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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昂,你看那個。」


    薩布指著遠方。黑暗的神宮森林隙縫間看得到首都高速公路的高架橋。來往的車燈化成一條光帶,把夜空染得一片豔毒。


    「高速公路啊?跟我無緣。」


    伊昂隻有被帶去兒保中心的時候搭過車子。而且是大型巴士。


    「我不是說那個。我教你的要聽好,你可能會覺得意外,不過在尋找地下通路的時候,要反過來看地上。高速公路跟高樓大廈的地下,幾乎都有秘密地下道或大型幫浦室。」


    兩人正爬上陡峭的坡道。薩布好像在找能用的人孔蓋。


    「高速公路和高樓大廈的地下埋了很多樁子,工程浩大。不管是遷移還是施工,他們會利用以前打通的隧道什麽的,盡量省工。」


    「你真博學。」伊昂佩服地說。


    除了最上以外,伊昂沒有半個朋友,所以和同齡的少年聊天讓他很愉快。


    「是總部的前輩告訴我的。」薩布驕傲地說。


    伊昂被激起了好奇心。銅鐵兄弟不也總是親切地教導「兄弟姐妹」許多事嗎?在危險的地下旁徨之中,伊昂迫不及待想快點去到少年聚集的「總部」了。


    「還要多久?」


    「大概還要一小時以上。今天不太安全,所以繞了滿遠的路。」薩布留意周圍,低聲回答。


    「就算危險還是要走地下呢。」


    伊昂覺得可笑,但薩布非常嚴肅:


    「依規定,出去地上隻有訓練和幹活的時候。伊昂,你也要記住,這可能是你最後一次看到地上羅。」


    薩布挪開找到的人孔蓋。底下傳來激烈的流水聲。頭燈的光照亮黑暗的洞穴裏。洞底是一片黑水。伊昂瞬間嚇得退縮,但還是跟了上去。他費了好一番工夫關上沉重的鐵蓋時,薩布從底下撐住他的腳。


    兩人踩著汙水,在流水滾滾的水路中前進約二十分鍾。伊昂沒有半點方向感,但薩布好像知道該往哪裏走。途中水量突然增加,一直到腳踝都浸泡在冰冷的水中前進。


    薩布毫不猶豫地走進滿是泥濘的橫坑。那是個直徑隻有一公尺左右的圓筒狀洞穴,必須屈著身體前進。底下有許多不知道是什麽魚的屍體,感覺很恐怖。伊昂好幾次差點滑倒,不知道該如何前進是好。


    可是薩布頭也不回地不斷往前走。燈光愈來愈遠,被丟在黑暗的時候,伊昂陷入了恐慌。這樣下去自己隻能等死。他拚命追上去,突然碰到一條大河。是流過暗渠的河川。幸好水量很少。


    「怎麽,你追上來啦?」


    站在河床上的薩布仰望伊昂沾滿泥巴的臉。伊昂覺得遭到背叛,深受打擊,然而薩布卻是一臉冷笑。伊昂發現薩布缺了幾顆牙。


    「薩布,你是想丟下我嗎?」


    「也不是啦。隻是如果這樣就跟不上,就沒有入隊資格了。」薩布撇過頭說。


    「我絕對會跟上去。」


    「真的假的?」


    「真的。」伊昂喘著氣答道,跳下河床。


    薩布領頭。河川底下似乎有地下鐵駛過。爬下排氣孔又窄又長的梯子後,便來到了軌道。薩布跑過軌道,鑽進牆上的洞。那裏又通到其他洞穴。狹窄的洞穴直角拐了幾個彎後,變成死路。那裏嵌著鐵柵欄。


    薩布拆下幾根底下的鐵棒,輕易地鑽了進去。伊昂也進去之後,薩布若無其事地把柵欄恢複原狀。


    鐵柵欄前方有往下的狹窄階梯。壁麵非常光滑,就像經過許多人削磨一般。一直下到底後,在黑暗的通道往左轉,瞬間伊昂大吃一驚,停下了腳步。


    眼前出現一個燈火輝煌的明亮空間。是個宛如半圓錐狀兵舍,或是中斷的隧道般的巨大空間。那裏擺了五花八門的東西,宛如賣贓貨的跳蚤市場,許多少年在裏麵遊蕩。薩布驕傲地說:


    「這裏就是我們的總部。」


    感覺就像置身夢境。滿是黑色黴斑的水泥地上覆滿了bb彈的白色顆粒,有如雪花。而如同赤黑色大蛇般蜿蜒其間的,是擅自牽來的粗電線。


    除了白色燈光以外,還掛著工地燈或聖誕節的彩色燈泡,塗成各種顏色的燈散置在地麵各處。


    牆上滿滿的全是塗鴉,以色彩繽紛的油漆畫著動物、人類及莫名其妙的文字,還有腳踏車的零件、汽車方向盤、輪胎等等都漆了螢光塗料堆置在地上。坐在雪橇上的聖誕老公公舉著手電筒,肯德基爺爺抱著人型模特兒的頭站著。


    「這裏是舊軍隊的地下防空洞。」


    舊軍隊的地下防空洞——那是什麽東西?伊昂沒聽過這些詞。可是高聳的天花板圓弧頂端的汙漬黑得不祥,不管塗上什麽顏色的油漆都遮掩不掉。深處的牆壁角落也一片幽暗,仿佛有亡靈潛伏,可怕極了。薩布他們是為了忘掉這些恐怖的部分,才畫上塗鴉,點上各種燈飾嗎?


    突然間,轟聲從天而降,伊昂掩住了耳朵。中央用廢材堆起的舞台上,樂團開始演奏了。兩把吉他和貝斯還有鼓。拿著麥克風,反複吟唱著陰沉旋律的是一個長發少年。


    命令對伊昂處刑的光頭在打鼓。光頭看到了伊昂,但沒半點反應,眼神陶醉似地飄移著。


    到處都有利用堆積的紙箱或廢材區隔出來的房間。有個雜亂擺放木桌椅和冰箱的空間,是充當兵舍的意思嗎?地上掉著瓦斯罐,瓦斯爐上擺著大鍋和水壺,前麵有幾個少年就站著吃泡麵。腳下有五、六名少年裹著睡袋在睡覺。不曉得是不是嗑了藥,每個人的眼神都昏昏沉沉,欣快症似地指著伊昂笑。


    「都內的分部分別位於足立、池袋、築地。夜光部隊負責新宿及澀穀線,所以是最讚的一個。可是今天我實在也累了。伊昂,你還挺能幹的。」


    薩布喃喃道,占據石油暖爐前的位置,脫下被水浸濕的髒鞋。行經下水道和排水渠之後,腳都凍成了紫色。


    一名十二歲左右的少年也不先熄火,直接補充暖爐的煤油。他把潑出地板的煤油用泥黑的運動鞋底搓掉,又走向其他暖爐。


    薩布把凍僵的腳舉在暖爐前開始取暖。伊昂也很冷,但客氣地遠離暖爐。他累壞了,比起寒意,睡意更令他難耐。


    從澀穀到新宿,究竟上下移動了多少距離?緊張鬆懈下來以後,傷口和肌肉便痛了起來。而且肚子好餓。他一整天什麽也沒吃。伊昂坐下來閉上眼睛,漫不經心地聽著樂團的歌。歌詞很古怪。


    你一定會死


    在黑暗中凍死


    中彈而死


    掉進無底洞摔死


    被電車撞死


    活埋在土裏而死


    笑吧笑吧笑吧笑吧


    無聲的凱旋 士兵的名譽


    無聲的凱旋 士兵的名譽


    你勉強survival


    頭破血流survival


    後空翻前空翻survival


    脫線暴衝survival


    挖開墳墓survival


    無時無刻survival


    笑吧笑吧笑吧笑吧


    無聲的凱旋 士兵的名譽


    無聲的凱旋 士兵的名譽


    「好怪的歌。」


    可能是聽到了伊昂的呢喃,薩布在暖爐前慵懶地說:


    「這是夜光部隊的主題曲。還有很多其他歌曲。」


    伊昂靜靜聆聽著主唱少年那壓低的痛苦嗓音。不久後,有人跟著合唱「無聲的凱旋 士兵的名譽」這一句,變成了大合唱。合唱久久不息,樂隊隻好一次又一次不停地演奏。


    不過這個地下防空洞聲音完全不會共鳴。就像被不祥的牆壁汙漬給吸收了似地,聲音融入幽暗的四方黑暗裏消失。


    「你一定會死」。這句歌詞一直盤旋在伊昂的腦袋甩不開。沒錯,如果我待在這裏,一定會死。伊昂興起一股如此駭人的預感。這麽陰鬱的歌,究竟是誰寫的?


