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摩川台公園西側,可以俯瞰市區夜景的小山丘上,停了一輛賓士s級轎車。


    頂上是淡淡的星光。在東京都裏,這樣算是清晰了。幸好今天沒有月光,可以隱約看見牧夫座的所有星星。


    莉子坐在副駕駛座上,輕聲呢喃:「真美。」


    「……是啊。」西園寺低聲道:「這裏有我的回憶。」


    「什麽回憶?」


    「你馬上就會知道。」西園寺看了儀表板上的時鍾一眼:晚上九點五十八分。「再過兩分鍾。」


    「嗯……」


    西園寺在一片沉寂中感慨地說:「你真是令我驚奇不斷啊。」


    「咦?」


    「竟然連最後的晚餐都不放在眼裏。」


    莉子似乎聽不出話中有話,一如往常地沉穩問道:「西園寺先生,您知道最後的晚餐究竟吃了些什麽嗎?」


    對話接不起來。西園寺反問:「你在說什麽?」


    「達文西的畫上雖然有畫柳丁,但這點違背現實。當時的羅馬帝國並沒有柳丁。畫中的其他餐點,也幾乎都是達文西自己的創作。聽說其實是吃烤羊排、肉桂、大塊黑麵包之類的食物。」


    「你在說畫啊?我是去過米蘭的教堂,但沒有仔細看過。」


    「畫中的人站開成一排,似乎也隻是方便繪畫表現,其實大家都是趴著吃的,因為當時的習俗就是這樣。」


    「趴著吃啊……那就沒氣氛了,就好像學生到同學家玩一樣。」


    「是呀。」莉子微笑著往外看。「那是……」


    定睛一看,有道光束在黑暗中從地表向夜空延伸。


    十點整。西園寺心想,一切按計劃進行。


    瞬間的閃光,然後散出無數的火花。鮮豔交織的四散光芒,變成點綴黑暗夜空的繁星。「好漂亮!」


    莉子眼睛都亮了起來。「美得不可思議!而且一直打上來……完全沒有停呢,就像煙火晚會一樣!」


    「我向地主借了農田,又請了煙火師傅在那裏準備。當年那位師傅已經退休了,他繼承衣缽的兒子接受了我的請求。」


    「那這裏就是……」


    「沒錯,有些周刊還報導過這件事。我跟彩乃求婚的那天晚上,也是在剛才那家餐廳吃飯,然後帶她來這裏。這就是那天晚上的煙火。」


    不,今晚的煙火看起來似乎更加華麗。美麗的煙花豪爽地開而散去。


    四周靜得可以聽見蟲鳴。莉子似乎看煙火看得出了神。


    西園寺小聲說:「當時,人們把我罵得很慘,說西園寺是騙子,在這麽接近住宅區的地方放煙火,居民不可能沒聽到聲音。」


    莉子點點頭:「師傅沒放鋁或三硫化銻,做出了無聲煙火對吧?」


    「……你知道這件事?」


    「不,隻是看到這靜悄悄的煙火,我才想了起來。因為一般煙火的爆炸聲,是特地添加發音劑造成的。這些煙火卻沒有加,對吧?」


    「就是這樣。如果媒體跟社會都像你一樣博學多聞就好了。人隻要當過一次箭靶,社會就會用各種偏見瘋狂攻擊他,但實際上卻一無所知。真是一群垃圾。」


    莉子聽了,看著煙火問道:「您是不是覺得,就像小時候一樣?」


    「是啊,我是這麽覺得。結果,我還是無法融入團體。本來想當個超越世人之上的高人,掩飾這個缺點,卻又被拖回群眾之中,遭受批評、責難。又是少年時代的回頭路。」


    「不會是那樣的。」莉子的聲音依然那樣平靜:「人生一定可以改變的。」


    西園寺沒有開口,靜靜看著莉子的側臉。


    每一發煙火散開,那天真的笑容就產生一股新奇的驚喜。她遠比我更像個孩子。


    看著那毫無心機的笑容,西園寺發現自己的決心正逐漸消散。


    不,我的信念與執著早就收兵了。從在料亭吃完飯的那一刻起,以往熊熊燃燒的火焰就總滅了。而餘燼中隻剩下數不清的自問自答。過去這幾周,究竟算什麽?


