察的結論。


    到北本先生家後,仔細檢查了一下身體,發現耕平全身有以“成打”為單位的撞傷、擦傷、瘀血、腫塊。好像在混亂中跟毫無次序的物理能量狠狠的衝撞過。當然,為了讓包括自己的三個人以逃脫,他也踢開了不少了。


    “說不定被我撞倒的人更多,傷勢也更嚴重呢。”


    懷著一絲不安的滿足感,耕平自己包紮傷口,構不到的傷才讓來夢幫忙。北本家的急救箱內,該有的藥幾乎是一應俱全。替他拿急救箱來的北本夫人興衝衝的問他“是不是參加了什麽示威遊行?”耕平回答說“很可惜,不是。”


    “日本人喜歡慶典前夕更勝於慶典當天。”


    耕平以前就聽過這樣的話。或許真的是這樣吧,聖誕夜總是比聖誕節當天熱鬧,過年時也是除夕夜比大年初一熱鬧。不過這次的萬聖節前夕真的是夠瞧的。簡直是惡魔吹奏著魔笛,振翅飛過夜空的一夜。說不定“大天使加布利亞路會在萬聖前夕釋放惡魔十二個小時。”的傳說是真的呢。


    ***


    “我那個先生很老實,就是不懂得什麽生活情趣。我一直希望他偶爾做些破天荒的事,最近他常為了工作外的事情到處奔走,讓我滿訝異的。”


    稍嫌肥胖的北本夫人端茶到客廳的時候,壓低嗓門調侃的說。北本先生調整了一下坐姿,把報紙折好,做勢要夫人離去。


    “好了啦,有你在耳根就不清淨,根本辦不了事,有事情我會叫你,先出去吧。”


    “是、是、我這個障礙物馬上走。能戶先生,麻煩你照顧這個不良老人啦。”


    夫人一離開,北本先生就把臉皺成一團,喃喃地念著“受不了她”,不過這句話也好像隻是為了掩飾自己的羞澀而已。北本先生雖然是相親結婚的,可是撇開年輕歲月的回憶和思慕不談,可以說是過著非常幸福的婚姻生活。


    隨即北本先生換成另一種表情,對耕平說“在天明之前,不要再去想昨夜發生的事情。”


    “深夜時寫情書,一定要在第二天早上重新看過再寄出。因為要治療不安定的精神,太陽光是最佳良樂。”


    北本先生的意見應該是成熟大人的明智判斷吧。的確,感覺上在太陽光底下,所有的恐怖、不安、猜疑等黑暗生物都會深化消失。耕平不斷的點頭,突然想到“可是,黑夜還會再來呀。而且,說不定也有像夜晚一樣漆黑的白天呀”。想到這裏,他又急急的猛甩頭,企圖趕走那種不吉利的思想。


    “昨天晚上真是折騰人的一晚,可是能見到耕平真是太好了,可以好好聊一下以後的事。”


    北本先生摸摸下巴,說:“耕平如果取得了圖書館管理員資格,一定要來怪異幻想文學館工作喔。畢竟我這裏需要一個專任的人。”


    “現在不是已經有一些成員嗎?”


    “有是有,不過他遲早會去某所學校教英文的。”


    他的意思是需要一個能夠才能做下去的專職人員來管理、營運這個文學館。


    “被稱為日本的約翰賽倫斯博士也不錯啊,你覺得怎麽樣?”


    北本先生提起的約翰賽從斯博士,是出現在阿爾吉諾布萊克伍德所寫的小說裏的超級心理學者,有“怪異小說界的福爾摩斯”之稱。耕平被譬喻成相當了不起的人物,可是他根本沒聽說過約翰賽倫斯的大名,所以沒有深切的感受。如果能照著北本先生所說的話去做,就不必煩惱就業的事,但是他也不想就這樣依賴他人。


    趁北本先生去洗手間的空檔,耕平放低聲音跟來夢說話。


    “北本先生有沒有跟你說什麽?”