    「別睡,起來!」


    有人粗魯地搖他的肩膀,伊昂醒了過來。因為疲勞,他在不知不覺間睡著了。伊昂前麵站著一個高個子少年。


    「記得我嗎?我是曹長丸山。你真的想入隊?不會是想要報複吧?」


    眼角上揚的眼睛,擦得晶亮的軍靴、迷彩裝、黑色貝雷帽,還有插在腰間的刀子。是射擊伊昂的雙腿,對他「處刑」的人。壞到骨子的細眼質疑著伊昂的本意。


    伊昂不知道該擺出什麽樣的表情,臉僵在那裏。


    「老實說吧你。你來這裏的目的是什麽?」


    抹了鞋油,擦得晶亮的黑靴子輕輕踹上伊昂被「處刑」的傷痕一帶。伊昂慌忙站起來。


    「我沒有什麽目的。夜光部隊很讚,我想要加入。」


    伊昂模仿薩布的話說。忽然間他發現薩布不見人影,東張西望起來。到處補充暖爐煤油的少年也不見了。不知不覺間,總部裏陷入一片寂靜。


    睡倒在兵舍的少年從睡袋裏伸出頭來,滿臉嚴肅地打量伊昂。可能是因為丸山現身,沒有一個人笑。


    樂團的人也停止演奏,蹲在那裏,索然無趣地垂著視線。主唱的長發少年用頭發遮著臉,坐在舞台上抽煙。


    突然間,傳來棒子敲打東西的聲音。光頭像在試驗各種物品的音色似地,用鼓棒隨手敲打牆壁或廢材。


    丸山威逼似地俯視伊昂:


    「是嗎?我記得你那時說了古怪的話,說什麽你在找『兄弟』。」


    「這也是理由之一。」


    伊昂承認,丸山麵露笑容,慢慢地環顧整個總部。可能是不想跟丸山對望,少年們紛紛俯下頭去。


    「這裏才沒有你的『兄弟』。每個都是暗人的小孩,要不然就是被丟在地下的可憐蟲。你吃過在下水道裏釣到的魚嗎?有很多鰓魚跟鯉魚唷。可是每條吃起來都像是家用清潔劑泡沫的味道。如果你覺得我在騙你,吃吃看就知道了。」


    丸山瞪住伊昂的臉。伊昂背過臉去,丸山固執地盯著他的眼睛說:


    「你空手抓過貓腐爛的屍體或溝鼠的屍體打掃過嗎?沒有吧?有時候還會有人類的嬰兒跟老人的屍體漂過來,或是莫名其妙的古怪動物。地下是名副其實的臭水溝。這裏沒有半個家夥過得像你這麽幸福。」


    我過得幸福嗎?不可能。伊昂想要反駁丸山,試圖想起孩提時代。


    可是除了和銅鐵兄弟遊玩的事以外,隻剩下片段的記憶,幾乎都記不得了。房子裏總是缺東缺西,沒法每個人都嚐過糖果和果汁,有時候「兄弟姐妹」也會相互爭奪。那種時候,銅鐵兄弟就會說年紀小的孩子很可憐,把他們的份送給其他人。


    為了僅有的一個小電視,有時候也會發生搶頻道的爭執,冬天的時候則為了搶棉被而吵架。也幾乎沒有稱得上玩具的東西,都是抓周圍的蟲或外麵撿來的樹枝樹葉玩。


    唐突地,伊昂想起隻有一台的舊遊戲機壞掉時的事。那是件大事。


    一個粗魯的「兄弟姐妹」不知為何突然發飄,把遊戲機扔到牆上弄壞了。可是雖然記得這件事,伊昂卻不記得那個最重要的「兄弟姐妹」是誰?也不記得名字。這是為什麽?


    我們到底碰上了什麽事?我們原本待的是什麽樣的地方?應該有「大人」養育我們,他們那是在做什麽?


    對了。最上是怎麽說的?


    「你的父母呢?你有父母吧?」


    一開始就沒有。伊昂這麽回答,於是最上微笑了。


    「你不可能沒有父母啊。這在生物學上是不可能的。隻是你不曉得而已吧。」


    自己的父母是在那群「大人」裏麵嗎?為什麽我們會是「兄弟姐妹」?


    伊昂沉思起來,丸山誇張地咋了咋舌。


    「別在那裏發呆。這裏明明沒有你的『兄弟』,你卻怎麽樣都想加入,那麽理由就隻有一個。」


    伊昂抬頭,丸山口沬橫飛地說了:


    「你是公司派來的間諜是吧?」


    伊昂察覺少年之間掀起一陣騷動,憤怒宛如表麵張力般膨脹起來。狀況不太妙。伊昂舔舔嘴唇:


    「公司是什麽?」


    「有人雇來殲滅我們的公司。你很會裝傻唷?」


    「我是真的不知道。」伊昂拚命辯解。


    「丸山大哥,這家夥真的對地下一竅不通。」


    插口伸出援手的,是不知何時回來的薩布。伊昂鬆了一口氣看薩布,但薩布一臉不關己事的樣子。丸山不愉快地對薩布說了:


    「那這家夥為什麽要進部隊?」


    「我想住在這裏。我沒有地方可去。」


    伊昂當場回答。薩布默默地注視伊昂。


    「那得繳錢才行。你帶了錢來嗎?」


    伊昂點點頭,丸山伸出髒得嚇人的手說:


    「帶了多少?讓我看看。」


    「我要給大佐看。」伊昂搖頭。


    「我要先檢查。通過我的檢查,我就讓你見大佐。」


    「不要。」


    伊昂搖頭,把背包抱在胸口。「給我看!」丸山伸手逼近過來,於是伊昂把手伸進背包,摸索底下的手槍。他抓住握柄,緊緊地握住。


    「你這種遊民小鬼不可能弄得到錢。其實你根本沒錢吧?」


    「我有。可是不能給你看。」


    「拿出來!」


    丸山戳伊昂。伊昂從背包裏抽出手槍,對準了丸山。


    「錢就是這個!」


    有人發出小孩子般的尖銳慘叫,像是以沙啞的聲音唱歌的主唱少年。


    「喂,是真槍唷?」丸山以帶痰的聲音問。


    「看就知道了。要我開槍嗎?」


    丸山舉起雙手。不是威脅,伊昂真的很想開槍。


    「你小心點啊。明明沒碰過槍,這樣很危險耶?」


    「讓我見大佐。」伊昂反複說。


    「丸山,帶他過去。」


    光頭轉著鼓棒,不耐煩地說。丸山點頭,一臉不愉快地頂了頂下巴。


    終於可以見到大佐了。大佐是銅鐵兄弟嗎?伊昂內心激昂不已。如果不是怎麽辦?隻能帶著這把槍逃走了。他大概記得通往排氣口的路線。


    「這邊。」


    丸山翻過幾個紙箱和廢材隔板,把伊昂帶到總部深處。


    暗處各有幾名少年眾在一塊,以目光追著跟丸山走在一起的伊昂。其中也有幾個像是去過澀穀宮殿的「士兵」,不過每個人看到伊昂和槍以後,視線都在半空飄移,發出歎息。各處傳來「真槍耶」、「好厲害」的喃喃聲。


    丸山把伊昂帶到地下防空洞的盡頭。深處有個不起眼的階梯,一座被無數的人長時間踩踏出來的階梯。


    階梯盡頭是死路,左邊有門。自己會不會被騙了?伊昂害怕起來。


    「大佐就在這裏麵,去吧。」


    伊昂的背被粗魯地推擠,他把槍口對準丸山,用背推開門。男人的聲音響起:


    「你就是想入隊的?」


    伊昂吃驚地回頭。


    2


    那裏站著一個小個子的老人。白發及肩,穿著上下成套、髒得要命的灰色運動服。年紀看起來跟山田爺差不多,大概八十歲左右。


    「進來,門關上。」


    習於命令的聲音十分粗獷。伊昂老實地反手關上門,但對方不是銅鐵兄弟,令他非常失望。


    即使如此,他還是心懷期待地四處張望,看看兄弟是不是躲在房間


    裏。然而矩形的狹小房間裏除了老人以外沒有別人。也幾乎沒有家具。


    牆邊靠放著一張細長的鐵床。一台舊式的小電視開著,不知道是不是拿來取代照明。旁邊堆著已經變成古董的錄影帶播放機。


    電視畫麵映出來的是黑白老電影,正播到高個子外國男星和發色近黑的女子親密地用外國話交談的場麵。女子端莊可愛,露出伊昂從來沒在澀穀街頭的女人臉上看過的表情。


    「你就是大佐嗎?」


    伊昂回過神來,勉力問了這句話。大佐咳了一聲:


    「沒錯,我就是大佐。」


    伊昂拚命掩飾內心的失望。他心中某處堅信銅鐵兄弟在等他,然而等著他的卻是個老人。


    繃緊的神經一下子鬆弛,力量從雙腳溜走。伊昂一陣昏眩,無法支撐沉重的頭蓋骨,天旋地轉。別說雙胞胎了,這裏就隻有一個陌生的老頭子,自己怎麽會在這裏?


    我是為了什麽千裏迢迢來到地下的?我是為了什麽拋棄地上世界的?誰來告訴我!


