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伊昂在水森的帳篷裏休養約一個月,體力完全恢複了。待在地下的時候變得脆弱的眼睛,在眺望天空和流水之中,也漸漸變得可以承受強光。這全拜好心的水森所賜。


    隨著十一月接近尾聲,河川的水量逐漸減少,川人開始三三兩兩出船去了。他們說今年河水很少,要去千葉。據說必須穿越暗渠和狹窄的運河前往,是一段非常危險的旅程。水森把藍色塑膠布和糧食分給伊昂和鐵,離開井守川。


    伊昂也決定帶著鐵回代代木公園村。雖然不知道現在由誰領導,狀況如何,但公園村適合過冬。會有許多義工團體和大型食物銀行前來,幾乎每天都會開夥、發放食物。公園村的人會彼此扶助,相當安全,停車場也有凱米可她們的媽咪集團。或許還可以見到最上。還想再見最上一麵,想和凱米可說話。伊昂懷念得想哭。


    「伊昂,公園村是什麽樣的地方?」


    不知道是不是被伊昂的期待所感染,鐵就像要去遠足的小孩似地雀躍不已,這麽問道。


    「會有很多人去的地方。」


    「什麽樣的人?」


    「跟我們一樣,沒有家,沒有錢,也沒有家人的人。」


    「沒有家,沒有錢,也沒有家人的人啊。」鐵說完後,看著伊昂的臉笑了:「可是我有伊昂你這個兄弟。」


    鐵高興地把臉頰挨近伊昂的肩膀。鐵變回了十歲左右的少年。這接近伊昂他們「兄弟」四散當時鐵的年紀。可是遺憾的是,鐵什麽都不記得。伊昂摟住把臉頰挨過來的鐵的肩膀。不管是身高還是體格,伊昂都遠遠不及鐵,可是現在他是鐵可靠的大哥。


    「是啊,我們是兄弟。」


    「是啊,是兄弟。」


    「好不容易再見,我們永遠一起生活吧。」


    「嗯,永遠一起生活。」


    鐵現在會重複伊昂的話。伊昂想起一年前在國際市場遇到的雙胞胎少年。冬季的早晨,肮髒的腳露出攤子底下睡覺的兄弟。哥哥性情溫和,弟弟用尖銳的眼神瞪人。自己和鐵跟他們是一個樣子。然而那僩時候的自己對他們很冷漠。伊昂露出微笑,鐵也跟著高興地笑。


    「你為什麽笑?」伊昂問,鐵用力聳了聳肩:


    「剛才你笑了啊。不知道為什麽,你一笑,我也開心。」


    和別人和樂融融地生活在一起,就是享受共鳴的歡愉。伊昂好想見公園村以前的同伴,現在就想立刻跑去。他也想去許久沒去的國際市場。過去或許也有人想與伊昂共鳴,但以前的伊昂拒絕了他們。為什麽自己從來都沒有發現呢?伊昂覺得自己如獲新生。


    「鐵,我也帶你去國際市場。」


    「那是什麽?」


    「那裏有很多店,有很多國家的人賣各種東西。」


    鐵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他不曾看過店鋪吧?井守川隻偶爾會有川人的船過來販賣日用品和食品。


    伊昂和鐵背著水森給他們的塑膠布和糧食,沿著明治大道往澀穀前進。人行道的石板剝落,露出泥土,周圍的商店幾乎都拉下了鐵門。商業大樓沒有人影,天橋上到處躺著遊民。空屋很多的地區化為貧民窟,許多人非法入住。澀穀是特別危險的地區。


    每一處的建築物暗處都可以感覺到銳利的視線,監視著兩名行經的外來者。伊昂想到接下來要進入鬧區,不禁緊張起來。即使遇到狩獵遊民的人,自己一個人還逃得掉,但他還帶著鐵。而且鐵一臉好奇地東張西鑒著。


    「鐵,不管發生任何事,都不可以離開我。」


    「你也不可以離開我唷。」


    兩人緊緊地牽著手前進,不久後來到了澀穀,仰望化為無人高架車站的jr車站。車站前空空蕩蕩,難以相信過去站前有狗的銅像,許多人還把這裏當成會合的地點。現在有警察成天監視著,隻要稍微離開車站,就有一堆窮人到處遊蕩。


    伊昂牽著鐵的手,走上懷念的道玄圾。睽違許久的市街令人疲倦極了。所以為了抄近路,伊昂選擇經過公認危險的中心街後麵。


    沒有人會在中心街悠哉地行走。聚集在這裏的,隻有貪婪地打量著路人的無業年輕人。有人在爭吵,有人躺在路上,也有身受重傷的人,偶爾也有屍體。不得不經過這裏的人,部收斂眼神,快步經過,免得被人找碴,或是碰上搶劫。


    伊昂和鐵平安地穿過中心街後麵,就這樣前往公園村。到西側停車場一看,果然有好幾頂媽咪們的帳篷。四、五個女人抱著小孩子站著說話。因為天冷了,女人和孩子都穿得胖鼓鼓的。


    有個年輕女人把繩子綁在公園的樹木之間,晾著剛洗好的尿片,伊昂向她搭訕:


    「你好。」


    女人背上綁著嬰兒,也不回話,盯著伊昂的臉瞧,用被冷水凍紅的手抹抹垂落的發絲。


    「我想見凱米可。」


    「凱米可?」


    女人的眼睛浮現警戒的神色,朝著傻笑的鐵送出懼怕的視線。伊昂慌忙改口。他想起以前凱米可的部下叫他要喊「凱米可大人」。


    「我要找凱米可大人。」


    「你等一下。」


    女人把衣物就這樣扔在洗衣籃,跑到站著聊天的女人那裏去了。


    「伊昂,凱米可是誰?」


    鐵天真地問。伊昂好久沒來公園了,正在懷念得發怔,被他這麽一問,回過神來。


    「熟人。很可怕,可是是好人。」


    「很可怕,可是是好人。」鐵愉快地仰望天空。「我們也要住在這裏嗎?」


    「不,男人住的地方在更東邊。」


    「我比較喜歡有女人的地方。」


    鐵笑著搭住伊昂肩膀的時候,一道低沉宏亮的女人嗓音響了起來:


