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魔女之夜——


    在北本先生的目送下,耕平和來夢踏上了多明多爾城內的探險之旅。五點多時,耕平受不了這個停滯汰態,所以決定動一動身體,希望能對事情的推演有點幫助。也許反而會產生什麽不好的變化,可是總比毫無變化來得好吧,耕平這麽覺得。


    北本先生接下了後方司令官的職務,隻要耕平他們探知什麽事就回到沙龍來回北本先生報告。對於擅自探索他人的房子這種舉動,北本先生提供了這樣的智能:“這種時候最方便的就是利用權威。遇到有人盤問你們,就搬出宗家的名字,對方也不敢隨便去確認的。”


    這終究是最後的手段,幹部會議進行期間,相關人士全都聚集在大會堂裏,沒有人會出麵盤問他們;另外,由於害怕那個看不見的殺人魔,所以大家都往人多的地方靠。


    北本先生去了一趟廚房,帶了厚厚的紙袋回來。


    “預備糧食、預備糧食。”


    耕平很感激地收了下來,這是北本先生巧妙地跟管理員夫婦交涉得來的食物。耕平他們還準備了:手電筒、筒式懷爐、曬衣裳服用的尼龍繩子、筒式打火機等東西,還有一瓶不知道從哪來的發膠。耕平把這些東西通通塞進背包裏。


    “我最討厭呼叫器那種東西,實在無法理解那些戴著呼叫器來拘束自己的人到底是什麽想法。可是這種時候有那種東西的話,好像是比較方便。”


    “沒辦法啊,而且我也討厭呼叫器那種東西。”


    背上背包,耕平看了來夢一眼。


    即將展開的行動不能保證是安全的,但來夢卻顯得很開心。原本耕平打算一個人走,但是來夢堅持也要去,她不要在這裏幹等,她想幫耕平大哥忙。由於北本先生也支持來夢,他隻好同意了。其實內心是非常高興的。


    再怎麽說,來夢都是個女孩子,對白紗禮服、六月新娘當然都會有所憧憬。在育幼院長大的來夢想要擁有溫暖家庭的心願,也許比任何人都來得強烈。什麽是幸福?這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解釋清楚,但是耕平就是希望來夢能夠幸福。何況來夢這個名字,在拉脫維雅語裏,本來就是“幸福”的意思。


    “我們走囉,北本先生就在這裏穩穩坐著,等我們回來。”


    “我會看小說等著你們回來,到時候再把有趣的體驗說給我聽喔。”


    他們兩人剛走出沙龍就突然感受到了某種視線,耕平環顧四周,卻沒有看到任何人影。


    “城堡應該都有地下室或是洞穴,所以腳下一定會有什麽機關。”


    耕平用鞋跟跺跺石板,來夢也學他這麽做。


    大廳北側有一個階梯室,走下大約二十層的階梯後,燈光變得昏暗,走廊也比樓上狹窄。耕平用了電筒照射四周的走廊地板,發現地板的材質不一樣:通往左邊走廊的地板是水泥的,通往右邊走廊的地板是古意盎然的石板。他們先往左邊走,確認隻有倉庫、機械室、燃料室、電氣室等房間後,馬上轉向右邊。


    才走了幾步,氣溫就急速降低,燈光也更昏暗,耕平把戴著手套的左手貼在牆壁上,讓來夢也照著做,順著牆前進。


    “來夢,注意後麵。”


    被這麽叮嚀的嚴禁構很忠實地每走十步就回過頭去,並用手電筒的光橫掃微暗的走廊。不久,走廊向左邊曲折,彎過拐角處,兩個人立刻被黑暗包圍住,唯一可以依賴的就是手電筒的燈光。


    突然,耕平的左手摸到跟石壁不同的東西,仔細一看,是一扇鐵門。上麵看不到門把之類的東西,推也推不動,耕平隻好放棄,繼續往前走,每走一步,黑暗的壓力就增加一些。不一會兒,又是一扇鐵門。不同的是,這扇鐵門一推就嘎吱嘎吱地打開來了,而人便進去看看。走了幾步後,來夢小聲說:“有水聲。”


    “嗯,一定是有下水道。”


    耕平嗅嗅空氣,並沒有聞到臭水溝的味道。這回每走一步,黑暗的壓力就減少一些。拐過轉角,微亮的熒光舒展開來。一道鐵格子柵欄檔住了前方的去路,從那裏麵傳出了規律的流水聲,柵欄上掛著鎖鏈,並沒有上鎖。


    “別急,別急!”