    「哦?真稀罕。你手上那把不是新南部【※新南部m60手槍,為日本警察及皇宮護衛官專用手槍。】嗎?從哪弄來的?」


    大佐連槍一同握住伊昂的手,伊昂想要掙脫。大佐的力氣很大。


    「不要碰!」


    「噯,別激動。」


    大佐用被煙薰成黃色的食指頂住伊昂的額頭說。


    「好嗎?你什麽都不懂,所以聽我的話。」


    「嗯。」


    「不是『嗯』,是『是,我知道了』。」


    「是,我知道了。」


    複誦之後,伊昂的頭一陣疼痛。他累了。身體吱咯作響。完全到了極限。我該去哪裏才好?伊昂抱住頭。


    大佐一臉不可思議地看伊昂。


    「怎麽了?」


    「不知道。可是我要找的人不在這裏。」


    大佐以帶痰的聲音怒吼了。他好像很不高興。


    「誰叫你自以為是了?你是在找誰?」


    「兄弟。」


    「這裏沒有兄弟。住在這裏的人沒有半點血緣關係。沒有親子也沒有兄弟。」


    大佐的運動服胸口有許多像是吃東西濺到的黃色汙垢。這副德性跟住在公園村的遊民長老山田爺有什麽兩樣?什麽大佐,什麽夜光部隊嘛。


    伊昂內心的失望化成不滿,猛烈地膨脹。


    「喂,你叫什麽名字?」大佐頻頻瞄著電視畫麵問。


    「伊昂。」


    「伊昂,姓什麽?」


    「沒有姓。」


    大佐瞧不起人似地笑了。


    「光是這樣你就有入隊資格了。有姓氏的人很難加入夜光部隊。」


    可是伊昂對夜光部隊已經沒興趣了。既然銅鐵兄弟不在這裏,就算待在這種陰森森的地方也沒用。


    「大佐,我不用入隊了。」


    大佐苦笑:


    「你這孩子怎麽這麽無禮。你是看到我才突然不想入隊的吧?沒有這樣的。你是想加入部隊,才特地跋涉過來的不是嗎?而我就是為了讓你入隊,才派薩布去接你的。你為了入隊,甚至還去偷了槍,不是嗎?」


    「是啊。」


    「那為什麽又不入隊了?」


    「這裏沒有我兄弟。」


    大佐愉快地笑了:


    「你這固執的家夥。喂,你這把槍是從哪偷來的?」


    「從道玄阪置物櫃店的老太婆那裏搶來的。」


    伊昂老實地回答,大佐顯得很高興地說:


    「十字店的光子是吧。光子她還帶著槍啊。」


    原來自己搶的店叫「十字店」,而手槍婆名叫「光子」嗎?知道了專有名詞後,伊昂再次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可恥,可是覆水難收,自己已犯了罪。伊昂望向手中的槍,突然感覺沉重不已,他想把槍丟了。搶到槍時,他認為自己無所不能,現在卻隻覺得槍可怕極了。他深覺這把槍總有一天會害了他。


    「好嗎?你聽仔細了。槍有安全裝置,不把擊錘扳起來,就不能發射。你拿著槍,卻連怎麽開槍都不曉得,這樣太危險了,交給我吧。」


    伊昂氣憤地說:


    「你要搶我的槍?」


    「不是,借一下而已。我很久沒摸到真槍了,想懷念一下。」


    大佐伸出厚厚的手,態度不容分說。伊昂把槍放到他的掌上。一放開沉重的槍,整個人就全身無力。伊昂一陣虛軟,倒在冰冷的石地上。


    「怎麽啦?簡直就是小鬼嘛。你幾歲?」大佐調侃般的聲音從天而降。


    「不曉得。」


    「十三、四歲吧。還是更大?」


    「大概。」


    「你怎麽會不知道自己的年紀?」


    「我不記得小時候的事。」


    「真方便。」


    大佐說了跟薩布一樣的話。為什麽呢?伊昂詫異著,昏迷了似地睡倒在地上。


    自己睡了多久?醒來一看,他人還躺在石地上,整個背都涼透了。


    大佐好似忘了伊昂的存在,坐在床上,全神貫注地看電視,手裏把玩著伊昂的手槍。


    剛才的電影還沒演完。男女坐在汽車座位上,開心地聊著。這兩個人總是親密地在聊天。伊昂仰望畫麵,想起最上和凱米可。他們兩個好嗎?即使自己死在地下,他們也會記得他嗎?


    「你醒了?」


    大佐回頭,伊昂立刻就要爬起來,但大佐製止他。他的態度變得和善了一些。


    「想睡的話就休息。人一進地下就會想睡。尤其是冬天,特別想睡。真的唷。以前我總是躲在睡袋裏,成天呼呼大睡。」


    伊昂想起夜光部隊的少年裹著睡袋的模樣,微微地笑了。


    「剛才你說你在找你兄弟,是怎樣的兄弟?」


    「叫銅跟鐵的雙胞胎。大我三歲。」


    「這裏沒有叫那種名字的兄弟,也沒有雙胞胎。」


    大佐當下否定。果然——伊昂正感到失望,大佐又說了:


    「可是有個叫錫的孩子。」


    「錫?女的?」


    「不,男的。夜光部隊的歌是他寫的。他是那個……叫什麽去了?對了,創作歌手。」


    那首陰沉的歌嗎?伊昂想見錫了。


    「我想見他。」


    「想嗎?那麽我先允許你入隊吧。」


    大佐站起來,取下掛在髒牆鉤子上的舊式麥克風:


    「通告全隊員,這裏是大佐。伊昂從今天起正式成為夜光部隊一員。伊昂將手槍獻上部隊有功,因此破例晉級,封為準尉。諸位也勿氣餒,繼續奮鬥努力,為夜光部隊做出貢獻。還有,薩布到大佐室來。」


    伊昂聽著大佐的聲音微微回響地響徹整個地下防空洞。他不知道「準尉」是什麽,但可以猜到他因為置物櫃店的手槍而獲得了特別待遇。


    「這樣就行了。」大佐轉向伊昂說。「你可以盡情待在這裏,跟部隊一起行動、搶錢、對抗公司,吃剩飯過活吧。」


    「我要見錫。」


    「你怎麽搞的?連點禮儀都不懂嗎?先向準你入隊的我道謝!感謝我!」


    大佐火冒三丈。伊昂急忙低頭,但已經遲了。大佐的巴掌冷不防摑上了伊昂的臉頰。大佐的手掌極厚,衝擊大到根本不像是巴掌。伊昂踉蹌,按住挨打的臉頰。痛得他眼淚都飄出來了。


    「幹嘛突然動手?太過分了。」


    大佐一臉嚴肅地吼道:


    「什麽過分?你現在是隊員了。既然是隊員,就給我放規矩點。夜光部隊的規矩很嚴。你不是肖想可以吃白飯才進來的吧?」


    「不是


    。」伊昂拚命忍痛答道。


    「你不曉得夜光部隊是什麽就要求入隊。要是我來看的話,你是個白癡。軍隊這地方,叫你舔鞋子,你就得閉嘴馬上舔。」


    伊昂啞然聽著,結果大佐用力戳他的背說:


    「給我立正聽好!」


    「啊,對不起。」


    「什麽『啊,對不起』。腳跟並攏,抬頭挺胸立正,回答『是!』。給我一直做到我說好為止。」


    伊昂一次又一次地回答:「是!」他什麽也沒吃,所以頭暈目眩。伊昂在練習的時候,大佐去更換錄影帶,播放其他電影。這次是戰爭電影。雄壯的音樂傳來,數架直升機成群飛過。大佐好半晌渾然忘我地看著畫麵。


    「大佐,已經可以了嗎?」


    伊昂鼓起勇氣問,大佐眼神空洞地看他:


    「什麽東西可以了?」


    「『是』的練習。」


    「說『報告大佐,是「是」的練習』。」


    報告大佐,是「是」的練習。報告大佐,是「是」的練習。伊昂又不停地重複,但大佐好像早已對教育伊昂失去興趣,眼睛淨盯著畫麵看。


    敲門聲響起,接著是話聲:「我是薩布。」大佐頂了頂下巴,要伊昂去開門,伊昂打開門。薩布立正站在外頭。


    「薩布,教這家夥怎麽說話。」


    大佐說完,推著伊昂的背把他趕出去,門「砰」地一聲關上了。他是想自己一個人享受喜愛的電影吧。


    陰暗的通道上,薩布看著伊昂的臉冷笑:


    「一進來就升準尉啊?」


    「什麽意思?」


    薩布聳聳肩:


    「準尉比丸山還要高一級。那家夥不能幹掉你了,讚呢。」


    沒看到丸山的人影,不過他可能正從地上的睡袋偷偷觀察這裏。伊昂咬住下唇。雖說是自願的,但進入全是粗暴少年的世界裏,令他困惑。遊民的公園村是由大人自治管理,因此沒有令人看不下去的野蠻行為。


    「這是部隊的階級,所以隻在活動的時候有關係,不過丸山一直都是那副德行,愛耍威風,是個不折不扣的惡霸,你要小心。」薩布低喃說。


    「薩布,我沒想到大佐會是那樣的老人,你為什麽不一開始就告訴我?」


    伊昂責怪薩布說。難道在這裏不能信任任何人嗎?然而薩布板著臉說:


    「你這是什麽話?他養育我們這樣的孩子,是我們的恩人。雖然腦袋怪怪的,但他支配著軍隊,沒有人會說什麽。大佐就是絕對。」


    伊昂的肚子叫了起來。總部充滿了食物的香味。薩布拉扯伊昂的袖子說:


    「晚飯來了,吃吧。」


    中央的瓦斯爐台擺了個大鍋子,熱氣蒸騰。前麵排著一列少年,手中都拿著杯麵容器。這情景和食物發放一樣,唯一不同的是負責盛夥食的是自己人的少年。


    先前到處補充煤油的少年,表情認真地將鍋中的湯汁舀進各人的容器裏。


    「我們也去排吧。」薩布從懷裏掏出一隻缺了邊的泡麵容器。


    「我沒有東西裝。」


    薩布默默地翻找附近的垃圾袋。他從裏麵挑了一個感覺還能用的容器和衛生筷遞給伊昂。


    容器沒洗過,而且不曉得多少人用過,但伊昂餓了,不介意。想到自己也會漸漸習慣這種比街頭生活更肮髒隨便的生活,雖然不安,卻有也種想要就這樣自暴自棄墮落下去的快意,不可思議。


    「準尉,你要多少?」


    少年用大湯勺攪動湯汁。濃稠的雜燴湯裏似乎什麽料都有。


    「當然是全滿。」薩布從旁插口說。


    伊昂和薩布占據石油暖爐前麵吃著雜燴湯。菜屑、肉片、香腸、竹輪、速食麵、飯團,雜燴湯裏什麽都有,滿好吃的。


    「怎麽樣?好吃嗎?」薩布一眨眼就吃個精光,叼起煙來問。


    「好吃。」


    「跟公園的比起來哪邊比較好吃?」


    「這邊的比較好吃。」


    伊昂撒了謊。公園村裏有當過廚師的遊民,也有許多食物銀行送的食物,比這兒的夥食美味太多了。可是薩布滿足地炫耀說:


    「咱們部隊的夥食在地下也是赫赫有名的。尤其是榮太煮的飯特別讚。那家夥打死也不會偷倒泥水進去。」薩布指著年約十二歲的少年說。


    榮太好像發現自己成了話題,朝這裏投以陰沉的視線。


    「有時候出去地上,吃到漢堡或炸雞,就會覺得好吃到快死了。也有人因為地下沒有食物而逃到地上去。」


    「跟我相反。」伊昂低沉地說。


    失去了目標,留在地下,他不知該作何想法。


    「你猜那家夥怎麽了?一下就死掉了。說是我們成天在黑暗裏爬行,皮膚變得很脆弱。」


    「上次你們去澀穀宮殿是訓練嗎?」


    「對。難得的地上訓練,而且是縱火的差事,每個人都興奮得要命。」


    回想起自己的城堡被搶的痛楚,伊昂沉默,但薩布沒有察覺,繼續說下去:


    「那是頂多兩個月一次的出動,所以每個人都卯足全力。像丸山,簡直像是茫了。」


    伊昂喝光了湯。他還想再吃一碗,但看沒有人再去添第二碗,部隊的夥食應該就隻有這樣吧。


    「要抽嗎?」


    薩布勸煙,伊昂有些猶豫,還是拿了一根。薩布為他點火,伊昂吸了一口,馬上就被煙嗆到,但他勉強抽完了一根。整個嘴巴澀澀苦苦的,難受極了。他用衣服袖口擦拭嘴角,薩布用手肘撞他的側腹部說:


    「不用勉強啦。」


    「我才沒有。」


    伊昂覺得不可思議,自己怎麽會想要抽什麽煙?如果經常抽煙吸毒,會不可自拔。要是弄不到這些東西,已經夠苦的街頭生活會變得更難熬。所以不要去碰嗜好品——這話是誰說的?應該不是模範生最上。那麽是公園村裏的誰嗎?難不成是金城?


    伊昂逃離兒保中心以後,曾經當了一陣子金城的小弟,一起生活。當時金城試圖利用街童有效率地弄到錢和糧食,伊昂也曾經被派去在有錢人光顧的購物中心乞討,或是去排隊領食物。


    可是街童長大以後,也愈來愈懂得自我主張,接二連三離開了金城,就像伊昂那樣。金城隻知道坐享其成,剝削孩子們的好處,他的下場慘不忍睹。伊昂想起在青梅街道碰到金城時那半瘋癲的模樣,搖了搖頭。


    「你在想什麽?還皺眉頭。」


    薩布把肮髒的手放在伊昂麵前甩了甩。伊昂苦笑。


    「什麽也沒想。」


    「胡說,你在發呆。懷念地上對吧?你想回去地上,跟遊民姐姐親熱對吧?等姐姐跟你說:聖誕節就快到了耶!」


    「我想都沒想過。」


    伊昂覺得嘔氣,但是和薩布拌嘴很有趣。一方麵是因為伊昂過去從來沒有同齡的朋友,也因為一個人獨處是他的常態。可是自從感覺到銅鐵兄弟就在附近,伊昂就再也無法忍受孤獨了。


    「伊昂,你跟我不一樣,應該很受女人喜歡吧,啊?」


    薩布傻嗬嗬地笑著,把煙揉熄在地板後,將煙屁股珍惜地收進口袋。然後他把伊昂還拿在手上的煙屁股搶也似地拿走,一並塞進口袋裏。


    用完簡陋的晚餐後,隊員三三兩兩聚在一塊兒抽煙或看舊雜誌。幾個人仰望著天花板,總部的照明好像變暗了一點。


    「薩布,關於那張圖……」伊昂開口。


    「什麽圖?」


    薩布拿胳臂當枕頭,躺在處處冒出黑黴的石地上。


    「你們來澀穀宮殿時,在牆上畫的圖。我在那裏看到兄弟的記號。」


    「你老講這事件。什麽兄弟的記號啊?」


    薩布沒興趣地打了個大哈欠。


    「或許你已經聽膩了,可是畫在那裏的是我的兄弟。我想見我的兄弟。拜托你,幫幫我吧。」


    薩布搔著被汙水沾濕而黏膩的頭發說:


    「就跟你說沒有啦。這裏沒有叫作銅或鐵的人,也沒看過雙胞胎。」


    「那那張圖是誰想的?不是大佐吧?我怎麽樣都想知道。」


    「那大概是錫想的吧。」


    薩布回答。又是錫。


    「夜光部隊的主題曲也是錫寫的嗎?那家夥現在在哪?」


    伊昂一下子湧出興趣,探出身子,但薩布似乎敵不過睡意,邊打哈欠邊眯起眼睛。


    「他不在。」


    「那他在哪?」


    「那家夥我不曉得啦。」


    「為什麽不曉得?」


    薩布躺著,不耐煩地「哦」了一聲。話聲已經變得曖昧模糊。


    「我不清楚啦。」


    「真的假的?這地方這麽小,怎麽可能沒見過?少騙人了。」


    伊昂生氣地說。但薩布的舌頭已經不靈轉了:


    「真的沒見過啦。」


    「薩布,你想騙我嗎?你在下水道時也曾經想要把我丟下。」


    「哎唷,伊昂,我隻要吃完晚飯就會想睡啦。」


    「為什麽?」


    但伊昂也覺得身體沉重得不得了,眼皮快蓋下來了,鼾聲響起。薩布已經睡著了。


    榮太把丟在各處的泡麵容器接連扔進黑色塑膠袋裏回收。伊昂以為那是垃圾袋,不過到了吃早餐的時候,可能又會從那裏拿出來用吧。


    「你吃完的容器可以放裏麵嗎?」


    榮太指著塑膠袋問。伊昂慢慢地點著頭呢喃:


    「欸,我覺得困得要命,為什麽?」


    伊昂費盡全力抬起頭來四下張望,幾乎所有的「士兵」都在暖爐周圍或睡袋裏閉著眼睛。榮太盯著自己全黑的指甲說:


    「晚飯裏麵放了讓人想睡覺的藥。」


    榮太頭發很長,一直留到背後,可是劉海理得短短的,就像鬃毛一樣,所以看起來就像鬣狗或野狗。他穿著染滿汙漬的灰色連帽外套和肮髒的牛仔褲,運動鞋滿是泥巴。這裏的少年打扮幾乎都跟榮太一樣。


    「為什麽要那樣做?」


    伊昂的舌頭已經快要動不了了。


    「是大佐命令的。」榮太一邊收拾伊昂的容器一邊說。「大佐說地下一直是暗的,如果不那樣做,節奏會混亂,生活會變得亂七八糟。」


    榮太可能是覺得亂七八糟這個詞好笑,麵露淡淡的笑。可是那就像薩布照亮深邃豎坑的頭燈光芒般,一下子就消失了。


    「你不會想睡嗎?」


    榮太聳聳肩。


    「我做完飯馬上就吃了,然後再放藥進去。」


    「為什麽你自己不睡?」


    「我不想睡。」


    「為什麽?」


    說出最後一個問題時,伊昂人已經意識朦朧了,但他確實聽到了榮太的回答。


    「我討厭作夢。」


    你會做什麽樣的夢?腦袋清晰的自己看見睡得像灘爛泥的自己的幻影,就像地上世界的自己在詢問旁徨於地下黑暗的自己。然而從這裏開始,伊昂的意識就煙消霧散了。


    「起來!快點!」


    有人搖晃伊昂的肩膀。伊昂想要睜眼,但雙眼就像被接著劑黏住了似地睜不開。他想要回話,但可能是安眠藥的作用,怎麽樣都發不出聲音來。


    「我帶你去見錫。伊昂,起來!」


    聽到錫的名字,伊昂總算睜開眼睛。看著伊昂的是光頭男子。是命令丸山對伊昂處刑的可恨男子。但伊昂忘不了他打鼓時的陶醉神情。


    「對不起,我困得不得了。」


    伊昂總算擠出這幾個字。光頭死了心似地說:


    「聽好了,明天不要吃晚飯。懂了沒?」


    伊昂半夢半醒地點了點頭。


    3


    隔天早上,伊昂帶著劇烈的頭痛醒來,旁邊薩布正一臉呆滯地抽著煙屁股。


    「起來了?」薩布瞪著總部圓圓的天花板問。


    吊在各處的燈光明晃晃的,情景就和昨晚完全相同。伊昂不曉得究竟過了多久,對記憶失去了自信,瞬間感到恐懼。


    在地上露宿的時候,他透過時間和季節的遷移去體感生活;也曾經因為過於害怕夜晚的黑暗、恐懼寒冷,而為早晨的陽光歡喜。盛夏的時候則相反,對早晨的來臨痛苦萬分。照亮大樓牆壁的朝陽變化、柏油路被加熱然後冷卻的過程、公園的草香和土味、冬天自來水凍寒的冰冷,這一切都教人懷念,伊昂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然而飄蕩在地下防空洞的卻是強烈的黴臭味和餿掉的食物及臭水溝的惡臭,還有成長期的少年散發出來的野獸般體臭。這裏找不到半樣氣味宜人的東西。自己真的能在這種地方生活下去嗎?


    「吃早飯吧。」


    聽到薩布的聲音,伊昂發現枕邊擺著容器。


    「不快點吃掉,會有人來搶。我幫你盯著。」


    薩布賣人情地說。看來隻有伊昂一個人睡過頭了。周圍悶著嘈雜的話聲,總部內一片鬧哄哄。


    伊昂勉強爬起來,可是每個動作都讓他頭痛欲裂。他忍著頭痛,拿起裝早餐的保麗龍容器。容器裏盛著褐色的湯,漂浮著快腐爛的魚肉香腸和切碎的波蘿麵包般的物體。伊昂沒有食欲,把容器放回地上。


    「頭好痛,怎麽會這樣?」


    「我有時候也會頭痛。」


    薩布憤憤地同意。伊昂想起榮太說晚餐裏麵經常會摻進安眠藥。頭痛會不會是藥物引起的?


    「快吃,杯子自己拿著,不然又得用肮髒的容器吃飯了。」


    薩布說,伊昂努力勉強把食物塞進胃裏。然而劇烈的頭痛讓他快吐了。


    「吃不下。」


    「那給我。」


    薩布迫不及待地從口袋裏掏出湯匙,吃起伊昂的早餐。周圍的少年都一臉羨慕地看著。


    伊昂躺著,看著薩布狼吞虎咽的吃相。他忽然感覺到來自背後的目光,回過頭去,結果跟在地下防空洞深處旋轉著鼓棒的光頭四目相接了。


    「聽好了,明天不要吃晚飯。懂了沒?」


    他忽然想起光頭出現在深夜的事。那家夥的確是說「我帶你去見錫」。那是在作夢嗎?如果是真的,光頭要告訴我什麽?


    然而與伊昂對望的光頭臉色絲毫不變,直接別開了視線,表情中看不出半點興趣。果然是夢嗎?因為困得意識朦朧,伊昂沒有自信斷定那是現實中發生的事。


    「薩布,那家夥叫什麽?」伊昂偷偷指著光頭的背影問。


    「和尚。階級比你高,是中尉,次於大佐而已。」


    「和尚?為什麽?」


    「不曉得,因為他光頭吧?聽說他一出生頭上就沒半根毛了,光禿禿的。」


    薩布發出刺耳的大笑。可能是聽到了笑聲,和尚遠遠地瞪了一眼,薩布慌忙垂下頭去。他會害怕和尚嗎?肩膀微微顫抖著。


    和尚穿著卡其色的背心,底下是迷彩花紋長褲。上半身比任何人都要魁梧,不曉得是不是混了外國人的血,五官也很美。和尚那出類拔群的外形壓倒了周圍的少年。


    和尚要榮太提著油漆罐,以大膽的動作用刷子在牆上畫起大型壁畫來。先是黑色的輪廓線。是一個長發女人抱著幼兒的圖。少年們默默地圍觀著。


    伊昂強忍頭痛,總算站了起來。他搖搖晃晃地靠近和尚,站在他背後看畫。沒有錯。在澀穀宮殿的牆


    上畫下銅鐵兄弟的,就是和尚。


    和尚回頭,瞥了伊昂一眼,但沒有說話。伊昂向他喊道。


    「和尚。」


    和尚不回答,伊昂走近一步。


    「和尚,方便嗎?」


    「喂,誰來教一下這家夥什麽叫作階級!」


    伊昂得到的是尖銳的罵聲。周圍的人哄堂大笑。伊昂大受打擊,僵在原地。和尚昨天還拍我的肩膀,想要把我叫起來,那果然是夢嗎?伊昂懷著屈辱和混亂,回到薩布所在的地方。薩布馬上急急地呢喃問:


    「你要跟和尚說什麽?」


    「沒什麽。」


    「和尚年紀最大,發起襯來超恐怖的,連大佐都對他另眼相待。你千萬別惹他啊。」


    掌聲突然響起。伊昂悄悄轉過去一看,和尚的壁畫完成了。輪廓線裏塗滿了顏色。女人的臉是白色,頭發是黃色,幼兒的臉塗成紅色。伊昂一下子就被那張畫給吸引了。


    那張臉似曾相識。難道那是在畫凱米可?一頭黃發的女人眉毛極淡,眼周也塗成藍色。抱著孩子的手指根部畫了疑似藍色刺青的文字。和尚怎麽會認識凱米可?伊昂內心的激蕩遲遲無法平複。


    伊昂不知道時間怎麽過去的。在相同照明、相同氣味、相同人群聚集的總部裏麵躺著打發時間,不知不覺就到了晚餐時間。沒看到大佐,也沒有廣播。丸山也不曉得去了哪裏,不見蹤影。


    大鍋子被放到瓦斯爐上。榮太從冰箱裏取出材料,扔進鍋裏,不久後食物的氣味開始飄散出來。榮太一邊試吃,一邊吃自己的份。沒吃到早餐的伊昂肚子叫了起來。


    不久後,少年拿著容器在榮太前麵排起隊伍。伊昂也跟著薩布一起排隊,接過榮太用大勺子舀的雜燴湯。


    伊昂餓得快死了,卻猶豫著不敢動口。萬一昨晚和尚真的來了,他今晚絕對不能被藥迷昏。可是如果那隻是夢,伊昂就得忍著饑餓睡覺。醒來之後幾小時,待頭痛解除後,他就餓得不得了。伊昂看著同伴拿著地上帶進來的杯麵等食物配晚餐,與空腹搏鬥。


    「你怎麽不吃,伊昂?」


    薩布以懷疑的眼神觀察伊昂的模樣。


    「頭還是很痛。我再忍一天好了。你要吃我的份嗎?」


    薩布高高興興地吃伊昂的晚飯,少年們都羨慕地看著。榮太過來了。


    「準尉,我做的飯不好吃嗎?」


    伊昂搖頭:


    「我的頭還在痛。」


    「你是作了噩夢,準尉。」


    榮太笑著離開了。那果然是夢嗎?


    薩布因為吃了兩碗,打鼾熟睡了。伊昂看著薩布,托著腮幫子。整個總部滿是刺耳的鼾聲。


    「伊昂。」


    他聽見細語呢喃。和尚站在總部角落。伊昂站起來,掃視地下防空洞裏麵。在各處的少年睡得像死了一樣。有的人躺在睡袋裏,有的人裹著肮髒的毯子,也有不少人像薩布那樣,什麽也沒鋪蓋,直接睡在冰冷的地上。每張臉都表情空洞地打鼾。


    昨晚的自己也是這樣嗎?安眠藥的效果實在恐怖,伊昂小心避開同伴的腳,走到和尚那裏。和尚戴著黑色毛線帽,等伊昂過去。


    「你沒吃飯。了不起。」


    雖然被稱讚了,但伊昂並不開心。他的肚子在叫。


    「餓了嗎?這給你。」


    和尚從口袋取出麵包折成兩半,丟給伊昂。和尚給他的麵包硬得幾乎會崩斷牙齒,但愈嚼愈香。伊昂吃了一點,收進口袋。


    「你為什麽想見錫?」


    和尚以銳利的眼神盯住伊昂。和尚的眼睛是帶黑的綠,顏色就像深邃的沼澤。伊昂被近處看到的和尚美麗的五官和眼睛魅住,整個人恍惚了。


    「我想問錫知不知道銅鐵兄弟。我想知道你畫在澀穀宮殿的圖畫的秘密。」


    「的確,那張圖是錫想出來的。那家夥寫歌寫詞,塗鴉的構圖也都是他想的。」


    「錫在哪裏?」


    伊昂感到焦急。他深切地感覺如果不快點去見錫,錫就會消失不見。是因為和尚用過去式談論錫的緣故吧。結果和尚舉起手來製止:


    「等一下,在那之前我也有件事要確定。你帶來的槍在哪?」


    「大佐拿去了。」


    伊昂回頭,望向通往大佐房間的階梯暗影。隻有那裏一片寂靜,漆黑混濁,仿佛散發出瘴氣。


    「那麽你去把槍要回來。那把槍給我,我就帶你去見錫。」


    「為什麽要我去拿?你自己去不就行了?」


    伊昂想知道和尚在想什麽,拚命瞪著他綠色的眼睛。然而從和尚有如暗沼的眼中,他什麽也讀不出來。


    「過去夜光部隊裏沒有真槍,可是你把真槍帶進來了。說起來,等於是你帶來了最大的災厄。大佐有了槍,一定會更加橫行霸道。其他部隊一定也會想要來搶奪。所以我要在出事之前先保管起來。」


    「你自己去拿不就好了?」


    「是你帶進來的。你要負責。」


    和尚突然揪住伊昂的後頸,猛力推了他一把。伊昂不像樣地跌倒在石地上。他看著滾出口袋的麵包,心想:這就是代價嗎?


    「把槍從大佐那裏拿回來,否則我不讓你見錫。」


    伊昂無奈,隻好前往大佐的房間。房門緊閉著,但底下的隙縫傳出光和電視機的聲響。豎起耳朵,還可以聽到細微的鼾聲。伊昂下定決心打開門。大佐仰躺在床上睡著。


    開著的電視機畫麵影像品質很粗糙,錄影帶似乎拷貝過無數次了。鉛灰色的天空底下,俯望港口的小丘上,一群年輕士兵奮戰著。有人揮舞紅旗,有人中彈倒地。士兵的軍服衣擺很長,長靴沾滿泥濘。是慘烈的戰鬥場麵。


    伊昂瞬間被畫麵吸引,但因為聽到大佐的低吟而回過神來。大佐也吃了安眠藥嗎?他張著嘴巴,睡得很痛苦的樣子。


    伊昂尋找手槍。可是這房間小到幾乎連家具也沒有,卻沒看到手槍。忽然間,伊昂發現翻身的大佐枕頭底下露出槍的握柄,便輕輕地把槍抽出來。


    「要我還給你嗎?」


    大佐冷不防開口,伊昂嚇得後退,撞到椅子跌坐在地。大佐睜著眼睛看伊昂。


    「喂,不要默不吭聲地拿走。」


    「對不起。」


    伊昂拿著手槍道歉。大佐費勁地喘了一口氣,撐起上半身。


    「噯,本來就是你拿進來的嘛。不過啊,其實那是我的新南部。」


    「你怎麽知道?」


    「十字屋的光子以前是我老婆。現在怎麽樣我是不知道,反正她人還活著就好了。」


    「你要走的路,盡頭隻有地獄。」


    伊昂想起手槍婆的預言,不安得臉色發青。沒想到大佐跟手槍婆以前會是夫妻。宛如被牽引似地把槍送來給大佐的自己,是不是真的正一頭栽進地獄裏?伊昂興起了強烈的不祥預感。


    大佐瞥了電視機畫麵一眼,大大地咳了一聲:


    「那把槍啊,是我還在當警官時的紀念品。」


    「你以前是警察?」


    「對。可是我殺掉同事逃走了。那個時候我把槍給了光子,交代她現在世道亂成這樣,槍得偷偷藏好。然後我死了。」


    「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嗎?」


    「不,活在地下,就形同在地上死了。地底沒日沒夜,再也沒辦法回到地上。生活在天花板封死的洞穴裏,很教人沮喪,對吧?就跟待在墓穴裏頭沒兩樣。你為什麽來這裏?你應該忘掉過去,忘掉兄弟,活在地上的。」


    大佐深深歎息,雙腳放到地上。腳趾甲漆黑,已經壞死了。大佐一副疲累的模樣,雙手抹臉抹了好一陣子。然後他用黯淡無光的眼


    神看伊昂:


    「好了,伊昂,那把槍借我一下。我不叫你還我。反正是和尚想要,吩咐你來拿的吧?我一清二楚。和尚想要取代我。他想要統治黑暗世界,成為冥界之王。我知道地上世界,所以是個窩囊廢。但那家夥是暗人的孩子,跟我不一樣。」


    大佐微直起身,手伸向伊昂。


    「好了,把槍借我。」


    伊昂被大佐的氣魄嚇到,一路退到牆邊去。


    「那不用借我好了,送我一顆子彈吧。」


    大佐敞開襯衫胸襟。伊昂一頭霧水,愣在原地。


    「新南部的子彈有五發,其中一發給我,剩下還有四發,你可以幫自己留一發。隻要待在這裏,遲早都需要。話又說回來,這把槍會回到我身邊,一定是命中注定。伊昂,你不想借我,就開槍射我吧。」


    「我做不到。」


    伊昂哆嗦著抱住了頭。大佐伸手過來,輕易地把槍從伊昂無力的手中搶走。


    「不好意思啊,伊昂。我很高興。托你的福,總算可以畫下句點了。你是上天派來的啊,伊昂。如果你還有機會遇到光子,幫我道謝。不,不用道謝。跟她多說,可能會害她擔心。」


    大佐含住從伊昂手中取過來的槍。伊昂連製止都來不及,大佐立刻扣下了扳機。轟的一聲,甚至感覺不到任何一絲猶豫。


    伊昂最後看到的是耳鼻口噴出大量鮮血斃命的大佐的臉。


    「怎麽了?」


    房門猛地打開。


    和尚綠色的眼睛驚愕地大睜,然後悟出了一切,顏色再次變得深沉,而伊昂忘我地看著個中變化。是神經麻痹了嗎?他什麽也感覺不到,什麽也無法思考。


    4


    最上,救救我。


    我好怕。


    我好沒用。


    伊昂跟在走過漆黑洞窟的和尚身後,拚命振作幾乎要崩潰的情緒。這種時候伊昂在內心求救的對象,不知為何竟是最上。


    伊昂好想聽聽最上說話。一點點就好,他想要最上鼓勵他。可是把最上的信像垃圾一樣丟進置物櫃的,不就是自己嗎?明明最上或許是唯一一個可以把伊昂救出苦海的人。


    和尚不時回頭觀察伊昂的模樣,就像要把滿腔後悔、指望著最上拯救的伊昂拉回黑暗世界似的。


    「別在意,伊昂。大佐本來就一直想死。不是你害的。他反倒很感謝你吧。」


    不管和尚怎麽安慰,大佐死在眼前的衝擊都太大了。伊昂腦中不停地浮現大佐的死相,每一想起,他就怕得幾乎要尖叫。


    和尚不理會伊昂,俐落地繼續行動。他馬上叫來榮太,吩咐他幫忙善後。兩人搬運大佐的屍體,抬到最底下的漆黑下水道扔掉。然後和尚命令榮太清掃大佐房間的鮮血,把伊昂帶了出來。他說「我帶你去見錫」。


    伊昂害怕能夠冷靜俐落地處理這些事的和尚。大佐都用手槍自殺了,卻沒有任何一個少年醒來,這詭異得令他渾身發毛。夜光部隊人工的白晝與黑夜是由大佐所操控的,今後將會變得如何?


    太多事掠過腦海,過度的衝擊與疲勞讓伊昂茫然若失,勉強挪動著雙腳。和尚回頭,斥喝慢吞吞的伊昂:


    「伊昂,不要落後。不快點天就要亮了。」


    也就是少年們會醒來吧。


    和尚手中握著強力手電筒,筆直的光束照亮洞窟深處。伊昂害怕看到那道光會照出什麽。他好想哭。


    走在前麵的和尚把槍插在皮帶裏。


    新南部的子彈有五發,一發為你自己留著,大佐這麽說。那麽剩下的三發要拿來射人嗎?使用最後一發的時候,是不得不像大佐那樣選擇死亡的時候嗎?一想到這裏,伊昂的雙膝猛地哆嗦起來。


    「快到了。加油。」


    和尚說。伊昂不知道地下防空洞的深處還有洞窟相連。和尚不愧據說是暗人的孩子,對地下了若指掌。伊昂鼓起勇氣問:


    「中尉,錫為什麽住在別的地方?為什麽他不住在夜光部隊裏?」


    「因為錫成了暗人。」


    伊昂吃了一驚:


    「暗人是什麽樣的人?」


    和尚回頭,用手電筒照亮伊昂的臉。好刺眼。伊昂用手遮住光線。


    「你覺得光怎麽樣?伊昂。」


    「我害怕地下的黑暗,所以覺得光是救贖。」


    「可是你現在遮住了光。」


    「我不喜歡那麽亮,很可怕。」


    聽到伊昂的回答,和尚滿意地點點頭:


