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季風暴來襲的春假最後一天結束,新學期開始了——


    夕戰戰兢兢走進學校,卻馬上冷汗直冒。


    “……咦?不會吧……真的假的?”


    他不死心地瞪著走廊的布告欄看了好一會兒,但是——


    他並沒有看錯。


    “……二年、d班——”


    上頭貼著新的分班表。


    夕的名字列在二年d班,導師是教英文的城本老師。


    “——哦,是阿夕。你還是老樣子一臉苦悶哪!你幾班啊?”


    輕鬆地拍夕肩膀搭話的家夥,是一年級時交情不錯的同班同學——篠田武誌。這人頭發稍微帶點咖啡色,還偷偷穿了耳洞,看起來很輕浮。篠田沒等夕回答就看向布告欄——


    “二年d班啊,我們又同班了耶,阿夕。請多指教啦!我看看還有誰……華公主!我們和華公主同班耶!”


    這家夥興奮地雙手握拳做出勝利姿勢,接著環視周圍的學生說:


    “怎麽樣?很羨慕吧——嗯嗯?連成宮家的小花也同班?不……不會吧!跟校內的兩大偶像同班……啊啊,簡直是天堂……”


    沒錯。


    花和華,都和夕同班。


    當事者心跳加速、忐忑不安,在內心喃喃自語著:


    這是老天爺的惡作劇嗎。……


    此時他忽然感受到別人的目光,於是回頭一看——


    “……噫!”


    隻見花臉色一變,焦急地低下頭。


    她似乎非常害羞,扭扭捏捏偷瞄著夕。


    “咦?小花!早啊。太棒了,我們又同班了!”


    “嗯,對啊……二年d班!我好開心。”


    “嗯,真的好開心喔……噢?小花你怎麽了?臉好紅喔?”


    “我、我才沒有臉紅……啦。”


    花所在位置的反方向,走廊的人群突然開始喧嘩騷動。


    夕朝那個方向望過去,女孩子們嘻嘻哈哈,鬧哄哄地聚集成一團。集團的中心——應該說受到大家眾星拱月、纏著不放的人就是——


    “太棒了!我和華公主同班呢!華公主,請多指教!”


    “嗚啊啊,我被分到別班了,華公主,我好寂寞唷!”


    華被其中一個女孩抱著晃來晃去,但她似乎發覺到夕的目光而轉頭。夕嚇了一跳,對方臉上嚴肅的表情一緩,露出微笑。


    接著,花和華互看了一眼。


    有種危險的感覺。


    夕不禁屏住呼吸。


    這是山雨欲來的前兆嗎……?


    隔天早上的班會時間,華便突然采取行動了。


    “——對不起,可以耽誤一點時間嗎?”


    因為舉手發言的是華公主,教室裏的學生們開始七嘴八舌。


    “嗯?怎麽了嗎?東雲小姐。”


    城本老師有些困惑——由於他那肥胖的身材頗像高級豬肉,男學生們都昵稱他為“伊比利城本” (注:指的是伊比利黑豬肉iberian pig)。


    華小聲答是,還特地起立。


    “那個……老師,有件事想拜托您。”


    “噢?有事拜托?”


    夕隨即有股不好的預感。


    因為華起立的時候,似乎瞄了他一眼。


    果不其然,華雖然仍舊是新班級裏最嬌小的一個,卻有著不可思議的存在感。她是美櫻高中的偶像、吉祥物、小巨人,任誰都無法忽視其存在。


    眾所矚目之下,華用那宛如銀鈴般的悅耳聲音說:


    “今天不是要開始正式上課了嗎?我想,應該會換座位吧?”


    昨天隻有開學典禮和班會,因此平安無事地結束。


    “嗯?哦……我的確有這個打算,看是用抽簽或別的方式——”


    “呃……如果要換座位,那個、我有一個任性的要求,可以請老師答應我嗎?”


    “什麽什麽?你這麽可愛,隻要是老師能力所及都可以答應喔。”


    “……好的。我——”


    華說到這裏暫時打住,這次她沒有看夕,而是將視線轉了一圈望向花。


    花露出“你到底想說什麽?”的詫異表情。今天依舊綁著輕飄飄雙馬尾的她以手撐臉,還翹起了意外結實的腿。


    華重新看向伊比利城本。


    “我想請老師把我的座位安排在園端同學隔壁。”


    教室裏忽然靜了下來——


    ——幾秒鍾之後便炸了開來。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以震度來說,大概有四級吧?


    除了瞬間僵住的夕,所有同學幾乎都站了起來,吵鬧程度簡直快把教室的屋頂給掀了。


    “你、什、什麽啊?阿、阿阿阿阿夕!你、為、為什麽?”


    腦袋陷入一片混亂的人,似乎不隻是坐在當事人附近的篠田——


    “怎、怎麽回事?什、什麽啊……園端,你快說個清楚啊!”


    “華公主?華公主,你是不是有什麽把柄在他手上?”


    “園端!原來你這家夥不是我們這個世界的人啊啊啊啊!”


    夕無法回答。


    因為就連他自己也驚訝不已。


    “…………啊、唔……”


    他連話都說不出來。


    隻聽得到自己心髒跳得愈來愈急促、愈來愈大聲。


    “呃,東雲小姐……這是為什麽呢?”


    “是……是、因為……我喜歡園端同學。”


    華那張俏臉由果決轉為羞怯,如此說道。


    這次的騷動比剛才更激烈。


    “…………不、不會吧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這回的震度應該有五級以上。


    “阿、阿夕——!”


    篠田淚眼婆娑,用力抓住夕的胸口。他使勁地搖晃好友,那宛如體育選手的蠻力跟輕浮外貌一點也不相稱。


    “阿夕!你這小子什麽時候……詛咒你!我要詛咒你!”


    “我一直認為華公主比較適合學生會長或電影社副社長那種能幹的女生耶……!”


    “園端,你做了什麽……你到底對大家的華公主做了什麽好事啊啊啊啊!”


    被眾人又抓又捏的夕,想起以前曾目睹過的交通意外現場就像這樣一團混亂……接著忽然有點想哭。可惡!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對我……華公主說她喜歡我,難道是場意外?


    然而——


    最震驚的人,並不是夕。


    還有人比他更驚訝。


    “……咦?”


    在春暖花開的好日子裏,由於號誌轉成綠燈,於是行人悠閑地踏上斑馬線要過馬路,卻被幼稚園兒童操縱的雪上摩托車給輾過去——


    如果要比喻,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


    花露出一副“我完全搞不懂是怎麽回事啊”的表情——


    “……!……咦、咦咦咦?”


    她非常慌亂,甚至可以說從沒看過像此刻的花這麽驚慌失措的人。


    那張小嘴有如金魚般一開一合,卻完全沒發出原先活力十足的聲音,搞不好也沒有正常地在呼吸。她因震驚而顫抖的指尖朝向華,發出“你、你你、你你你、你到底在說、什、什麽鬼話啊……?”一般的無聲抗議。


    但是,花的樣子被同學們的喧鬧給掩蓋了,並不顯跟。


    伊比利城本感慨地點頭。


    “東雲小姐……你的熱情我了解了。既然你這麽誠心地要求,老師也不方便拒絕。好!就答應你的要求吧。”


    在夕搖晃的視野裏,他確


    實目擊到了一件事。


    亂成一團的教室中——


    華雖然害臊地扭著身體,卻朝花露出微笑。


    “怎麽樣?我可是認真的喔!”她仿佛在這麽說。


    “——唔?”


    花屏住呼吸。


    跟其他事相比,這個笑容顯然是最能讓花焦慮的東西。或許正因為華那副笑臉,事情才會一發不可收拾。


    ……喀答喀答!