    耕平笑著製止急著跨過鐵格子柵欄的來夢。


    “看來目的地就在眼前了,要不要休息一下?肚子都餓了。”


    “吃便當嗎?”


    “要陪我吃嗎?”


    “要!”


    在這樣的場所,這樣的狀況下,實在不可能有野餐的心情,但是這一頓飯真的是吃得很開心。北本先生替他們準備的並不是菜肴,而是用來做菜肴的材料。但是,上流社會畢竟是上流社會,盡是一些高級的東西:自製的麵包、火腿、熏鮭魚、袋裝牛奶等等,每一樣都遠超過耕平日常生活的水平。


    “好吃。”


    看著心滿意足的來夢,耕平想“絕對不能把這個孩子交給青雅流的宗家”。流派內部不知道隱藏著多少紛爭和導聞,他不能讓來夢卷地那裏頭。


    吃完東西,兩人把垃圾塞進背包後就展開活動,耕平把柵欄輕輕一拉就拉開了來夢可以輕易通過的空間。來夢抬著看看耕平,很快地穿過那個空間。一瞬間,“來夢會不會就那樣消失不見?”的不空攫住了耕平,還好沒發生什麽不祥的事,耕青壯年妝著也穿過了柵欄。正麵和左手邊是牆壁,但是往左走馬上遇到了水流,是一條寬約七、八公尺的水道,另外有約二公尺寬的通道沿著這條水道。


    耕平謹慎地脫掉手套,把手指侵入水道的水中。他還以為會有什麽東西突然咬上來,結果什麽事都沒有,大約兩秒鍾後,他舉起了手指。


    “水溫滿高的。”


    這樣的結果他並不意外,因為水麵冒著白色的煙,很明顯地可以看出水溫比氣溫高。而且這裏的水跟溪水不同,欠缺湍急感,給人一種溫吞的感觸。這水道不是筆直的,它有一點點彎曲,大約在一百公尺前就從視線裏消失了。這條水道的盡頭窨通到哪裏?耕平早已有答案了。


    ***


    如果這條水道是連接著湖水,那麽那隻紅色水母必定棲息在這裏。


    既然來到這裏了,隻有順著自己的揣測走到湖邊了。從地上走隻要花六分鍾的路程,不算很遠。耕平立刻開始往前走,讓來夢靠著通道的牆壁走,自己則走在靠水道的那一邊。因為他想:“如果有什麽東西出現的話,也一定是從水裏出來的。”


    “說不定是為了隱藏這條水道才把城堡移建建到這裏來的呢,不過為什麽要這麽做呢?”


    耕平的心情沈了下來,他無法不去想三十年前的滑雪巴士事故,但並沒有聽說意外死亡的人被紅色的巨大水母吞噬了。會不會是順序剛好相反,因為事故的關係,沒人敢靠近這裏,所以有人趁機飼養了奇怪的生物?不,也許真相更為殘酷,會不會是為了不讓人靠近湖畔故意導演了那樣的悲劇?如果是的話,又是誰一手策劃的?


    突然水聲響起,嚇壞了耕平和來夢。水麵上跳出某種東西,在熒光的照射下,呈現出魚的形狀。但是那條魚的頭部長著兩隻角,身體也有半個來夢那麽大,它在半空中翻了一個身,又落入水麵濺起了水花。更過去那邊的水麵也發出了響聲,跳出分不出是什麽輪廊的大黑影。


    如預期。不,應該說是如耕平所懷疑的,多明多爾城的地下室果然是怪異生物的巢穴。在整個進入過程中,許多已經滅亡的奇怪生物在耕平的視線裏重重迭迭地出現,讓人誤以為這條水道隔著六億年的時光跟太古世界相連接。不過,如果隻是這些魚在水麵上飛來飛去、跳來跳去也就算了,可是


    “耕平大哥,你看!”


    來夢所指的地方,水麵澎湃翻滾。透過昏暗的光線,耕平看到了紅色的色彩。


    看到的同時,他也立刻大叫一聲:“來夢,退後!”