    “嗯,一點點。”


    來夢點了點頭,突然想起了比這個更重要的事似的。把手移到t恤的胸前位置,拉出一條小小的項鏈。


    “看,這是媽媽的遺物,耕平大哥在那個地方交給我的。”


    “那個地方”指的是,在晚夏那一趟不可思議的旅程中,來夢、北本先生和耕平到達的地方。那是一座名叫“黃昏莊園”,像博物館長樣大雄偉壯觀的館邸


    “你小心的珍藏著嗎?”


    “嗯,當然啦。這是媽媽和耕平大哥給我的嘛。”


    收起項鏈後,來夢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說:“耕平大哥給我的花,我都做成了押花保留著呢,不過今天沒帶。”


    旅途結束時,耕平送給來夢許多花。從別的地方拿來的,當時不可能出現在那裏的花。


    後來耕平看過幾本書後才知道,那是一種叫“隔空取物”的超能力。不過知道後,他也沒打算幹什麽,隻是點點頭說“哦、原來是隔空取物啊。”就這樣不了了之。因為他既不想修行成一個偉大的超能力者,個性上也不介意多動一下身體。重要是的,他根本不想去相信自己具有什麽超乎人類的能力。更何況這原本就不是耕平本身的能力,而是棲息在他體內的異次元生物的力量。來夢的體內應該也棲息著同樣的生物,耕平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為這件事情感到高興。


    “唷,女孩子就是女孩子。”


    對於押花的事,耕平隻能這麽回答。這也許不是最好的反應,但是耕平就是不擅長講漂亮話。


    “耕平大哥,假日不回家不好吧?”


    “不會啊,我反正也不怎麽想見家人。”


    來夢似乎從耕平的表情和語調中感覺出不尋常,帶著些猶豫緊接著問:“吵架了嗎?”


    “也不算吧。”


    多麽不著邊際的答案啊,耕平不得不暗自苦笑。事實上耕平並沒有跟父母吵架,隻是身為次男的耕平,不願順從父母要他當一個醫生的命令,背棄了父母。在毫無爭執的狀況下達成了協議,耕平住的公寓和父母親的居所直線距離隻有十公裏之遠,但是自進了大學以後,這對親子就幾乎沒再見過麵了。


    北本先生麵帶微笑回到座位了,他們兩個的談話,他也聽到了一部分。


    “總比硬是要幹涉你的父母好多了吧,偶爾也回家吃個飯嘛。”


    “嗯,也許是吧。不過,他們一旦決定了路線,好像就很難讓他們偏離了。”


    耕平很率直的回答北本先生,一邊想著,像這樣的話他從不曾對自己的父親說過。可是兩個人好好坐下來談就能互相了解嗎?耕一可沒這麽樂觀。耕平的父親無論在公事或私事上都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做,而且一路成功到底,唯一的失敗大概就是用在次男身上的教育方式吧。這種人所抱持的信念和價值觀,不是一個二十歲不到的年輕人可以改變得了的。


    再說父親的價值觀也並沒有錯。身為一個醫師和醫院落經營者,他可以說是非常優秀的人才,也獲得了社會的尊崇。和同樣是醫師的妻子齊心協力把小小的診所經營到成為三鷹市最大的綜合醫院。這是他們費盡萬苦努力擴展的大醫院,當然會希望由兒子來繼承。


    所以,耕平不得不承認自己對能戶家而言是個障礙。耕平的存在隻會讓能戶家失去現有的和平以及將來的發展,耕平自己更是無法生存在能戶家的價值觀中。因為這種種因素,耕平隻能離開這個家。他很清楚,那裏不是他該佇足的地方。


    “或許,一個的家庭的聯係不光是靠遺傳基因,不得在某處共有某種精神上的價值觀才行吧。”


    耕平不得不這麽地想。不過,他還隻有十九歲,這樣的信念未必會成為他人生裏最後的信念。耕平的意識和感性根本就是對父母親的一種“反叛”,那麽,如何創造出自己的未來就是他今後最重要的課題了。


    在這個夏天之前,他完全沒有個底。為了找出個頭緒來,耕平展開了這趟晚夏之旅,並且在旅途中遇到了來夢。那之後,似乎注定了來夢將會成為耕平現在和未來裏相當重要的一個因子。說不定耕平已經在那一夜的旅程中打到他所要找的東西了。


    ***


    “跟北本先生同住的不隻夫人,還有女兒女婿。兩個年輕的客人也和他們見過麵了。”