    就在第一堂課前開始換座位時,傳來這個奇妙的聲音。此時,偶然坐到夕另一側的篠田,正朝著夕小聲碎念——或者應該說是在詛咒她。


    “為什麽……可惡!可惡!阿夕!為什麽華公主會對你……祝你感冒……被狗咬、傷口化膿……劃竹筏渡海的時候碰上暴風雨……”


    在窗外吹來的春風輕拂下,夕滿身的冷汗終於幹了。可是女孩們團著華歡樂地討論:“欸欸,你什麽時候喜歡上園端同學的?” “他哪一點吸引你?”等話題,令他坐立不安……


    “哪一點吸引我啊……呃,因為,園端同學是個很優秀的人。”


    華回答得很靦腆,還伴隨著一點點開心的情緒。


    “華公主,my sweet heart,我的、我的華公主居然……啊啊……”


    看著沮喪至極的篠田,夕輕聲地說:


    “慢著,她不是你的吧?”


    “你說啥……?”


    啊,被他聽到了。


    “夕,你這家夥……!你想宣示華公主屬於你是嗎?你是不是想說:‘華公主已經是我的人了,呼呼呼!’啊?啊?”


    “等、等等!不是啦!我沒有這個意思啊——!”


    喀答喀答喀答!


    那個聲音又出現了。


    到底是什麽聲音?當夕疑惑地回頭時——


    “……嗯?”


    喀答喀答!喀鏘!


    “——唔、哇啊!”


    這聲慘叫並非出自於夕,而是篠田。


    殺氣騰騰的花衝過來,並在篠田麵前用力把抱著的桌子給甩到地上。


    “成、成宮……?”


    夕不禁大叫,花瞄了他一眼,接著發出“唔、咕!”的呻吟聲。這一口,她可是成功吸引眾人目光。


    “咦?小花……?你怎麽了?”


    “剛才是華公主,現在又是在吵什麽?”


    華也顯得非常吃驚。


    “花……?”


    篠田嚇了一跳,咕嚕一聲咽下口水——


    “你……你找我,有、有什麽事嗎……?”


    “……唔!”結果反而是花顯得更吃驚。


    到底有什麽事?不隻是篠田,想必全班同學都十分好奇。此時夕又有了種很糟糕的預感。咦?呃?該不會……?好不容易止住的汗水又噴出來了。


    花將她充滿魄力的可愛臉蛋逼近篠田。


    然後鼓起勇氣——


    “我、我有事拜托篠田同學!就……就是、想要請你……”


    她最後說得很含糊,有點虎頭蛇尾。


    “有事……拜托我?”


    花的表情忽然變得開朗。


    “唔、對!沒錯……!”


    “——什麽事?難、難道說,小花你其實對我……?”


    “…………呃,那個、我!就、就是……”


    花猶豫了一下,接著下定決心“啪!”的一聲雙手合十。


    “…………請你和我換座位!”


    “什麽——”


    篠田和其他同學都愣住了,不停眨眼。


    “——請、請問……為什麽?理由是?小花?”


    “因為我……我也——”


    然後然後,花斬釘截鐵地說了。


    她非常地拚命,不想輸給華。


    “——因為,我也喜……喜、喜喜、喜喜……唔唔……我、我、我也……喜歡園端同學!”


    像是要逃避現實一般,夕閉上了雙眼——


    花繼續大聲地進行致命的一擊。


    “因為,我也……我也喜歡園端同學!”


    光從聲調就可以聽得出來,她現在肯定羞得滿臉通紅。


    “什……什麽跟什麽啊啊啊啊啊啊————————?”


    全班同學的驚訝程度比剛才還要劇烈,震度大概有六級吧。


    沒多久,這件事就傳遍了全校。


    2


    第一堂課,英文。


    “首先我想先複習之前的內容……有沒有誰會翻譯這段英文——”


    “——有。”


    “我……我會!”


    “噢……有兩位同學自告奮勇呢。東雲和成宮……那就東雲小姐來吧。”


    “好的。”


    被老師選上的華,瞄了一眼緊跟在她後麵舉手的花,露出微笑並站了起來。落選的花被華看出自己的企圖,發出“唔、唔唔……”的聲音,顯得非常氣憤。兩個人把夕夾在中間,啪滋啪滋地發出競爭的火花。


    她們很努力地想讓夕看到自己的優點。


    “呃……‘梅麗莎悲痛地慘叫著:啊啊!事情不好了,有暗紅色的東西從鮑伯耳裏流了出來。鮑伯,你的夢要怎麽辦呢?你不是想在有眾多小矮人穿梭的奇幻巧克力工廠,被天才親手製作的甜點和小矮人們包圍,滿嘴蛀牙幸福地結束一生嗎——那個夢該怎麽辦呢?’以上。”


    “我看看,連意義的細微差別也掌握得恰到好處,翻譯得非常完美。也就是說,鮑伯的頭蓋骨——”


    第二堂課,數學。


    “首先,我們來複習一年級的課程。誰會解這道算式——”


    “——有。”


    “……我!我會!我會!”


    “還真有精神呢……呃,那就成宮同學吧。應聲一次就可以了。”


    “好、好的!”


    花顯得非常開心,精神百倍地站了起來。


    看到她充滿自信的樣子,夕非常驚訝。難道花的頭腦也很好?


    華成績優秀是眾所周知的事情,花也是嗎?夕不算聰明,上高中之後光是要趕上大家的程度就累得半死,因此他真的很佩服會念書的學生。不光隻是念書,隻要有不輸給其他人的特殊才能,都會讓夕覺得很了不起。


    因為自己一無是處……


    “這個算式的答案是——”


    花做了個深呼吸,然後抬頭挺胸地說:


    “——我不知道!”


    “……可以請你到走廊罰站嗎?”


    “唔!對不起……”


    班上傳出竊笑聲,夕也不自覺地“噗!”一聲笑了出來。


    第三堂課,是這世上夕最討厭的科目——體育課。


    花在第二堂課舉手隻靠著一般氣勢,實際上體育才是她的看家本領。


    上課內容隻有一些簡單運動,主要是為了後天的體力測定做準備。


    然而,夕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注意起花的事。


    他從單純的傳言進而實際知道花這個女孩的存在,是在冬天。


    和華一樣,夕同樣是透過影研會的攝影機認識這個女孩的。就在他拍攝女子籃球社的冬季選拔預賽紀錄時。


    花當時擔任救火隊。


    而且閃閃發光。


    她並非籃球社的正式社員,身高也不算高,混在眾多籃球選手裏就像個小孩。盡管如此,場上卻隻有這個女孩像是長了對看不見的翅膀般飛翔、跳躍,球場宛如她專屬的地盤。


    花甩著雙馬尾四處奔跑。夕拍攝的影片中,隻有她像個超級巨星,雖然揮灑著寶石般的汗水,那張可媲美偶像的俏臉依舊帶著遊刃有餘的笑容。不


    論是以假動作輕鬆閃過對方的防守,或是在迅雷不及掩耳的時候精準地傳球給隊友,乃至於長射得分,這一切看在非常不擅長運動的夕眼裏,全都來得莫名其妙。


    先不論技術,花天生的資質與動作的敏銳度,都和其他學生不同。她以纖細手臂和雪白雙腿翩然起舞、躍動的身體搖曳生姿;而疲倦喘息時,又宛如一頭小小野獸——光是追隨她的動作就足以構成一幅畫,美麗的影像渾然天成。


    而現在,也像那時候一樣——


    她有如一道閃光穿過夕的視野,接著瞬間急停,並回頭對男孩大喊:


    “……看見沒?園端同學,你看到沒有?”


    臉上那天真無邪的笑容,令人怦然心動。


    花跑五十公尺的時間,比田徑社的女孩子還要快。


    六秒五七。


    有幾個女學生興奮地尖叫。衝出個人最快紀錄八秒六一的夕,氣端籲籲地蹲了下來……打從心底讚歎花的表現。那個速度到底是怎麽回事啊?人類真的能跑那麽快嗎……


    另一方麵,想和花對抗的華,則是拚死跑完全程——


    “華公主,你辛苦了!唔,啊啊!華公主流汗了,華公主的汗,啊啊……”


    “努力跑完好了不起喔,華公主!啊啊——好可愛呀!”


