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就是新宿的黃金街啊?我還是第一次來呢。


    小笠原悠鬥心中既感慨又困擾,呆站在街角。


    傍晚五點半,火紅的夕陽斜射,窄巷兩旁連棟的木造長屋看來就像縮小模型,充滿昭和風味。


    每家店家的招牌都胡亂地擺在路邊。甚至有相當老舊,看起來快垮掉的民房。還有破裂而用膠帶貼補的玻璃窗。停放在店門口的本田老機車cub長滿灰塵,鏽斑重重。


    不過仔細一看,就發現是因為關門大吉的店家零星分布,才營造出危險地帶的感覺。建築物老歸老,但很多店家一樓的裝潢都很新穎。整條路上都是小小的酒吧,坐上七、八個人就擠到不行,每家都有自己的風格。


    以前就聽說出版業的人經常到這裏的酒家報到,但小笠原才進角川書店四年,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


    他不是文藝雜誌的人,不需要跟作家應酬。少數認識的小說家和漫畫家又太年輕,是一群幸福又沒有主見的人。最重要的是沒有人會自己喝悶酒,所以不可能到這條街上來。


    小笠原也是一樣。雖然這裏的酒家大肆宣傳年輕客人日益增加,但下班後他可不想在這裏喝酒。還不如回家自己過自己的更好。


    對這樣的小笠原來說,要在地址不清不處的黃金街中找一家店簡直難如登天。


    小笠原跟角川電影監事打聽到這家店的地址,就寫在紙上。他拿著地址跟周圍店家比對。歌舞伎町11117,花園三番街,應該是這條路沒錯。店名是「bar casanca」。


    他突然注意到眼前的白色招牌,就是這個了。招牌上的「casanca」有著相當特殊的字體。


    這家店比左右鄰居要小一號,就好像被胖子包夾的瘦子。門麵沒有什麽裝飾,就隻有一扇門。還有在營業嗎?


    小笠原輕輕推開門,走進店內。「晚安~」


    店裏小到出人意表。眼前就是吧台,座位隻有——一個,擠在門與吧台之間。


    店裏沒有窗戶,燈光昏暗。仔細一看,牆上貼滿了電影海報。


    吧台裏坐了一個瘦削男子,年紀六十以上。眼神渙散,留著一嘴白胡須。沒來由地帶著一頂滑雪帽,身穿爾髒的毛衣。這種天氣穿起來不熱嗎?


    「客人?」男人問道。


    「呃……這個……」小笠原支支吾吾地說:「請問是前電影導演嬉野公平先生?」


    「……我就是。有何貴幹?」


    「聽說您很熟七〇年代的日本電影,想請教幾件事情。」


    「你聽誰說的?」


    「這……我在角川書店工作,有位先生同時在本公司跟角川電影擔任監事,他……」


    「喔喔!」嬉野突然大喊:「是他啊~~哎喲,真是出人頭地啦。我這個落伍的就成了這副德性。你知道嗎?我曾經跟他一起搞學生電影……」


    這段往事,監事已經說了一大串。當時監事一邊對製作電影的會計審査製度大吐苦水,一邊遙想當年,講了兩個小時以上。


    真希望別再聽了。小笠原說道:「嬉野先生曾經當過大製片公司的副導對吧?像東寶、東映、鬆竹的……」


    小笠原立刻發現,為什麽嬉野用恍惚的眼神看著他。嬉野用顫抖的手抓住玻璃杯,將琥珀色的液體倒入口中。喝光之後,又從架上抓來一瓶威士忌繼續斟酒,灑出來了也毫不在意。


    還這麽早就已經喝得爛醉了。不,對這個人來說,日夜應該不重要吧。


    「就是說啊~」嬉野口齒不清地說:「我真正當導演拍過的片啊~隻有一部無聊的兒童電影,還有無關緊要的交通安全電影啦。剩下的工作全都是副導。世上全都是無聊的電影,怎麽不讓我去拍呢?!幫我跟他講一下啊!」


    「……嬉野先生,抱歉請問一下,有關《諾斯特拉達姆士大預言》這部片,您是不是加入過劇組?」


    「啊?喔……你聽誰說的?啊,對了,是他。沒想到他還記得。」


    「您當時擔任副導嗎?」


    「不是,我才不是副導,隻是跑龍套的。缺人手的時候,就聘我去臨時救火這樣。我連拍什麽都不隻是忙著跑腿而已。第三副導還吼我哩!明明隻是個第三副……不對,那是別部電影來著?」


    「您還跟當時的劇組有聯絡嗎?」


    「……沒了。拍完就沒了。我們的工作就像社團活動,也很像建築工地,工頭說啥我們就做啥。不知道做了什麽,也不清楚什麽電影,總之就是工作啦。」


    小笠原不禁大失所望。雖然監事也說別抱太高期望,但嬉野看來就真的隻是跑過《諾斯特拉達姆士大預言》的片場,對於內情則一無所知。


    如果是當時的相關人員,或許會掌握一些不為人知的電影內幕吧?小笠原本來抱著一絲希望,但現在全泡湯了。看來我還沒有記者該有的直覺。


    小笠原雖然失望,但還是問嬉野:「聽說那部電影上映後不久就自行停演了,請問您知道是什麽原因嗎?」


    「不知道。好像是被什麽團體抗議之類的吧?」


    「是喔。」


    「那部電影好像會複出的樣子,所以應該會有群人再次出來壓製它吧。」


    小笠原突然像是看見了契機。「什麽複出?」


    「雖然那部片沒有發行錄影帶或dvd,但計劃發行電影原音錄製的有聲書喔。我這把年紀也不會用電腦,記得好像在什麽拍的……」


    「網拍嗎?」


    「對對,就那個。我聽兒子說這部片的盜版賣得還不錯喔。如果這有聲書夠賣,電影決定複出,當時反對的人一定會很生氣吧。當然有可能全力阻止羅。」


    ……這機率究竟有多少?小笠原心想,一部將近四十年前的電影,當時抗議的人也都垂垂老矣。難不成到了今天,還提防著這部銷聲匿跡的電影回光返照?


