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負犬小說組


    圖源:狐臉師傅


    錄入:插管師傅


    1


    初次造訪,您或許覺得這兒像座祠堂。這家名為「皮耶爾」(priere,法文「祈禱」之意)的咖啡館的確有些魔幻氛圍,前院種植的樹木枝葉茂密,遮住了陽光,三角屋頂房舍低調蓋在被高樓左右包夾的後院,灰色屋頂與紅磚牆沐浴在陽光下顏色反而暗了兩階。店鋪正麵是開放式大窗,但朝陽穿過枝椏照射進來的機會並不多,其餘時間窗上都籠罩著黑影,無法窺見店內情況。分隔馬路與前院的柵欄無論高度或寬度都很寒酸,若不是柵欄前擺著一塊寫了「皮耶爾咖啡館」的小招牌,這座城市恐怕沒人知道「那棟紅磚屋」是做什麽的。


    這家店的外觀或許令人望之卻步,在正午陽光的照射下更是如此。柏油路反射日光,顯得一片亮白;從馬路上望過去,層疊樹木更添陰暗,仿佛當中是異世界。寧靜的前院隻有隨風晃動的葉子沙沙作響,與馬路的喧囂形成強烈對比;通往店門的石板路周圍土壤裸露,改變了空氣,隻要一個深呼吸,就能感受到潮濕的木頭香氣;隻要踏入這座院子一步,就能明顯感受到街道上酷熱的暑氣瞬間冷卻下來,外側馬路與前院的分界線仿佛有道簾幕,將不同的空氣隔開。沿著石板路前進,打開些微掉漆的墨綠色大門便來到玄關,一黑一白的兔子站著,合力拿起「歡迎光臨」的牌子;然而多數訪客通常完全不看上麵寫的菜單和本日義大利麵介紹,便徑自打開內側的門進入店內。


    店內並不寬敞,除了吧台和後側的單人座外隻有三張桌子,鋪在地上的木板和桌子用的木材皆呈現年代久遠的焦褐色,木板並不會因為按壓而翹起,沉重厚實的觸感猶如可靠的衛兵。不知這些家具是從哪裏買來,部分常客認為這些裝潢搭配紅磚牆,正是讓人覺得這家店散發魔幻氛圍的原因之一。此外,店內還有奇形怪狀的燈罩,不曉得出廠年份與地點,更不清楚想表達什麽主題。牆上還掛著作者不詳的油畫,油彩看似老舊,描繪的內容是站在草原上望著這頭發呆的駱馬,年代依舊成謎。仔細想想,這真是一家奇怪的咖啡館,這些物品從我懂事時就在店裏了,但它們是從哪兒、透過何種管道取得,隻有前任老板——也就是我父親才知道。家父過世的現在,答案再也無人知曉。


    這裏原本是父親開的咖啡館。開店當時,市區的咖啡店和咖啡館【※「咖啡店」和「咖啡館」嚴格說來不一樣,經營至深夜並且會賣酒的是「咖啡店」,反之則是「咖啡館」。有些咖啡館因為「咖啡店」較好聽而取名「咖啡店」,因此區隔不易。】已經是供過於求的狀態。但由於我們的店鄰近鬧區,四周盡是高樓大廈,而且就位在車站前,走進店裏卻像「啵」的一聲被吸入異世界,許多上班族為了追求這種感覺,常在中午和傍晚趁著工作小歇的空檔或下班時過來坐坐。我們的店距離大學也很近,高中生、大學生總會帶著朋友戰戰兢兢地推門進來。父親一個男人靠自己的雙手拉拔我和弟弟長大,他過世後由我繼承這家店,轉眼已過了四年。


    室外裝潢、室內陳設、開發新菜色、開拓上遊供應商、用心節省成本,這些都是我固定的工作,隻要持續努力不懈,應該不至於關門大吉。仔細想想,在這個多數日本人處於「為了不倒退不得不持續全力衝刺」的年代,我能得到父親遺留下來的這家店,是多大的福分呢!我告訴弟弟要繼承這家店的時候,弟弟對我說:「對不起,謝謝你。」他大概以為我基於義務不得不「繼承這家店」,但事情並非這樣,我原本就喜愛招呼客人、做菜和泡茶。


    父親惣司壽明臨終時,躺在醫院病床上,身上插滿各式各樣的管子,還曾拿下呼吸器對我交代「客人」和「供應商」等交接事項,始終無法放下店裏的事務。在他過世前一天的傍晚,還以幾乎動不了的嘴說:「夏季時蔬差不多該上市了,記得推出夏季蔬菜三明治。」結果這句話成了他的遺言。


    父親在比我年輕的二十六歲時辭掉工作,但從沒說明他自行開業的過程,我們隻知道他得到這塊土地和建築物,開了這家咖啡館。直到六十四歲過世為止,父親都自稱「皮耶爾咖啡館的老板」。咖啡館二樓就是我們家,店裏的廚房也兼我們家的飯廳,因此在父親心中,工作、家庭、自己的時間三者似乎沒有明確區隔,對我來說也是如此,咖啡館就是我們的家,所以我並沒有把店收掉或改行的念頭。打掉前院改建出租大樓、將建築物擴建或是搬遷至大馬路邊,應該會有更多顧客上門,但我不想這麽做。從經營的角度來看,這家咖啡館已經舍棄求新,但如果有更多顧客上門,我和弟弟也沒時間休息了。


    弟弟阿智在念大學時就通過國家公務員資格考試,畢業後當上警官。由於父親早逝,他很早便打定主意要從事「人人認定的鐵飯碗工作」。他原本就是認真、正義感強烈的人,上頭的人似乎對他印象不錯,後來卻因為發生某件事,讓他在半年前突然辭掉工作回到老家。弟弟回來之前是阿姨在幫忙,但阿姨腰不好,我不好意思讓她幫忙必須長時間站立的工作,所以我很高興弟弟回家,也把咖啡館的一半事務交給他管理。阿智喜歡做甜點,於是店裏開始販賣我單獨顧店時無法推出的蛋糕等各式各樣的甜點。


    上門光顧的來客數增加了,弟弟穩重的個性也反應在言行舉止和表情,他的一舉一動猶如貴族般高雅,受到女性顧客一致好評。他身材高瘦,擁有酷似父親的俊秀長相,隻要溫柔一笑,年長客人便直誇「真帥」或「讓人臉紅心跳」,做出一些參加偶像歌手演唱會時才會出現的反應。


    弟弟在外場工作時經常被客人搭訕,不知為何,隻要我一回廚房休息,搭訕他的人就會變多,詳情我不清楚,不過年長客人總是一派輕鬆地逗他,更誇張的客人甚至拉開身旁的椅子,對著人在吧台後方的弟弟大方邀約:「小智啊,要不要過來陪我坐?」誇張到這個程度,就連陪同的朋友也忍不住出麵阻止【※陪坐聊天會觸犯日本風俗營業法第二條第一項第二號。】。


    相反地,年輕客人就不會如此直接表示,她們隻會在點餐時要求介紹甜點和茶品,並以熱切的眼神不斷仰望弟弟說話時的表情。能與客人交流,我認為是好事,所以我交代他隻要客人提問就盡量回答,但奇妙的是,曾經當過警官的弟弟不擅長與人應對,這種要求對他來說成了負擔,所以他總是露出「怎麽辦」的表情向我求助。有不少客人為了弟弟或是弟弟做的茶點漸漸成為常客,因此,我現在的煩惱是該不該把陳列蛋糕的展示櫃換成高檔貨。身為一位經營者,麵對這種情況自然是開心不在話下。


    然而,我們也並非總是一帆風順,常客之中還有一種人搭訕弟弟的意圖與其他客人不同,譬如現在,我正不知道該拿她如何是好。


    「所以說,『如果惣司老弟還在的話,這種案子三兩下就解決了。』這句話已經變成局長的口頭禪了。」


    「……」


    「撇開學曆和考試成績,惣司警部,你在戶山分局的時候,不是活躍於檢舉投資詐欺案嗎?戶山分局的刑警組長也對你讚譽有加呢,說你很有才幹。」


    「……」


    「警部,你在秘書室也大受歡迎喔。偷偷告訴你,根據秘書室『最想和誰結婚的課員排行榜·搜查課篇』的問卷調查,你榮登堂堂第一名呢……啊,我這次要重烘焙咖啡續杯!請問草莓千層派還有嗎?我要一份。」


    「重烘焙綜合咖啡和草莓千層派是嗎?好的。」


    「拜托你回來嘛,連局長都哭說:『我本來想讓那家夥接下下任局長,繼承我的位子。』」


    「……」


    「案子隻會發生在警界前線,不是咖啡館喔。」


    「……」


    如此詭異的交談最近幾乎每星期都會上演一次。這位穿套裝、坐吧台、霸占工作中的阿智正前方位子、壓低音量不斷堅決勸說的女子,就是縣警總部秘書室的直井楓巡佐,其他認識她的常客叫她「小直」,她是阿智的大學學妹。麵對她時,吧台後側的阿智會擺出不會在其他客人麵前出現的撲克臉,不悅地靜默不語。不過,他還是會盡義務複誦一次點餐內容,善盡工作職責。