    「是你們在找凱米可?」


    女人又肥又壯,黑色連身裙上披著粗毛線織成的開襟衫,胸口別著紅玫瑰假花。她戴著大大的環狀金耳環,雙手手指戴滿了戒指。那不像遊民的過度打扮把伊昂嚇得後退。


    「你是誰?」


    女人沒有回答,問伊昂說:


    「你跟凱米可是什麽關係?」


    「我們以前認識。」


    「什麽時候認識的?你是地下幫的人吧?」


    女人的眼神有著深沉的憤怒。伊昂把鐵護在背後。


    「不是的。」他撒謊。「我是以前住在公園村的伊昂。我來到附近,所以過來看看。」


    「胡說!如果待過公園村,不可能不知道這場騷動!」


    某處響起尖銳的詰問聲。像要包圍壯女人似地,穿著類似的一身黑打扮的女人群聚而來。伊昂覺得不對勁。


    「這裏是媽咪們的地盤吧?」


    「是啊,是媽咪們,不過是亞美香大人的媽咪們。」


    亞美香。伊昂吃了一驚,仰望亞美香的圓臉。不是說凱米可把亞美香趕走了嗎?那麽凱米可怎麽了?


    「凱米可在哪裏?」


    「你好像真的不知道。你是進了未監嗎?」


    亞美香說完,圍繞著她的女人們齊聲大笑。這些人比凱米可身邊的年輕女人更要年長一輪,冷靜與認命並存,每張臉都掛著壞心眼的表情。


    「伊昂才沒有去未監!」鐵生氣地說。


    「那他之前在哪?」


    亞美香笑著問鐵。


    「在地下。」


    鐵指著地麵說。亞美香臉色大變。


    「你果然也是地下幫那夥的!你是那個混帳和尚的手下嗎!滾回去!不許再來這裏!」


    有東西「咚」地撞上肩頭,接著掠過臉頰邊。掉在地上的是水泥塊。亞美香她們帶著的一群孩子朝著伊昂和鐵扔石頭。一定是亞美香再


    次趕走了凱米可。


    「快逃!」


    伊昂抓起鐵的手拔腿就跑。究竟出了什麽事?


    2


    伊昂原本以為公園村是個安全的地方,但遭到媽咪們仇視,就待不下去了。伊昂走投無路,決定去國際市場看看。能不能在那裏要到一個攤子?視情況,也可以像以前看到的雙胞胎兄弟那樣,躲在攤子底下睡覺。


    伊昂牽著鐵的手爬上百軒店的坡道。被媽咪們趕走似乎令鐵相當害怕,他好一陣子都止不住地發抖。千代田稻荷神社前攤販林立,許多人聚在那裏買食物,或是物色商品。國際市場的熱鬧還是老樣子。


    伊昂看到難以置信的東西,怔在原地。市場入口蓋起了一棟大樓,雖然簡陋,卻是全新的。二樓掛出「十字屋」的招牌。伊昂拉著鐵的手衝上大樓狹小的階梯。階梯的牆麵是施工廉價的三合板牆,一敲就會出聲。


    「這裏有什麽?」


    鐵問,伊昂回答不出來。這裏總不會是手槍婆的置物櫃店吧?伊昂記待大佐提起的「十字屋的光子」這個名字。


    伊昂敲了敲薄門板,沒有回應。他下定決心開門,映入眼簾的,果真是滿牆的置物櫃。置物櫃用鐵鏈捆綁在地上,緊密排列。不過沒有以前那樣的深度,是間小店。


    「小哥,有什麽事?這裏是置物櫃店,沒事就出去。」


    熟悉的聲音。坐在輪椅上的手槍婆正從置物櫃後麵瞪著。染成橘色的稀疏頭發、花稍的藍色洋裝,還是老樣子,拿著說是含有錯粒子的滾輪棒在皺巴巴的臉頰上滾動。


    「阿姨,我是伊昂。」


    老太婆眯起眼睛凝視了伊昂一陣子後,驚訝地弄掉了錯棒。鐵撿起掉到地上的錯棒交給老太婆,但老太婆或許是左手不靈活,沒有立刻接下。好心的鐵硬是讓老太婆握住了棒子。可是老太婆滿臉啞然,說不出話來。


    「對不起,阿姨,請你原諒我搶了你的槍。」


    伊昂道歉,但老太婆默默無語。伊昂在肮髒的地板跪下。


    「我聽說阿姨病倒了,一直想跟你道歉。還有,我在地下見到了大佐。是阿姨的老公。」


    「他已經死了吧?」


    手槍婆說完,左手無力地下垂。鐵讓她握住的錯棒再次掉到地上滾走。鐵又去撿起來,猶豫似地悄悄交給了伊昂。老太婆恍惚了似地看了半空一會兒。


    伊昂望著手中的錯棒,對自己氣憤極了。大佐之死,無可挽回,果然是自己害的。他不知道該怎麽贖罪才好。


    「是我不好。對不起。」


    手槍婆深深地歎息。


    「算了。都是我不該帶著槍到處走。」然後手槍婆回望身後,出聲道:「凱米可,是伊昂。伊昂來了。」


    老太婆身後的門半開,凱米可從裏麵探出頭來。她穿著黑色的衣服,神情憔悴,黑色的發根都冒出白發來了。凱米可勉強想笑,臉部卻隻是抽動了一下,連笑都擠不出來。


    「凱米可,你怎麽了?生病了嗎?」


    凱米可的變化讓伊昂大吃一驚,他跑了過去。


    「她兒子幻被搶走了。」


    老太婆代替凱米可回答。


    「被誰搶走?」伊昂大叫。


    凱米可以陰沉的聲音答道:


    「叫和尚的家夥。那家夥突然跑來,在媽咪們的地盤大鬧,攪得天翻地覆。我的保鏢一個眼睛被弄瞎,另一個手指被折斷。那家夥把幻搶走,說要把自己的兒子弄成暗人。我追上去,但對地下完全不熟,迷路了好幾次,差點走進鬼門關。或許幻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在地下遇到和尚了。」


    伊昂回答,於是凱米可懇求似地看他:


    「你看到幻了?」


    伊昂搖搖頭:


    「我們已經分開一個月以上了。」


    「那家夥就是那個時候來的。」


    凱米可的眼睛底下冒出黑眼圈。伊昂想起相隔許久被派到地上幹活時巧遇的凱米可。在盛夏的燦陽下閃耀動人的美麗凱米可。她那時候帶在身邊的小男孩就是幻吧。


    「凱米可也被媽咪們趕走了。亞美香趁虛而入回到老巢,取而代之。那個可惡的臭婊子。」老太婆說。


    「我知道,我剛才碰到了。她逼問我們是不是地下幫的。」


    「一想到幻被關在那樣漆黑的地方,我就傷心得快死了。」


    凱米可的聲音哽住了。凱米可哭了。鐵咬著指甲,不知所措地踱來踱去。因為太善良,鐵會對別人的悲傷過度反應。


    「地下的話,我稍微了解狀況,凱米可,我可以帶你過去。」


    凱米可抬起頭來。她的眼睛恢複了一點神采。


    「如果伊昂願意陪我一起去,那就太棒了。」


    「走吧,一起去找幻。」


    「我也要去。」鐵附和說。


    「對了,你忘的東西。」


    老太婆用右手丟了一支鑰匙過來。伊昂接下,上麵附著三十八號的號碼牌。


    「是我留下的鑰匙。」


    「沒錯,是同一個置物櫃。」


    伊昂打開三十八號的置物櫃。裏麵隻有一隻方型信封,封麵文字是他忘也忘不了的「給伊昂」。封口撕得很醜,是因為當時的伊昂自暴自棄,說著「裏麵沒錢嗎?」撕開檢查的緣故。以前的自己是個多麽可惡的家夥啊。


    伊昂立刻想讀最上的信,但讀字需要時間,他不想浪費凱米可和鐵的時間。他把信小心地收進胸袋裏。


    「伊昂,那是什麽?」鐵指著問。


    「信。」


    伊昂從口袋上麵按住信,紙張發出沙沙聲。長期收在置物櫃裏,變得相當幹燥。


    「信?好好唷,我也想要。」鐵羨慕地說。


    「那晚點一起看吧。」


    「嗯!」鐵的表情變得開心,用力點頭。結果已經等在門前的凱米可不耐煩地踹了一下地板:


    「喂,你們到底要不要帶我去地下啦?快點啦。我們在這裏磨蹭的時候,搞不好那孩子就死掉了。」


    鐵被凱米可的大吼嚇得發抖,想要躲到伊昂背後。


    「凱米可,鐵的個頭比我大,可是他的心是小孩,不要凶他。」


    伊昂提醒說,凱米可咬住粗糙的嘴唇說:


    「對不起,我好像有點焦慮。不要見怪。」


    「我知道,沒關係。」


    凱米可露出驚訝的表情:


    「伊昂,你變了。」


    「怎樣變了?」


    「變堅強了。該說是變成大人了嗎?」


    十六歲的大人。伊昂忍不住笑了。


    「夏天遇到你的時候,你的眼睛顏色好淡好淡,一副快死的模樣,可是現在又變強壯了。」


    沒錯,是鐵救了他。深入地下尋找銅鐵兄弟是值得的。可是自己做的事真的是對的嗎?伊昂回望置物櫃店的老太婆,把錯棒交給她。老太婆麵無表情地看著手中的錯棒。


    3


    伊昂把鐵和凱米可帶到地下街的員工廁所階梯。看到宛如垂直落入漆黑洞穴裏的鐵製階梯,凱米可咽了咽口水。


    「凱米可,如果你怕,回去沒關係,我們去幫你找。」


    「你那是什麽話?那可是我兒子,我不去怎麽行?」


    被錫評為「怕黑」的凱米可,正窺看著伊昂用手電筒照亮的深穴說。女人隻要成了母親,就會變得這麽堅強嗎?


    伊昂懷著不可思議的心情望著凱米可的側臉。


    「你看什麽?」凱米可尖聲問。


    「你也變了。你不是說你隻愛自己嗎?可是現在你隻想著幻。」


    凱米可憤恨地說:


    「這不是廢


    話嗎?等到你為人父母就知道了。」


    為人父母,伊昂想都沒想過。伊昂仰望一旁的鐵,鐵一點都不害怕黑暗,似乎純粹因為能跟伊昂在一起而歡喜。伊昂想要保護鐵。為人父母,就近似於這種感情嗎?那麽為什麽他們沒有父母?為什麽沒有人保護他們?陡然間,一股銳利的痛楚貫穿了伊昂的胸口。


    「快走吧。」


    凱米可催促。


    「好。這條路的難關是跳到橫坑的地方。會暫時到地下鐵月台,再上下走一段路。如果途中能遇到人就好了,或許可以打聽到什麽。」


    「可是你不是碰到狩獵暗人行動嗎?還有人留在地下嗎?」


    去了才會知道。伊昂領頭開始走下階梯。短短兩個月前,他還在汙水中漂流,險些喪命,完全沒想到還有再回到地下的一天。


    一想到還要再次在黑暗中旁徨,伊昂忍不住發抖。可是鐵的身體好像還記得地下的感覺,以意外熟練的動作下了樓梯。


    兩小時後,伊昂一行人到了地下貯水池。地麵濡濕、寒冷。凱米可會猛烈發抖,不全是因為寒冷的緣故。地下居然有個幾乎讓人錯以為是湖泊的大池子,令她害怕。


    「伊昂,我們快走。」


    凱米可拉他的手,但伊昂決定先尋找老人。如果他們沒有碰到狩獵暗人的行動,應該會在這附近。林立的柱子後方冒出橘色的火光。伊昂朝燈光的方向跑去。鐵像影子般緊跟在伊昂身後。


    在貯水池旁邊烤火的果然是老遊民。戴著肮髒棒球帽的老頭指著伊昂說:


    「我記得你。你跟薩布一起來過。」


    「不,是跟鼠弟。」


    白發老人搖了搖頭。抽著煙屁股的禿頭老人張開大口笑了。嘴裏的牙齒隻剩下一顆。


    「不對,是鼠弟來過以後,薩布帶來的。怎麽樣?我的記憶力最好吧?」


    「這麽說來,薩布跟鼠弟都被扔進未監了呐。」


    「哎呀呀。」白發老人說。「那就完了呐。咱們剩下的日子是見不到他們了。」


    老頭們的話沒完沒了。伊昂打斷他們說:


    「你們有沒有看到和尚?」


    棒球帽老人歪起腦袋說:


    「那個夜光部隊的大塊頭是吧?」


    「告訴你,你要給我們多少?」


    白發老人以卑賤的口氣說。


    「要多少都給你們。我們現在身上沒錢,晚點會去地上拿,告訴我們吧。」


    凱米可以悲痛的聲音懇求說。結果後方傳來聲音:


    「準尉,你平安無事!」


    是榮太。劉海長長了一些,幾乎蓋住額頭,但肮髒的衣服和鞋子還是老樣子。伊昂高興極了:


    「太好了,你沒有被抓。」


    「我也以為準尉被抓了。」


    榮太就像他之前說的,幫老人跑腿過日子。


    「欸,你知不知道和尚在哪?和尚搶了我的孩子。」


    凱米可搭話,榮太嚇得後退了幾步。地下很難得看到女人。不僅如此,榮太也發現凱米可是和尚的壁畫裏的女人了吧。


    「和尚的話,他躲在總部舊址那裏。那裏可以牽電,很方便。」


    「那裏有沒有小孩子?」


    凱米可逼問,榮太微微點頭:


    「我聽到過哭聲。」


    即使待在漆黑的地下,也可以看出凱米可的眼睛一眨眼就噙滿淚水。


    「混帳東西,那個死沒良心的。」


    「可是幻也是和尚的孩子吧?」


    伊昂客氣地問。凱米可瞪住伊昂:


    「幻是我一個人的孩子!」


    伊昂覺得和尚有點可憐。身為父親的和尚,應該也有權利與孩子相處的。但凱米可勃然大怒,誰的話都聽不進去。


    「欸,你可以幫我們帶路嗎?」凱米可抓住榮太的肩膀問。


    「凱米可,和尚有槍。」


    伊昂說,凱米可一臉凶狠地回過頭來:


    「那家夥怎麽會有槍?從哪裏弄來的?」


    「是我從手槍婆那裏搶來的。」


    「伊昂,原來你就是一切的元凶!和尚才能在媽咪們的地盤發飆逞能,全都是你害的。手槍婆會變成那樣也是你害的,所以你才會那樣向她道歉。這下我總算是明白了。」


    凱米可用尖細的手指指著伊昂,激烈地責備。鐵護住伊昂說:


    「不要這樣!伊昂是好心的大人!」


    「才不是,他是個壞小鬼!」


    凱米可憤恨地說。伊昂默默閉上眼睛。他帶來了災厄,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想起手槍婆神智恍惚地拿錯棒擦臉的模樣,他難過得心都快碎了。


    凱米可要榮太帶路,領頭走在漆黑的地道中。她似乎對伊昂非常生氣,一次又一次回頭朝他吼。


    「伊昂,你不用來啦!」


    伊昂拚命追趕上去。


    「凱米可,我要去,我想幫你。」


    「你不要來啦!如果你不做那些多餘的事,就不會演變成今天的局麵。我不想看到你!」


    鐵拉扯伊昂的袖子。


    「伊昂,凱米可為什麽那麽生氣?我好怕。」


    伊昂仰望鐵被手電筒照亮的不安表情。


    「因為我做了不可挽回的事。」


    「什麽叫不可挽回的事?」


    伊昂歎息:


    「也就是再也沒辦法恢複原狀的事。像是有人死掉,或是有人受傷。」


    「為什麽有人死掉,會是伊昂的錯呢?」鐵似乎覺得不可思議,一次又一次地問。「伊昂那麽好,為什麽會是伊昂的錯?我完全不懂。而且有人受傷,怎麽會是不可挽回呢?隻要傷好了不就好了嗎?」


    伊昂緊緊握住鐵的大手。


    「因為我很想見鐵,一直在找你。為了這個目的,我不擇手段。結果我做了壞事。」


    「什麽,原來是因為想見我嗎?那就好了嘛。」


    鐵鬆了一口氣似地說,伊昂苦笑了:


    「說的沒錯。為什麽人一旦有了珍視的人,眼中就隻看得到自己呢?」


    現在的凱米可也是,為了搶回孩子,她應該已經下定決心,不管使出任何手段都在所不惜。愛愈深,傷害其他人的力量就愈強大。伊昂認為這是件很可怕的事。


    「伊昂,我是你重要的人嗎?」鐵擔心地問。


    「當然了,你是我兄弟啊。」


    「就是嘛,我們是兄弟嘛。」鐵高興地模仿說。「伊昂也是我重要的人唷。如果有人把伊昂帶走,我也會像這樣去找你,然後殺掉那家夥。因為你是我重要的兄弟嘛。」


    沒錯,他們是一起成長的兄弟,無論有沒有血緣關係都不重要。真正的兄弟無論何時都會彼此扶助。在房子的時候不也是那樣嗎?伊昂緊緊地握住鐵的大手,又納悶起他們以前待的房子究竟是什麽地方?他好想看看本來放在置物櫃裏的剪報。


    「伊昂,那是什麽?好漂亮。」


    鐵停下腳步。伸手指著前方,是總部的霓虹燈。吊在天花板上的白色燈泡、工地燈、聖誕節燈飾等不停地閃爍著。狩獵暗人時被切斷的電線,又被和尚修複了。


    「那裏是以前的總部。我也曾待在那裏。」


    「那我以前是在哪裏?」鐵擔心地問。


    「你以前是在更裏麵的大房間,和一個叫錫的孩子住在一起。」


    鐵似乎什麽都想不起來,歪頭看著黑暗中發光的照明。


    突然間,孩子的哭聲響起,伊昂忍不住跑了出去。瞬間他踩到覆滿地麵的白色bb彈,差點滑倒。四下似乎也撒滿了米和麵粉,以前被少年自由自在裝飾的總部,現在隻剩下暴行


    之後的一片狼籍。用來作為部隊隔間的紙箱崩塌,石油暖爐倒下,在水泥地形成一片黑色油漬。抱著人偶頭顱的肯德基爺爺也仰向倒地,角落堆置著睡袋和毛毯等等。即使是和尚,似乎也沒辦法全部恢複原狀。


