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時許,凜田莉子正沉醉於十六寸熒幕裏的法國老電影。


    在莉子的感官能力加持下,小小的影像等於占滿了整個視野。而眼淚朦朧了視線,更有融入劇中的感覺。


    她將dvd字幕設定為原文,一邊聽看台詞一邊練習發音。莉子已經完全投入劇情,成為佇立於法國宮廷中的皇後侍女。每當字幕出現,她就傾注感情,宛如自己在演出一段高聲吟詠。


    「啊啊,美哉凡爾賽!」莉子說得又快又響亮。「國王步道,阿波羅噴泉,以及那大運河。皇後所到之處無不飛花,微風徐徐,連太陽都將在萬裏晴空中閃耀!」


    莉子自學法文已經半年。她把教材裏兩百多種文法全部背了下來,所以不必在腦海中轉換成日文,就能了解詞句的文義。雖然「便宜貨」店長瀨戶內陸沒教她怎麽學習語言,但竅門跟其他領域一樣:跟著感覺走,投身於激昂的感性中,隨心所欲。


    「皇後陛下,請別憂心。正如宰相馬薩林隨侍太陽王,平定投石黨之亂一般,我的心將與皇後陛下同在!請您盡管吩咐,我為了祖國法蘭西,必定與偉大的君主同生共死……」


    突然,響起一陣激烈的聲響。是金屬門的敲擊聲。


    莉子瞬間聯想到地牢,忍不住即興低吟一段:「啊啊,哀哉!英格蘭軍已經兵臨城下了!」


    但她感歎皇後的命運不過轉瞬,立刻就被拉回現實。


    莉子想起房間的狹小與擁擠。這是她在明大前車站附近租來的大樓雅房,房裏幾乎被掛衣服的吊衣架塞滿,備用收納空間也塞滿化妝品、手提包、書本等等。很遺憾,住在這小小的雅房,根本沒餘力講究裝潢。


    莉子連忙拿起遙控器關掉電視,然後衝向門口,打開門鎖,小心翼翼地開門。


    門外有張熟悉的臉孔,是在走廊上多次錯身而過的中年女子。


    女子看似要上門抱怨,氣得橫眉豎目,但一看到莉子,表情就緩和了下來。


    「啊!」女子一臉驚訝:「原來是你啊……我們經常在大門口碰麵呢。想說你怎麽這麽漂亮,原來是演員啊?」


    「咦?啊,不是啦,我是……」


    「剛才說的是哪國話?你有演國外的電視還是電影嗎?好辛苦喔。」


    「那個……對不起,是不是太吵了?」


    「練習講台詞是沒關係,但晚上能不能休息一下?不好意思,我得早起兼差上工呢。」


    「真的非常抱歉。我不會再練了。」


    「麻煩你羅。」女子說完就離開了。


    莉子穿了鞋走出門口,在走廊上對女子深深一鞠躬。


    等腳步聲消失,莉子才抬起頭來。


    應該是自己不知不覺就大聲起來了。真丟臉,而且還打擾到鄰居。這樣不就是公害嗎?莉子垂頭喪氣,此時身後又傳來中年男子的聲音:「怎麽~莉子,你又幹了啥好事啊?」這聲音好耳熟。莉子一聽呆若木雞,慢慢轉過身去。