    下午三點半對咖啡館來說是最空閑的時段,西斜的太陽曬不進店裏,店內的白牆與深褐色桌子在微亮的照明中,仿佛處於回憶般靜止不動,擾亂空氣的隻有吧台後側的阿智和正在擦桌子的我而已。除了一位坐在最內側座位看書的學者風範男子之外,店裏沒有其他客人。盡管店裏播放著音樂,不過音量不大,所以小直所說的內容,大致上也一字不漏地傳進我耳裏。


    「像現在這時候,也有很多人掛念著:『惣司警部在哪裏做什麽呢?』像是總局的大人物啦、秘書室的擁護者啦、員工餐廳的歐巴桑啦。」小直嘟嘴說完,趴在吧台上,臉頰貼著台麵,手指沿著木頭紋路畫圈。「你不願意回來嗎?」


    她上個月初突然來到店裏,一看到在吧台後麵泡咖啡的阿智就指著他說:「啊!惣司警部果然在這裏!」引起旁邊客人一陣騷動。阿智刷白了一張臉,逃進廚房裏,客人驚呼:「警部是什麽意思?」「阿智,你原本是警官嗎?」我隻好幫忙一個個安撫。


    小直表示,因為阿智突然提出辭呈,縣警總局既驚訝又失望,氣氛一片凝重(這是她的說法),局長直接下令包括小直在內的秘書室所有人——當然包含了刑警組、總務部和警察學校的人「找出惣司警部」。從此以後,縣警總局的人為了抓回飛走【※「逃亡」的意思,警察用語。】的惣司警部,讓他回去當警察,(閑暇時候)無不全力搜索。找人行動開始沒多久,就有搜查員找到老家的店裏來,當時弟弟快一步躲進倉庫裏,由我隨便應付兩句打發成功。不過這群對手原本就是「死纏爛打的專家」,縣警總局所有人不放棄尋找阿智,在他提出辭呈半年後的現在依舊試圖找出他,帶他回去當警察。因此,「搜索隊」當中唯一一位掌握搜索對象住處的直井巡佐想藉機搶下功勞,每星期除了放假的六、日之外,就連平日也會到店裏來,像這樣試圖說服阿智。她會一邊勸說,一邊喝咖啡、喝抹茶拿鐵、吃生起司蛋糕,甚至季節限定水果派或今日蛋糕,所以假如她是一般常客,我會非常感恩。


    見她點了綜合咖啡,阿智趁機逃到瓦斯爐邊。小直臉頰貼著吧台,充滿怨氣地看著他。阿智已經頭痛欲裂,於是我拿著抹布進入吧台後側。「咖啡我來煮,你去確認晚上要用的蔬菜庫存吧。」


    「嗯。」阿智眼底流露得救的表情,快步躲進廚房。


    小直仍舊臉頰貼著吧台嘟嘴,我隻好邊瀝幹原本泡在熱水裏的法蘭絨瀘網,邊姑且與她閑聊。「小直,你真有心,來了這麽多次還不放棄。」


    「因為局長叫我來啊。」小直抬起頭,這次改用手支著臉頰。「季哥,你也幫忙勸勸他嘛。搜查一課有很多案子的專案小組都希望惣司警部加入,新港的強盜殺人案、清裏的老婦人被殺案和車站前的強暴案都進入司法程序了,接下來才是重頭戲。」


    「你在秘書室工作,知道得可真多啊。」這小妮子提起這一連串危險暴力的內容倒是一派輕鬆。「但是,阿智已經辭職了,你們何必苦苦相逼呢?再說,假如他複職,也不可能立刻編入總局的搜查一課【※專門偵辦情節重大的案件,包括殺人、搶劫、強奸、綁架或縱火等。】吧。」


    「那種小事隻要局長出麵,總有辦法解決的。」小直拿叉子刺著盤子裏剩下的海綿蛋糕殘渣,歎著氣說。「基本上,惣司警部的辭職還沒獲得批準,局長隻是先當作留職停薪處理。」


    「我聽說他已經遞交辭呈了?」


    「那份辭呈早就回收再利用,變成市政府的文件了。」


    你這根本是濫用人事管理權吧?


    「強迫他回去也沒用,隻要阿智本人沒意願就沒意義。」


    「不,從惣司警部的個性來看,隻要領了薪水,就會全力以赴。」


    「大概吧。」這個人似乎很了解弟弟的個性。


    研磨咖啡豆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響,四周充滿芳香濃鬱的香氣,我們的對話中斷了一會兒。


    小直霍然挺起身子說:「看樣子,我一個人還是勸不動他。」


    「咦?」怎麽開始說起喪氣話了?我拿著裝了粗磨咖啡粉的法蘭絨瀘網,回到小直麵前問:「什麽意思?」


    「我決定回去通報惣司警部在這家店,請局長他們自己過來。」小直的眼裏閃著狡猾的光芒。「也叫局長的部下、刑警組、搜查課的主管們統統過來。」


    「呃……來這裏?」


    「一次不成就多來幾次,把整個搜查課都叫來。」小直由下而上注視我,露齒微笑。「別擔心,我們局裏很多人都愛喝茶、吃甜食。」


    「那……先謝啦。」


    「這家店的生意一定會變得很好,每天都被前來勸說你弟弟、目光銳利的大叔們占滿。愛吃甜食的搜查一課刑警們眨眼間就會把蛋糕清空,商品每天都會賣光光。也把警察學校的學生找來好了?他們每天受訓完,總是餓到前胸貼後背呢。」


    「等、等一下!」我們咖啡館又不是學生餐廳,也不是員工餐廳,怎麽可以這樣糟蹋!


    見我一臉慌張,小直一派輕鬆地揚起嘴角。「你很頭痛嗎?」


    「當然。」


    「哎呀,我不想使出這種手段,但也不希望被拒絕。」小直嘿嘿笑著。「既然你這麽頭痛,我可以重新考慮看看……不過,我也有事情要拜托你。」


    「什麽事?」這根本是威脅吧。「咖啡免費續杯嗎?」


    「別搞得像是警察威脅人一樣嘛。」小直笑著揮揮手,倏地探出身體。「有一件案子需要借惣司警部的頭腦,事情發生在半年前的十一月上旬,調查已經陷入瓶頸了。」


    「呃……」我回頭看看廚房,阿智還沒出來。


    「沒關係、沒關係,季哥你聽也可以,之後再幫我轉告警部就好。」


    「這……」


    「欸,這件案子我會邊喝咖啡邊慢慢說給你聽。」


    小直伸出拇指,指著瓦斯爐側,茶壺的水早已煮滾。


    草莓千層派一端出來,小直就「嘿嘿嘿」地笑著執起叉子。看到擺在上頭的小顆草莓與閃耀褐色光澤的焦糖,連我也食指大動。因為香草莢與蘭姆酒的分量不易拿捏,我自己做不來,所以想吃的話,必須等打烊後要求弟弟做給我吃。


    小直一看到咖啡和千層派端出來就不再嘮叨,開始大口享用,那副雙頰塞滿食物的模樣很像鬆鼠。


    「我喜歡千層派,但隻要用叉子一切,千層派就會整個散掉,這是唯一的缺點,你們店裏沒有千層派專用的鑽石刀嗎?」


    「沒必要用到那麽高級的刀子吧?」我煩惱著該不該告訴她,把千層派弄倒比較容易吃。


    「被害者是住在大學街公寓的中澤正輝,二十五歲。」小直一邊和千層派搏鬥,一邊突然開始說明。「他是念當地國立大學的……叫什麽來著?法學院?畢業後,幸運通過司法考試,去年十一月原本準備參加司法研修,卻在研修前墜崖身亡。」


    「墜崖?」


    「沿著濱海公路一直走,有個叫小沼岬的小山崖,從那兒墜崖的。該說幸還是不幸呢,山崖下方有塊岩石突出形成的山坡,他的屍體就掉在那裏,沒被海浪衝走。」小直用叉子指著從千層派皮底下露出來的奶油說:「不過他的腦袋就變成這副模樣。」


    「別這樣……還有,把千層派弄倒會比較好切。」


    「啊,原來還有這一招!」小直聽話照做。「啊,切開了!好厲害!就像哥蛋【※「哥倫布的蛋」的簡稱,意指利用簡單手法就能化解敵人的攻勢。】!」


    「不謝。」


    「我還是喜歡等量的派皮和奶油一起入口。嗯~好吃。」小直心滿意足地吃著千層派,麵帶笑容繼續說明事件經過:


    「屍體的狀態不太好,不過除了頭部以外沒有明顯外傷,死因確定是墜落衝擊造成的腦挫傷,既沒有死後移屍的跡象,屍體四周也沒有其他人靠近的痕跡,地點為山崖下的岩石上方,連當地漁夫都很少經過,一般人根本不可能靠近。」