    「和尚,把幻還給我。」


    伊昂聽到凱米可悲痛的聲音。在總部深處大佐的房間前麵。和尚抱著一個小男孩站著,就是夏天凱米可帶在身邊的孩子。凱米可站在他們麵前,伸出雙手哀求著。


    「求求你,讓我抱他。」


    小男孩也哭叫著想要下來。但和尚緊緊地抱住孩子,不肯鬆手。


    「和尚,把孩子還給凱米可!」


    伊昂叫道,和尚回頭訕笑:


    「怎麽,你還活著啊?原來就是你把這女人帶到地下的。伊昂,你總是帶來災禍。大佐會死,也是你帶來的槍害的。丸山的死也是你害的。你給地下世界帶來了兩次死亡。你是災禍的象征,是惡魔。」


    「這是兩碼子事。」


    伊昂說,聲音卻在發抖。因為和尚對他的指責一針見血。他帶來的災禍就是手槍。大佐自殺,拿模型槍的丸山被誤會拿的是真槍而遭到射殺,而手槍婆現在隻能靠輪椅維生。


    「是同一回事。因為你,我也有了力量。」


    和尚用左手輕而易舉地抱著幻,從口袋裏掏出槍來炫耀著。


    「我有這個。你們全都給我滾出去。幻要由我來扶養。」


    「卑鄙!」凱米可憤怒得臉色發青,指著和尚說。「孩子是我生的,是我養的。你才不是什麽父親,你啥都不是!快點把幻還給我!」


    和尚搖搖頭:


    「幻也是我的孩子,我有一半的權利。我要在地下養育他,讓他跟暗人一起生活。」


    「不行,不能活在地下!人需要光明,人需要泥土,有樹木花草生長,有風吹、下雨,夜晚降臨,然後再次天亮,每天的天氣都不一樣,得要這樣才行!那孩子喜歡在外頭玩耍啊!求求你,放他自由吧!」


    凱米可哭著說。看到母親哭泣,孩子也哭叫起來,然而和尚充耳不聞。


    「不對,活在地下才是正確的。大家一起分擔痛苦,才能有真正的平等。每個人都應該活在無光無風,沒有時間的地下。」


    「那樣窮忍耐,活著還有什麽樂趣?我才不要過那種生活,也不要我的孩子過那種生活!」凱米可說。


    「那不是窮忍耐。有些事物是要去承擔才能夠認清的。真實隻存在於黑暗之中,隻有暗人才看得到。」


    凱米可想要從和尚手中搶回孩子,卻被一手推開了。凱米可翻了個筋鬥,跌坐在地上。她跌倒的地方似乎積著煤油,衣服變得又濕又黑。


    「住手!不要對凱米可動粗!」


    鐵跑近凱米可。他同情凱米可,流下淚來。在遠處看著的榮太也不知何時湊到旁邊,遞出一塊破布給凱米可。


    「和尚,求求你,把孩子還給凱米可吧。我會負起一切責任。」


    伊昂開口,和尚鄙夷地揚起一邊眉毛說:


    「什麽叫負起一切責任?你小子倒是變得囂張不少,不過就是個被我處刑的街童罷了。那個時候又瘦又小,滿嘴莫名其妙的瘋言瘋語。」


    「我的意思是,槍是我帶來的,我會負起這個責任。我很後悔我做了傻事。可以把槍還給我嗎?我要拿去還給置物櫃店的阿姨。」


    伊昂把手伸向和尚。


    「免談。」和尚笑著說。


    「那把幻給我們。」


    「免談。」


    伊昂看出和尚抱孩子的手變得更用力了。


    「和尚,你是在報複我嗎?因為我不聽你的話。」


    和尚驚訝地看凱米可:


    「怎麽可能?我老早就把你給忘了。」


    「和尚,你騙人!」


    伊昂高聲笑道。和尚的表情不快地扭曲了。


    「你什麽意思?」


    「你明明就無時無刻想著凱米可。凱米可,你看看那麵牆壁。上麵應該還有和尚畫的你跟幻的圖。還有這是錫幫和尚做的歌。」


    為什麽你要逃離我?


    被扯裂的心好痛,


    求求你,留在我身邊。


    求求你,不要丟下我。


    你是在叫我回去黑暗嗎?


    孤單一人,


    為什麽你要逃離我?


    連閃避的機會都沒有,伊昂被和尚狠狠摑了一掌。臉頰又熱又燙,但因為興奮,伊昂不覺得痛。他笑了:


    「和尚,被我說中了吧?錫唱這首歌的時候,你也發飆了嘛。」


    「你少羅嗦!」


    和尚舉槍瞄準了伊昂,伊昂傲然麵對:


    「你開槍吧。」


    「伊昂,不要那樣,這家夥是真的抓狂了!」


    凱米可厲聲阻止。


    「凱米可,和尚喜歡你,喜歡得不得了。你就原諒他吧。」


    和尚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接著把槍口頂在孩子的頭上。


    「要我斃了這小鬼嗎,凱米可?」


    「和尚!那是你的孩子啊!」


    和尚露出冷笑說:


    「你剛才不是說這是你一個人生的、一個人養的孩子嗎?」


    「你這人爛透了!」


    凱米可撲向和尚。和尚輕而易舉地把她推開,凱米可跌倒,後腦重重地撞在冰箱上。


    「不要動粗!」


    和尚把槍口轉向伊昂。


    「我要開槍了。還有子彈。」


    「太好了。」


    伊昂悄聲呢喃。大佐的聲音在耳邊複蘇。


    新南部的子彈有五發,其中一發給我,剩下還有四發,你可以幫自己留一發。隻要待在這裏,或許遲早都需要。


    和尚把手中的孩子在身旁放下。孩子跑向昏厥的凱米可,但和尚沒有阻止。他雙手舉著槍,瞄準了伊昂。


    「開槍吧,和尚。」伊昂站在槍口正前方。「像處刑時那樣開槍。這次不是射腿,射我的胸口。」


    和尚瞬間猶豫了。伊昂吼道:


    「不要猶豫,和尚!你這個沒種的!」


    鐵尖叫起來,但伊昂繼續說下去:


    「和尚,真的沒關係。不用管那麽多,開槍吧。我會為我做的事負起責任。我想阻止這場災難。」


    「逞什麽英雄?你認真的?」


    伊昂看出和尚眼中的憎恨火焰燃燒得更加熾烈了。


    「真的。來吧,快開槍。射這裏。」


    伊昂又往前一步,拍了拍胸脯。結果胸袋裏的東西發出了沙沙聲。最上的信。啊!我還沒有讀最上的信。若說有什麽遺憾,就是這封信了。此時「砰」的一道爆裂聲響起,強烈的風壓席卷而來。伊昂被衝擊彈飛,腰部結結實實地撞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鐵的慘叫在耳中徘徊良久,好不容易再會,又要道別了,對不起——伊昂想著。然後他失去了意識。


    4


    醒來時,伊昂一個人躺著。一開始他以為這裏是傳聞中的未成年監獄,但從話聲和藥味判斷應該是醫院。人的說話聲忽遠忽近。伊昂想看看自己怎麽了,但喉嚨和雙手都被什麽東西綁著,動彈不得。


    他想起幾年前得到嚴重的流感,最上照護他的事。可是比起引發高燒的流感,現在更難受許多。意識一片朦朧,也感覺不出時間的經過。偶爾醒來,就聽到有人在耳邊呢喃或哭泣。


    。一隻小手摸摸伊昂的手然後握住。是幻的手嗎?不知為何,隻有左手的指尖有知覺。


    「醫生說你可能聽得見,所以我跟你說話。如果你覺得吵,對不起唷。和尚朝你開槍之後,想要自殺。可是鐵搶下他的槍,沒讓他得逞。鐵也受了點傷,但他沒事,他很好,你放心。和尚去足立那邊的暗人國了。」


    凱米可哭了一陣,沒多久好像帶著幻回去了。病房安靜下來。


    伊昂心想如果眼睛看得到就好了,可是不知為何,一切都沉重無比,使不上力。眼皮睜不開,呼吸也不順暢。就像獨自一個人被關在真正的黑暗中,可怕極了。救命,誰來把我救出這裏。


    「伊昂,我在這邊,不用怕唷。你是我唯一的兄弟,我會保護你。」


    鐵的聲音就在近處。啊,太好了,鐵會保護我。伊昂放下心來,在真正的黑暗中入睡廠。


    過了多久呢?再次醒來時,伊昂聽到幾個人說話的聲音。好像是鐵和凱米可。


    「伊昂,你醒著嗎?置物櫃店的阿姨來看你了。」


    凱米可後方傳來置物櫃老太婆沙啞的聲音:


    「伊昂,不許你比我早死。槍的事,我早就原諒你了,你不用放在心上。還有我老公的事也無所謂了。那大概是他希望的結局。他一定很感謝你成全了他。」


    沒多久,車輪吱咯聲響起,老太婆回去了。枕邊的低語持續一陣子後也隨之遠去了。


    就在這個時候,伊昂發現自己似乎陷入所謂植物人的嚴重狀態。他聽到醫生在跟凱米可說話。醫生說伊昂的神經麻痹,除非發生奇跡,否則別說是呼吸,連站立或走路都不可能。伊昂仿佛事不關己地聽著。想到一生可能都得這樣,他也覺得恐怖,但鐵總是陪伴在他身邊,讓他覺得可靠。而且一直有各式各樣的人來看他。


    有一天,伊昂夢見自己被關在地道裏。一個人處在漆黑狹窄的地道中。他怕得想大叫,聲音卻發不出來,讓他更加恐懼。此時有人叫他的名字:


    「伊昂?」


    有人用溫暖的手包裹住他唯一有感覺的左手。


    「伊昂,好久不見。我一直在找你,總算見到你了。」


    是最上的聲音。最上,伊昂以為自己表現出歡喜的模樣,但事實上沒有任何變化。伊昂拚命地動手指。


    「你剛才動手指了?」


    啊啊,最上感覺得出來。伊昂覺得很開心,再一次動手指。那真的是極其細微的意誌表達,但最上似乎感應到了。


    「太好了。你還活著,我好高興。能見到你真是太好了。」


    (我也好想見你。)


    伊昂動動手指。可是他連再看最上一眼都辦不到。淚水湧出,但也隻是在心中而已。無法傳達自己的感情好難受。但最上似乎了解一切,他溫柔地把伊昂的手指包裹在掌心,對鐵說:


    「鐵,你輕摸伊昂的左手看看。伊昂聽得見我們說話。」


    鐵又大又軟的手戰戰兢兢地摸了伊昂的手指。伊昂微微動手,鐵便驚叫:


    「真的!伊昂聽得見我們說話!」


    鐵隻會重複他信賴的人說的話,他一眼就認同最上了吧。伊昂鬆了一口氣。


    「是啊。如果有什麽想說的,摸著伊昂的左手手指說就行了。伊昂會給我們信號說他聽到了。」


    「摸著說就行了吧?」鐵發自心底高興地說。


    「伊昂,聽說你帶著我寫給你的信,最後信還染滿了血。或許你還沒有讀,我現在告訴你內容。我寫了些什麽給你,我大概都記得。我又把它重寫一次了,現在念給你聽,聽著唷。」


    最上靜靜地說。伊昂放下心來,用手指示意。


    (我好想讀。)


    最上慢慢地讀信。


    給伊昂:


    我非常擔心你。上次是我不對。相簿的事,我完全不在意,卻貴怪了你。你懷疑我偷你的置物櫃裏的東西,我一時火冒三丈了。我有時候就是這麽怠性子,我會反省。更重要的是,傷了你的心讓我坐立難安,請你原諒我。


    你不會原諒撒謊、欺騙、利用別人的人。你曾經很生氣地對我說金城利用小孩子,所以我很擔心,擔心萬一你知道了我的真麵目,可能再也不會原諒我。雖然我沒有騙人、沒有利用別人,但也沒有向任何人坦白真話。


    我會那樣氣憤,也是因為我慌了,擔心你可能發現我真正的目的。我年紀比你大,真的很不像話,可是我就坦白告訴你吧。


    我在研究所研究家庭社會學,也加入「街童扶助會」這個ngo組織,我強烈地想要幫助身陷困境的孩子。但也不能否認,我懷著街童對我的研究應該會有幫助的心態在行動。


    我的研究主題是「依戀」。以前我對你說過,你還記得嗎?我說,「伊昂對別人沒什麽依戀」。你非常敏銳,聽到這句話吃了一驚,我也慌了手腳。我覺得很慚愧,自己怎麽會說出那樣無禮的話呢?