    莉子忍不住驚呼:「爸!?連媽也來了……」


    爸爸盛昌身形單薄,穿著漁夫裝,就像在波照間島上一樣。媽媽優那小心翼翼地躲在爸爸身後,也穿著在家鄉常穿的洋裝。


    感覺不太妙。難得上來東京卻穿平時的家居服,這趟旅程一定很趕。


    優那詫異地說:「唉呀,你哭了?」


    「咦?」這麽一說莉子才發現,自己的雙眼還哭得紅紅腫腫。她趕緊擦擦臉頰:「這個……沒什麽啦。沒事。」


    盛昌突然板起臉說:「你繳不起房租啊?」


    「就說不是啦。」莉子告訴他們:「倒是爸媽怎麽了?沒聯絡就直接跑過來?」


    「有點事找你談。我要進去羅。」盛昌一把開了門,就往房裏走。


    「等一下啦!」莉子連忙擋住他:「不要隨便進來啦!」


    但媽媽優那已經雙手拿滿行李,跟著盛昌進屋去了。


    兩人一進房就大歎一口氣,盛昌歎得尤其響亮。「搞什麽?亂七八糟的!簡直就像一堆臭男人在民宿過夜之後的慘狀啊!」


    莉子跟著爸媽進房,壓低聲音說:「不要大吼大叫啦!剛剛我才被罵說。」


    盛昌回頭說:「所以你是被罵哭的?」


    「就說不是了咩!」


    優那從行李中拿出茶罐,走向房間角落的流理台。「我來泡個茶吧。」


    「啊!」莉子連忙跑過去。「這點小事我來就……」


    「好了好了,你就聽爸爸說說話吧。對了,要吃魚板飯團嗎?」


    「不要。你大老遠帶那個來啊?」


    「我要坐下羅。」盛昌一屁股坐在地板上。「莉子,多謝你老是送錢來啊。還有竹富町公所的人也跟你道謝喔。說謝謝你幫忙募款讚助島上的飮水計劃這樣。水幹淨了,就有好多泡波可以喝啦~」


    爸爸說完就豪爽地大笑。莉子皺起眉頭說:「小聲一點啦!」


    「喔喔,對喔。失禮啦。」盛昌說了,還是一點沒有反省的意思。「不過東京真是人山人海,都要喘不過氣了。走到哪裏都像祖靈祭(注:原文是ムツャ|マ,衝繩在每年陰曆七月十四日舉行的豐年祭)一樣熱鬧,今天是有什麽節慶嗎?」


    「沒有啦。那你們到底來做什麽?」


    「你旅行都安排好了沒?不是馬上就要去法國了?阿婆也很擔心喔。」


    「還有一個多禮拜啦……」


    「莉子,你還記得喜屋武友禪老師嗎?」


    「這……當然啊。」就算想忘也忘不了。高三那年百感交集,喜屋武就是她那年的班導師。


    盛昌突然苦著臉:「喜屋武老師啊,比阿婆還擔心你呢。他說你一個人要去國外實在太莽撞啦。」


    「蛤?這什麽意思?為什麽喜屋武老師知道我要出國旅行呢?」


    盛昌突然顯得有口難言。此時優那回頭笑著告訴她:「因為你爸爸每天晚上都找左鄰右舍來喝酒吹噓呀。說你要去法國羅。」


    「你……你怎麽可以拿這種事來吹噓呢?我隻是稍微提一下行程而已說……」


    爸爸一臉尷尬:「別那麽氣嘛。女兒要出國比賽拿金牌,哪個爸媽不開心呢?等你凱旋歸國,可就是喝過洋墨水啦!」


    「不是吧?隻是去巴黎五天四夜的自助旅行而已啦。」


    「對啦!」盛昌拍了一下大腿:「就是這件事!喜屋武老師聽說你要去旅行,就聯絡到家裏來了。他聽說你不是跟團,是自由行,就更擔心啦。老師問我們有沒有要同行當監護人,我們說沒有,他簡直坐立難安啊!結果老師氣呼呼地說,讓你一個人去實在太危險,如果爸媽不去,我陪她去!就這樣啦。」


    莉子嚇得差點嗆到,支支吾吾地問:「陪我去……是喜屋武老師要陪我去?」


    優那端著裝有三個茶杯的托盤回來了。她跪坐下來,給每個人分一杯茶,然後笑著說:「老師太久沒你的消息,所以不知道你現在還挺能幹的呢。」


    盛昌喝著茶,擺出誇張的表情說:「香片茶好喝的啦!」


    「爸!」莉子開口抗議:「我的機票是經濟艙,旅費也勉強隻能出一人份而已。不管誰要跟,我都沒有幫旅伴出錢的預算啦!所以……」


    「這點沒問題啦!喜屋武老師說他的旅費要自己出喔。」


    「特地自費跟我去?怎麽可以,你們要回絕啊!」


    「這個呢……有點不好開口啦。」


    「什麽不好開口?」


    優那淡淡地說:「現在石垣島的小孩變少羅。聽說喜屋武老師今年沒有導師可以當,所以閑到不行,特別擔心起以前的學生來。」


    「就算如此,也不用擔心我這五年


    前畢業的學生吧……」


    「老師說在他的教師生涯中,你是前途最堪慮的一個學生了。你還記得高中畢業的時候嗎?媽媽跟你一起被叫去學校,校長說你這個成績拿不到畢業證書,喜屋武老師也束手無策有沒有?」