    北本先生沒有兒子,隻有兩個女兒,都已經結婚了,次女嫁給少壯的西洋史學者,住在京都。長女叫真子,招贅成親,入贅的夫婿幫北本先生經營事業。


    這個人叫做典夫,三十五歲。小時候出過車禍,一隻腳有點行動不便,但是有紮實的經營能力以及平衡的社會感。對於北本先生要領養來夢這件事,他是這麽對妻子說的:“就照嶽父的意思去做吧。反正嶽父又不是要把所有的財產過繼給她。”


    “好像隻想供應她好好讀完大學,之後不管結婚還是就業都隨便她了。”


    他的妻子,也就是北本先生的長女,也不是個不通情理的女性,隻要有一定的限度,她是不會反對父親所做的事情。


    “不過那個大學生跟嶽父和那個孩子是什麽關係呢?是怪異幻想文


    學館的成員嗎?”


    “應該是吧。雖然看他的樣子不像是喜歡怪談,而像個喜歡運動的人,可是最近的年輕人就是這樣,偶爾也會有些奇怪的興趣。”


    “嗯,原來如此。”典夫點點頭說。


    因為一隻腳行動不便使他不能自由自在的享受運動。不過除此之外,他擁有多項的興趣。例如畫水彩、寫短詩、圍棋是業餘三段,還讀了很多書,甚至透過相同興趣結交了不少朋友。他很尊敬嶽父,所以不會認為嶽父交了什麽奇怪的朋友,但還是用自己的眼睛確認了一下這個所謂的大學生。


    最後評斷出能戶耕平這號人物,對北本先生而言,並不是什麽有害的存在,就繼續跟他談下去了。


    “很遺憾,我對怪異小說不是很清楚。”


    “是嗎?”


    “大概隻看過洛夫克拉夫特、布萊克伍德、斯托卡、mr詹姆斯、霍奇森等人的小說吧。”


    耕平心想其實讀過那些就夠啦,他也隻看過洛夫克拉夫特跟霍奇森。斯托卡是《吸血鬼杜拉卡拉》的作者,結果隻是杜拉卡拉聲名大噪。曾經仔細讀過那本小說,看樣子,典夫好像比耕平更適合當怪異幻想文學館的成員。典夫應該會繼承嶽父事業中比較正當平凡的部分吧。而比較偏向娛樂的部分大概會另外有其他人繼承吧。


    這個其他人很可能就是耕平。從北本先生的言談之間已經可以看出一些蛛絲馬跡。對耕平而言,那是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不是不願意,隻是很懷疑自己值不值得他這樣的信任或期待。自從晚夏那一趟奇妙旅行以來,北本先生就對耕平的勇氣、責任感、行動力賦予很高的評價。可是有勇氣和責任感並不一定就有能力,如同勇敢的士兵未必會成為優秀的將軍。


    將來的事先暫時擱一邊,目前耕平有件非做不可的事。他借用玄關處的電話,電話的對象人物藤崎順也接到耕平的電話後,顯得有點驚慌。


    “能戶,你現在在哪裏啊?”


    “在有電話的房間啊。”


    這樣的回答不太像耕平的作風。但是在耕平看來,昨晚發生的異常事件,讓他對藤崎不得不產生或多或少的懷疑。也許一切都是偶然,但是一票難求的公演入場券,他為什麽拿得到,而且剛好是三張。又為什麽藤崎自己不進會場呢。關於這幾點,至少要聽聽藤崎他自己怎麽說。


    “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嘛。”


    “是嗎,我知道了。”


    “你真的知道了嗎?”


    “我知道你一點誠意都沒有。你是不是打好了算盤,期末考的時候,跟我之外的人借筆記啊?”


    耕平的聲音冷的像幹冰一樣,藤崎顯然緊張了起來。


    “喂,等等,等一下!”


    “已經沒什麽好說了。”


    “你怎麽可以用筆記來威脅我,能戶耕平,你這樣還算是人嗎?”