    這問題早就有答案了,隻是我故意視而不見。一旦麵對答案,一切就到此為止。現在也不過是故意延後結局而已。


    莉子單獨與西園寺在車上,毫無戒心地為煙火而感動。完全沒發現西園寺正對她磨刀霍霍。沒有一點懷疑。


    她贏了。當西園寺發現這點,便拿出手機。


    西園寺隻按了三個號碼。接電話的是一個男人:「請問是意外或案件?」


    打給通訊指揮室,一定會聽到這句話。西園寺說:「本來我是應該打給局裏,但瀨得査號,就打給你們了。我是音樂製作人西園寺響,目前人在大田區田園調布四丁目的山丘上。附近應該有派出所吧?我全都招了,能不能派警車過來?」


    莉子訝異地看著他。


    但電話那頭的警官,反應有點遲鈍。


    警官開口問道:「請問是什麽意思?是什麽樣的案件呢?」


    這人沒看娛樂周刊?不,應該是照規定問答罷了。


    西園寺加快速度說道:「意思就是不緊急的事情不能打一一〇羅?那好,我手上有個女人,萬能鑒定士q田莉子。去問牛込警察局的葉山警部補,他就知道了。另外還有澀穀警局的逢澤警部,蒲田警局的梶原警部補,池上警局的增淵警部……要多少有多少,全都是刑事部捜査二課或者智慧犯捜査組的警官,也全都是我幹過的案子的負責人。你隨便找個人問就好。如果不快點派警車過來,凜田小姐不知道會怎麽樣喔。」


    「……這是綁架,還是恐嚇?」


    「管你是啥,趁我還沒改變主意,快來就對了!就這樣!」


    說成這樣就不能不管了吧。西園寺掛上電話,將手機扔到儀表板上。


    無聲的煙火,依然在擋風玻璃外的夜空中綻放。


    莉子的臉在光芒閃爍之中,不斷變換顏色。


    莉子靜靜問道:「我是人質嗎?」


    西園寺嗤笑一聲,搖搖頭說:「怎麽可能。」


    經過好一段沉默,莉子才開口問道:「您為什麽……」


    「為什麽打算招了?」西園寺聽得出自己的語氣相當激動。「因為你,就是因為你啊!」


    「因為我?」


    「對啊!為什麽你能這樣毫無警覺呢?你應該知道我幹過什麽事情,而現在跟罪犯獨處,應該會惶恐才對吧!正常人不都是這樣嗎?」


    「因為……您不會直接傷害人。」


    「即使如此,也一樣危險吧?為什麽你還能麵不改色地吃飯,看煙火……而且毫不懷疑地喝那碗味噌湯?」


    「隻是因為侍者端上來,所以我就喝了……」


    西園寺終於按捺不住性子,看著莉子說:「正常人應該不會喝吧!你這麽聰明,聽彩乃描述過藥瓶的特征,應該知道我手上是什麽藥才對!」


    「sine,東莨蓉驗。」


    「你看,你明明就知道!你當然也知道,最適合下毒的就是味噌湯!但你還是毫不猶豫地喝了!」


    「實際上,不是根本沒下毒嗎?」


    「這……這隻是事後諸葛罷了。總之,正常人都應該要懷疑,你卻不懷疑,徹底地相信我。我突然覺得一切都蠢透了!簡直就像在唱獨角戲一樣!」


    煙火依然錠放著。莉子再次望向夜空。


    「西園寺先生。」莉子輕聲呢喃:「您一開始就沒打算下毒,對吧?應該說,您確實準備了東莨菪鹼的藥瓶,但裏麵卻是空的。您的目的,隻是要讓夫人看見藥瓶,再轉告給我知道,是吧?」


    「……你說的事情,似乎總是不會錯。」


    「您打算讓我和小笠原先生幹著


    急,然後報警對吧?您相信吃完飯的時候,警車就會包圍料亭,然後警官們衝進包廂,說你涉嫌在味噌湯裏下毒,把你押回警局。」


    西園寺泄了氣:「我以為,理所當然會是這樣。」


    「您打算讓眾人以為鐵證如山,然後一口氣扭轉情勢。警方會信心滿滿地向媒體宣布,味噌湯一定有下毒,但科學捜査研究所檢驗之後,會發現完全無憑無據。這件事情必定轟動天下,而事實與想像相反的衝擊力道也因此更強。您應該是打算召開記者會,宣稱一切都是他人的中傷,是不是呢?」


    「沒錯,而且要搞得驚天動地。」


    「您無法完全抹滅過去詐欺事件的嫌疑,但會有愈來愈多人認為,一切可能都是空穴來風,隻是警方與媒體過度反應。雖然不能把黑的說成白的,但您還是能停留在灰色地帶。既然音樂界原本就充滿真假難辨的八卦,有灰色地帶也就夠您活動了。」