    水花強勁地迸裂飛散,正麵迎來的是棲息在湖底的那隻紅色水母,耕平把來夢掩護在後,迅速地拿出一瓶寫著這樣的警告文的發膠罐--


    可燃性,小心火燭。使用高壓性瓦斯的可燃性製品,危險,請務必遵照指示使用。


    耕平成了一個惡劣的消費者,他朝著紅色水母的嘴巴猛烈噴灑發膠。紅色水母全身顫抖,口腕不斷地拍擊著水麵,退縮了兩、三秒鍾後,它再度把嘴張大到極限衝向耕平。耕平把發膠罐準確地丟進了那個紅色大嘴裏,緊接著再把點著的打火機扔過去。


    發膠罐爆炸了,但是水母的罩傘部份卻沒有如預期中迸裂開來。應該從四方飛落的流動體、黏液、發膠罐碎片都被果凍狀的身體自行吸收了,紅色怪物在自己體內承受了所有的衝擊,它劇烈地晃動、搖擺、扭曲、掙紮,最後終於以橫跨水道和通道的姿態傾倒崩落。


    “太棒了!”


    來夢握住了耕平的手,如果這時候還同情怪物的話就很假了。


    怪物並沒有死,雖然它的身體組織已經從內部被撕裂、燒毀,但是它全身還是不斷地擺地著,可能一時還會意不過來自己受了傷吧?沒有受傷的口腕在半空中跳著可怕的舞,動不動就橫掃附近的空間,使得耕平和來夢不敢隨意動彈。


    水麵又濺起了巨大的水花。這次出現的是讓人聯想到蝦蛄的甲殼類生物,全長有一公尺左右,它使勁地敲打著上下顎,發出了像舊式鑰匙般的聲音,聽得耕平毛骨悚然。如果被那雙顎骨咬到的話,四肢大概一口就被扯斷了。耕平做好了跳開的準備,但是大蝦蛄盯上的獵物卻是那隻紅色水母。一接近那隻橫行在通道上的水母蝦蛄的顎骨又發出了響聲,紅色水母的口腕雖被咬斷了一隻,可是其他的口腕還躍動著,敲打著大蝦蛄。


    一直看這種光怪陸離的死鬥也沒什麽意思。而且,另外有好幾隻蝦蛄朝著耕平他們爬過來。耕平拉住來夢的手開始奔跑,可是腳下濕滑,根本不能全力跑。雖然這樣,還是三分鍾左右就回到了水道的入口。可是原本一推就會開的鐵格子柵欄,卻無情地把耕平施加的力量彈了回來。


    “耕平大哥,被鎖上了!”


    來夢的聲音裏還重迭著其他的聲音是人類的笑聲!帶著嘲弄、滿是惡意的笑聲從鐵格子柵欄外傳了過來,對方還故意讓耕平他們聽見鑰匙串的聲音。那串金屬聲消失後,就再也聽不到什麽聲音了。他們兩個被關起來了。


    耕平並沒有因此呆住,他開始摸索牆壁,還囑咐來夢也這麽做,他們急急忙忙地敲打牆壁,或是推擠牆壁。耕平確信,統治這個城堡的某個人的世界觀會反映在建築結構上,萬一推測得不準,發生危險的時候也應該可以通到湖畔。所以耕平還有餘裕。


    過了一會兒,來夢大叫:“耕平大哥,這個牆壁會動耶!”


    “太好了,來,把它推開吧。”


    耕平把左肩靠在石壁上。他剛才在摸索牆壁時才發現石壁的表麵上密密麻麻長著像天鵝絨一般柔軟的東西。就是這些東西發出熒光,把水道照成了青白色。那大概是光苔的一種吧?