    明明華跑出來的成績不算快,卻還是引來部分人的尖叫。她感覺到夕的目光,於是——


    “園端、同學……!”


    “什、什麽事?”


    依舊上氣不接下氣的華,仿佛在賭氣似地說:


    “唔……不是這樣,園端同學,請你不要誤會。我並沒有輸給花,隻、隻是每個人啊,都有各自擅長的領域……”


    “——啊啊!華!你什麽意思啊?不準偷跑啦!”


    “籲、呼、呼……!花,下一堂物理課,我絕對不會輸給你。我一定要盡全力加油,展現我的長處……!”


    “園端同學……!”


    “園端、同學……!”


    接著是第四堂課,物理——


    終於到了午休時間。


    這裏是破爛木造校舍的一樓,現在幾乎沒人使用。


    電影研究會目前的社團辦公室裏滿是灰塵,牆壁和天花板到處是黴菌。若是夕的父母還有全盛期的社員們看到現況,一定會很難過吧。


    滿臉倦容的夕一走入社辦,在電腦前工作的女學生立刻開心地回頭。


    “我聽說囉,阿夕。”


    “……已經傳到您耳裏了啊。”


    “是啊,已經傳到小女子耳裏了。”


    她嘻嘻地笑道。


    “與其講聽說,不如講是自然而然傳進我耳裏的才對。阿夕你真行呢,才一天就變成大名人了——所以,然後呢?”


    “什麽然後?你什麽意思啊,知佳。”


    知佳終於按捺不住,張口大笑。


    這個叫木村知佳的女孩,留著一頭烏黑長發,平常總是戴著一副無框眼鏡。她是三年級的學姐,也是影研會現任社長。由於大部分社員都畢業了,目前成員包括夕在內隻有兩人,知佳就是碩果僅存的另一位。她也是夕的青梅竹馬,兩人是在同一棟大樓長大的玩伴。


    “到底怎樣啊?”


    “什麽怎樣?”


    “成宮小花和東雲華公主啊。你覺得她們怎麽樣?”


    “我不太清楚……”


    夕隻能這麽回答。


    至少現階段是如此。


    “不清楚?美櫻高中引以為傲的‘兩朵花’可是遠近馳名耶?你至少應該認識她們吧?”


    “是這樣沒錯……我覺得兩個人都很可愛。說實話,要不是她們同時向我表白,我肯定會和其中一個交往!這當然不用問吧!可是——”


    夕那用發蠟抓出適當挺度的發型被自己給抓亂了。


    ——問題在於那封情書。


    對夕來說,沒有其他事比那封情書更要緊。花和華都說自己就是寫出那封完美情書的人,


    互不相讓。


    到底是誰寫的?夕根本不了解她們,沒辦法做出正確的判斷。……


    “嗯?你被她們的熱烈攻勢嚇到了,所以跑來這裏避難?”


    “才不是!真的不是這樣……不要笑得那麽詭異好不好?我是來找錄影帶的。是說,你在這裏幹嘛?”


    “我想剪掉畢業典禮影片中不必要的部分……所以你要來找什麽時候的帶子?”


    “校慶的,還有冬季選拔大賽的——拍女子籃球社那卷。”


    “都在左邊架子的最上層,你好歹也該記住自己拍的帶子放在哪裏吧!”


    夕窸窸窣窣地翻找架子。


    “……咦?沒有耶。”


    “怎麽可能沒有。”


    “我隻找到一支——啊,原來放在這裏。”


    他翻出了兩支迷你dv帶。


    標簽貼紙上有知佳的字跡,分別寫著“第四十九屆·美櫻祭”和“女子籃球社,冬季地區選拔預賽!”等字樣。


    目前影研會用的是很久以前購買的二手家用dv攝影機。據說電影社用存了很久的社費買了專業攝影機,不過別人是別人,我們是我們。夕把帶子裝入攝影機之後,用傳輸線接上老舊的電視。


    知佳盯著電視熒幕看。


    “你在看啥?啊,我記得這個,是你拍的華公主嘛。”


    影像是戲劇社在去年校慶上的表演。


    畫麵上播映出吵鬧喧嘩的體育館。


    館內有點昏暗,主幕還沒升起。


    很久以前,夕的父母以及著名的舞台劇演員牡丹駿平——這些偉大的學長姐們還在學校的時代,可說是影研會的全盛時期。當時有十幾個社員,陸續製作了各式各樣的影像作品;然而現在的影研會,卻被後來崛起的電影社搶走社員、社費、甚至幹勁,活動內容隻剩下拍攝校內活動和記錄其他社團的活動影片。


    “知名的園端朝地所創設的社團”。


    要不是影研會大有來頭,或許現在早就銷聲匿跡了。


    由於影研會的工作隻剩這些,去年知佳便拉著夕到處拍攝校慶影片。


    裏頭還搭配了知佳的旁白——現在的影研會連像樣的錄音設備都沒有,隻能用攝影機內建的麥克風錄音。


    ‘——接下來是戲劇社的公演“灰姑娘”。主演是一年a班的東雲華公主。攝影師依舊是電影研究會社員——一年g班的園端夕。敬請欣賞。’


    “唔,我講得有點生硬耶……要反省。”


    知佳在夕的背後發出歎息。這時候,戲劇社的公演“灰姑娘”開幕了。


    聚光燈投射在舞台上。


    華穿著破爛的衣服登場。


    原本很吵鬧的體育館忽然靜了下來……變得鴉雀無聲。華的表情流露出悲哀,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氣。


    名叫東雲華的女學生,隻在最初的那一瞬間出現於舞台上。


    眾人回過神時,才發現華已經不在那裏了。舞台上隻有美麗又可憐的“灰姑娘”。


    表演內容是很普通的灰姑娘故事。小道具、服裝、細部的演出方式都不差,以高中戲劇社的程度來看算得上細心,反過來說也僅止於此。然而,或許就連這樣的安排都是刻意為之。


    負責舞台導演的學生,應該很了解華的能力。


    夕望著畫麵,感覺到內心某處忽然掀起漣漪。他想起自己在拍攝這個影片的時候,也有相同的感受。


    隻要有華在,舞台上就不需要耍太多小花招。


    雖然她天生麗質,又從小學習戲劇;但夕不認為光靠這些,就能造成如此強烈的存在感。


    灰姑娘


    雖然向往遙遠城堡中絢爛奪目的世界,卻怎麽也高攀不起。她明白這是無法實現的心願,絕望將她緩慢地逼向死亡。每當舞台上的灰姑娘遭受摧殘時,在座觀眾便會感到一股揪心之痛。


    她比任何人都美麗,卻比任何人都一無所有。


    和仙女的邂逅,改變了這樣的困境。


    灰姑娘獨自在家留守,遇見了仙女,得到隻能維持一個晚上的光鮮亮麗。


    衣裳變了。


    灰姑娘本身的氣氛也變得截然不同。悲哀的氛團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燦爛的舞台,是色彩繽紛的世界,灰姑娘原本的生命力忽然變得搶眼。理所當然的,光靠衣裳絕不可能顛覆這一切印象。


    原因在於飾演灰姑娘的華本身。


    華隻用表情、氛圍、以及細微的動作便完美詮釋了這個角色。


    她隻憑這些,就在不知不覺間支配了整個舞台。


    當時夕或許沒有意識到——不過從此刻開始,他身為攝影師的立場也逐漸改變了。


    一開始他隻是用全景模式傻傻地拍攝整個舞台,後來鏡頭卻慢慢追著主角灰姑娘跑。後來攝影師本人甚至到處走動,隻為了拍出華飾演灰姑娘時的最佳鏡頭……


    灰姑娘在舞會主邂逅了王子,那是她夢寐以求的幸福時光。隻可惜灰姑娘的虛幻幸福並不長久。時限將近,決定命運的十二點鍾聲響起。


    灰姑娘頓時驚醒——


    ‘——糟糕,我該離開了——’