    「嗯。」


    她居然能邊吃東西邊聊這種話題,警察都是這樣嗎?這麽說來,原本是警察的阿智倒是不曾在吃飯時間聊這種話題。


    「屍體發現得較晚,不過還是能清楚推斷出正確的死亡時間,因為被害人戴的手表壞掉停止了。那支表是電波表,鑒識人員表示手表在摔下時正好撞壞,所以可以確定表上的時刻七點九分就是死亡時間。被害人中澤先生於十一月四日下午兩點接到朋友來電後外出,隔天的五日早上八點左右送達的電子郵件卻沒有得到回複;也就是說,他的死亡時間可推測為十一月四日晚上七點九分,到這裏都沒有問題。」小直用叉子插起草莓。「蛋糕上的草莓到底是該單獨品嚐,還是和蛋糕一起吃呢?我每次都好煩惱,哪個才是正確吃法?」


    「你愛怎麽吃就怎麽吃。通常為了配合蛋糕甜度,會使用酸味較強的草莓,如果你配蛋糕,分開吃也可以。」


    「原來如此……好的,問題在後頭。」小直單獨吃下草莓。「中澤先生摔落的地點是山坡,就算他跨越欄杆,也不至於一路滾下去摔到下麵。如果他是自殺的話,還有其他更好的地方可以選;如果他是不小心越過欄杆,在滾下去之前也還有地方可以踏穩,因此可以確定他是被人推下去。這樣一來,推他下去的犯人怎麽抵達現場就成了問題。小沼岬是連當地人也不見得知道的冷門地點,距離車站很遠,而且半夜沒有公車,犯人一定是開車來的。問題是,警方找不到租車或搭乘計程車的痕跡,而且中澤先生的車子還停在公寓停車場。根據推測,犯人應該是四日晚上開車載中澤先生到山崖邊,再把他推下去的『同伴』。」


    「嗯。」千層派隻剩下派皮的碎片了。


    「但是,我們完全找不到符合的嫌犯。中澤先生在朋友之間的評價是『穩重又努力的好人』,看起來也沒惹上什麽麻煩。他有個人在倫敦留學、遠距離戀愛的女朋友,但她在四日傍晚搭飛機飛往倫敦,案發當時已經在飛機上了。那種冷門地點三更半夜應該不至於有強盜出沒吧?會開車載中澤先生的犯人,應該是和他交情匪淺的人,我們卻找不出這樣的人選,甚至連中澤先生讀研究所時的女同學都列入嫌犯名單了,對方卻有可靠的不在場證明。」


    「你們一定很傷腦筋吧。」在秘書室工作的她,為什麽對搜查一課的案子這麽清楚也是一大謎團,不過現在似乎不是追究這件事的時候。


    「不隻這樣,還有幾個很詭異的地方,這件案子幾乎變成靈異現象了。」小直有些得意地說。「所以啊,我們很頭痛,希望能借用惣司警部的智慧。」


    「可是,」我說,「你們警察已經徹底調查過了,卻找不出任何線索,這種情況下,他還能幫什麽忙呢?」


    「也許有我們忽略的地方。」小直放下叉子,抬眼仰望我。「惣司警部或許能發現什麽,所以我們需要他幫忙。」


    「但是——」


    「這不是我私人的請托,而是縣警總局的意願。如果你拒絕的話,我會向局長報告,讓所有搜查員直接過來拜訪。」


    「不,等等,別這樣。我了解了。」我垮下肩膀。「可是,假如我弟弟不願意幫忙……」


    「這就是我找你幫忙的原因嘛。季哥,你們畢竟是兄弟,真情比酒濃。」


    「你是要說『血濃於水』吧……」


    「對啦。」小直站起來,將包包背上肩膀,咖啡杯不知何時已經空了。「中澤先生的女朋友今天回國。總之,我明天帶她過來,先訂吧台座位,你聽聽看她怎麽說。假如惣司警部不肯幫忙,就由季哥聽完代為轉達……啊,麻煩結帳。」


    「你這樣太強人所難了,」我走到收銀機前,困擾地側著頭。「我還得顧店啊。」


    「我會挑客人少的時段,就像今天一樣,下午三點過來可以吧?」


    「好吧。」居然直接訂位。


    「啊,給我收據,抬頭請寫『縣警局秘書室』。」


    「你要報公帳?」


    小直得意洋洋離開後,我垮下肩膀,覺得莫名疲憊。


    「大哥,」阿智走出來。「咖哩的進貨出了狀況。還有,如果晚上點餐太多,義大利圓直麵和筆管麵似乎不夠用,得趁現在……」


    看到我精疲力竭的模樣,阿智驚訝地皺起眉頭:「發生什麽事了?」


    「不,沒什麽。」


    我該如何告訴他我遭到小直威脅,必須幫忙查案呢?以弟弟的個性,一旦告訴他這件事,他必然會因為「都是我害大哥受到威脅」而自責外加心情低落,他這個人基本上很陰鬱。


    「明天下午三點有客人訂位,到時我會負責接待。」


    我隻跟他說了這些。如果老實告訴他小直提到的案件內容,他應該會詫異我為什麽答應這種要求。


    「知道了,不過……」阿智點點頭,同時打量著我。「大哥,直井學妹跟你說了什麽嗎?」


    「嗯?為什麽這麽問?」


    「因為,總覺得……」阿智看向下方,像是在斟酌該怎麽說。「你的表情就像是擔下了什麽麻煩事。」


    「沒有,沒那回事。」——你說對了。


    弟弟有時敏銳到令我懷疑他會讀心術,而且他很愛瞎操心。我回去工作,在心裏打定主意絕不蹚渾水。


    2


    不知該說是守信還是強硬,小直隔天下午三點準時帶著死者中澤正輝的女朋友來店裏。兩點半的時候,她先打了電話過來:「店裏應該沒有客滿或發生臨時意外吧?我們半小時後過去拜訪。」我很好奇這家夥在工作時也用這種方式說話嗎?不過這件事還是以後再問吧。


    和昨天一樣,店裏的客人隻有坐在內側座位愉快聊天的兩位家庭主婦,阿智一個人應付遊刃有餘。小直穿著顏色比昨天更明亮的套裝弄響門鈴進來,同時觀察著店內,露出「很好」的表情點點頭。這種客人不多的情況,正好適合無須在意旁人地好好談話。


    「歡迎光臨。」


    阿智心裏明明想著「唔哇,又來了」,卻用招呼其他客人時相同的笑容迎接。「不用了,阿智,這些人我來就行了。」我小聲支開精神飽滿的阿智,進入吧台。


    小直帶來的女子身材高眺,穩重端莊,不過也給人冷漠的印象且麵無表情。即使小直開口介紹:「這位是香田沙穗小姐。」她也隻是沉默點頭打招呼,順便抬眼打量我。


    「你好,呃……」


    我不知道該怎麽自我介紹,邊回禮邊支支吾吾。小直指著我說:「這位是前縣警總局搜查一課的惣司季警部補,現在已經辭職改當咖啡館老板,他以前是搜查一課的破案高手。」


    「喂,小直,等等……」


    「別害羞了,課長也這麽說你喔。」


    哪來的課長?我根本沒當過警察啊,是小直硬要這麽說。


    她坐到吧台位子上,替旁邊的香田小姐拉開椅子。


    「別那麽緊張,放輕鬆聊。來,這是菜單。」


    見她們入座後,我自動進入工作模式,先幫她們點了餐。香田小姐表示:「我不用。」小直小聲對她強迫推銷蛋糕套餐,我趁機移動到瓦斯爐前煮大吉嶺紅茶。


    香田小姐坐下之後,很快環顧了店內,接著便沉默看著吧台上的木頭紋路。即使大吉嶺紅茶煮好,草莓巧克力蛋糕端上桌,她也隻是看著,沒有動叉子。


    「你男朋友的事情,我很遺憾。」不得已,我隻好率先開口。「聽說你曾經和死者中澤正輝先生交往……」


    「我是他死前交往的女友沒錯。」香田小姐更正道。「不過,他好像還有其他女朋友。」


    我看向小直,她立刻露出「麻煩你好好問一下」的表情仰望我。


    「其他女朋友是指……」


    「我不知道是誰,但我相信隻要去找就能找到。」香田小姐的視線稍微往下看,動也不動地說。「如果你要問的是中澤死前沒多久的事情,我認為那個女人會比較清楚,我因為留學的關係,已經好幾個月沒見到他了。」


    小直問:「中澤先生死亡時,你正好回國吧?你的意思是,當時也沒有碰麵嗎?」


    「我是臨時趕回來參加喪禮,隻待了三天。」香田小姐的口氣很公事化。


    但我心想,既然其中一人待在倫敦,兩人在談遠距離戀愛,就算隻是回來三天參加喪禮,一般來說至少會見一次麵吧?