    我沒有高人一等的意思,但處在研究的場域,與視為觀護對象的人接觸,或許讓我變得傲慢。我反省了。真的。


    伊昂,我把我的研究主題說得更詳細一點吧。我的研究主題是「對『照葉之家』中依戀的考察」。


    你記得「照葉之家」嗎,伊昂?「照葉之家」是你們長大的機構。「照葉之家」進行全世界前所未見的實驗,讓複數的親子及陌生人一起生活,徹底執行共同保育,觀察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的兒童將會變得如何。


    「照葉之家」有近三十名的大人與孩子一同生活。因為必須把自己的孩子和別人的孩子一視同仁地養育,所以禁止父母告訴自己的孩子誰是親生父母。也就是說,將父母對孩子的親情、孩子知道生父母的權利,以及應該從父母身上獲得的親情全部剝奪,作為共同體來養育,就是這樣的實驗。


    這是一場使用活生生的孩子,粗暴而殘忍的實驗。伊昂,你一定會感到憤怒,這些大人怎麽能自私到這種地步?我也這麽覺得。


    可是,我並不是為「照葉之家」辯護,但他們並非出於邪惡的念頭才設計這場實驗:王持「照葉之家」的是某個前衛的婦女團體,他們長年進行消除母親自私意識的實驗,嚴肅地摸索全新的親子關係。


    對孩子的愛人各不同,他們認為口(要稀釋分散到全體,就能減少孩子之間受到的親情差別待遇。會不會太複雜?以我為例子好了。


    我們家是四人家庭,父親是上班族,母親是老師,妹妹小我兩歲,是非常普通的家庭,我理所當然地沐浴在父母的愛中成長。


    說這是「非常普通」、「理所當然」,本身就是一種歧視——這樣的想法就是「照葉」的理念。你懂嗎?也就是徹底的平等。沒錯,我不清楚你知不知道,不過這個理念與住在地下的「闊人」集團相近。


    確實是大過於理想主義了。但我認為這也不是錯誤的想法。若是講什麽「普通」、「理所當然」,就會傷害並非如此的人,也可能造成歧視。所以就某方麵來說,「照葉之家」和暗人的想法是正確的。


    「照葉之家」高聲主張應該撤除兒童之間的歧視溫床。然後他們找來產下孩子的母親與父親,以及不是父母親,但是想和孩子一起生活的人,展開了共同生活。這或許類似以前美國流行的群居組織。每個人都是父母,每個人都是孩子,互助共生。


    大人們遵循理念,在「照葉之家」裏麵產下孩子,或是把孩子帶來「照葉之家」。孩子由「照葉之家」的幹部們機械式地命名,為的是禁絕父母對孩子付出特別的感情。


    之前你曾說過,你們的名字是「隨便取的」。孩子之間一定談論過這件事吧。


    「照葉之家」的孩子們,據說實際上有十個人


    。但根據我追蹤調查到下落的,隻有半數的五個人。也就是你和鐵,還有塞勒涅、磷、凱米可這五個人。鋼、金、鋁、米涅拉、鉀,這幾個孩子行蹤不明。


    你聽到凱米可,一定會覺得意外吧。其實凱米可的母親是在凱米可還是幼兒時,帶著凱米可逃離「照葉之家」的人之一。凱米可的母親似乎飽受批評,說她隻想疼愛凱米可一個人,耽於利己的愛。


    我聽到凱米可稱霸媽咪們的消息時,就一直猜想她是不是「照葉之家」的凱米可。可是凱米可本身並不知道這件事。你和凱米可其實是「姐弟」唷。


    和你一起待過兒保中心的塞勒涅在你消失以後,回應我在網路上的尋人啟事,並和我見了麵。她現在人在韓國。聽說她和我一樣,從事幫助街童的工作。她現在正在把「照葉之家」的回憶寫成一本書。


    你還記得磷嗎?比你小兩歲的「妹妹」。磷現在在高知的兒保中心。她過得很好,可是好像不太記得你的事。


    據說每個「照葉之家」的母親都不認自己的親生孩子。裏麵也有許多主張家庭製度解體的前衛女性主義者和同性戀者。他們幾乎約在八年前的強製搜查中四散各地了。其中應該也包括你真正的父母,但沒有人談論任何事,實情仍然不明朗。如果知道你還活著,或許你的父母會來找你。


    你知道「照葉之家」為什麽會被強製搜查嗎?


    其實是因為虐待兒童的嫌疑。但是否真的有虐待情事,令人質疑。因為他們的理念非常傑出,充滿了對於遭到家庭製度排擠、拋棄的人們的大愛。他們想要讓所有的人免除出生時的無謂歧視,讓每個人獲得自由。伊昂,你的父母是很棒的人。


    可是「照葉之家」是不是仍然犯了錯?因為那裏剝奪了孩子對父母的依戀、父母對孩子的依戀。在「照葉之家」長大的孩子,與被父母養大的孩子之間,是不是有什麽絕對性的不同?


