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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去我一直認為自己是一個對任何事情都能迅速理解的人,然而最近我不懂的事情卻愈來愈多了。關於華憐,我也一樣愈來愈不明白。我為了拯救夕顏所以前來神發綠園都市,而同時間,華憐的哥哥——夜木阪慶幸的意念也在這個城市的某處……我對華憐……


    『……啊,你醒了呀。』


    睜開雙眼,就看到木頭紋理模糊的天花板。


    『眼鏡在枕頭邊。』


    我抬起上半身。有人把我安置在地鋪上。戴上眼鏡後,我發現這裏是問和室,還聞得到線香的氣味。


    「這裏是寺廟……?」


    一直坐在一旁的華憐繃著一張臉,低下了頭。


    「華憐?」


    我再次叫了她一聲,她終於開口了。


    『我們擋住了哈羅德的攻擊,星詠會也藉著這個機會順利逃脫了……這就是不久前剛發生過的事。然後,他們在逃跑時就順便把你也一起帶走了。』


    「順便……啊,感覺好像在撿一隻被人丟掉的小貓一樣。」


    『這裏好像是一間有加入星詠會的寺廟。』


    這間房間是用拉門隔出來的,靠走廊處的門裝有玻璃窗,可以望見寺廟的中庭。庭園中的植物並沒有特別受到照顧或修剪,樹枝恣意地亂長,看起來就像是被人隨便剪過的頭發。


    「……夕顏又被抓走了。」


    華憐陷入沉默。


    「不僅如此,我們和你哥哥之間的距離似乎也又變遠了……」


    接著華憐站起身子。


    『你喔……』


    妯的語氣聽起來好像有些生氣。


    『我之前就一直這樣覺得了……你喔,老是簡簡單單就把自己的事拋在腦後。你真的不需要一直想著自己必須拯救誰。不過,我不準你再不經思考就草率采取行動。為什麽你總是能那麽輕易地就想要舍身救人呢?剛才你自己提到了「被丟掉的小貓」,但我覺得你比那個更慘!所以——我以前也說過了,你真的不必再這樣背負著那麽多包袱了……我明明就對你說過……』


    「…………」


    華憐背對著我,站在向著外頭的長廊上。


    『你平常總是假裝自己一直在思考各種事情,所以當你什麽也不想的時候,過度思考與不假思索之間的差距讓我覺得好恐怖……這次隻是剛好順利成功,擋住了哈羅德的攻擊。可是那個當下、那個瞬間,根本就沒有人能保證我們一定擋得住哈羅德的攻擊。』


    華憐說的沒錯。


    『但你卻隻憑著一瞬間的衝動,就決定了要那麽做。如果當下我反對的話,你打算怎麽辦?你難道一直覺得我會無條件地完全聽從你的命令嗎?你那樣不顧自己安危,不也就是不顧我的安危嗎?我——』


    「……別說了。」


    我以為自己說這句話時並沒有透露出內心的情感,然而華憐卻瞪大雙眼轉過頭來。


    我並沒有不顧我們倆的安危。當時我之所以認為我們擋得住哈羅德的攻擊,都是因為——


    「我懂,你說的是正確的。」


    我們先前打倒了意念滅除機構的能力者——紅與黑。我們一起期許我們能夠變強。我們也真的獲得了嶄新的能力。


    我們已經變強了。


    難道不對嗎?我相信這份新的力量難道錯了嗎?雖然真的沒人能保證我們抵禦得住哈羅德的攻擊,但是……我們不是已經變強了嗎?


    「往後……我會更加注意的。」


    華憐凝視著我,我不敢對上她的眼神。


    『……你騙人。』


    「我哪裎騙人?」


    『晶,你根本壓根兒不覺得自己有錯,也根本就沒打算之後會多注意一點。』


    「我有。」


    『騙人!』


    我說謊了,我確實是在說謊。可是,我不能承認自己就是在說謊。


    我實在不想和華憐吵架,或許這才是我內心真正的想法。我打著如意算盤,心想著:隻要我忍耐事情就能解決的話,那我忍著點就好了吧。


    為什麽我會這麽膽小呢?究竟是為什麽?


    事情都已經走到這個地步了,我卻一直有一種感覺。雖然毫無根據,但是,隱約間——我一直感覺到……華憐是不是不久後就會消失?


    「我真的沒有騙你,是我不對。」


    沒錯——就像是我的兒時玩伴·結城美莉的意念從我麵前消失一般。


    『……晶?』


    華憐走近我身邊,所以我強迫自己把這些情緒逐出腦海。我逼著自己消去所有的思考,就像是拿板擦擦去黑板上所有的筆跡一樣,幹幹淨淨地消去一切思緒。


    雨野晶,快露出笑容啊,別讓她發現異狀,至少不能讓華憐發現異狀。


    「沒什麽,對不起。」


    我對她擠出笑容。


    雖然我如此膽小,但擠出來的虛假笑容卻意外地成功。


    然而,就算拿板擦擦過,黑板上仍會留下粉筆寫過的痕跡。


    漸漸靠近的跫音,砰咚、砰咚、砰咚,聽起來毫不客氣。


    一名個子矮小的男人打開了走廊上的玻璃門。


    「……看來你好像醒了。」


    角田依舊穿著一襲工作服。


    「照顧我對你來說有什麽好處?」


    「我並沒有依得失而采取行動,而是依據事情是否合於道義——你出手救我們,這一點我向你道謝。當時我方人馬完全沒注意到哈羅德,險些就要全軍覆沒。」


    角田深深地對我低頭鞠躬,我和華憐麵麵相覷。


    「你爬得起來嗎?我想麻煩你跟我來一趟,有訪客找你。其中一位你相當熟悉,另一位則是會令你驚訝的客人。」


    我在角田的催促下站起身。我身上是那套從昨天以來就一直穿著的襯衫與牛仔褲。曆經這麽多事,我也好想換一套衣服丁。被雨水打濕,和紅、黑交戰,來到神發綠園都市,又在停車場上被人撂倒在地——