    香田小姐大概察覺了我的想法,抬起視線瞥了我一眼。「我當然也寫了『我要回日本了,好想見你』的電子郵件給他,但他不肯見我,甚至沒來接機。」


    我不知該做何反應,隻好看向小直。小直也露出鬱悶的表情,不過她似乎早就知道這些資訊,手仍忙碌地動著,以叉子刺著這個月開始賣的「葉櫻蛋糕卷」。


    我忍著沒有揶揄小直,開口問香田小姐:「你說中澤先生疑似有交其他女朋友,有沒有什麽線索呢?比方說,是從什麽時候開始……」


    我不自覺地開始像個警察在問案。小直看著我,悄悄豎起拇指。


    「我不知道是誰,不過——」香田小姐還是一樣,不打算拿起叉子。「我想大概是去年九月左右開始的。我們基本上都寫電子郵件或打電話聯絡彼此,但是那時候中澤突然不再接電話,經常拖很久才回信;就算接了電話,該怎麽說,感覺上也隻是在敷衍我。」


    她努力想要理性說明,卻還是不自覺地流露出情緒。香田小姐的視線仍舊稍微看著下方,沒有其他動作,不過說話速度變得有點快,聲音也變得僵硬。


    「從九月開始嗎?」


    「那陣子司法考試剛放榜,」香田小姐自嘲地揚起嘴角。「他一定是因為考上了,所以決定不要我了吧。我想也是,當上律師會變得很搶手,他不需要刻意堅持和我這種女人談遠距離戀愛,隻要參加聯誼,喜歡的女孩子任他挑。」


    「欸,呃……」我不知該如何回應說話速度變快的她。


    「我在網路上看到榜單,他卻沒有打電話告訴我。我一直等著對他說恭喜,等了八小時,直到我主動打電話給他,我們才聯絡上。」


    聽著聽著,我也不曉得自己該露出什麽表情才好。我迷惘地看向小直,她也露出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緊抿雙唇。抬頭環顧店內,拿著托盤的阿智也擔心地看著我們。


    我以眼神告訴阿智:「別管我們。」同時思考該問什麽問題。繼續順著香田小姐主動提出的話題聊下去,隻怕她愈來愈自暴自棄。站在收集資訊、協助調查的角度來看,有沒有什麽問題一定得問問她呢?


    「請問……十一月,也就是他死亡之前,」我不自覺從吧台上縮回上半身問:「你是否聽說他那天有什麽行程安排?比方說,他有沒有提過要去送你?」


    香田小姐沉默了一會兒,似乎是注意到自己變得有點情緒化,於是輕輕咳了兩聲。


    「我要回英國之前,曾經打電話要他送我。我搭的是英國航空晚上六點五十八分飛往倫敦的班機,飛機準時出發。」這件事大概被其他警察問過很多次了,香田小姐說得毫不猶豫。「過了下午四點,我傳了電子郵件給他,說我在機場等他,卻沒收到回音。我一直等到起飛前一秒才把手機電源關掉。」


    「中澤先生的公寓距離機場需要多久時間?」


    「三十分鍾,就在我家附近。」


    「這樣啊……」


    既然如此,中澤先生果然是故意不去的吧。我問了不該問的問題。


    我把手指擺在下巴思考——不對,如果中澤先生是搭乘犯人的車前往小沼岬,身分為「同伴」的犯人應該早在他死亡前的幾小時就和他在一起了。假設說,「同伴」就是「新交的女友」,而他們一起前往小沼岬約會的話,下午四點時,中澤先生很可能早就和「同伴」在一起。如果是這樣,他不回複香田小姐的郵件也是理所當然。


    那麽,應該調查的是「案發當時與中澤先生秘密交往的女性」對吧?但警方應該早就查過這條線索了,卻沒找到人,我們現在繼續調查又能知道什麽呢?


    想了一會兒,我突然往前一看,發現香田小姐抬起視線看著我。「啊,真抱歉,我不小心想到出神了。」


    開心微笑的小直動了動雙唇,無聲地說:「不愧是兄弟。」


    「惣司警部補,不對,前警部補,你怎麽看?」小直眼睛閃閃發光地問,大口吃下蛋糕卷。


    「嗯,總之可以確定『同伴』就是凶手。」我不自覺說出這個答案。「『同伴』也許就是中澤先生的『新女友』。假設剛開始交往是在九月左右,當時能認識女孩子的機會……應該要問問中澤先生身邊的親朋好友,他是不是參加了聯誼等等。」


    「遵命。」小直坐在位子上行舉手禮,接著從套裝口袋拿出電子記事本開始按。「那麽,我們先去問問他法學院時期的朋友佐久間芳樹吧?警部補,你今天原本打算早點下班,把後頭的店務交給工讀生山崎接手對吧?」


    「我是這樣打算沒錯……」說著說著,山崎正好來了,辦公室發出東西碰撞的聲音,阿智從我身後走去辦公室。


    「我去約佐久間先生在今天之內碰麵。」小直的手指在電子記事本上輸入一些內容。「警部補,你們咖啡館這個星期天休息吧?早上我想去中澤先生法學院時期的同學的場莉子家拜訪,下午打算去案發現場走走,沒親自走一趟現場還是不行。星期天早上九點,我會過來接你。」


    「你別擅自決定我的行程啊!」


    「如果不塞車,應該下午三點就能抵達現場了。」


    「喂,等一下!」


    「有意見嗎?」


    被小直一瞪,我隻能沉默了。


    我今天原本打算去其他店找新茶杯,但旁邊還有香田小姐在,不方便開口。畢竟都特地請她到店裏問話了。


    「不,沒什麽。」我隻能乖乖閉嘴。小直該不會早算準這一點才這樣說吧?「可是,阿智星期天不會去喔,因為店裏隻有他一個人顧。」


    「有警部補一個人就夠了,你事後再向阿智學長報告就行了。」總之就是要我一起去。小直微笑說:「阿智學長的工作本來就是坐辦公桌聽取報告。他在戶山分局的時候也是,隻要聽聽其他人報告,提供專案小組人員意見就能破案了。」


    「這樣啊……」也就是說,負責走動的是我。原來我是阿智的部下嗎?


    香田小姐訝異地看著我們,小直對她說:「不好意思,我們自己聊起來了。」接著視線回到我身上。「惣司警部補,你還有沒有其他問題要問香田小姐呢?發揮你還在當警察時的直覺,有沒有想到什麽呢?」


    「什麽東西啊?」我忍不住心想,但仍然繼續問:「啊,香田小姐


    ,關於死者中澤先生,有件事情想請教一下。」


    「請說。」


    「他過去是否提過小沼岬呢?」


    「小沼……」香田小姐挑眉。「哦,就是案發現場那座山崖吧?」


    「你有沒有聽他提過那個地方?或是從周遭其他人那裏聽過?」


    既然案發現場是冷門地點,知道這個地方的人肯定脫不了嫌疑。


    但是香田小姐搖搖頭。「不清楚,我對這個地名沒印象。」


    「這樣啊……」所以,中澤先生與「同伴」前往小沼岬也許隻是偶然?「另外就是,你們過去約會時是用什麽交通工具?都是開車還是搭電車?」


    「這個嘛……」終於準備伸手拿茶杯的香田小姐停下動作,就這樣靜止不動一會兒。「這麽說來,我總是坐他的車出門。中澤從他父母那裏接手一輛老車,我們都開那輛車出門。我也曾經向父母借車,不過中澤喜歡開車,說他害怕開其他人的車,所以除非有特殊原因,不然我們都坐他的車出去。」


    大概是回想起當時的事,香田小姐的表情有些陰鬱。旁邊的小直默默將她的蛋糕盤推過去,以手勢叫她開動。香田小姐終於拿起叉子了。


    我看著她們思考,按照小直的說法,中澤先生的車子還停在他的公寓,這表示「同伴」殺害中澤先生之後,又把他的車開回公寓嗎?或者是「同伴」向原本想開車出門的中澤先生表示,希望開自己的車去小沼岬呢?


    如果是這樣,就是「不尋常」的舉動,無論是哪一種,都一定會在某處留下痕跡。警方是否打聽過中澤先生的公寓四周了?還有,他身邊的女性之中,哪些人有駕照和車子呢?


    「警部補,你想到什麽了對吧?」小直已經把蛋糕卷吃光,捧著茶杯問道。「想到什麽盡管說,我們會做好準備,無論你需要任何搜查資料、人員、車子、手槍或是監聽許可都可以弄到。」


    「不需要。」我又不是警察,阿智也不是警察了,說什麽傻話!


    不知怎地,我在不知不覺中深陷這樁案子,而且不隻一隻腳陷進來,甚至深達腰部了。在梅雨季來臨之前,我必須修理屋頂、修剪庭院;而且咖啡豆價格上漲,進貨價格莫名攀高,我想另辟新的供應商,真的很忙啊!