    水麵上又畫出了好幾個圈圈,某種東西從那裏出現了!其中一隻發出怪聲,使勁一跳,跳到通道上。是青蛙!而且有人類的嬰兒那麽大!閃著金黃色光芒的眼睛有三隻,而它的兩條黑舌頭正從大嘴巴裏伸出來。


    就在青蛙再度跳起來的時候,被推壓下的牆壁骨碌一聲反轉過去,來夢和耕平的身影從牆壁消失了。正好衝上來的青蛙,重重地摔在反轉後的另一麵牆上,憤怒的怪聲在整個水道中引起了回響。


    ***


    在通道中前進的耕平和來夢,發現四周空氣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溫度增高,皮膚的接觸感越來越柔和;腳下的觸感也不一樣了,光溜溜的水泥地變成了木板地,連出現在前方的門都是木製的,還可以聽見鋼琴聲跟歌聲從門的另一邊流瀉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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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剛進城堡時聽的那首曲子。是誰在彈鋼琴?誰在雖歌呢?是那個從橫濱來的女音樂家嗎?耕平握住門把往前推,可是一動也不動,這樣反複推了兩、三次以後,他才一邊咒罵自己一邊往自己的方向拉,終於看見了那個在房間裏彈琴歌唱的人。


    是個金黃色長發的美少女,不過這個想法非常短暫。耕平很快就看出來,那個身影不是活生生的人;白色的肌膚硬梆梆的沒有血色,藍寶石色的雙眼焦點渙散,是個機械娃娃。耕平曾經在小說裏讀過這樣的東西,但實物倒是每項次看到。那個機械娃娃穿著亮粉紅色的禮服,手指在鍵盤上敲打著,嘴巴機械式的張闔著,傳送出歌聲,而類似麥克風的東西懸吊在鋼琴上方,飄揚在城堡內的歌聲,大概就是這樣播送出來的。


    優美嬌柔的是耕平也很喜歡的一首曲子,但此時卻給人一種陰森森的感覺。來夢目不轉睛地看著機械娃娃,突然間,她倒吸了一口氣,一隻手抓住了耕平的手肘,耕平也移動視線,一時傻在那裏。


    有一個人。


    一個穿著高領毛衣、外麵套著白衣的女性,感覺滿年輕的,大概在二十多歲到三十多歲之間,細細瘦瘦的身材給人一種弱不禁風的感覺。來夢低聲說:“是鬆倉先生的女兒。”


    耕平終於想起來了!的確是鬆倉先生的長女,名字應該是笛子吧?五年前大學畢業後,就在青雅流擔任幹部,但她並沒有參與實務,隻是在形式上掛個名而已。笛子注視著耕平和來夢。


    “我好像沒請你們來吧?不過既然來了,就隻好歡迎你們來到多明多爾城的地下宮殿啦。”


    “地下宮殿”這句話似乎帶著扭曲的思想,那是一種自嘲和冷笑的波動。不過好歹是人類的語言,還可以溝通彼此的意思。


    “打攪了。”


    話一出口,耕平才覺得這句問候語好像不是很貼切,可是實在沒有別的話可說了。來夢好像也有些猶豫,但還是很有禮貌地點了點頭。


    笛子也沒顯露出特別訝異的表情,走在兩個人前麵,往房間裏麵去。把博物館、骨董店、舊書店、實驗實集合在同一個空間裏,再灑上時間的粉末和頹廢的汙水,大概就可以製造出這樣的環境了。這裏麵的確存在著知識,但是這些知識不但無益,甚至拒絕了所有的存在意義,像一堆乖張扭曲的知識殘骸。


    有一張木製的長椅,笛子把堆在上麵的幾十本書、筆直記、文件,粗暴地撥到地上。接著示意耕平他們坐在那裏。她自己則在桌前的回旋椅上坐下來,麵對著他們。


    “找到要找的東西了嗎?”


    還是那種平板的聲音,不過好像不是很忌諱跟人家說話。


    “還不知道。”


    耕平隻能這樣回答,因為他們根本也不知道會出現什麽東西。


    “是嗎?不過,既然來了,就告訴你們一些關於宗家的事吧。”


    “宗家真正的年齡是一百五十歲。”


    笛子的台詞讓耕平覺得很荒唐。


    “哦,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她看起來就太年輕啦,起碼比實際年紀還要年輕一半。”


    “不久以後還會更年輕呢!”


    耕平覺得笛子在說這句話時,看著來夢的眼睛放射出奇異的光芒。他想問個清楚,可是又覺得她一定不會坦白地告訴他,所以換個方式發問:“你知道宗家年輕的秘密嗎?”