    「呃……是有這麽回事啦。」


    「結果是喜屋武老師去說服校長跟其他科目的老師喔。喜屋武老師答應,如果畢業之後你出了什麽問題,他會負責處理,你才能出席畢業典禮呢。」


    回憶突然湧上心頭。喜屋武緊握莉子的雙手,一臉嚴肅地說:「要加油喔!如果在當上像樣的社會人士之前碰到什麽麻煩,我隨時都會幫忙!」


    優那注視著莉子:「說起來,你能畢業都多虧喜屋武老師掛保證呢~」


    盛昌也交叉雙臂,大力點頭:「就像從監獄假釋一樣啦。」


    「吼喲!」莉子相當不服氣。「這個比喻太怪了吧!」


    「才不會。」優那搖搖頭說:「你當時真的很危險呢。你自己不也是跟喜屋武老師鞠躬,說畢業之後碰到問題要麻煩他照顧?難道你忘了?」


    「是還記得啦……但現在已經不一樣了,喜屋武老師不用跟來也……」


    盛昌突然一臉嚴肅地說:「莉子,喜屋武老師看起來挺開心呢。他可是模範教師啊~為了照料以前的問題兒童,燃起熊熊的使命感。他還買了日常法語會話教材來看,也努力背巴黎地圖哩~老師這麽為你著想,做爸媽的怎麽好拒絕呢?」


    莉子猛抓頭,視線自然落在書架上,那裏放著畢業紀念冊。


    「哎,」莉子低聲問爸媽:「喜屋武老師的聯絡方式沒變吧?」


    優那回答:「沒變啊~老家在宮古,現在還是自己住在石垣。」


    所以就是還沒結婚羅。記得他當時私底下挺受女學生歡迎,但他本人並不清楚,隻是貫徹教師的職責。


    莉子從書架上抽出畢業紀念冊,翻到最後麵的通訊錄,拿起無線電話分機,就打了喜屋武石垣住處的電話。


    盛昌皺起眉頭說:「你要做啥?」


    「我自己來回絕。」莉子說完,就聽見撥通的鈴聲。


    對方立刻接起電話,話筒傳來熟悉又充滿活力的聲音:「喂,我是喜屋武。」


    「啊……那個,喜屋武老師。」


    「……喔喔!凜田啊!好久不見羅!」


    還沒報名就知道是我,我的聲音讓他這麽印象深刻嗎?還是像爸爸說的,現在老師滿腦子都在擔心我?


    「那個,老師啊,有關旅行的事情……」


    「啊~我聽你爸媽提過,要出國旅行確實很有氣魄,老師也很佩服喔。」


    「哪裏……所以那個……」


    「別擔心到了之後的事情!有老師跟著去,什麽不懂的都交給我處理!當然,我不會礙手礙腳的啦。住宿當然也是分房睡。我隻是同行的監護人,眼前你或許會覺得麻煩,但真的碰到問題就太遲啦!社會上還有很多你不懂的事情,更別說是國外了。對吧?」


    「老師說的是,不過……」


    「凜田,護照辦好了嗎?紅色封麵的小冊子喔!」


    「咦?啊,已經辦好了。」


    「好。記得出發之前要再檢査一次護照跟機票喔。事先可以請爸爸査一下機場地圖,免得在機場迷路。這跟遠足一樣,在回家之前都算旅行,別因為開心而粗心啊。」


    完全把我當小朋友看了。我都已經二十三歲了說……「啊,喜屋武老師……」


    「住宿交給我處理,如果住宿費有多,就拿去參觀美術品吧。」


    ……他在打什麽算盤?難道他有信心訂到巴黎的飯店?


    莉子思考著問題,說話就慢了。喜屋武抓準空檔先開槍:「我已經向你爸媽問過出發的班機啦。幸好還有空位,我就訂位了。其他細節到機場碰麵再說,小心保重身體健康,別感冒啊!」


    「啊,等一下……喂?老師?」


    電話已經掛斷了。


    明明是我打的電話,卻硬是被掛電話。看來老師真的很興奮,不然就是害怕話題被打斷。老師應該多少覺得自己被學生避之唯恐不及吧。


    莉子有點意外,畢竟她早就不是學生了。


    她傷腦筋地看著爸媽。


    爸爸盛昌毫不在意地說:「這不是很好嗎?喜屋武老師很可靠的。」


    「是呀。」媽媽優那也表示讚同:「媽媽也可以放心羅。」


    爸媽仿佛在強調,事情就這麽敲定了。難道你們倆來東京就隻為了這件事?應該是吧。為了給喜屋武老師做麵子,特地來東京說服女兒。這就是爸媽在此的理由。


    真是的。莉子靠著牆邊蹲了下來,把畢業紀念冊扔到地板上。此時翻開的,正巧是莉子那一班。畢業照中的莉子就站在喜屋武旁邊。十八歲的莉子對未來毫不擔憂,笑得天真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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