    「沒錯。暗人是追尋人類究極平等的人。能夠得到好的光線、享受自然變遷的人隻有少數。對吧?不是每個人都能生活在舒適的環境裏。暗人就是對這個連環境都不平等的社會提出抗議,是真正正確的人。所以聞人希望每個人的條件都能夠平等。而說到哪裏最平等,漆黑的地下最平等。所以暗人的信條是居住在地下。這是最基本的平等思想。我的母親是很一般的俄國人,但聽說她也同意日本父親的意見,一起進入地下。」


    「你的爸爸媽媽呢?」


    「老早都死了。生活在地下,不知為何壽命會變短。即使如此還是要住在地下,是為了鞏固思想。隻要能堅持理想,就能輕蔑生活在地上的人。我也是,我偶爾會去地上訓練,但隻能生活在地下。地上那些認為隻有自己受到淩虐的人,想法都太天真了。是人渣。」


    被丟在地下鐵廁所的薩布、還是嬰兒就被扔進汙水漂流的鼠弟、不想作夢的打雜少年榮太……這些生活在地下的少年遠比自己悲慘的境遇更讓伊昂同情,但聽到和尚的話,知道也有人主動選擇住在地下,他大吃一驚。


    「錫一個人住在那道門後的通道盡頭。」


    和尚用手電筒照亮一道鋼鐵門扉,上麵用黃色的字寫著「高壓電危險」。


    「聽說這道門一開,地下鐵公司的電腦警示燈就會亮。但我們動了手腳讓係統失靈,不必擔心。」


    和尚用手工打造的備份鑰匙輕鬆打開了門。亮著紅色緊急燈的水泥通道長長地延伸出去。旁邊有粗大的電纜。


    「小心電線。上麵有六千六百伏特的電,一碰當場就會被電死。」


    聽到這話的瞬間,伊昂緊張起來,手腳發僵,但和尚似乎習慣了,快步往前走去。一百公尺前方又有另一道門。和尚打開門打開,令人驚訝的是,裏麵是個寬闊的空間。從空氣的感覺來看,似乎有座小型體育館那麽大。然而房間處在黑暗中,看不見全貌。


    「聽說這裏要蓋地下發電廠。很適合拿來當總部,但得經過高壓電流才行,所以不能用。錫就在這裏。」


    終於可以知道銅鐵兄弟的秘密了。伊昂的胸口因為悸動和高漲的亢奮猛烈跳動個不停。和尚大聲呼喚錫的名字。


    「我是和尚。錫,你在嗎?」


    「我在。」


    身邊的暗處傳來應答聲,把伊昂嚇了一跳。聲音又高又柔,聽起來就像還沒有變聲的少年。可是錫在這麽黑的房間裏麵做什麽?


    仿佛聽見了伊昂的疑問,錫弄出一道按吉他弦般的聲音後,又撥了一下弦。是悲傷的和弦音。


    「和尚,這是代表你的音。」


    和尚用手電筒照亮錫的腳下。渾圓的光圈中,出現肮髒的牛仔褲和沾滿了灰塵而變白的兩隻運動鞋。那是個比伊昂還要細瘦、感覺也很矮的少年。伊昂很想看錫的臉,但和尚隻照著錫的腳說話。是因為暗人討厭光吧。


    「錫,你看起來不錯。」


    「嗯,和尚,你也是。」


    錫的聲音雀躍,顯得很高興。


    「新曲寫好了嗎?」


    「嗯,寫了幾首。晚點唱給你聽。」


    「真期待。


    食物沒問題吧?」


    「榮太會送來,沒問題。謝謝你費心,和尚。倒是跟你一塊兒來的是誰?」


    伊昂在黑暗中感覺到和尚瞥了他一眼。


    「是新人伊昂。」


    「伊昂啊,請多指教。」


    伊昂也想回禮,但緊張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找我有什麽事嗎?」錫問道。


    「我在找銅鐵兄弟。我們小時候一起長大的。他們是長得一模一樣的雙胞胎,非常厲害。我聽說那張兄弟的壁畫圖案是你想的,可以請你告訴我他們在哪裏嗎?不,隻要是有關他們的事,什麽都可以。我不管怎麽樣都想見他們。我要見他們,問他們以前我還小而不知道的事,還有其他兄弟姐妹的事。還有我以前待的地方出了什麽事。」


    一陣沉默。不久後,錫有些猶豫地回答了:


    「伊昂,沒有雙胞胎兄弟。我見到的隻有鐵。」


    「隻有鐵?鐵在哪裏?」


    「鐵死了。」


    死了?胡說八道!伊昂震驚得都快昏倒了。真的嗎?他隻要詢問地下居民的消息,得到的答案都是死了。最先是養大薩布的母親,地下鐵的清潔歐巴桑,然後是和尚的爸媽,這下連鐵都死了。


    「那銅呢?」


    「一開始就沒有銅。鐵隻有一個人。」


    「騙人,他們是雙胞胎,應該在一起的。他們一直是一心同體,不可能分開。」


    「不,鐵是一個人到地下來的,真的。」


    伊昂拚命解釋:


    「可是真的有銅。他們是長得一模一樣的雙胞胎兄弟,連臉頰上的痣位置都一樣,兩顆大大的門牙也一樣。銅和鐵不管做什麽動作都一樣,同時說出同樣的話,就像機器一樣,我們好喜歡看他們兩個人。他們人非常好,很疼小孩子。他們會把食物分給我們,教我們許多遊戲。他們也教我們怎麽分辨大人,說大人隻有三種:好心的大人、壞心的大人、不好不壞的大人。我能活到現在,都是因為有他們。什麽沒有銅和鐵,這不可能。」


    「伊昂,別激動。」錫靜靜地製止說。「可是沒有銅。鐵從一開始就是一個人。」


    「那張圖為什麽兩隻手上寫著銅與鐵?那怎麽解釋?」


    「因為鐵告訴我,他在嬰兒的時候還有一個雙胞胎兄弟。可是那個叫銅的弟弟一下子就死了。所以他說他要連銅的份一起活下去。我很喜歡這個故事。因為我很喜歡鐵,我想要把這個故事當成夜光部隊的傳說,叫和尚在戰區都先畫下那幅畫。」


    「沒錯。我不認識鐵,圖案是錫指定的。」


    「你一定是在騙我,我不相信!」


    伊昂雙手掩住了臉。這事實過度震撼,讓他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


    「我沒有騙你。」錫說。


    「不,你在撒謊。我跟一模一樣的雙胞胎一起住過。」


    伊昂一口咬定說,聽見錫深深地歎息。


    「真傷腦筋呐,伊昂。我真的沒有騙你,鐵隻有一個人。鐵不是夜光部隊的一員,他跟暗人生活在一起。我是夜光部隊的成員,但跟他很要好。鐵死掉的時候我深受打擊,所以才決心要變成跟鐵一樣的暗人。」


    「刻意把眼睛弄瞎。」


    和尚插口說,伊昂驚愕地朝錫的臉的方向看。


    「沒關係,讓他看吧,和尚。伊昂,你看吧。我為了成為真正的暗人,自己弄瞎了眼睛。」


    和尚這才把手電筒光挪到錫的臉上。那裏站著一個頭發及肩,年紀跟伊昂差不多的少年。少年膚色白皙,臉蛋細長,宛如鬆鼠般嬌小可愛。錫緊閉著眼睛,他的眼皮是凹陷的。


    「你真的看不見?」


    「嗯,我用藥把眼睛弄瞎了。鐵死了以後,我覺得我也跟著死了,再也沒有值得看的東西,為了適合活在黑暗中,我決定成為暗人。我一個人在這裏生活,創作歌曲而活。我想我應該不久後就會死去,隻要我的歌留著,那就夠了。」


    「錫,讓我聽你的新歌。」和尚插口說。


    「好啊。我才剛完成一首鐵的歌。伊昂,我要唱鐵的歌,你也一起聽吧。」


    錫高興地答應。和尚在水泥地盤腿而坐,伊昂也跟著在旁邊坐下。不知不覺間,他緊緊地咬住牙關。


    錫開始彈起吉他前奏。旋律非常不可思議,悲痛卻又美麗。和尚拿出鼓棒,配合演奏,低調地敲打著地麵。


    你看過大海嗎?


    為了追尋答案,鐵用廢料做了一艘小舟。


    順著水道而下,越過數個水壩,前往大海。


    海是灰的,波濤洶湧。


    臉頰感覺到水花,


    鐵卻被關在柵欄裏,無法脫身。


    鐵從小舟看著大海,日複一日。


    終至有一天,在小舟上死去。


    幸福的人生,短暫的人生。


    鐵看過大海。


    如此,罷了。


    你愛過人嗎?