    當她說到這裏,鏡頭逼近了灰姑娘。


    畫麵上特寫出灰姑娘——華焦急的表情。多麽急迫的情況啊!觀眾瞬時忘記這是在演戲,跟著她一起心急如焚——


    夕不自覺地顫抖,自然而然地握緊拳頭。


    知佳忽然小聲地說:


    “哎呀呀,重新再看……還是覺得華公主很厲害。”


    沒錯——夕在內心點頭讚同。


    華果然很了不起。


    夕隻是盡可能去捕捉華的魅力。華散發的光芒,促使他不得不用自己的攝影機去肯定。


    自從升上高中,隻有當時和拍攝花的時候,能讓夕如此投入。他認為影像本身拍得不錯,更有很多令人驚豔的鏡頭。但是對年輕的攝影師來說,這並不算什麽特別的事。


    重點不在於拍攝的人,而在於入鏡的人。


    影片中的華才是“最特別”的。


    讓全場觀眾起立喝采的戲劇社公演——華所主演的“灰姑娘”落幕了。影像切換到其他社團的活動,夕停下影片。


    “我還是不懂。”


    他思考著那封有可能是華寫的情書。


    影片中的華,確實散發著無與倫比的光芒。那嬌小的身體中所沉睡的眾多美麗元素,藉由演技的細節及每一個表情展露在外,再透過攝影機化為無數閃亮奪目的星光。


    然而——


    “你不懂什麽?”


    知佳覺得很納悶。


    夕歎了一小口氣,苦笑說:


    “她們……為什麽會挑上我?”


    “就是說啊。”


    “喂!”


    知佳露出舌頭繼續說道:


    “抱歉抱歉多我開玩笑的。其實阿夕並沒有自己想像得那麽糟喔!”


    夕驚訝地露出笑容。


    “是嗎?真的嗎?我、我有哪一點好?”


    “你的頭腦不算聰明,運動能力比小學生差,雖然沒什麽出息講話卻很毒,而且明明已經上了高中卻還是個愛哭鬼——”


    “……你不要太過分,我要哭了喔!”


    “至於長相嘛,因為你像媽媽,近距離看意外地還滿順眼的。此外,你再怎麽說也是個中規中矩的人,更何況——”


    何況什麽?夕懷著些許期待向前探出身體,知佳忽然“啊哈哈……”笑了出來。或許她什麽也沒想到吧。


    夕有點沮喪,用懷疑的眼神瞪著知佳。


    然後夕正當他打算播放“女子籃球社,冬季地區選拔預賽!”的影片時——


    那扇平常隻有夕和知佳才會開啟的門,喀啦一聲地打開了。


    他一回頭,眼神就跟來客對上了。


    “——啊。”


    “啊……”


    開啟影研會社辦大門的人,是花。


    “成、成宮?”


    “啊!不、不是的!”


    看到夕大吃一驚,花慌張地搖頭,仿佛深怕夕誤會似的……


    “那個,呃……不是這樣的!絕對不是!我沒有像跟蹤狂一樣跟在後麵跑喔,真的沒有!請別誤會……好嗎?我是有點事想找園端同學……不過跟朋友聊著聊著,園端同學就不見了,所以我才猜可能會在社辦……”


    花的聲音愈變愈小,夕呆呆地望著她,忽然有這樣的感覺——


    可惡!她好可愛啊!


    因為家庭環境因素——正確來說應該是母親工作的關係——夕還算懂得和女孩子相處。但是,過去從來沒有這麽可愛的女孩子說喜歡他……高興歸高興,但這同時也算是種酷刑吧?


    這麽可愛的女孩子向自己表白,卻無法回應對方的心意,現在的情況真是……


    知佳又開始嘻嘻笑了。


    “成宮花同學、東雲華公主,歡迎來到影研會。”


    這句話點醒了夕。


    嬌小的華就站在花的身後,讓夕大吃一驚。實在是因為她的個子太小,才會沒注意到。相對於花那令人頭暈目眩的可愛,華則是讓他有些罪惡感……


    華沒發現夕內心的不平靜,露出一如往常的認真表情,東張西望觀察著影研會的社辦。接著她用很驚訝的口氣問道:


    “請問,你們都是在這裏從事社團活動——我是說,在這裏剪輯影片嗎?”


    知佳麵帶笑容地代替夕回答:


    “是啊。想不到會破爛成這樣吧?”


    “啊,沒有。沒這回事。”


    “沒辦法,畢竟我們隻是個空有傳統的小社團。比起社辦,當前更嚴重的問題在於社員隻有兩個,要是不招攬新社員,可會挨老師的罵——啊,你不想聽這些事吧。”


    “呃——成宮,還有華公主,你們找我……有什麽事?”


    夕強作鎮靜地發問,並盡可能不讓她們發現自己心髒跳得超快,這是他身為男生的自尊。結果——


    “我……我們!”


    花像是要搶在華之前說出來似地舉手說話。那對大眼睛裏滿是緊張。


    “一起!吃午餐吧……呃,我是說,如果園端同學……願意的話啦。”


    看見因害羞而顯得扭扭捏捏的花,華有點生氣。


    “……園端同學要和我一起吃便當,花。”


    “才不呢!華!我要向他炫耀親手做的便當——等一下,你不要又趁說話時偷偷拉他的袖子啦!華!stay!”


    等夕回過神時,華已經緊抓住自己的袖子,而且很不高興地把臉別過去。


    啊,難道她們倆並不是結伴來的,而是碰巧想到同一件事才找上門來……?或許是感受到夕的慌亂,知佳又笑了。


    “阿夕,好期待午餐時間呢,你說是吧?”


    波濤洶湧的一天,尚未結束……


    3


    美櫻高中緊鄰大海。


    國道將美櫻鎮分為東西兩側——東側是美櫻鎮相當貴重的沿海平地,有公所、大型銀行的分行,可說是美櫻鎮的心髒。拱頂商店街、餐飲街等繁華的重要幹道,也都集中在平地區。順帶一提,夾著國道的西側那一頭就是百合峰,山坡上有著複古風情的房舍,是美櫻鎮的特色。


    從美櫻高中往南走,越過車站後更遠的地區,有條以當


    地居民為主要客群、曆史相當悠久的商店街,花的家就在這裏;而華的家——正確說是東雲家的宅邸,則是位於山腰,東雲家是美櫻鎮典型的“在平地賺夠了就到山上蓋房子”的有錢人;夕則是住在美櫻車站旁邊的大樓。在小而美的美櫻鎮裏,三人所住的地方恰巧屬於不同的小學、中學學區,沒有重複。


    當三個人一起回家的時候,公所附近是個解散的好地方。


    於是,到了放學時間……


    大概沒有比左右逢“花”更適合的形容詞了。


    ……夕微微低著頭,臉頰又紅又熱,更因為過度緊張而說不出話。現在才四月,男孩的全身卻因為汗水而濕透。然而上述情況不隻發生在他身上,三個人都一樣。


    “……”


    “……”


    “……”


    夕、和夕牽手的花、還有牽著夕另一隻手的華,全都沉默不語。


    “呃、唔、啊……欸——”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夕拚命思考。透過右手,他感受到華宛如玻璃般纖細的手,左手則是傳來花偏高的體溫,兩邊都使勁幹擾著夕的思緒。夕偷偷地吸了吸鼻子,心想——神啊,我平常有做那麽多好事嗎?也用不著突然在同一時刻送我這份大禮吧?