    “你呀”


    耕平實在是聽不下去了,但還是勉強繼續他的外交談判,好不容易才引出藤崎的答案。藤崎是在前幾天收到了一個未署名的信封。打開信封一看,裏麵放著小田切亞弓將在聖路加斯大學校慶舉辦的演唱會入場券三張,還有一張用字處理機打的信。信上寫著“小田切亞弓希望你把這些入場券交給你的朋友能戶耕平,事後會送給你小田切亞弓的簽名色紙跟新歌卡帶做為謝禮。”


    “我當然別無選擇啦,對不對,能戶?”


    “那種連寄件人都不明的信,你也照收啊。要是我,連開都不開就把它扔了。”


    “我可是免費給了你小田切亞弓音樂會的入場券啊。就算結果發生了那樣的意外,在交給你入場券時,我也不會有罪惡感啊。”


    “誰叫你要有罪惡感的,我隻是覺得你應該要感到懷疑才對。舉世聞名的小田切亞弓會指明把入場券交給我這種默默無聞的學生,你不覺得奇怪嗎?”


    “也不是沒想過”


    “不是沒想過,所以呢?”


    “但是我又想,大概是亞弓小姐對慈善事業有興趣吧。”


    “哦,是嗎?”


    耕平隻覺得好笑,不想再追究下去了。藤崎雖然是個滿輕率的男孩,可是絕不是那種會惡意陷害朋友的人。耕平這麽認為,所以他的結論是再逼問藤崎也問不出個結果來的。或許直接跟藤崎麵對麵有辦法問出更多的事,但是光靠電話就有極限了。


    “總有一天我會找你把事情說清楚的。就算是騙我也成,你最好先想好怎麽說服我。”


    “不過,能戶”


    “什麽事?”


    “你想我真的可以收到亞弓小姐的簽名色紙和新歌卡帶嗎?”


    耕平沒回答就放下了話筒。


    從玄關回到客廳時,看見北本先生正在和某人講電話,還一邊不斷的動筆寫著。坐在沙發上無聊的晃著兩隻腳的來夢看到走回客廳的耕平就對他笑了笑。耕平在她旁邊坐了下來,還講不到兩三句話,北本先生的電話就結束了。他一手拿著剛才寫的備忘錄,在自己的位子坐下來後,喃喃說著:“原來小田切亞弓這個女孩是宗方禮子的女兒啊。”


    北本先生懊惱自己的失察,可是耕平他們知道小田切亞弓,卻不清楚這位叫宗方禮子的女性。因時代不同而產生的認知差異似乎是確實存在的。


    由北本先生的說明得知,宗方禮子具有相當知名度的女性評論家。大約在二十五年前,一直都很活躍。她寫的青春論、戀愛論都上了排行榜前十名,還經常上電視,每周都會在日本的某處開一場演講會。三十歲前過著單身生活,跟高知名度的建築家、日本畫家、電影導演反反複複演出了多次的“感人之戀”,最後嫁給大藏省的高級官員。在那之前,她倡導自由奔放的生活方式;嚴厲批判舊有的結婚製度;主張女性自主獨立;提出激烈的男女平等論。如果跟無名的市民結婚得到平凡的幸福是她所求的,那麽還能得到大家的諒解。但是,跟高級官員結婚就有一點棘手了。也就是說,她自己把自己過去所主張的生活方式都一概推翻了。


    “什麽嘛,說的那麽偉大,居然跟高級官員結婚了,真是有夠庸俗了。”


    她被眾多的讀者和崇拜者給唾棄了。書不再寫了,也不再出現在電視上。在傳播媒體的世界,榮枯盛衰的速度是很快的,現在她的名字早已被遺忘了。至於十九歲的耕平根本連這個名字都沒聽說過。


    但是,被遺忘也未必就是不幸。宗方禮子的先生從大藏省事務次官退休後,擔任日本貿易銀行的總裁,還穩穩的坐上了東西銀行總經理的寶座。在東京世田穀區成城蓋了大豪宅,又在輕井澤及夏威夷有別墅--可以說是一個成功的上流社會人士。才色兼備的宗方禮子,在政經界人士齊聚的宴會中,輔助先生深獲好評。當然這時候她已經改名為近石禮子。過去她也曾主張過夫婦各自擁有自己的姓氏這些事,她好像都已經忘得一乾二淨了。


    “唉,不管怎麽說,他們母女倆都可以就是領導時代潮流的才女吧。”


    北本先生這麽評論後,將備忘錄放進襯衫的口袋裏,看著來夢和耕平,改變了話題說:“今天我是打算帶你們去狄士尼或是哪裏的遊樂場玩玩的,你們覺得如何?”