    不知道為什麽,耕平就是忌禪單刀直入地問她這個湖泊和水道的秘密。跟對付龜進那種人不一


    樣,耕平覺得一定要先讓她說出她想說的話。


    “宗家七十年前住在哈爾濱。”


    “對,在那裏認識了白俄羅斯人。”


    哈爾濱位於中國東北地方,是麵臨鬆花江大河的都市。第二次世界大戰前,東北地方被稱為“滿洲”,日本和俄羅斯都曾派遺軍隊進駐,在此建設鐵路,完全無視原主權者中國的存在,擅自爭壓勢力。俄羅斯發生革命後,很多人從內戰和肅清中逃亡到哈爾濱,這些人就被稱為白俄羅斯人,據說占哈爾濱總人口數的兩成以上。哈爾濱的街道上到處充滿著混合中國和俄羅斯的獨特異國風情。每逢聖誕節、複活節時,葉卡捷娜寺院的鍾聲就會鳴響,還有四頭馬車奔馳過俄羅斯文字招牌並排的街道。鬆倉倭文子在十五歲時被父親帶來這樣的城市裏。這個女孩在二十五歲時成為青雅流的宗家。


    當進,青雅流就快垮台了,受到其他強大流派的壓迫,別說的擴張勢力,連本部的小小建築物都被扣押抵當借款。當時的宗家是倭文子的父親,也就是鬆倉正睛的祖父,甚至想要帶著一家人尋死。但是連死的勇氣都有的話,還有什麽事不能做呢?於是念頭一轉,就拚命籌款到“滿洲”來了。


    “待在日本也無計可施了,到了遼闊的滿洲也許會有轉機。”


    當時日本有很多人抱持著這樣的想法。倭文子的父親計劃在這個沒有大流派勢力侵入的新天地教日本人及當地人花道。


    來到哈爾濱後,倭文子就在這裏認識了白俄羅斯人“魔女”。


    ***


    “魔女嗎?”


    耕平忍不住帶著嘰嘲的語氣。他很有舉知道笛子想說什麽,可是沒想到她連魔女都牽扯出來了,而來夢隻是目不轉睛地盯著笛子看。笛子不管客人的反應如何,繼續說。


    住在哈爾濱的八萬俄羅斯人,有沒落的貴族、失去財產的大地主、被革職的官員、被稱為哥薩克族的騎馬民族、俄羅斯正教僧侶,就連革命政府的間諜也潛藏其中。革命以前,大貴族、大地主犧牲貧窮農民的權益過著豪華的生活,革命後被驅逐出國,才知道自己毫無謀生能力。這些人馬上陷入生活困境,當逃亡時帶出來的寶石,皮革賣完了,就得要工作才能活得下去,可是他們沒有一技之長,又沒有任何工作經驗。不得已,這些擁有“公爵”稱號的老貴族隻好去當馬車夫,或是在餐廳裏洗盤子;年輕人和千金小姐隻好去酒吧工作;甚至還有女性為了生活出賣肉體;也有人把自己女兒賣給資產家當愛人,讓對方支付一家子生活費的例子。


    吉泰斯卡亞市是白俄羅斯人在哈爾濱的社會中心,這裏有俄語書齊全的書店、俄國餐廳、酒店、畫廊、食品店、衣料店等等;白俄羅斯人事務局本部就設在市郊。七十年前的春天,街上沸騰的複活節的喜悅中,俄羅斯正教的僧侶像往常一樣,一聲號召,信者們就相繼呼應。


    “基督複活!”


    “真正複活!”


    接著,所有俄羅斯正教寺院的鍾樓就高高低低地流泄出鍾聲。這一天,貧窮的白俄羅斯人家也要舉行一年隻有一、兩次的盛大宴會,他們會在桌上擺滿了用砂糖寫著b(基督複活)的夾心麵包,塗上各式各樣顏色的水煮蛋、伏特加、葡萄酒、麥粥、雞排等等。這一天連日本人跟中國人也會莫名地跟著興奮起來。