    吃完半個草莓巧克力蛋糕的香田小姐吐了口氣,放下叉子,喃喃自語:


    「中澤他……」


    我停下正在擦杯子的手看向她,小直也停下拿著茶杯的手。


    香田小姐的視線稍微看向下方,一個字一個字細細吐露:


    「中澤和我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不對,早在九月時,我們的關係就結束了。」


    小直也看向她。


    「可是,我不想就這樣被蒙在鼓裏。把他推下山崖的女人竟然可以不受任何懲罰繼續逍遙法外,未免太沒道理了。」


    香田小姐仰望著我,接著拉開椅子起身,緩緩低下頭鞠躬。


    「拜托你了,惣司先生……我想知道真相。」


    香田小姐的眼神沒有聚焦,我無從判斷她的心情,拿著擦碗布動彈不得。


    「我知道了。」


    隻能點頭了。看到香田小姐的表情我就懂了,即使她嘴上說對方和她已經沒有關係,但是,她在這半年間一直對中澤先生的死無法釋懷。隻要案子沒解決,她就無法停止服喪。


    「謝謝你。」香田小姐麵露微笑,再度拿起叉子,指著海綿蛋糕之間的草莓。「這個莓肉果醬真好吃,這是什麽品種的草莓?」


    「靜岡的『章姬』,往來多年的果農送給我們的。」


    我同時在心裏決定——為了客人,我要設法破案。


    3


    小直說要送香田小姐去車站便離開,然後又回到店裏,自顧自地說:「我跟中澤先生的朋友佐久間先生約好了,下午五點我會過來接你。」阿智用眼神問:「大哥到底在做什麽?」我背對著他,擋住他的視線,點頭答應後目送小直離開。


    我還不知該如何對弟弟解釋現在的情況,怕告訴他後,他會問:「你為什麽答應這種事情?」聽了我的原因後,他一定會覺得都是自己的錯。


    我把咖啡館交給工讀生山崎顧著,回到二樓房間休息一下,檢查很久沒有拿出來的西裝有沒有發黴。時間到了五點,小直準時出現,她不是去店裏找我,而是繞到屋子後側的玄關(這麽說有點奇怪,不過我家的構造就是這樣),這一點我得謝謝她,如果被阿智看到我穿西裝,他會好奇發生什麽事。


    「嗯,這樣看來有警察的樣子。」小直交抱雙臂看著我,滿意地點點頭。「不過好像太嚴肅了,領帶應該搭配明亮一點的顏色。」


    「其他領帶都是婚喪用的。話說回來,你真的騙其他人『我是警察』嗎?」


    「不這麽說就問不出消息了,有什麽關係嘛。隻要不被揭穿,又不會怎樣。」


    說這什麽話,警察的工作不就是要逮捕這種騙子嗎?


    我原本打算開自己的車,小直卻要求我坐上外型笨重的偵查車,這車怎麽看都不像她的。她告訴我:「其他人開車,我會坐立不安。」說完,就迅速坐進駕駛座。我小時候雖然搭過警車,不過坐上有無線電裝置的偵查車副駕駛座還是頭一遭。


    「我有個問題,」說完我又重新修正。「不對,應該是兩、三個問題……首先,小直,你做這種事情沒關係嗎?」


    「嗯?」駕駛座上的小直一遇到黃燈就小心翼翼地踩煞車看向我。「什麽意思?警察每天加班很正常喔。」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甚至不知道該從哪裏吐槽她。「你不是搜查課的人,而且還擅自帶著我這個一般民眾去辦案,這樣好嗎?」


    「季哥,你明明就是警部補,卻說自己是一般民眾?」


    「那是你編造出來的設定。」


    「是沒錯,」小直再度轉向前方,踩下油門。「但是,你弟弟不是一般民眾,他擁有『名刑警』的素質。你既然是他的哥哥,一定沒問題的。」


    「別傻了,職棒選手鈴木一朗的哥哥也不是棒球選手啊。」


    「但鏈球選手室伏的妹妹是擲鐵餅的日本紀錄保持人喔。」


    這麽說來,室伏廣治最愛的東西就是「妹妹做的蛋糕」。她做的蛋糕是什麽樣子呢?


    小直嫣然一笑。「季哥如果覺得一個人不放心,隨時可以找弟弟商量,請他幫忙。」


    這才是她的目的吧。自己勸不動阿智,就等我找他商量,再引誘他出麵查案。如此一來,他或許會考慮回去當警察——這八成就是她的計劃。這家夥和外表不同,實際上一肚子壞水。


    「然後,這輛車怎麽看都是偵查車,你不是搜查課的人,怎麽有辦法借?」


    「就是因為怎麽看都是偵查車,所以沒有人想用,放在那兒閑置。而且我是秘書室的人嘛,隻要拿『局長要使用』當名目就能借到了。」她嘴上說得天花亂墜,開車速度卻很慢。小直打著方向盤說:「被局長使喚的我使用這輛車,就等於局長使用這輛車啊。」


    「歪理。」這不就等於是在說「你的東西就是我的東西」嗎?我靠著椅背仰頭。「還有一點……你查案的經費從哪來的?你又不是搜查課的人。」


    「欸,總有人會提供這些錢。」


    該不會是黑錢吧?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小直反而一臉不在乎地踩著油門。「就快到了。佐久間先生與中澤先生不同,他落榜了,所以現在待在自家公寓裏準備重考。」


    「你們是來調查中澤的案子吧?有勞了。」


    多虧小直事前打電話,也幸好我穿了西裝,一到公寓,中澤的老朋友佐久間芳樹便直接讓我們進屋,


    沒有任何懷疑。如果他要求我們出示警徽可就麻煩了。


    「你不久之後就要考試了,我們還來打擾,真是抱歉。」小直在矮桌前端坐下來,彬彬有禮地低頭鞠躬。


    「不,我樂意幫忙……因為那家夥可能是被殺死的,對吧?」


    佐久間拿出瓶裝茶招待我們。這裏就像一般的學生公寓,既狹窄又空蕩蕩的,書櫃上擺著參考書、訴訟集與最新模擬試題。他這個人似乎很嚴謹,這些書全按照科目整齊排列。


    小直看向書櫃說:「房裏充滿專注準備考試的氣氛,考試果然很辛苦。」


    「還好。」佐久間搔頭苦笑。他穿運動服當家居服,背後的桌上有成堆的問題集,應該直到剛才都待在房間裏念書。「我一直專注讀書,沒想過會有女生到我的房間。」


    小直沒有忽略這句話,咬住追問:「法學院的學生有男女朋友的人不多嗎?因為花太多時間念書,所以沒空交女朋友?」


    「嗯,也不是這樣。」佐久間推了推眼鏡。「有些人進法學院前就有女朋友,這種情況很普遍;也有些人是進了法學院才開始交往,因為我們學院女生少,所以每個都有男朋友。」


    「這樣啊,真不錯,交往的對象是未來的律師。」


    「不過大概七成都不會成為律師。」


    「這些女生自己也會變成律師吧。」小直見這個話題成功引誘他上鉤了,微微一笑說:「對了,中澤先生怎麽樣呢?很受歡迎嗎?」


    「這我不清楚……唔,應該比我受歡迎吧,因為我長得很老氣。」佐久間友善的臉上露出苦笑。「不過,我聽說他有個女朋友在倫敦留學。」


    「你聽說過?什麽時候的事情?有沒有聽說他們已經『分手』了?」


    「這個嘛,這類事情——」佐久間再度搔頭,「我對這類事情很遲鈍。」


    小直說了聲「噢」,交抱雙臂。


    這次換我發問:「他在法學院裏怎麽樣呢?有沒有交情很好的女性朋友,或是傳過曖昧的人?」


    「啊,」佐久間喝了一口杯子裏的烏龍茶,毫不猶豫地回答:「他和一個姓的場的女生感情確實不錯,不過我沒聽說他們曾經交往。」


    「從去年開始的?」


    「不是,已經過了一年,所以……差不多是從兩年前開始。唉,或許他們在這段期間曾經交往過吧。」


    他能流暢回答,表示曾經告訴警方同樣的內容吧。看來小直早就鎖定那位的場小姐了。


    「啊,不過,我不認為的場會殺人。」他慢半拍才意識到自己所說的話代表什麽意思,連忙補充。「大家的目標都是成為法律相關人士,所以我認為不太可能犯罪,讓一切努力白費。」


    「噢,我明白你的意思。」小直大動作擺擺手。「我沒有那種意思,別擔心。我隻是想更深入了解案發前的中澤先生罷了。」


    小直明明是在秘書室工作,言行舉止卻很像警察。「你是否注意到中澤先生去年九月左右發生過什麽事?或者在那之前,有沒有隱瞞什麽煩惱呢?」


    「這個嘛……該怎麽說?打從三月畢業之後,我們就很少見麵了。」


    佐久間交抱雙臂喃喃說完,鬆開交抱的雙手喝口茶,再度交抱雙臂。


    我沉默等待,想叫小直別開口插嘴;看來她早有同樣想法,隻是端正坐在地毯上等待回答,不打算挪動雙腳。


    持續超過一分鍾之後,佐久間沉思的動作到某個瞬間突然結束,雙眼偷偷觀察我們。我注意到他這個舉動,這表示他想到什麽,正在煩惱該不該說出口。


    「這隻是我主觀的看法。」佐久間說完看向小直。


    小直也點頭。「我們就是需要你的看法。」


    「隻是我的看法,是不是真相有待商權。」佐久間強調。「現在回想起來,中澤有件事情讓我很在意,大概是從第二年的年初開始吧?他的言行舉止變了。」


    佐久間看著我,於是我也看向他,點頭示意他繼續說。


    「我對他的印象原本是報告一定要用手寫的老派人、固執的家夥。他很討厭用手機,經常忘在家裏,我還因此間過他:『你不看電子郵件嗎?』他曾經把手機藏在包包深處,電話響了也不接。」佐久間小聲說,似乎在猶豫需不需要交代細節。「但是,某天他突然變了,變得手機不離身,經常拿出來打開查看。我可以明白買了新手機之後,會不斷想拿出來看,不過他用的甚至不是智慧型手機,而是舊式手機。」