    事情會變成這樣,是因為花就像邀他吃午餐時一樣,對他說出“一起回家吧!”這句話。華當時默不作聲,卻露出絕不服輸的頑固表情,緊貼在夕身邊不肯離開。


    弄到最後還是跟午休一樣,三個人一起回家——


    花和華隻在某些奇特的地方意氣相投。絕大多數的女生都對他們投以好奇和驚訝的目光,而所有男生和少部分的女生,則是投以憎恨的眼神。他們一穿過校門,花和華就仿佛在窺探對方的可乘之機似的,同時握起夕的手,於是三人就這麽手牽手踏上回家之路。站在客觀的立場來看實在很好笑,但夕卻幾乎快要喪失理性了。當花和華發現對方的行為後,不但沒有退讓,反而把手握得更緊。


    夕的雙手分別傳來兩個超級可愛女孩的柔嫩觸感。


    身邊更飄散著一股花般的香氣——女孩子特有的香味。


    唉,真是的,我搞不懂了啦。根本沒辦法思考,可惡……


    “——那、那個社長……”


    或許是想緩和眼前這個極度緊張的氣氛吧?花忽然小聲地開口。這時他們離開美櫻高中已經往南走了一陣子,一度看不見的大海又重新出現在建築物和建築物之間。


    “社長?哦……你是說知佳嗎?”


    “影研會的社長,她的名字叫知佳呀?”


    “嗯,對啊,她叫木村知佳。怎麽了嗎?”


    “知佳學姐和園端同學……呃,我是說……”


    花問得很不幹脆。她沒有看著夕,隻是別開臉提心吊膽地間:


    “你們感情很好嗎?”


    ——啊,成宮是不是很介意知佳啊?


    夕發覺到這一點,心撲通撲通地跳,趕緊將視線從花身上移開。


    這時候,一位貌似家庭主婦的女性,騎著籃子塞滿東西的自行車和眾人擦身而過,還望著他們嗬嗬笑。三人的臉又同時紅了起來。想想也是,三個人手牽手走路,也難怪會被笑。


    夕拚命壓抑住宛如電流般竄過的羞恥心。


    “知——知佳她啊,該怎麽說好呢?我們感情不錯,不過不是那種交情……我們住在同一棟大樓,聽說我還不懂事的時候,她就認識我了。”


    “……你們是青梅竹馬?”


    “算是吧。我們小學和中學都念同一所學校,至於現在——是說,其實她現在打工的地方也和我有點關係。算是孽緣吧。”


    聽到夕的說明,花鬆了一口氣,忽然精神百倍地甩起牽著夕的手。


    “原、原來是這樣啊……原來如此,是這麽回事啊!嘿嘿嘿!”


    “而且她是個電影癡,問她戀愛對象絕對不會提到同學或者是青梅竹馬,說出口的全是演員的名字。”


    想起知佳對電影狂熱的態度,夕終於笑了。


    一直默默聽著對話的華,忽然插嘴說道:


    “園端同學不是嗎?”


    “什麽?”


    “你不是電影癡嗎?”


    不知道為什麽,夕退縮了。


    是因為緊握著自己右手的華,露出意料之外的認真眼神嗎?


    還是因為,連自己也不明白?


    電影——


    打從出生那一刻——不對,在出生之前,電影對夕來說就是個非常特別的存在。曾經有一段時光,電影就是夕的一切……


    “你、你為什麽要問這個?”


    夕反間華,她顯得有點著急。


    “沒、沒有啊。我問這個沒有什麽特殊意義——”


    “我很喜歡電影啊,隻是比不上知佳。”


    夕知道,此時絕對不能用謊言敷衍過去;因為華發問時的眼神,就像在問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一般。所以他隻好說出這個並非欺騙但勉強可以搪塞過去的答案。


    “……這樣啊。”華點點頭並露出微笑。


    三個人走在一起,夕透過緊握的手發現了一些事。


    無論何時,花都顯得精神飽滿。


    即使緊握著手,她也散發著瞬間就會衝得很遠的躍動感。這應該不是刻意而為,但那雙眼裏充滿了旺盛的好奇心,東張西望地靜不下來。她會指著路邊盛開的花朵大喊“好可愛!”、也會因為遇見貓咪而開心地笑。擅長運動的她走路速度也很快,走沒多久,就變成是花在拉著夕走。


    相較之下,華總歸就是一句話——老實。


    沒有多餘的動作、不會東張西望,乖乖地讓夕牽著手小步快走。她是三個人當中最專心走路的人,速度卻有點慢而顯得我行我素,有時候甚至必須放慢腳步等她跟上來。夕頓時覺得自己好像在牽小孩子走路。或許她的個性意外地悠哉也說不定。


    她們名字的發音一樣,給人的感覺卻截然不同,幾乎正好相反。


    除了名字,兩人的共通點就是都喜歡夕……


    “我啊。”


    嘩啦、嘩啦……海潮聲聽起來好舒服。吹撫臉頰的幹爽海風,感覺就像被高級的絲綢薄窗簾包覆著。夕覺得花握自己左手的力氣忽然加重了。她似乎在掩飾自己的害羞,用力地甩著手說道:


    “自己正在戀愛的感覺,好不可思議喔。”


    她這句輕聲細語實在來得很唐突,令夕有點困惑。


    “唔、嗯?什麽意思?”


    “園端同學你、那個……有、有沒有談過戀愛呢?”


    花眺望著大海問道。雖然看不見她的表情,不過那聲音聽起來在顫抖。緊張的情緒隨著花的溫度,透過牽著的手傳給夕,將戀愛的感覺表露無遺……


    “……呃,這個嘛——我想應該不算多吧。”


    “真的嗎?呼呼呼……”


    “幹、幹嘛呀?”


    “嗬嗬嗬!”


    對於“不算多”這個答案,花似乎意外地開心。


    她甩動著輕飄飄的雙馬尾,像壓抑不住輕快腳步似地小跑步起來。理所當然的,被她牽著的夕差點摔倒。牽著夕另一雙手的華,也著急地倒抽一口氣,使出全力用雙手撐住他。夕的雙手被拉往兩個相反方向——


    “唔哦!好痛!真的很痛!痛死了啦!唔哦……?”


    “花!你、你也太亢奮了吧!”


    華一開口抱怨,花就回過頭來朝夕的胸口撲上去。


    “欸!園端同學!”


    “什、什麽事?”


    “好不可思議喔——隻要和你在一起、跟你牽著手,我的心就好像美


    櫻鎮的大海喔!平常總是風平浪靜,偶爾卻會動蕩不安。”


    花抬起頭害羞地笑著。她滿臉幸福的樣子說:


    “像我這種人,居然也可以談戀愛啊。”


    “成宮——?”


    夕驚訝地眨著眼睛,華代替夕說道:


    “——花,你的心情,我……也能明白。”


    華席呢喃般的聲音表示讚同。


    夕的手被華用力握了一下,而且力道比先前都還要來得強。


    “我也有同感……我也很驚訝自己竟然能談戀愛。和園端同學在一起,我也會心神不定。真的作夢也沒想到自己會有這種心情……一開始甚至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華……”


    “你說你能明白我的心情,讓我覺得很不舒服耶……”


    “我也是啊。為什麽偏偏跟你喜歡上同一個人呢……一


    花和華互相注視,露出苦笑——這時候,華突然回過神,目不轉睛地盯著靠在夕身上的花,慢慢地、慢慢地,她的表情愈來愈不悅。那張近乎完美的可愛臉蛋開始扭曲,夕也透過牽住的手,感受到她駭人的怒氣。


    “我可以體會你的心情,但是……花,可以請你稍微收斂一點嗎……?”


    “呃?收斂什麽?”


    “……嘖!”


    華不發一語。隻是爆著青筋,氣衝衝地拉扯夕的手。她用火災現場才會使出的蠻力把夕和花扯開,隨即自己緊貼著夕不放。結果花重新使出吃奶的力氣握住夕的手,死不肯放開。兩個人漲紅著臉把夕折騰得死去活來,還頂著彼此的額頭說:


    “……園端同學的手是我的啦!”


    “……他的手應該屬於我才對!”


    不對,我的手是我的才對吧——夕心不在焉地這麽想。前天她們在百合峰瞭望台告白後,他心裏一直有個疑問。


    花和華並非單純看對方不順眼,一定有更深的淵源。看到她們今天一整天的競爭,肯定有許多學生大感訝異,絕對不會隻有夕一個人吃驚。學校裏的人幾乎都認識這兩個女孩,卻沒有任何人知道她們居然把對方當成競爭對手。


    恐怕沒有人想到,校內兩大偶像除了名字發音一樣,居然還有其他交集。


    ……是她們有心隱瞞?還是刻意回避對方?