    這天,一個穿著洋裝的日本少女毅然決然地走進了一條即使在白天也沒有多少人會經過的髒亂巷子,她是鬆倉倭文子。一間終年掛著聖誕老人玩偶的稀奇古怪商店就是她的目的地。這家店是讓俄羅斯人議論紛紛的女占卜師所開的店。這個女占卜師已經八十風了,以前在聖彼得堡、基輔做過生意,革命前談到俄羅斯的靈能力者,就屬怪僧拉斯普欽最有名,這個老婦人曾跟拉斯普欽對立,據說她也參加了那件暗殺案。不過這個風聲好像是她自己放出來的,但是大部分的人都相信這個傳言。還有小道消息說,凡是說她壞話的人,都會溺死在鬆花江,或是在森林狩獵中被老虎咬死。所以白俄羅斯人都在背地裏悄悄稱她為“魔女”,鬆倉倭文子專程來拜訪這個老魔女。


    “來得好,歡迎你。”


    這是老魔女的第一句話,據說她是個語言天才,除了俄語,還精通日語、中文、英語等十五個國家的語言。鬆倉倭文子顫抖著說出自己一為這裏的目的。臉頰瘦削、眼睛凹陷、鼻子稍嫌太高、嘴唇微薄的老魔女麵無表情地聽著。總而言之,這個女孩是來求她幫助自己跟父親的。


    不隻是白俄羅斯人,倭文子的父親也一樣沒有謀生能力,他帶來的一點資金不久就用罄了,現在正處於“要卷起尾巴逃回日本?或是在當地過著更悲慘的生活?”的生死關頭。倭文子下定決心,無論什麽事她都願意去做。


    “是嗎?什麽事都願意去做嗎?”


    老魔女不厭其煩地一再確認。


    “這個決心不會變嗎?”


    “不會變。”


    “好,既然有這樣的決心,就不需要再羅裏羅唆。我會讓你跟你父親過著富裕的生活,人人羨慕的生活,一直到死。”


    老魔女拿起桌上的銅鈴長長的搖兩聲,再短短的搖四聲。從裏麵的布簾裏出來了一個穿著旗袍、梳著發髻的年輕白狐羅斯女人。這個女人拿著一個盆子,盆子裏放著一個大杯子,杯子裏裝滿了像淡麥茶顏色的液體。


    “我來寫契約書,你可以先喝一下葛瓦斯。”


    葛瓦斯是一種酸酸甜甜的俄羅斯風味清涼飲料,倭文子這才發覺自己的嘴巴已經很幹了,道謝後,她把冰得夠涼的杯子接過去。


    傍晚,倭文子回到旅館。正想責怪女兒不告外出的父親看到倭文子的臉,吞下了他所要說的話。因為女兒臉上的表情是他至今不曾見過的。


    “父親,以後我們不用再為生活煩惱了。”


    倭文子拿著一個黑色皮包,裏麵裝了好幾迭的高額日幣。更讓父親啞然的是,裏麵還有一張給日本軍隊特務機關的介紹函。


    特務機關等於是日本軍在亞洲各地設立的秘密分局,負責對敵人進行間諜活動、逮捕敵人的間諜、訓練間諜、情報操作、暗殺、誘拐,還有其他各式各樣的謀略及破壞工作。以能夠靈活運用資金聞名原哈爾濱特務機關,不但從日本中樞領到巨額的活動資金,還從日本人、中國人、白俄羅斯人的資產家收刮捐款,甚至還秘密製造鴉片,賺了不少錢。


    此外,他們還常常胡亂以間諜之名將一些中國人或白俄羅斯人的資產家關進牢裏,資產家為了平安被釋放就得付給特務機關高額的“協助費”。如此這邊刮一點,那邊刮一點,哈爾濱的特務機關就可以揮金如土了。“文化工作”是他們的活動之一,所以他們也資助白俄羅斯人的藝術家。


    鬆倉倭文子就是跟這個惡名昭彰的特務機關合作,在“讓花道普及滿州可以推展日本精神文化,發揚國威”的理由下,龐大的“文化工作資金”流入了青雅流。就這樣,她開始了可以建造豪邸、擁有別墅、雇用一打侍者的生活。


    倭文子那個善良無能的父親隻是一片茫然,他不想跟特務機關扯上什麽關係,隻希望收差不多人數的弟子,讓流派能夠維持下去就夠了。倭文子表麵上推戴父親,事實上自己掌握了所有的實權,這個才十五歲的少女,不斷周旋在特務機關和哈爾濱有力人士之間,設法把其他流派全部趕出去,擴張自己的勢力。她坐著司機開的奔馳車,跑遍了全“滿州”,持續地活動。