    但如果真有這樣的人,又怎麽辦呢?假設真的有人要讓《諾斯特拉達姆士大預言》死無葬身之地,而且現在海報依然存在,還是高價買賣的稀有物品。不僅電影周邊商店有賣,連展示會都公開展示。如果他們知道這件事……


    嬉野突然盯著小笠原的臉。「我說你啊,你想看那張海報嗎?」


    「……咦?」


    「《諾斯特拉達姆士大預言》的海報,我記得二樓有喔。」


    小笠原大吃一驚:「二樓,就是這裏的二樓?」


    「對啊。這裏是店麵兼住家,比另外租房子便宜,所以我住在上麵的房間裏。」


    「請務必讓我瞧瞧!」


    嬉野搖搖晃起身:「得繞到後麵才行。從那裏鑽出去吧。」


    嬉野指台下麵的小矮門。小笠原彎下腰,趴在地板上,好不容易才鑽進吧台裏。


    地板真是有夠髒,到處都是空酒瓶。嬉野蹣跚地走進後方廚房,小笠原也跟上。廚房超小,連一坪都不到。鍋碗瓢盆從櫥櫃中凸出,連直走都成問題。嬉野推開那些廚具,打開後門、來到屋外。


    小笠原也走出後門。店麵後場是條雜亂的小巷。堆積如山的啤酒箱,旁邊有座鋁製的樓梯。樓梯直達二樓,高度不高,但相當陡,踏腳點也小,簡直就像做工用的鋁梯。但嬉野爬起來倒是相當俐落。


    小笠原跟在他身後說:「請問您怎麽拿到海報的?是參與劇組拿到的紀念品,或是……」


    「不是。」嬉野邊爬樓梯邊說:「隻要片子殺青,劇組就各奔東西,這就是拍片啦。過了幾個月,我在日比穀戲院打工撕電影票,賺點飯錢。下檔那天,我去跟老板要了這張海報,算是個紀念吧。」


    嬉野爬完樓梯,拉開拉門,鑽進二樓裏說:「哎,記得


    脫鞋啊你。」


    小笠原來到門口,環視室內。


    大概一坪半的和室。坐墊亂丟一通,壁櫥要開不開的,房裏堆了一大堆垃圾袋,臭氣熏天。難道還放了廚餘不成?


    小笠原還在想要怎麽脫鞋,突然房裏傳來聲響。


    拉開紙門,瞬時蹦出一條人影。嬉野驚呼一聲,腿軟跌坐在地上。


    入侵者是個男人。身材瘦小,穿著格紋襯衫與牛仔褲。手上還拿著一個海報筒。


    他隻能看到這麽多,男子拉開門麵上方的窗戶,往外縱身一躍。


    「等、等一下!」嬉野拉開嗓門大喊:「小偷啊!」


    小笠原跑下樓梯,還滑了一跤,趕緊用雙手抓緊樓梯免得滾下去。但還是扭到了腳。他感到劇痛,但不能浪費時間。


    沒多久他下到地麵,忍痛衝進後門,撞開廚具、穿過廚房,再穿過吧台。然後打開店門,衝到馬路上。


    他一眼就看到逃犯。逃犯甩著一頭散亂長發,往區公所通方向奔逃。


    小笠原也全力奔跑追向那男人。


    馬路雖窄,但行人不多,跑起來沒什麽障礙。不過對逃跑的人來說也一樣順暢。男人緊握海報,輕輕鬆鬆跑到車水馬龍的區公所通上。


    小笠原瘋狂追著那男人,從小路跑上大路,發現男子跑上了車道。他正麵撞上正在等紅燈的計程車,上半身趴在引擎蓋上。


    但這隻,一瞬間,男人側身翻下引擎蓋,打直身子繼續逃往歌舞伎町的小路裏。


    小笠原也追了過去,但要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追人,實在不利。他隻知道靖國通跟西武新宿車站周邊,平時並不會來逛歌舞伎町的這一邊。


    他的腳步慢了下來,氣喘籲籲地沿路找。這裏的行人比黃金街要來得多,幾乎都身穿西裝。看不到格紋襯衫。


    隻能從拱門跟路燈告示牌辨認路名。他從區公所後方的東通前往櫻通,迷失在杳無人煙的小巷子裏。


    小笠原突然發現奇妙的光景。


    空無一人的巷弄正中央,有樣東西正在燃燒。


    他慢慢走近,火焰隨即熄滅,隻剩破碎的灰燼。


    路上吹起了風,化為黑炭的紙片被吹得粉碎,隨風滾動男人帶走的海報,成了這副德性。


    果然剛才那個男人就是縱火犯啊……


    小笠原雙腿一軟,不禁當場跌坐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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