    “耕平大哥呢?”


    “我沒其他的事。”


    如果沒有發生什麽事的話,耕平本來是打算去參觀一下校慶的。可是因為昨天的意外,校慶在開始時就被攪翻天了。現在校園裏到處都是麵無表情的警察走來走去,精心籌劃的展示場、實習商店大概也都收攤了。正在想和來夢去遊樂場玩玩也不錯時,電話鈴聲柔柔響起,北本先生拿起了電話。就是這通電話決定了耕平的去處。


    “啊,是池之內。”


    池之內是聖


    路加斯大學的校長--耕平花了二十秒的時間才想起來。一般而言,很少有大學生可以馬上想起校長名字的。


    ***


    耕平從來沒想過在校期間能有機會踏進校長的辦公室。聽說五年前聖路加斯大學的棒球隊在聯盟賽中榮獲睽違了二十年的冠軍時,當時的校長曾經和學生們搭著肩,在神宮球場高唱著校歌。很可惜,據說那個校長幾近於音癡,幸虧校歌、拉拉隊歌這類的東西並不需要藝術性,隻要唱得精神飽滿就可以了。


    有些事就暫時不談了,現在耕平確實身在母校的校長室裏。時間是十一月一日,接近正午時分。這個房間雖然老舊,但是屋頂很高很寬闊,年代已久的家具器物搭配最新型的個人計算機,構成奇妙物光景。房間裏有六個人--校長、秘書、北本先生、耕平和來夢,以及第六個人--一個削瘦的中年男性。大人們在生硬不自然中匆匆交換了名片,耕平和來夢隻簡單介紹了自己的名字。


    “老實說,在事務所我是擔任小田切亞弓的經紀人”


    小田切亞弓的經紀人叫做平島。給人的感覺像個拘謹的銀行員,根本看不出來是演藝界裏的人。


    “昨天晚上我也在舞台後麵,從頭到尾都看到了。中途覺得氣氛有點奇怪的時候,我就想最好趕快暫停演唱會,可是”


    可是全場充斥著異樣的興奮和狂熱,突然中斷演出的話,真不知道會有怎麽樣的反彈?而且也一直沒能掌握到暫停的時機。就在這樣的猶豫不知所措中,興奮和狂熱整個爆發,造成了那樣的慘事。


    “給大學裏所有學生帶來很大的困擾,真不知道該怎麽表示歉意才好?”


    平島不斷地低頭道歉,不過他當然不是單單來謝罪的。表麵上他像個卑躬屈膝的男人,但是光靠這樣絕對無法勝任小田切亞弓的經紀人。耕平請他盡快切入主題。這番拐彎抹角、居心叵測的話,先是講得耕平煩躁不耐,後來又讓耕平啞口無言,不知該回他什麽才好。因為平島懷疑昨天上台的那五個人不是偶然被選中的。


    “我是擔心不知道會不會彎成什麽醜聞。”


    “絕不可能變成什麽醜聞的。”


    耕平冷漠的回答。這個經紀人似乎產生了過度防衛心理,堅信小田切亞弓跟耕平之間一定有什麽關係。真是這樣的話,藤崎順也那一幫人一定也會很妒忌的說“難怪你上得了台”。但是對耕平來說,這隻是一個讓人啼笑皆非的天大誤會。


    “說實話,我是在那次的演唱會才第一次見到小田切亞弓小姐的。很抱歉,我根本就不是她的什麽瘋狂歌迷,所以你根本不需要擔心。再說,小田切亞弓小姐怎麽可能跟我這麽平凡的學生發生什麽事呢?”


    “說的也是。”


    平島未經思考就點了頭,又趕緊幹咳幾聲慌慌張張的解釋說:“啊,不是的,我的意思是說,能戶先生的意見很有條理,也很合乎道理。讓我由衷感到佩服,佩服你的英明睿智。”


    讓平島佩服,耕平卻不開心,也沒有任何感覺。心裏隻想著藤崎順也那些怪異的舉動。


    “不必擔心,不管誰問我都會這樣回答的,因為事實就是事實。還是您要我簽下合約書或什麽的?”