    不久,倭文子未婚產下一子,就是現在的鬆倉正晴。據說孩子的父親是特務機關的老大,但是沒有任何證據。在那個時代,未婚媽媽是會被投以異樣的眼光,由於倭文子的背後有特務機關在撐腰,所以沒有人敢批評她一句。但是倭文子的父親卻完全失去


    了光采,每天就隻會對著死去的妻子的照片說話。


    一九四一年,日本跟美國終於爆發了戰爭。第二年,倭文子突然處理了“滿州”的龐大資產回日本去了。理由是年老的父親思念日本。但是,日後大家都覺得倭文子很明顯地早已預知日本的戰敗和“滿州國的滅亡”。如果戰敗時她還待在“滿州”,一定會失去一切。


    倭文子回國後,隻在東京租了一間房子住,臨時總部就設在武藏野郊區,那是個不需要擔心遭到炮擊的地方。她用處理掉“滿州”資產後的龐大現金,開始瘋狂收購東京和橫濱的土地。然後用買了的土地抵押給很行,再借資金去買土地。她的父親就在這段期間過世了。


    日本軍節節敗北,東京地區連夜遭到美軍炮轟。倭文子冷冷地看著燃燒的東京街道,對弟子們說:“房子、高樓大廈燒了都沒關係,土地是燒不掉的。”


    一九四五年戰爭結束,青雅流的損失等於零。東京的房子雖然在炮轟中被燒毀了,可是因為是租來的,所以不痛不癢,倭文子很快地著手重建青雅流。在“滿州”時,她學會了接近權力者並利用他們,所以當占領日本的美軍一到日本,倭文子就想盡力法接近軍隊的高官夫人,不惜把昂貴的和服、圖畫、陶瓷器送給她們,這個方法果然讓青雅流的勢力有了飛躍性的擴展。同時她又積極介入媒體界,購買報社和出版社的股票,用各種手段攏絡各大老板。將青雅流列入社團法人集團,負責監督的文部省官僚全都被她拉攏了;負責稅金問題的大藏省官僚們也一個個被她馴服了。


    不久,兒子正晴長大成人。大學畢業後,倭文子就幫他策劃政治婚姻,新娘是大出版社老板的女兒,這家出版社本來要發行一本書揭發倭文子跟特務機關間關係深厚的事實,但是這個計劃卻因為這個婚姻永遠中止了。現在青雅流已經沒有什麽值得畏懼的事了


    當笛子結束這一段長話時,已經是下午七點多了。


    “我不懂。”


    耕平打破了沉默,笛子也直截了當地問:“不懂什麽?”


    “這麽重要的事,可以說是青雅流的秘密,為什麽要告訴我這種外人?”


    “你不想聽嗎?”


    “我想不是這種問題吧。”


    才十九歲的耕平聽到自己的話被對方岔開來顯得有點煩躁。笛子淡淡一笑。


    “我隻是想講給沒有利害關係的人聽罷了。”


    “有利害關係吧?”


    耕平好不容易才克製住自己,不讓聲音變大。


    “不管宗家在打什麽主意,如果來夢當上青雅流的繼承人,你絕對不會甘心的,而且遺產的分配額也會減少,所以我更擔心的是你在想什麽?宗家突然說出那樣的話,你一定很不高心吧?”


    “這我不否認。”


    笛子顯得很沉著。


    “不過,我在想什麽不重要,問題是宗家”


    “來夢的存在對你是一種阻礙吧,你老實說啊!”


    耕平想這樣對她大吼,可是因為來夢在場,所以話沒說出口。他本來就覺得自己不夠成熟,這時候的感觸更深,要是北本先生,就可以從對方不經意的一句話去組織推理,從一點點的表情變化洞察事態。但是北本先生現在不在這裏,所以耕平隻能盡全力去做。他試著改變話題說:“哈爾濱的老魔女七十年前是八十歲的話,現在就一百五十歲了,對不對?”


    “計算起來是這樣。”


    “宗家現在八十五歲,七十年前是十五歲,這個計算也正確吧?”


    笛子沉默不語。


    “當時八十歲的老婆婆可以化身變成十五歲的少女嗎?”