    光憑現況還難以判斷,不過——


    “喂……成宮,華公主。”


    夕對著雖然“嗯?”一聲回頭卻還是緊抓著不放的兩人說:


    “我說啊,我一直在想……你們到底是什麽關係?”


    兩人反應非常激動,遠比夕想像得還厲害了好幾倍。


    “咦?啊、這……那個、就是……怎麽說好呢?”


    花驚慌失措,眼神遊移,連臉的方向都歪得很不自然。另一方麵,華則是屏住呼吸,表情僵在那兒;沒兩下,汗珠便從她臉上滴答滴答地流下來。


    見到她們反應大成這樣,夕反而嚇了一跳。


    “呃?啊?華公主?成宮?我是不是問了什麽不該問的事……”


    “沒、沒這回事啦!隻不過啊,呃——我、我們很久以前就——”


    “要、要要要說是什麽關係嘛,我的確從很久以前就認識花……唔唔!”


    夕望著她們,把腦海浮現的詞匯說出口:


    “……理想的競爭對手?”


    “——誰要和這家夥競爭啊!”


    兩人異口同聲的程度,簡直就像電視上的雙胞胎藝人般完美。


    她們似乎不喜歡這種說法,顯得很不開心,還發出“唔……!”“呣……?”的呻吟。


    “成宮……?華公主……?所以到底是——?”


    她們真的隻有在奇怪的地方才會默契十足。


    夕的發問似乎點醒了她們,兩人同時放開夕的手——


    “啊、啊哈!園端同學,那我就在這裏告辭了——!”


    “我、我也是!我家在這個方向——!”


    她們用一目了然的方式笑著蒙混過去,同時向後退。


    這麽一說夕才發現,不知不覺問已經走到美櫻鎮公所附近了。這裏正好是三個人在回家路上的分歧點。


    “咦……哦,好。”


    “園端同學,明天學校見喔!”


    “可以和你一起回家,我真的很開心。”


    她們又在奇怪的時候有默契了——


    離開的時候,她們同時轉過身來,分別以各自最燦爛的笑容說:


    “園端同學!我決定……今天不洗手了!嘿嘿!”


    “明天也要和今天一樣,一起回家喔!”


    兩個人轉過身去,各自踏上歸途。


    “——明天也要三個人牽著手回家嗎…………?”


    夕喃喃自語,低頭望著自己的手掌,總覺得上頭還殘留著她們的觸感……他察覺自己的臉頰漸漸發熱,使用力握緊雙手,仿佛要將這珍貴的刹那刻畫在記憶裏似的。


    美櫻鎮的日落來得很快,太陽逐漸落到百合峰山下。


    夕刻意放慢腳步,感受著美櫻鎮的氛圍走回家。


    和平的午後、熟悉的美櫻鎮。


    夕最喜歡這種時間緩慢流動的安祥氣氛。


    這座城鎮滿是坡道,四季開著應景花卉。而它同時也是——


    夕的父親生長之地,更是曾在許多作品中登場的城鎮。


    電影之都……


    一回到大樓的707室,夕發現母親正打算出門工作。


    “——啊,你回來啦,夕。”


    “嗯,我回來了……你今天好像打扮得特別用心耶。”


    “今天有團體客人預約了兩小時,還包下整間店喔!真是太感激了。啊,知佳呢?她應該不會遲到吧?”


    “別問我,你不會自己傳簡訊問‘日向向日葵’本人啊……”


    夕的母親——園端櫻坐在和室的梳妝台前,把頭發梳得高又蓬。夕邊和她講話邊走回自己房間,接著隨手把書包扔在一旁,順便把外套脫下扔在床上,隨即走到靠裏麵的櫃子前。


    那玩意兒有點灰塵,夕拿著它在美櫻鎮四處奔走的事,早已化為遙遠的追憶。


    那是一台攝影機。


    夕的父親在中學入學典禮當天送給兒子的禮物。


    沒打工的國高中生絕對買不起這台攝影機。同樣是dv攝影機,論功能、操作方便性,影研會的攝影機都無法與之相比。它雖然是以前的舊款家用攝影機,卻是一台在專業級的攝影現場也會用到的高階名機,目前在中古市場的價錢也很昂貴。


    夕對著睽違好幾個月的機器伸出手……卻又打消了念頭。


    他回到床邊,仰著臉倒在床上。


    接著從口袋拿出那封情書,重看一次。


    “……她到底覺得我拍的影片哪裏特別呢?”


    不管寫信的人到底是花,還是華。


    “耀眼的人是成宮和華公主,不是我……”


    一閉上眼,父親那部從小看過無數次的影片,便像花朵綻開般浮現腦海。


    那已經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了。當夕的父親還就讀美櫻高中三年級時,他和影研會的同好們花了一整年的時間,創作了名為“美櫻”的獨立製作電影。那部充滿了實驗性、藝術性的影片,凝聚了父親和同好的青春,和他日後偏娛樂性的作風有點不同,是一部不夠成熟的作品,但是——


    夕卻仿佛墜入愛河,人生受到震撼。


    所謂的“特別”,應該是指“美櫻”那種作品才對……


    夕在床上哀歎:


    “唉呀,我還是不明白啦!”


    不過多這天還是明白了某些事情。


    花和華說:“明天學校見。”


    一想到她們的笑容,臉頰就熱了起來,令人十分害臊。


    “——我這樣子,好像很期待明天上學似的……”


    比起昨天,他對花和華又有了進一步的認識。


    想必明天也會對她們有更深入的了解吧。


    4


    清晨,夕起得比平常更早,五點左右就醒了。他偷看了一下和室,母親已經到家,而且睡得很熟。他小聲地說了句“辛苦了”,隨即動手準備做早餐。


    途中,他用客廳的電視播了“美櫻”的錄影帶。


    即使很久沒看,還是有相同的感受。


    每次看這部影片,夕的內心都會受到很大的震撼。不僅在他似懂非懂地崇拜父親的幼年時期如此,實際用攝影機拍攝影像、滿腔熱情的中學時代也是,而現在亦然。無論何時看,體內比心髒還要更深的地方,都會有股灼熱的感覺。


    風聲、海潮聲、森林的悸動。


    影像非常安靜。隻有自然的聲音,沒有任何配樂和旁白。


    鏡頭裏的主角是個女孩子。


    幸福的春天、開心的夏天、憂鬱的秋天、透明清澄的冬天——電影記錄了隨四季改變氛圍的女孩子。


    比方說“櫻花陸橋”、“杜鵑絕景”,還有“向日葵街道”、“黃昏坡道”——電影以這些美櫻鎮的著名美景為舞台,持續上演。在四季景色千變萬化、號稱日本最美城鎮之一的美櫻鎮裏,故事緩緩地展開。“美櫻”正是一部描繪影像美與描寫淡淡戀愛故事的電影。


    女孩子朝著攝影機微笑。


    她時而開朗,時而哀傷。


    “美櫻”裏的那個女孩,比夕認識的任何人都還要光彩奪目。


    電影肯定了那個女孩和美櫻鎮的一切……


    午休時間,知佳把夕叫出來,說是有社團的事要找他商量。他走到影研會的社辦,發現教室裏除了知佳,還有一個討厭的家夥。


    “嗨!夕,你總算來啦。”


    一看到那個輕浮地舉起手的人,夕的表情就扭曲了。


    對方身長超過一麵八十公分,是名個子很高的男生。


    這位學長有一頭飄逸的長發,看起來十分溫柔;由於他手腳修長又長得像演員般英俊,因此夕每次看到他都在心裏臭罵:“討厭鬼……!”光是外貌優也就算了,這人連成績都是學年前幾名,再加上不錯的運動神經,簡直無可挑剔。


    這家夥是夕在學校裏最不擅長應付的人。


    “你、你又用裝熟的口氣叫我夕!”