    “不、不,當然不需要。請您千萬不要生氣,這是我的工作,當一個受薪階級就是這樣無奈啊。”


    平島告辭了,留給大家的感覺是--說的沒錯,但是一點新鮮感都沒有。他之所以告辭離去,似乎是因為他判斷不管將來的狀況會產生什麽變化,現在繼續待在這裏也不會有任何幫助。


    秘書也進了隔壁房間,現在隻剩下四個人了。


    池之內校長和北本先生一樣六十歲,頭全禿了,但是體格壯碩,那應該是拜學生時代曾經當過足球選手所賜的吧。由五個學院構成的聖路加斯大學校長的位置是由擔任五個學院院長的教授輪流坐鎮的。池之內教授是民法學者,但任過兩年的政治經濟學院院長後就任校長。


    “北本先生,真是勞篤您了。”


    “哪兒的話,別這麽說,隻是沒想到會連續兩天出入母校。不過,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你,怎麽好像有點煩惱的樣子。”


    北本先生特意用俏皮的口吻來說,池之內校長卻回給他短短、滄桑的一笑。


    “我的確很煩惱,不隻是有點,甚至想放棄校長這個職位。”


    “別說這種泄氣話,平安無事渡過校長任期,不是還可以領到勳章嗎?是二等勳章吧?再忍耐一下就行啦。”


    北本先生安慰著朋友,卻還是無法讓校長打起精神來。校長用黯淡的眼神朝窗外望去,不一會兒搖搖頭說:“老實說,校園內散布著奇怪的傳言。名優覺得可笑,所以一直沒去證實它的真偽。”


    “傳言我倒想聽聽是怎麽樣的傳言?”


    北本先生的聲音帶著淡淡的興致。校長又猶豫了五秒半左右,但是總是之門早已敞開了。


    “聽說有一群教授和學生沈迷在黑魔術之類的東西裏。”


    “黑魔術嗎?”


    奇怪的事情終於要上演了--在一旁聽著的耕平這麽想。


    聖路加斯大學是基督教大學,所以研究所裏也設有神學的專業課程。研究跟基督教相關的各種宗教、學說,其中當然也包括了對異端教派及惡魔術之類的研究。楊森教、惡魔附身、神曲地獄篇、艾伯塔派、異端審問、聖堂騎士團、路易十四世的火刑法庭、驅魔人、吸血鬼、羅丹的惡魔事件、降靈術、魔宴、死亡之舞、藍胡子吉魯德雷、浮士德博士、拜蛇教--都是這一類的研究。對耕平而言,簡直是聞所未聞的名詞大會串。


    “你是說拜蛇教?”


    就隻有這個名詞是絕對不能夠聽漏的。耕平選擇聖路加斯大學是因為這所大學的文學院非常紮實。他本身跟基督教無緣,也對基督教沒什麽興趣。但是,拜蛇教就另當別論了。那是基督教的一支異端教派,在沒多久的九個禮拜前,耕平他們所經曆的不可思議之旅就跟它有頗深的關係。


    “拜蛇教嗯。”


    北本先生的聲音裏多了幾分慎重。耕平的視線和北本先生的視線無言地交談,這不是演技,而是自然的舉動。默默看著兩個人的來夢,來沙發上悄悄移動身體位置靠向耕平。大概是不安和信賴,在意識的水麵下催促著少女的行動吧。


    “這個傳言證實了嗎?”


    “正式的證實嗎?不,還沒有。你不覺得這種事未免太可笑了嗎?”


    “但是又不能坐視不管,是嗎?”


    被北本先生這麽一說,池之內校長無奈的點點頭。隨手拿起放在會客桌上的咖啡,卻發現咖啡早已經冷卻,而且失去了香味,沒有喝就又放回了桌上。校長輪廓清晰的臉龐突然陰暗下來,大概是因為窗戶照射進來的秋陽被移動迅速的雲給遮蔽了吧。


    時鍾報時正午時刻。


    這時候事件的第二幕已經被揭開了。第一幕實在太熱鬧太激烈了,第二幕的悄然開幕幾乎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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