    “還問什麽可不可以,”


    笛子冷冷地修正耕平的話:“那個八十歲老婆婆就是變成十五歲的少女。”


    坐著聽得入神的來夢這時候動了動身子,背後升起了一股寒意。很明顯的,笛子是故意要讓他們兩個年輕人產生可怕的想象。所以,在哈爾濱的老魔女的店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她根本不做具體的說明。來夢感受到對方的惡意,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想到什麽就說什麽是不行的,耕平心想,笛子是不是很忌妒來夢?會不會宗家本來是屬意要笛子當繼承人的,隻是她的表現不能讓宗家滿意,所以宗家才四處找更完美的繼承人,結果,來夢出現了


    出現?來夢是偶然出現在宗家麵前的嗎?這座城堡是宗家的,會不會是她使什麽手段把來夢叫到這裏來的?會不會是一開始所有的事就已尼被設計好了?


    耕平雖然不情願,可是已經有好幾次被卷進沈溺魔術的人引發的事情中。他們都有一個共通點,那就是誇示自己擁有的力,非必要性的耍弄,忍不住要嘲弄理性和智慧。對於這點,北本先生曾經批評說:“真是邪惡的低級模仿戲!”


    耕平覺得這個形容非常貼切,尤其是住在多明多爾城下水道裏的生物,更是邪惡的低級膺品。


    到底是魔法使人走偏?還是走偏的人才會去尋求魔法?這是很微妙的問題。但是耕平看過那種濫用力量,以統治他人為目的,最後自取滅亡的例子。關於這點,不隻是魔法,權力、財力、軍力大概都是一樣的,如果不是靠自己的才能或努力得來的,如果不是自己可以控製的,那麽這些危險的玩具最好還是敬而遠之。


    “不管怎樣,我不希望你們利用來夢。”


    耕平的語氣有點不客氣了。


    “來夢不會跟宗家的孫子結婚,也不會當青雅流的繼承人。我們會盡可能早點離開城堡回東京去,再也不跟青雅流或鬆倉先生扯上一點關係,所以請你放我們平安回去。”


    “小姑娘,你同意嗎?”


    感受到笛子居心叵測的視線,來夢斷然地回答:“是的,耕平大哥說得沒錯,我要回東京去,再也不能鬆倉婆婆見麵了。所以,請你讓我們離開這裏。”


    “我也想讓你們平安離開這裏啊,可是”


    那種陰沈的語氣潑了耕平一身緊張的冷水,他很想衝向笛子,但還是勉強克製住了。怎麽說這裏都是敵人的要塞,豈可輕舉妄動?耕平嚐試著去做最後的交涉。


    “我們不在對你也比較有利啊,希望你能放過我們。”


    “然後惹宗家生氣嗎?可惜,我沒有那種膽量。”


    “這麽怕宗家嗎?”


    “能夠問這種問題證明你是幸福的。”


    笛子回答的非常巧妙,耕平差點就完全相信了她的話,但是就在相信前的那一刹那,耕平的腦裏閃起紅色的危險相號。聽完笛子的話,隻會讓人覺得宗家是個光會跟權力者掛勾的陰險人物,即使這是事實,灌輸這種知識給耕平的笛子所抱持心思才是更危險的。


    “走,來夢。”


    耕平瞪著笛子邊催促來夢,來夢馬上站起來貼近他。耕平已經不想再聽笛子說任何話,笛子也察覺了,薄薄的嘴嘟成陰沉沉的半月形。


    “格拉吉利娜!”笛子叫著:“格拉吉利娜!不要讓那兩個人逃了,不可以讓小女孩受傷,可是那個男生怎麽樣都行,讓他不能再阻礙我們!”


    “格拉吉利那到底是誰?”耕平的疑問很快得到了答案。一個人影發出用力扭轉舊式掛鍾發條般的聲音站了起來。那個坐在鋼琴前麵的機械娃娃搖晃著金黃色的長發走向耕平,他雖然全身顫栗,還是做好了推開機械娃娃向前衝的準備。


    就在這時候,機械娃娃的衣服被左右撕裂開來,因為胸部裂開成左右兩半。接著從身體裏麵伸出了一隻細雨長的白刃,在燈光的照射下反射出交錯的銀色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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