    這就是我的假說、我的研究課題。可是伊昂,或許我才是錯的。遇到了你,我才了解自己的錯誤。


    我會遇到你完全是巧合。我和公園村的遊民談話時,聽到了你的名字。我當時就猜想你可能是「照葉之家」裏的「伊昂」。可是我會對你好,不是因為你是我的研究對象,而是因為你是個魅力十足且聰慧的孩子。我想與你交好,把你當成自己的弟弟一樣疼愛,你在我心中是個特別的人。


    可是我還太年輕,太不成熟。我一再踐踏你的心,沒辦法對你好。有時候我也會因為你不肯聽我的話而生氣。可是那場代代木公園的爭吵後,聽說你下落不明,我真的震驚極了。我認為你會選擇苦難的道路,都是被我逼的。


    遇到你之後,我深刻了解到我的假說全是紙上談兵。「照葉之家」的孩子並沒有缺少依戀。他們尋求愛的熱情,反倒比任何人都還深。你們「兄弟姐妹」之間的關係深厚,也比任何人都要溫柔。


    確實,大人的養育態度會影響孩子。可是孩子還會更進一步成長。我長期以來一直沒有發現這件事。


    伊昂,我要重新來過,回去大學,重新學習。我還會來看你,請你繼續把我當成朋友吧。


    讀完信後,最上深深地歎息,然後說了:


    「就是這樣的內容,伊昂。你能明白嗎?還有,我希望你原諒我。」


    (我明白,最上。)


    最上輕輕握住伊昂的手指。然後對鐵說:


    「鐵,虧你和伊昂能夠重逢呢。」


    「嗯,是伊昂來找我的。所以我們才能再會。」


    「凱米可誇你對伊昂照顧得盡心盡力。」


    「凱米可誇我?」鐵高興地重複說。


    鐵,你可能忘了,教我們怎麽分辨大人的就是你呀!伊昂在心中對鐵說。好心的大人、壞心的大人、不好不壞的大人。我們孩子一定是在玩遊戲。好心的大人是真正的父母;壞心的大人是甚至懶得假裝父母的冷漠大人;不好不壞的大人是當下看心情隨便選邊站的大人。鐵,現在我總算了解了。伊昂微笑。好心的大人,是在生病時對我好的女人嗎?像水森那樣的女人。


    「啊,伊昂笑了。」


    鐵似乎看了他一下,但馬上又沮喪似地沉下聲說:


    「錯覺嗎?」


    「鐵,耐心慢慢等待吧。伊昂總有一天會再醒來的。」


    「嗯,總有一天會再醒來。」


    「再見,伊昂,我還會再來。你一定累了,好好休息吧。」


    最上輕輕摸了摸伊昂的左手手指後回去了。


    「他真是個好人,我喜歡那個人。」


    鐵在伊昂耳邊低喃。然後突然想起什麽似地摸伊昂的手指。


    「也回答我呀,伊昂。」


    (最上是真正好心的大人。)


    伊昂不知道時間是怎麽過的。他不是每天都醒著。有時候醒來,發現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


    最上來過病房。


    「伊昂,我研究所畢業了。從今以後,我打算正式加入街扶會。你還記得嗎?就是『街童扶助會』。鐵也會來幫忙。」


    (恭喜。)


    伊昂祝福最上。可是手指的力量似乎愈來愈弱了,無法傳達的情況開始增多。


    凱米可也曾在枕邊哭著呢喃。


    「伊昂,我要向你報告一件悲傷的事。置物櫃店的阿姨死掉了,她最後說可以比你先走一步,讓她鬆了一口氣。很豪邁對吧?她還說這下子總算可以去找丈夫了,真高興。你不覺得她的一生令人敬佩嗎?還有,你的住院費是阿姨幫你出的唷。雖然阿姨人很可怕,可是她是個好人。」


    凱米可說完後,責罵一起跟來的幻說:


    「幻,向伊昂打招呼。」


    幻握住伊昂的左手手指時,伊昂被那股強勁的力道嚇到了。那已經不是兩歲幼兒的手指了。自己究竟昏迷了多少日子?伊昂覺得自己仿佛變成一棵樹,人類不斷地成長老去,聚集到自己的身邊,報告各自的種種。


    即使如此,鐵還是每天過來,幫忙照顧伊昂的大小事。可是不知不覺間,鐵來病房的時間變成隻有晚上。鐵是靠什麽維生?伊昂擔心得不得了。可是有一天鐵這麽說了:


    「伊昂,十字屋的阿姨把店給了你跟我唷。」


    阿姨,謝謝你。伊昂奪槍那天的事宛如昨日,他曆曆在目地記著。他忘不了腳踹開椅子時的觸感。伊昂覺得自己的身體再也無法動彈,就是報應。


    好像又過了一段日子。凱米可和最上一起過來,兩個人一起握住伊昂的手。


    「伊昂,我跟凱米可要結婚了,請你祝福我們。」


    「伊昂,我們會照顧鐵一輩子,你不用擔心。那孩子工作很認真,不要緊的。」


    (恭喜,恭喜。)


    伊昂用手指示意。原本是「兄弟姐妹」之一的凱米可居然要跟最上結婚了,再也沒有比這更棒的消息了。伊昂好想看看兩人。他在腦中想像,高個子的最上抱起身穿白色婚紗可愛的凱米可,多麽美好的一對啊。伊昂好高興,如果能夠盡情地笑,不知該有多麽快樂。


    日子又過去了。有一天,鐵衝進病房裏來。


    「伊昂,今天我碰到一件好棒的事!」


    伊昂讓已經即將失去力氣的左手擱在鐵的手上,聽著鐵興奮的聲音。


    「我剛才走上道玄阪的時候,看到一個男人在唱歌,他在唱伊昂的歌呢。歌是這麽唱的。我站著聽,把它記起來了。」


    ion,好心的大人叫我的名字。


    ion,ion,ion。


    是爸爸,是媽媽,


    在叫我的名字。


    日我一定會去見你們,等我。


    「我對他說,啊,這是伊昂的歌,那個人眼睛好像看不到,可是很高興地說他認識我。他就是以前伊昂跟我說的叫錫的人。我正好帶著彈片,就給他了,他嚇一跳呢。」


    太好了。原來錫出了未監,現在在澀穀。鐵的朋友錫下落不明,這是伊昂最牽掛不下的事,現在他由衷放心了。


    這天晚上,伊昂突然醒了。他聽到開門的聲音,感覺房間突然亮了起來。我感覺得到光?伊昂試著輕輕睜眼。眼睛睜開了。


    朝陽般美麗的光線中站著一個女人,她表情慈祥地微笑著,向伊昂伸出手來。


    「媽?」


    人工呼吸器不知何時從伊昂的喉嚨消失。他好久沒有出聲了。好高興,可以說話了。站在後麵的男人是爸爸嗎?伊昂想要看清楚兩人的臉,撐起身體。身體也變輕,可以在床上坐起來了。多麽幸福啊,伊昂向初次見到的父母展露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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