    佐久間看向房間角落。他的手機是智慧型手機,正接著充電器在充電。


    「而且,他變得很在意時間。見他一直在看手表,我問:『你有其他事情要忙嗎?』他就會有點慌張地回答:『沒事。』這些都是我主觀的看法,不過,我總覺得他是不是在等電子郵件……唉,就算問他,他也吞吞吐吐,所以真相到底如何,我也不太清楚。」佐久間又說了一次:「唉,這隻是我個人的看法。」


    不過這件事他之前大概不曾對警方透露吧,似乎引起了小直的注意。「也就是說,他也許有個偷偷交往的對象,是這樣嗎?」


    「隻是我的假設。」佐久間的視線看著矮桌角落,似乎不願意直視我。「法學院裏就算有人開始交往也不會大肆聲張,因為我們同屆的學生很少,而且二十四小時都待在一起,如果要吵架,還必須顧慮到其他人。」


    佐久間正準備再說一次「隻是我的看法」就被小直打斷。「不,很謝謝你,你的看法相當值得參考。」


    佐久間看著下方沉默著,似乎有些尷尬。


    「呃……隻是一點小事情罷了,我本來不想說的,」他這番話像在辯駁。說完,他喝光玻璃杯裏的茶。「不過事到如今還有警察出現,表示中澤確定遇害了,沒錯吧?」


    「我無法透露詳情。」小直謹慎回答。


    「我和他也隻相處了兩年,」佐久間盤起雙腿,手擺在膝蓋上抬起頭,「我們沒有深交,不確定他是不是會和人結怨。不過,他也不是一個會遭人殺害的人,不會讓人懷恨至此……該怎麽說,他不是那種人。不好意思,我這麽說有點奇怪。」


    「不,我們明白。」這次換我開口,我的朋友中也有這種類型的人。


    「所以……我很不會說話,」佐久間還是維持原本的坐姿,隻是用力低頭鞠躬。「還請你們幫忙抓到凶手。」


    他突然這樣行禮,我反而不知道該說什麽。


    香田沙穗也是。我實在說不出自己不是警察,但也沒辦法假扮警察,隻好說:「盡管交給我們吧。」


    在此之前,我也曾經認真思考整件案子,發現自己太天真了。站在我的立場,這隻不過是「不小心牽連到我的案子」,但被害人身邊還有很多親友。如果法學院的同學都這樣了,死者中澤正輝的家人一定感受更深吧。而我被卷進了這一切……


    見我無法回應,小直先開口:「我們會盡全力偵辦。」但她接著補充:「順便問一件事,佐久間先生,你還記得你去年十一月四日幾點左右、人在哪裏做什麽嗎?」


    佐久間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回答:「是的,就是……」


    「季哥,你怎麽了?怎麽都不說話?」


    握著方向盤的小直驚訝地看著我。回程上,我的確一句話也沒說。應該說,在佐久間家裏時,我就一直保持沉默。


    「如果你累了,前麵有一間雜誌上介紹過的腳底按摩店喔,根據去過的人表示……」


    「不,我沒事。」我靠進椅背歎息說:「我隻是覺得,小直真的是一位警察呢。」


    「欸,當然是真的啊,要我拿人事資料給你看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看向旁邊的


    小直。「你對案件早已做好心理準備……我感受到正牌警察的厲害之處了。」


    「沒那回事,我在秘書室工作耶,隻是菜鳥時代曾經待過一陣子刑警組。」


    小直難為情地擺擺手,看樣子真的很困惑吧,車子還左右動了動。


    「你怎麽突然說這種話?怎麽回事?」


    「沒什麽,隻是剛才的事情——」


    「哦。」小直看著前方回答。「唉,那隻是為了保險起見。我們已經確認佐久間在案發當天就回廣島老家了,就算搭新幹線趕到案發現場,也要花上四個小時,不過有人目擊他當天下午六點待在廣島車站前麵的漫畫咖啡廳。」


    「保險起見啊,真教人佩服。」如果是我,可沒辦法在與佐久間那番閑聊之後,接著確認不在場證明。


    我的背上感受著引擎的振動,並且深深坐進椅背。


    「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喔,什麽問題?」小直立刻露出開心的反應。


    「警方沒有調查中澤先生的手機通話紀錄嗎?應該可以找到什麽線索吧?」


    「哦,這件事啊。」小直的口氣變得很失望。「這點也是這件案子變得如此困難的原因之一,我們認為手機上最後通話或往來電子郵件的人很可能是凶手,所以查了紀錄,卻什麽也查不到。收到那位香田小姐下午四點後傳來的電子郵件前最後的通聯紀錄,是與大學時代的朋友通電話,時間是事發當天的下午兩點。可是那位朋友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已經確認與凶案無關。」


    「原來如此。」我歎著氣。


    「總覺得,你從剛才就頻頻歎氣耶,怎麽了嗎?」


    「嗯,沒事……」我再度歎息。「我想確認一件事。」


    「請說。」


    「如果這案子是殺人案,就是很嚴重的問題了,把我和阿智這種一般民眾扯進來好嗎?」


    正準備開口的小直以眼角看著我,又閉上嘴巴,似乎決定考慮一下如何回答。接著,她緩緩開口說:


    「正因為問題嚴重,才希望你們出麵。」


    前方的紅綠燈變成黃燈。小直慢慢踩下煞車,將車子停下來,轉向我說:


    「我不希望這件案子就這樣懸著,但是警方也束手無策。我們已經按照平常的做法盡全力處理了,但事實上根本沒有進展。我希望有其他觀點,並且嚐試所有的可能性。」小直雙手放開方向盤,轉而擺在大腿上。「所以,我們需要惣司警部的智慧。」


    我看向駕駛座。小直凝視著我。


    「回去後,我會告訴阿智截至目前為止所發生的事。」我說,「如果需要借助他的智慧,我會設法做點什麽。我能做的隻有這樣了。」


    小直突然微微一笑。「謝謝你,季哥。」


    「沒什麽。」我感到不好意思。「嗯,隻要好好說,他應該不會拒絕。」


    但是,小直接下來突然狡黠一笑,擺出勝利姿勢。「太好了,一切如我所料。」


    「咦?什麽意思?」


    「沒什麽,什麽事也沒有。」小直倏地露出裝傻的表情轉向前方,踩下油門。「我可沒想『成功騙到你了』喔。」


    「喂。」


    4


    「你完全中計了,大哥。」阿智歎氣道。「直井學妹最擅長引人上鉤為她做事,所以才被調去秘書室。」


    「原來她有這段經曆啊。」


    「我猜你應該跟直井學妹談過不少。原來是這樣啊……」


    弟弟露出很為難的表情靠上椅背,發出嘎吱聲響。「抱歉。」我合掌對弟弟道歉,上半身向前彎,手肘撞到了桌子,裝湯的容器「鏘」地一響。


    晚餐後,我把到目前為止的情況告訴阿智,也將案子相關的細節告訴他。阿智在聆聽的過程始終一臉困擾,不過一如小直所期待,他同時也在動腦,表情逐漸變得專注。


    「然後呢,你還要繼續嗎?她應該知道你這個星期天休假,準備找你去哪兒查案吧?」


    弟弟環顧已經打烊、隻點著一半照明的咖啡館。我家廚房隻有一間,所以我們從以前就是在店裏吃飯。


    「你說對了。」我隻能縮縮肩膀。「我們星期天早上八點要從這裏出發去拜訪的場莉子小姐,下午要去案發現場,所以恐怕晚上才回來,店裏交給你可以吧?」


    「我自己一個人還應付得來。」


    我們在客人較少的星期天輪流休假,並且由工讀生山崎幫忙。


    「但是,大哥,你這樣幫她是有什麽打算嗎?」


    「嗯,」聽到他認真一問,我隻能搔頭。「這個嘛……我隻是做我能做的,也許一般民眾的觀點可以派上用場,而且小直也是知道你能幫上忙,才會拜托你的,不是嗎?」


    「我又不是福爾摩斯。」阿智垂頭喪氣。「我不是基甸·菲爾博士【※dr. gideon fell,美國推理小說家約翰·狄克森·卡爾筆下的虛構偵探。】,也不是神津恭介【※日本推理小說作家高木彬光筆下虛構的名偵探,在日本與明智小五郎,金田一耕助並列為「日本三大名偵探」。】,警方解不開的案子拿來拜托我,我也沒辦法處理。」