    “嗯?因為我不想用‘園端’稱呼現在的你嘛,太令人懊悔了。”


    “……”


    他望著心神不寧的夕,開心地露出微笑。


    果然是個討人厭的家夥。


    “喂、喂,園端同學。”


    吃過午餐後,雙花之一的花問完“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嗎?”就跟過來了。她偷偷拉了拉夕的袖子問:


    “那個耍帥的人是誰?”


    雙花的另一朵——華,“啪!”的一聲打了花的手。


    “我認識他,他是三年級的蓮井學長。”


    花也“啪!”的一聲,回敬了一掌。


    “蓮井學長?為什麽你會認識他?”


    啪啪啪——華回打了更多下,接著說:


    “因為社團的關係,我跟他講過幾次話。”


    啪啪啪!


    “社團?怎麽?他是戲劇社的社員嗎?”


    “不是。”


    “……既然不是,就別把臉轉過去,快解釋他是誰啊。”


    “——花,很痛耶!我反對暴力!”


    “啥?是你先打我的耶……!”


    “唔……!”


    “唔、呣呣……!”


    “唔唔唔唔……!”


    啪啪啪啪!


    啪啪啪啪!


    “——住、住手!你們兩個都給我stay!hana,stay!”


    “園端同學,你叫誰住手?”


    “你說的hana是誰?”


    “兩個都是!華公主,為什麽你隻對花充滿敵意啊……!”


    夕趕緊製止她們,用手指著跟知佳一起開始竊笑的討厭鬼說:


    “蓮井福助,三年級!非常活躍的電影社社長,不但得過獎也在美櫻鎮的活動上播過他拍的片子!同時也是學生會的——”


    他的職務是什麽來著?夕一停下來思索,蓮井社長便微笑著補充:


    “總務。”


    “——對!總務……怎麽樣?果然是個討厭鬼吧?他擔任學生會的總務,把大部分的預算都撥給電影社了。”


    “我們電影社跟你們影研會不一樣,有確實地從事社團活動,花錢花得很合理。”


    “專長是諷刺別人。”


    “我哪有!我才沒有專長呢——我隻是樣樣通樣樣鬆而已——咳!好久不見,東雲華公主。自從放春假之後,我們就沒碰過麵了對吧?至於另一位……成宮同學你好,久仰大名。”


    聽到蓮井社長這麽說,花和華連忙鞠躬。


    “那……蓮井——學長,你有什麽事嗎?”


    夕歎了口氣,把目光從蓮井社長那兒移到知佳身上。


    “你說有社團的事要找我商量,跟他有關係嗎?”


    “算有吧。”知佳點頭。“我來到社辦發現蓮井同學也在這裏,嚇了一跳。還以為他隔了這麽久,又來邀你入社了……”


    蓮井社長聳聳肩說:


    “事到如今,我怎麽可能再來邀他呢?去年阿夕不知道拒絕了我多少次呢,枉費我這麽賞識他。”


    “賞識園端同學?原來他眼光不錯嘛?”


    花晃動著雙馬尾,驚訝地問道。


    夕搖搖頭,露出苦笑朝著蓮井社長說:


    “不是這樣吧?你會到處追著我跑,並不是因為賞識我的實力,而是——”


    沒錯。


    夕討厭蓮井社長的原因,不隻在於他是個完美超人。當然,同樣身為男人,那家夥的多才多藝的確足以令人自卑。


    夕還是一年級的時候,蓮井社長就一直邀他入社。


    因為蓮井社長是個不輸知佳的電影癡,甚至比知佳還要喜歡那個人——


    “——因為你是‘園端朝地’的影迷,對吧?”


    仔細想想,夕過去的人生一直繞著這個人轉。從今以後,大概也跟這個人脫離不了關係。


    園端朝地,是位在日本電影史上留名的年輕英才——


    許多評論家都說,他在年輕一輩的電影導演中最為優秀。不隻電影迷,就連一般民眾都知道他的名字。當他因為意外驟逝的時候,正在進行某個電視台的大型企劃……


    過去,夕隻是單純地以父親為傲。


    比方說,他和父親的血型都是b型,光是這一點,就讓他有和父親流著相同血液的感覺,因此像個傻瓜一樣沾沾自喜。過去,夕曾經用即可拍拍過照片,當時別人稱讚他像父親一樣有才華,他甚至高興得偷偷地哭了。


    ……因為夕當時他還不明白。


    父親是名為“天才”的特殊人種,和自己這樣的平凡人有著天壤之別。


    天真的憧憬,是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的。


    蓮井社長也用微微苦笑來回應夕的苦笑。


    “我邀你入社並不全為了這個理由啊……總之,我今天來隻是要給你們個忠告。當然,知佳好像早就聽說了。”


    “忠告?什麽忠告?”


    “我就是要找你商量這件事。”


    知佳的臉色忽然變得相當沉重。


    鏡片後的雙瞳,露出銳利的光芒。


    “再這樣下去,好像又會被刪減社費。”


    教室裏忽然靜了下來。


    花和華眨著眼了,無法理解情況有多糟糕。


    夕因事態嚴重而顫抖,表情僵硬地問:


    “又要刪減社費……?”


    “是啊……你也知道,多年來一直有少數老師建議要把影研會和電影社合並對吧?根據某個情報來源指出,終於連學生會的預算委員會都傾向這麽做了……”


    學校規定社員人數必須滿五人以上,才能被認定為正式社團。影研會向來是個低於規定人數、或是剛好符合人數的社團,更何況除了知佳以外,社員們幾乎都是一些缺乏誌氣的半調子,想加入影像相關的社團,卻又不想像電影社那麽投入、那麽累。


    傳統——影研會空有這兩個字,卻是個快要一命嗚呼的社團。


    這麽可憐的社團,本來就隻能分配到寥寥無幾的社費,現在居然還要從中刪減——


    “太誇張了!要是繼續刪減社費,那我們……!”


    “到時候就無法從事任何活動,連新的帶子都買不起……!”


    “有、有那麽慘嗎?我們學校的社費這麽少呀?”


    花吃驚地問華。


    “不、不清楚耶……?”華困擾地低吟道:“至少戲劇社的社費是很充足的,不過……”


    旁人經常對影研會社員說“真搞不懂你們”這種話。夕也常常碰上這種狀況,而難得積極從事社團活動的知佳就更不用說了。


    為什麽要參加這麽弱小的社團?他們聽過無數次這樣的話。


    但是再怎麽說,夕還是對父親創設的影研會感到眷戀。夕加入影研會,是因為電影社那種燦爛到有點刺眼的積極態度,對現在的自己來說實在有點難以適應。再加上影研會有知佳在,他待在這裏感到很放鬆。


    他認為,知佳一定也和自己一樣。這是昔日園端朝地製作出“美櫻”的社團,因為這個事實撼動她的心,她才會選擇影研會,而非生氣蓬勃的電影社。


    “無論如何,如果你不希望影研會廢社,就別再逃避了。”


    “唔!”夕又再次慌了手腳。“我、我又沒有逃避——”


    “這裏或許是個很舒服的地方,可是你快要連容身之處都沒了耶?該下定決心了……就連園端朝地的‘y man。’裏也有這樣的台詞啊:‘迷惘隻是在浪費時間,你早已具備迎戰的條件了。’”


    這位美櫻鎮屈指可數的園端朝地迷,當年舍棄了傳統選擇有活動內容的電影社。如今則以爽朗的笑容這麽說道:


    “知佳也一直在等待吧?要是社費繼續遭到刪減,以後就得靠自費囉!高中生的你辦得到嗎?要跟父母拿錢嗎?時間很有限——‘現在’不會永遠存在。再過不到一年我就要畢業了,既然你拒絕我的邀約……就讓我多感受一點你的努力吧。”


    說穿了,蓮井社長肯定是來告訴夕這句話。


    “別讓我對你繼續失望下去,‘園端夕’——”


    蓮井社長離開之後,華小聲地說:


    “那個人,我還是認為他很賞識園端同學。”


    “有、有嗎?是他擅自對我抱有期望吧?”