    一點也不假。她所說的完全命中紅心。但要承認這一切,確實很不甘心。


    西園寺試著打迷糊仗:「那可不一定。如果我真的這麽計劃,警方應該早就衝進料亭,大鬧一場了吧?但是,我還準備了這場煙火要給你驚喜呢。」


    可惜這樣的小聰明,根本瞞不過凜田莉子。


    莉子微笑說道:「這個驚喜並不是為我準備,而是為警方準備的對吧?當警方發現味噌湯根本沒下毒,您就可以宣稱,原本就要帶我來這座小山丘看煙火。」


    「……說的沒錯。包圍料亭的警官們一定會目擊到煙火,煙火師傅也會說是受我之托,這才能證明我完全沒有下毒奪命的意思。」


    「而且,」莉子又說:「這裏有您與夫人的美好回憶,但某些人卻說這是謊言,糟蹋了您的回憶。您也是想給他們一點顏色瞧瞧,秀一下無聲煙火的存在吧?」


    西園寺突然發現自己從未注意到的事實。他心中確實有這樣的想法。


    或許是吧。不,肯定是的。心中的牽掛全都解開了。他曾經想像一切的說詞都被大眾接受,一切作為都被肯定,再次成為聚光燈焦點的那一刻。


    如今,這一切都隻是泡影。因為,現實與理想完全相反。為了追求自己的利益,讓許多人身陷不幸。詐欺犯,金光黨,小偷。這些角色才是他的真麵目。西園寺頓時覺得很不可思議,之前親手做了這些事情,卻毫不認為是壞事。連善惡的概念都沒有。他一直以為,錯的是這個社會。


    但是,這些行為才是錯的。他為了找回榮耀而走上的路,並不正當。


    煙火暫歇,又開始連放。看來離最高潮應該不遠了。


    心中的憂鬱逐漸明朗。感覺卸下了肩頭的重擔。


    西園寺低聲說:「能認識你,真好。」


    「為什麽呢?」


    「或許你自己不明白吧,你實在太容易相信人了,要不就是嚴重缺乏常識。如果不是這樣,不可能冒險喝那碗味噌湯。」


    莉子默默看著煙火,過了半晌才微笑看向西園寺:「其實,兩邊都不是喔。」


    「……嗯?這是什麽意思?」


    「日本料理店有個傳統,廚師會用茶刷或噴霧器,在碗蓋上灑滿水珠。」


    「你!」西園寺大吃一驚:「你說什麽?!碗蓋……確實是有像結露一樣的水滴在上麵,但……」


    「那並不是結露,隻是仿造自然現象的水滴,來證明沒有人碰過碗蓋。這是日本料理特有的上菜工夫。」


    「那,你就是看到那個才……」


    「您在送上味噌湯之前不明原因地離席,但我知道您並沒有開過碗蓋,因為水滴沒被擦掉,也沒有重灑的跡象。」


    西園寺目瞪口呆地看著莉子。


    原來,她不是因為魯莽才喝下味噌湯。她早知道裏麵沒有毒才喝的,如此而已。


    果然是不簡單的女人。


    她能快速整合腦中所有資訊,比對事實,導出結論,是真正的天才。


    能被她這位天才看穿,或許是我的福氣。


    西園寺歎了口氣,嘟噥道:「偶爾在作曲的時候,會搞不清楚該在哪裏收場。貝多芬之類的不也一樣?每首曲子的篇尾都特別羅嗦,我也是差不多的情況。如果沒有碰到現在這一刻,我應該會無限重複這個欺騙的小節吧。而你,給了我充滿虛偽的生活一個淡出的機會。」


    莉子認真地說:「您怎麽會虛偽?您是有一片真心的,所以才能透過音樂吸引人心。您在這裏向夫人求婚的心意,也是不折不扣的真實,就像無聲的煙火一樣。」


    各種煙火隨著耀眼的閃光綻放在夜空中。看著這個光景,胸口就湧起一股暖流。


    「是嗎……」西園寺擠出哽咽的聲音:「我也曾經真心過嗎……」


    「您那片真心,確實感動過世人。」


    森羅萬象的光芒配上綻放時機,就像音樂一般。這是作曲家的重要能力,卻被我遣忘許久。現在,那份能力回來了。看著空中的煙火,腦中就浮起一道旋律。


    西園寺心想,無聲的煙火樂曲,這旋律真美,真想永遠傾聽下去。他由衷希望,這旋律能不斷在心中回蕩,永不淡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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