    「對方隻是需要你的意見作為參考。他們大概是走投無路了,才會希望有不一樣的觀點。」


    「警察是專業人士,無論預算、人手、技術、設備都與我們一般人層次不同,如果是警察解不開的案件,整個日本也沒有其他人能解開了。」


    「但那些警察指望你幫忙。」


    「大哥,你是希望我回去當警察嗎?」阿智看著我的表情充滿怨恨。


    「不是,反而是相反的意思,這有點難解釋。」我心想,有沒有什麽方法能以委婉的方式傳達小直的威脅,但我就是想不出來,隻好放棄了。「我出麵幫忙解決這件案子,也是為了避免你被帶回去當警察。」


    「直井學妹威脅你,對吧?」阿智低著頭,以陰沉的聲音說。「既然是她,應該會使出這種招式,比方說:『我要告訴局長阿智學長人在這裏,如果他不肯回去,愛吃甜食的搜查人員會每天到店裏說服他,讓店裏坐滿警察。』」


    他說對了。「你根本就是名偵探啊。」


    「太惡毒了。」阿智長歎一聲。「她一定也打算叫警察學校的學生過來,把我們店裏的食材吃光光吧。」


    「她的確說過。」阿智的推理能力太強了。


    「對不起……」阿智哽咽地說。「都怪我,害得皮耶爾遭遇這種情況……」


    「不對,等等等等等等一下!」我連忙打斷他的話,如果我此時不開口,他很可能會開口說要離開這裏。「店裏少了你的話,甜點菜單隻會剩下十分之一,午餐時間的翻桌率會降低,特地為你光顧的常客也不再上門,這樣反而影響店裏的生意。你如果被迫回去當警察,我可是很頭痛的。」


    阿智從小就是這樣,隻要陷入低潮就很難應付,隻能放著他不管,任由他二十四小時保持沉默,一臉陰鬱地抱著雙膝、貼著牆壁。想要他解除緊繃,得花上好幾個小時取悅他、扮鬼臉或講笑話勉強逗他笑,或是找他一起做蛋糕才行。


    我找尋四周有沒有可用的材料。我不可能和小時候一樣扮鬼臉逗他笑,也不可能告訴他:「來,哥哥的冰給你。」讓他的心情好起來,該怎麽辦呢?


    但是,阿智似乎看穿了我內心的焦慮:


    「不要緊,我答應幫忙。」


    我驚訝地看向他,隻見阿智勉強擠出微笑:


    「不過,我隻是試試,大概幫不上什麽忙,再說……」


    「再說?」


    「案子解決後得到的不一定是好結果,即使破案了,死去的人也不會回來


    。」


    但是,放著不管也不會有好事發生——我沒把這句話說出口。想必阿智早就明白這個道理,他曾經實際參與辦案,對於這類事情一定比我了解得更透徹才是。


    阿智沒等我回答,終於稍微抬起視線,以相當見外的口吻開口,隻差沒有加上一句「如果方便的話」。


    「我有幾件事情要麻煩大哥幫我確認,首先……」


    「首先?」我往前探出上半身。


    「死者中澤先生是哪裏人?我想應該是鄉下人。然後是,還待在老家的家人近況。」


    阿智手擺嘴邊,眯起眼睛,露出認真思考的表情。他的雙眼原本就很細長,輪廓也給人機靈的印象,一擺出這樣的表情,馬上就多了一股日本刀般的銳利。


    「另外……還有幾樣東西也希望你找找。」


    「嘿嘿嘿,惣司警部終於願意考慮了呢。」小直握著方向盤,微笑對我說。「季哥,你是大功臣!我請你吃車站附近那家皮耶爾的蛋糕卷當作獎勵吧。」


    「不用了,我試吃到飽了。」阿智每次推出新蛋糕前,至少會讓我試吃兩、三遍。「不過,我弟也說,希望你不要對他懷抱莫名的期待,警方耗時半年還是無法解決的案子,一般民眾不可能有辦法解決的。」


    「唉,話是那麽說沒錯……」不過我很期待——小直轉動方向盤的臉上這樣寫著。


    阿智開始行動是在大前天晚上,我打電話給之前問過手機號碼的小直,請她調查阿智需要的那些訊息。小直聽到後雀躍歡呼:「哦哦!」(聲音大概是這種感覺)並說一個晚上來不及,不過她會盡快回報。


    然後過了三天之後的今天,小直一如她之前說過的,準時在早上九點來接我。與前兩次一樣,她穿著套裝,開著日產汽車cedric,怎麽看都像是正式的搜查行動。搭檔是一般民眾,這樣可以嗎?


    「小直,你明明不是搜查課的人卻這麽認真。你不用休假嗎?」


    「說到這個,季哥放假的日子通常在做什麽?感覺上應該也是在修繕店鋪或開發新菜單吧?」


    「我的假日都用在嗜好上,去品嚐最近蔚為話題的餐廳,或是去鐮倉買餐具。」


    「還不是在工作!」小直露出嫌惡的表情。「假日也工作的話,腦漿會冒出海蟑螂喔,偶爾也和我一起來查案吧。」


    「你根本是在工作!」


    她也是一到假日就對搜查課的案子插一腳,這該怎麽算?但小直一臉不在乎,也沒有疲憊的樣子。


    一般研修或員工教育的會場,大多位在令人訝異「為什麽要辦在這種鄉下地方?」的地點,中澤先生的同學的場莉子的住處也是如此,她住在靠近縣境的郊外一棟四周都是田地的公寓。在這個汽車導航不知能否派上用場、很可能指到別條路而迷路的地方,小直卻輕而易舉找到了她的住處,不過接下來的問話才是重頭戲。


    「你們要問什麽?」


    我們事前已經與她約好,因此的場小姐門一開,就已經掌握我們的來意。但她的表情就像戴著陶瓷麵具一樣冷漠。


    「這麽早就來打擾,不好意思。」


    「來叨擾這麽多次,真是不好意思。」


    我們兩人一起低頭鞠躬。


    「沒關係。你們要談什麽?」的場小姐麵無表情地看著我們。「我希望盡快結束。」


    看樣子,她已經對於警方把她當作嫌犯、不斷詢問各式各樣問題感到不耐煩了。


    「我想請教一些關於死者中澤正輝先生的事情——」


    話還沒說完,的場小姐便回答:「我已經說過了,我和他沒有任何關係。」


    「所謂『沒有關係』是指?」我也不懂自己何必故意這樣問,隻是不自覺就注意到這句話。


    「我和他沒有交往,我們是朋友,在同屆女同學中,或許就屬我與他走得最近,但我們的關係僅止於此。」的場小姐立刻回答。「而且,我十一月四日下午直到六點過後都在車站前的咖啡廳寫作業,之後也待在自己家裏。這一點,你們也已經找店家確認過了,對吧?」


    「是的,」小直點頭。「我們隻是為了謹慎起見,再確認一次而已。」


    「你們為了謹慎起見,到底要問多少次呢?」的場小姐來回看看我和小直。「而且我說過,我沒車也沒駕照,除了這些之外,你們還要我解釋什麽?」


    「關於這點,我們也已經確認了。」小直仍舊不認輸。「除此之外,你有什麽想法呢?就算是主觀的個人意見也沒關係,中澤先生有沒有什麽令你在意的舉動呢?比方說……去年的九月左右,或是進入法學院的第一年與第二年,有沒有什麽不一樣的地方?」


    「第一年與第二年?」看樣子她是第一次被問到這個問題。的場小姐想了一會兒,似乎正在搜尋記憶,最後還是搖頭。「不清楚,畢業之後我們很少碰麵。」


    「這樣啊。」


    小直點點頭,的場小姐很快就把手擺在門把上。「已經問完了吧?」


    「啊,那個……」我本能地還想說些什麽,卻什麽也說不出口。


    「如果沒有事情要問,請恕我失陪。」的場小姐快動作準備關門。「老實說,你們對我造成很大的困擾,我原本已經獲得內定,要進入一般企業工作了,卻因為警方把我當作嫌犯,害得內定機會被取消,我可以請求國家賠償嗎?」


    「真的很抱歉。」


    我們的道歉還沒說完,門已經關上,留下啪答聲響,一陣風隱約掠過我的額頭便恢複平靜。


    我垂頭喪氣。站在接受偵訊者的立場,他們當然不喜歡警方造訪,如果被視為嫌犯更是如此,我早該知道這一點。


    但是,實際被當麵拒絕,真的很不好受。


    「哎呀呀,早就知道警察不受歡迎,不過實際麵對時還是很難受。我們沒有問出結果,該怎麽辦?」


    小直反而很冷靜。「你在說什麽啊?這種情況對我們來說是家常便飯啊。」


    「喂,我……」又不是警察——我沒把這句話說出口。我們自稱警察,登門問話,怎麽可以一遇到挫折就說我們不是警察,希望對方高抬貴手呢?這樣未免太任性了。


    「惣司警部補,你一點也不像原來的你。你還是警察時,無論怎麽被討厭,還是會像哥倫布一樣很有毅力地與嫌犯周旋。你是怎麽了?」


    「我應該要那樣演才對嗎?」重點是,為什麽我的官階比我弟更低?