    夕不是很懂。可是華卻充滿自信地說:


    “因為他看你的眼神,跟我有同樣的感覺呀!”


    “華!你、你又若無其事地對園端同學放電了……”


    花握著拳頭發抖,華隨即把臉別過去。


    知佳小聲笑了出來,接著用很正經的聲調說


    “總之就是這麽回事——如果影研會就這樣廢社,變成非得加入電影社不可的話,我們就沒辦法像現在這樣悠聞且自由地拍攝自己喜歡的影片了。”


    夕非常清楚。現況就是社費即使遭到刪減,他們也沒資格抗議。


    站在學校立場來看,也不需要兩個活動內容相同的社團,能合並成一個最好。至於要以哪個社團為優先,二話不說當然是電影社。


    因為有曆史傳統的影研會太散漫了,電影社才會成立。幾年前的新生直接找上當時的校長談判說:“那麽懶散的社團沒資格繼承‘園端朝地’的招牌。”於是誕生了“新·影研會”,


    也就是現在的電影社。


    自己的社團即將麵臨消失的命運。電影社社員確實很努力,也付出了自己的熱情。夕非常明白這一點——


    “你聽好,阿夕。刪減社費是影研會邁向滅亡的第一步,你要讓這個情況發生嗎?”


    夕欲言又止。大約一年前,夕的內心還充滿著強烈的熱情,現在——卻沒有,這點他自己再清楚不過了。對影像投注的情感,碰上了名為現實的阻礙,化為風中殘燭。即使如此……


    “……不要。”


    雖然有點介意花和華的視線,他還是誠實地回答。


    或許他很不長進、很懦弱、無法割舍——


    “——我會……很困擾。”


    “看吧?”


    知佳點頭讚同,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


    “我想,當下的問題是社員人數。目前社員隻有兩人,如果能增加人數,大家就很難抗議了。實際上社費遭到大幅刪減的年度,好像都是人數特別少的那幾年……所以,我想先確保社員人數。”


    “說得很輕鬆,你要怎麽做啊?”


    “總之,我有個人選。”


    “人選?”


    知佳露出大膽的笑容,然後看向花。


    二年d班的成宮花。


    花雖然是許多運動社團的最佳救火隊,但她其實屬於“回家社”。


    “……我嗎?”


    “求求你!成宮同學!你沒有參加任何社團對吧?”


    知佳雙手合十,接連不斷地對困惑的花展開玫勢。


    “你就當作是救人,不對,我講錯了,就當作是拯救園端夕吧!我不會奢求你非常非常投入社團活動!拜托你!求求你!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花聽到“拯救園端夕”這幾個字後發出低吟,沉默了一陣子。


    她偷瞄了夕一眼後,露出痛苦的表情。


    夕有點介意花的表情。


    “成宮?你、怎麽了?”


    “唔、嗯嗯……我並不討厭。不討厭,可是——”


    刹那間,花的眼中浮現了困惑、痛苦、搖擺不定——那深沉幽暗的陰影,跟她完全不相稱。少女靜靜地垂下雙眼,而麵對她意想不到的反應,夕和知佳都皺起眉頭。很顯然地,花不光隻是對忽然發生的事情感到不知所措,一定有什麽更大的隱情……


    “——我很想讓園端同學拍,可是……”


    花小聲嘀咕著。這時候,她旁邊的另一個人毅然決然地舉起手。


    華用堅定的眼神注視夕和知佳。


    “我願意加入。”


    “咦?華……?”


    花大吃一驚,隨即回頭。


    華忽然天外飛來一筆,似乎連知佳都沒預料到。


    “華、華公主?可以嗎?可是……你還有戲劇社——”


    “我會辭掉戲劇社,請你放心。”


    她答得很幹脆,反而讓夕和知佳慌了手腳。


    “華公主?可、可是,你是戲劇社的王牌演員,是眾人期待的新星,更何況你一向都是主角……怎麽可以說辭就辭!”


    “假如華公主願意加入,對我們來說當然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啊啊!可是不行!戲劇社社長絕對會和我起衝突!雖然我無所謂就是了!”


    然而——


    “……不能讓我加入嗎?會給你們添麻煩嗎?”


    憂慮籠罩了華的美貌,夕和知佳都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華的表情非常真誠。


    “這是我目前的夢想,園端同學。我在那封信裏也有提到——我想讓你再拍一次,這是邁向目標的第一步。”


    夕感到一陣暈眩。


    這個瞬間,他甚至篤定寫信給她的人就是華。她那雙比世上任何人都還要誠懇的眼神,筆直地擄獲夕的心。華用力地握住夕的手——可是不知道為什麽,看在夕的眼裏,她的動作卻像是要倚靠自己似的,非常柔弱。


    “華公主——?”


    “我想在園端同學拍的影片裏,發光發熱——!”


    知佳咳了一聲,笑著說:


    “說實話,我當然歡迎你加入。東雲華公主肯加入我們社團,我怎麽可能有異議呢?”


    “我無時無刻都很認真。請你盡管拍吧——將我的全部都拍進去。”


    聽到華這句話,花跳了起來。


    “全部?”


    她漲紅了臉。


    “華!你說全部?全部到底是什麽意思?”


    “……咦?花?就是——”


    “華你好色!悶騷色女!”


    “……?……什、什麽?不、不是!我才不是這個意思!你、你不要亂講話,會這麽想的你才比較色——”


    華說到一半,仿佛陷入沉思似地不發一語。她似乎想到了什麽,臉迅速變得比花還要紅。


    不過那張慌忙低下的俏臉,似乎是在竊笑……


    “——我的全部,都讓園端同學……嗬嗬、嗬嗬嗬……”


    “慢著!你果然是悶騷色女!討厭!不可以啦!不行不行!你在亂想什麽?”


    “我在想什麽?呃……就是——全部啊……”


    “就跟你說不可以亂想嘛!唔唔唔、嗚嗚嗚——”


    花哀嚎了好一陣子。


    夕不是神,不知道花的內心糾葛有多麽激烈。而花究竟有多麽痛苦多麽迷惘,他也無法體會。少女因為緊張而冒了一身汗,緊咬著嘴唇。然而即使如此,當她再次抬起頭來時,眼裏已經看不到方才的陰霾。


    她氣勢十足地舉手說:


    “……我也要——我也要加入!那封信寫的都是實話!我也想讓園端同學再拍一次!”


    花的雙眼,一如既往地閃耀著宛如盛夏陽光般燦爛的光芒,幾乎快把夕給壓倒了。此刻的她,甚至不輸在聚光燈投射下扮演“灰姑娘”的華。


    知佳愉悅地露出笑容。


    “這樣就湊到四個人了!再接再厲!大家有想到合適的人選嗎?”


    華抬起原本低下的頭,若無其事地說:


    “可以找新生啊。讓新生了解影研會的魅力,勸說他們加入。別隻是為了湊人數,要找可以提升我們戰力的人才。”


    “——話是沒錯,可是要傳達影研會的魅力,沒那麽簡單啊……”


    夕回答道。


    華麵露微笑,仿佛在說:“正合我意。”似的。


    夕第一次看到——


    華居然會露出惡作劇的神情。


    “那麽,我們就來製作吧!”


    “製作?”


    “是的。就由我們這群影研會成員,製作一部讓新生、其他學生們欣賞過後,內心會受到衝擊的影像作品。即使無法立刻招攬到新社員,也要令老師們不得不認同我們的實力。”


    她說到這裏暫時打住,依序看向知佳、花,最後將目光停在夕身上。


    “……而且,由園端同學負責掌鏡——!”


    ‘在你拍攝的影像中,我非常耀眼。


    我想讓你再拍一次。’


    或許,透過製作這部影片,可以了解一些事。


    像是花和華對夕的心意——覺得夕拍的影片很特別的理由。


    以及深藏在她們心底的真相。


    連夕自己都感到迷惘的思緒也是。


    對電影——對自己的夢想,仿佛霧裏看花似的真正情感亦同。


    說不定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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