    為了讓人聆聽他的歌,鐵總是在尋覓聽眾。


    穿過漆黑的隧道,聽著地下鐵的轟隆聲,前往大海。


    天空晴朗,人們在海邊遊玩。


    笑聲就在近旁,


    海浪聲卻遮掩一切,讓鐵的聲音無法傳達。


    鐵在小舟唱著歌,日複一日。


    終至有一天,在小舟上死去。


    幸福的人生,虛渺的人生。


    鐵愛過人。


    如此,罷了。


    多麽悲傷的歌啊。伊昂的淚水止不住地流。


    「鐵是這樣死去的。不覺得很可憐嗎?」


    演奏完後,錫呢喃道。伊昂擦掉眼淚。


    「鐵曾提過我嗎?說他有個叫伊昂的弟弟。」


    沒有,錫搖搖頭。看起來也像是對伊昂隻顧著自己感到失望。


    「鐵說過他曾有一個叫銅的雙胞胎兄弟,但從來沒提過其他的兄弟。」


    「鐵是什麽時候死的?」和尚站起來問。


    「一年前吧。是聞人告訴我的。說鐵大概是連同小舟一起被堵在通往大海的排水口,就這樣死掉了。就算想回頭,濁流也太猛烈了,沒辦法操縱小舟回頭。我好傷心。」


    「伊昂,聽到了嗎?你滿意了吧?」


    和尚看伊昂說,但伊昂無法立刻回答。難道說他小時候看到的雙胞胎兄弟是幻覺嗎?


    「我對自己失去信心了。我看到的究竟是什麽?」


    伊昂呢喃,錫拍拍他的肩膀安慰:


    「最好不要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伊昂。有時候人隻看得到自己想看的。」


    銅鐵兄弟,是年幼的自己希望看到的幻影嗎?


    「人為什麽隻看得到想看的東西?」


    聽到伊昂的問題,錫以老成的語調答道:


    「因為正視現實讓人難受啊。伊昂,你也弄瞎眼睛,成為暗人如何?這樣一來就什麽都不必看了,而且待在地下,空氣和溫度總是一定,讓人心境平和。隻要有歌,也可以感受到歡愉。要不要跟我在一起?」


    伊昂心灰意冷。他沒有工夫思考,隻是一心一意跟在和尚身後走過黑暗的洞窟。還能夠呼喊最上的自己太天真了。真正的失望,讓人甚至無法期盼他人。


    銅鐵兄弟不存在世界上。如果錫說的是真的,那麽就是小時候的自己把隻有一個的鐵看成了兩個人。想到這裏,伊昂突然忍不住發抖。他對自己的記憶失去信心了。


    人活在記憶裏。過去的記憶、稍早的記憶、昨天的記憶,這些記憶形塑了自我。


    伊昂小時候的記憶全部遭到否定,他的過去煙消霧散了。不僅如此,還加上了自己的眼珠子看到的事物或許跟別人不一樣的恐懼。


    伊昂再也無法相信自己了。


    「小心點,不要失魂落魄的。」


    穿過高壓送電纜旁邊時,和尚一再叮嚀他。可是伊昂混亂到甚至想要就這樣一頭撞向送電纜。


    「或許我腦袋不正常。」


    伊昂忍不住自言自語,和尚聳了聳肩。


    「你是說銅跟鐵的事嗎?我也不懂那是怎麽回事。可是過去無關緊要。重要的是現在。」


    是這樣的嗎?伊昂想起和尚畫在牆上的圖。和尚不也是想起了過去才畫的嗎?


    「那麽那張圖是什麽?你畫在牆上的圖。女人抱著嬰兒的圖。」


    「隻是突然想畫罷了。」


    「是嗎?既然會想畫,就表示是想起了過去吧?因為那張圖長得好像我認識的人。」


    走在前麵的和尚回頭,用手電筒照伊昂。


    「不要照!」


    伊昂拿手遮光。他現在脆弱無比,覺得被強光一照,就會像蛞蝓一樣開始融化。


    「不許再提這件事。」


    和尚的口氣很尖銳。由於逆光而看不真切,但那雙綠色的眼睛一定也被憎恨染成了一片漆黑混濁吧。


    伊昂不禁落下淚來。他想從殘酷的地下世界回到澀穀街頭。道玄阪、百軒店的國際市場、澀穀宮殿、公園村。


    那些是自己的過去。進入兒保中心之前出過什麽事,或許根本無關緊要。可是保護小時候的伊昂的鐵死了,而銅根本不存在。想到這些,淚水便止不住地流。


    和尚默默無語地走在前麵。他的背散發出冰冷的拒絕。光不斷遠去。就在伊昂心想幹脆就這樣分道揚鏢的時候,和尚的聲音響起:


    「伊昂,快點過來。」


    伊昂朝光走去:心裏一邊想著:明明都絕望成這樣了,為什麽還會渴求光明呢?


    回到總部,榮太一臉疲倦地迎接兩人。灰色的連帽外套衣角沾著疑似大佐的血。


    「辛苦了。」


    和尚慰勞榮太,掃視總部裏麵。沒有人醒來,似乎無人察覺異變。


    「我掃過了,可是地墊隻有翻過來而已。」


    「沒關係。」和尚看伊昂說:「反正是伊昂要用的房間。伊昂,從今天開始,你住大佐的房間。」


    伊昂歎息,仰望被光線照亮、滿是黑色汙漬的天花板,然後看和尚。


    「我不要,你自己住吧。你不是要取代大佐率領部隊嗎?」


    「我有自己熟悉的窩。你住這裏。這是命令。」


    伊昂不甘願地前往大佐的房間。和尚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伊昂,今天的事不許告訴任何人。」


    「你是指哪件事?」


    「大佐用你給他的槍自殺,還有你見到變成暗人的錫。」


    「用我給他的槍自殺?」伊昂回頭向和尚抗議。「不對,是大佐搶走我的槍的。」


    「但你去拿回你的槍,所以大佐才會認為時機已到,自殺了。不對嗎?」


    伊昂覺得遭到背叛,瞪住和尚綠色的眼睛。和尚老早就看穿大佐尋死的念頭,才會要伊昂去把槍拿回來。伊昂被和尚狠狠地擺了一道。所有的責任都落到了伊昂頭上。


    大佐的房間又黑又陰森,裏麵還充滿了大佐的氣味。短短三、四個小時以前,大佐還活著睡在這裏。發黴的牆上噴濺著大佐鮮紅色的血。


    伊昂坐在床上抱住了頭。他想起榮太說地墊隻是翻過來而已,感到一陣惡心。血跡會不會一點一點地侵蝕汙染他?


    但伊昂禁不住也疲倦了,在床上躺了下來。可是腦袋一片清醒,怎麽樣都睡不著。


    伊昂走出大佐的房間尋找榮太。榮太正在調理台前把甜麵包切成細絲,好像是早飯的料。


    「榮太,我有事拜托你。」


    「準尉,請問有什麽事?」


    「可以給我安眠藥嗎?」


    榮太默默地從口袋裏掏出一片錫箔包裝的黑色藥錠遞給他。伊昂當場嚼碎藥錠。好苦。苦味沒有消散,殘留在伊昂的嘴裏。


    躺上床的瞬間,不知幸或不幸,伊昂立刻失去意識。可是這次他看到許多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的恐怖幻象,把他累壞了。


    渾身是血的大佐蹲在枕邊,開口就要說話的瞬間,猛地噴發出鮮血。然後伊昂在大佐前麵不停地反複說著:


    「報告大佐,是『是』的練習。」


    接著是還是少年的銅與鐵手牽著手,前來邀請躺在床上的伊昂。伊昂注視著銅,想要識破謊言,於是兩人同聲說了:


    「我們兩人是一人,是銅鐵兄弟。伊昂隻有一個人,真可憐。如果伊昂有兩個,就會變厲害羅。」


    伊昂滿身大汗,汗水轉涼的感覺讓他冷得發抖,驚醒過來,接著又是劇烈的頭痛。外頭一片鬧哄哄,於是他開門出去,看見和尚正站在之前樂隊演奏的舞台上演講。


    「昨晚發生了悲劇。大佐用伊昂準尉帶來的手槍自殺了。大佐當場死亡。我和準尉還有榮太一起埋葬了大佐的屍體。之所以沒有舉行部隊葬,是為了避免對各位造成太大的衝擊。大佐撫養過許多人,不少隊員會為此悲傷吧。可是大佐年事已高,離別原本就不遠了,請各位積極麵對吧。此外,全部隊將由我繼續指揮。以上,解散。」


    伊昂站在眾少年後方,薩布走了過來,哭著問:


    「大佐死掉了,這是真的嗎?」


    「真的,就跟和尚說的一樣。」


    一開口就頭痛。伊昂抱住了頭。薩布眯起眼睛,刺探似地看伊昂:


    「出了什麽事?大佐用你的槍自殺,這是真的嗎?」


    伊昂從薩布的眼神中看出猜疑,困惑起來。薩布一臉不爽地走掉了。


    後來伊昂才知道是丸山到處散播不好的謠言。也就是伊昂殺了大佐。


    伊昂無法承受責難的眼神,除了訓練和外出幹活的時候,都關在大佐的房間裏,像大佐那樣看大量的錄影帶度日。


    他害怕作噩夢,拜托榮太不要給他摻藥的晚餐。拒絕服藥的伊昂由於早晚都待在照明相同的房間裏,生理時鍾很快地失調,無法在一定的時間入睡了。但也因為如此,不斷觀看的影帶讓伊昂忘了過去,讓他輕易地活過「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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