    「唉,現實生活中沒辦法像那樣單獨和嫌犯周旋,我一直很想挑戰一次看看。」小直快動作解除汽車的門鎖。「我們去案發現場吧。途中可以去吃午餐,我請客。」


    「用黑錢嗎?」


    大概是工作時的習慣,小直替我開車門。我向她道謝後,坐進副駕駛座。


    車子正要駛離公寓停車場時,小直緩緩開口:


    「嗯,就是因為這樣,警方也很傷腦筋,加上嫌犯有不在場證明。」


    「哦?」我看著小直回答:「加上?」


    她瞥了我一眼,說:「事實上那還不是最大的問題,你去看過案發現場就知道了。」她的聲音比以往更平靜。


    下午,我們前往案發現場的小沼岬。小直說,從的場小姐的公寓上國道直走,大約要兩個半小時。因為附近沒有交流道,所以就算走高速公路,花費的時間也差不多。小直連續開了好久的車卻不見疲態。


    這天天氣很好,湛藍的大海十分漂亮,所以透過車窗望向大海時,我忍不住驚呼,看到入迷。皮耶爾咖啡館所在的城市也靠海,但我已經很久沒有來到能像這樣一眼望盡水平線的地方了。


    雖然之前已經聽說,不過小沼岬的確是個「


    冷門」景點。在大海被遮住、遠離市區、招牌也愈來愈少的國道上奔馳了一會兒之後,小直突然說:「就是這裏。」就把車子靠向左邊停下來。從車窗看看四周,停車的地方什麽也沒有,隻是「路肩比較寬」。不過下車一看,可以發現左邊山坡有條一個人可通過的窄路,入口旁邊有個木製立牌,以模糊不清的油漆字跡寫著「小沼岬300m」。要不是前方拉著「禁止進入」的繩子,大概會看漏這塊牌子。


    「原來如此,真的很冷門。」小直將車子轉向,開近牌子,環顧四周。「要不是我事前已經問過可以參考的標的,用汽車導航一定會直接錯過。」


    小直以拇指指著馬路另一側的便利商店,店外雖然有能容納三、四輛車的停車場,不過我們不是要進去店裏買東西,所以沒辦法停在那裏。


    「二十四小時營業嗎?表示案發時,店應該開著吧?」


    「是的,這就是第一個問題點。」小直和我一起看向便利商店,「警方當然也問過店裏的人,從收銀台後頭能看到這條路,所以店員照理說應該看見了『同伴』的車子。」


    我從隔著一條路的這頭,也能清楚看見人在店裏工作的情況。


    「然而,店員卻說在事發當時沒看見可疑車輛。根據十一月四日下午六點到隔天早上六點之間上班的工讀生表示,過來的車輛全都隻有店裏的客人,而且買完東西就立刻離開了。」


    「也就是說……」我看看馬路左右,接著回頭看向通往山崖的路。「犯人與中澤先生以掩人耳目的方式來到山崖?也許是把車子停在遠處或是騎腳踏車來?」


    「應該是那樣。」


    我仰望通往山崖的窄路。那條路不僅沒有鋪柏油,也完全沒有路燈,兩側都是長得很高的草叢,一不小心就會走上野獸通行的路線。


    「案發現場在前麵吧?」我先一步進入窄路。這個季節草已經長得很茂密,可以聞到悶濕的植物氣味。穿著皮鞋來到山坡讓我有些不安。


    「這裏一入夜就會一片漆黑吧,沒有準備手電筒等物品很難繼續前進。如果隻是路過,根本很難注意到山崖的存在。我想犯人應該是從一開始就打算在這裏殺死中澤先生,所以事前調查過了。」


    「應該是。」小直也跟著我上來,走過沒鋪柏油的小路仍舊一派輕鬆。


    「既然事前曾經來勘查,店員有沒有注意到什麽可疑人物在案發前獨自進入山崖呢?」


    「這一點也問過了,店員表示沒看到。」


    「也許不是開私家車過來?」我伸手推開位在眼睛高度的樹枝,同時回頭看向身後的小直。「搭計程車過來、快速下車的話,看起來就不像可疑人物了。」


    「我們已經向這附近的計程車行與個人計程車司機確認過,似乎沒有搭車的跡象。」小直用手押著我推開的樹枝,避免反彈打到臉上。


    「沒辦法徒步過來嗎?」


    「最近的車站距離這裏有六、七公裏,也不是不能用走的,隻是氣喘籲籲把中澤先生帶來這裏,似乎說不過去。」


    「公車呢?」


    「那兒就有個公車站,不過下午隻有一點二分一班車,接著是四點二分,就這樣。」


    「騎摩托車過來的話……便利商店的人應該會有印象吧。幹脆假設他們兩人從家裏騎腳踏車過來……」


    「從中澤先生家開車到這裏也要一個小時,也不是說不可行,但是看看他死亡時身上穿的衣服,感覺不像是騎腳踏車過來的。」


    前方吹來帶著海潮味的風,小直稍微放大音量繼續說:「也就是說,『同伴』應該是相當謹慎地計劃這起殺人案,或是原本就是當地人,所以對這座山崖很熟悉吧?」


    「原來如此。」


    中澤先生身邊有當地人的話,警察早就鎖定了才是,所以嫌犯應該是前者,雖然不清楚對方是如何知道這座山崖。


    山坡的坡度變緩,左右的樹木隻剩下較矮的鬆樹後,視野突然變開闊。小路蜿蜒起伏延伸約五十公尺,前方可見老舊的涼亭和長椅,應該就是盡頭了,能聽見海浪的聲音。


    「接下來才是問題。」身後的小直說著。「再往前走二十公尺左右,你就明白了。」


    「問題……」


    這麽說來,她早上也說過同樣的話,究竟是什麽意思?我邊走邊想,這時外套一角突然被人從身後拉住。「停。」


    「嗯?」


    回頭一看,小直以拇指指著右下方。「這裏就是案發現場。」


    「咦?」


    我看向小直指的方向,小路旁有高度及腰的木頭柵欄,越過柵欄是個陡坡,往前走二十幾公尺左右,地麵到此為止,再往前就是山崖。從這兒看不見,不過走到山坡邊緣往下看的話,能看見中澤先生摔死的岩石。我有點想看又不太想看,但無論選擇哪一種,跨過柵欄、站上陡坡都太危險了。


    「從這裏……」


    「是的。」小直以傷腦筋的表情說。「你不覺得奇怪嗎?凶手為什麽特地從這裏把人推下去呢?從這裏的話,隻要被害人不是太遲鈍,滾下去的半路上應該有辦法抓住某個地方,避免摔到最底下。」


    「的確,而且凶手還是個女生。」


    「通常在快要翻過柵欄時,就會小心站穩腳步,除非有人扯後腿給他過肩摔,趁著他撞到頭、腳步不穩的時候把他推下去。」


    「你可以不要一邊說,一邊抓住我的衣襟嗎?」


    我拉開小直,環顧四麵八方。小路另一側也有同樣高度的柵欄,那一側是一直線直通海麵的懸崖,而且,柵欄外側有山坡的隻有我們所在的這區,小路盡頭的觀景台四周,也都是隻要再走十步就是懸崖了。


    「假如對方為了殺人,把中澤先生推下去,怎麽可能選這個位置?從這裏摔下去,不但很有可能滾到一半就停下來,也看不見底下的狀況。若是從其他位置推下去,中澤先生可以直接掉進海裏,屍體也能被海水帶走啊。」


    「就是啊。」小直也在我旁邊接著說:「假設這是有計劃的犯案,不可能出現這種情況。所以,這應該是突發狀況。」


    「唉,但是——」我看向小直。她正看著陡坡尾端。「根據我們剛才討論的結果,這案子不可能未經計劃,不是嗎?到底怎麽回事?」


    小直聳聳肩膀。「所以才會走入僵局。」


    假如對方是為了殺掉中澤先生才把他帶來這裏,就不可能選擇從這個位置把他推下去。但假如是來到這裏才突然決定殺掉他,臨時將他推下去的話,這位「同伴」又是利用什麽方式來到這裏?完全沒有留下他們來到這裏的痕跡,未免太奇怪了。


    也就是說,這既不是有計劃的犯罪,也不是突發的犯罪嗎?怎麽可能?


    「假設『同伴』擬定了殺害中澤先生的計劃,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他成功騙到這裏,但是走到這附近時,不巧被中澤先生注意到動機,因此出手反抗,對方隻好從這裏將他推下去,是這樣嗎?也就是說,抵達小沼岬為止是按照計劃,殺人則是突發狀況。」


    「真是妙答……」


    「你嘴上這麽說,語氣卻有氣無力。」


    「是啊。」小直指著腳下。「警方也做出同樣的結論,但是調查腳印之後……」


    「腳印?」小直指著地麵,那裏茂密長著各種不知名的雜草。


    「地上沒有腳印,隻有中澤先生摔下去的痕跡,絲毫沒有犯人曾經跨越柵欄、踏上陡坡的腳印。」


    「犯人……」我往下看著陡坡,「原來如此……從這裏無法看到底下,而且犯案時這一帶應該是一片漆黑。」


    再加上雜草茂密,從柵欄上方無法清楚看見陡坡下方。摔下去的中澤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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