    不,一想到夕顏,我就再也抱怨不了這些事。


    我拿起放在地鋪旁的相機,跟著角田走出房間。


    我們沿著走廊前進。這間寺廟占地不廣,大殿上安放著如來佛像,天花板上描繪著曼陀羅,並且垂掛著一些金色的裝飾。


    罕無人煙,一片靜謐。


    我們從大殿的後方進入另一間房舍中。


    「在下是角田,我把雨野晶帶來了。」


    角田站在沒有燈光的走廊上,對著拉門如此說道。接著我聽見和泉清玄的聲音,他說了句「進來」,於是角田便拉開拉門。


    眼前是一間西式的會客室,和寺廟極不相稱。和泉清玄坐在皮革沙發上,隻把頭轉過來看著我們。他仍然是那副凶神惡煞的模樣,頂著大光頭,身上穿著深藍色的襯衫。雖然今天他並沒有戴太陽眼鏡,不過他的這副模樣,說他是「神職人員」絕對沒人敢相信。


    「沒想到又見到你了……這實在非我所願。」


    他露出苦澀的表情。


    而坐在清玄對麵的人——是吉良。


    「吉良小姐——」


    「雖然我早就預料到你會被星詠會的人抓走,不過照這樣看來,他們反而好像救了你呢。」


    她是來救我的嗎——以前腦中閃過的這句話,嘲諷著我的思考有多膚淺。她的聲音比過往更不帶任何情感,就像是在朗讀資料一樣。


    而這樣的吉良瞥了瞥旁邊。


    ——令人驚訝的訪客。


    啊啊,我確實沒有預料到這一點。當然,我應該也是第一次和這位人士麵對麵。


    『咦?這個人……』


    華憐


    好像也對他有些印象。不過,在華憐的心裏,對他的印象應該停留在十年前的模樣吧。


    如果要說他的頭銜,那他是一位「國會議員」。同時人們也這樣稱呼他——「政界調停者」。


    「您應該是……水町敬助先生吧?」


    幾乎全白的發絲往後梳齊,魁梧的旁軀包裹在灰色的西裝裏;臉上有深邃的皺紋,炯炯有神的雙眼散發耀人的光芒。


    他是媒體組織拚命追逐的男人,而他也是接受了東京地檢署特搜部調查訊問的人,同時他更是在眾目睽睽下消失身影的人。


    2


    「坐吧。」


    他說話的語氣並沒有半點架子,絲毫沒透露出精明政治家的氣息。他的聲音聽起來充滿知性,同時也冰冷得讓人寒徹骨髓。我默默地在清玄身旁坐下。


    低矮的茶幾上有三個茶杯。三個都沒有被喝過的痕跡,茶也早就冷了。


    『對啦……我在電視上看過他。他以前好像是某某※大臣嘛!』(譯注:日本的「大臣」相當於我國體製中的部會首長。)


    我輕輕地點了點頭,盡量隻讓華憐感受到我的動作。


    是吉良叫他來的?我想恐怕是吧。但是找他來又是為了什麽?


    「吉良,之後沒你的事了。」


    「遵命。」


    「接著……後續就是我與和泉之間的事了。」


    我與和泉?水町和清玄原來是舊識?


    「和解吧。」


    水町說道,話語中沒有任何多餘修飾。


    他抬起視線瞪向清玄。


    「不可能。」


    清玄的回答一樣簡潔明了。


    「再繼續爭下去能怎樣?出現一堆傷者,拿到好處的人也隻有醫生罷了。」


    「現在的局麵想退也退不得,而且有些信念要我妥協折衷,我也做不到。」


    「那我要你對機構道歉。」


    「這一點我倒是能答應你。」


    兩人以簡短的話語針鋒相對。


    房內再次陷入靜默之中。


    意念滅除機構與星詠會陷入爭戰,他們為了調停,所以才找來了水町?


    如果是這樣,那把場麵引導至此的人應該就是吉良了。她讓政治家介入其中,企圖解決目前的事態。但身為引介者的吉良卻低垂著雙眼,表現出對兩人的對話毫無興趣的摸樣。


    「和泉,你之所以會如此執拗,都是礙於你是『星詠會』這個不明組織的精神象徽。你是顧慮到那些聚集到你麾下的人,對吧?不過,我們還是得就事論事。」


    「不是。」


    「需要顧及麵子的人不隻有你,我也一樣。沒錯吧?」


    「我隻是看不慣你這種籠絡wco的執政黨議員罷了。這時候如果wco把意念的事鬧上台麵,那全日本必定會跟著掀起一片嘩然。你應該也不會喜歡那幫家夥成為事端的主角吧?」


    清玄憤慨地直言道。


    『晶,那到底是什麽意思?』


    華憐露出不解的表情,於是我用思緒向她說明。


    (嗯……事情應該是這樣吧,政治家涉入wco研究的程度比我們所想的還要深。這裏指的不是金援上的涉入,而是政治家應該也有出手幫助組織,讓他們能夠更輕鬆地獲得設置研究所的許可。而wco必須付出的代價,就是當他們做出顯著成果時,暗中協助的政治家們有權一手掌握所有情報,並且主導輿論……)


    意念滅除機構敢采取大膽的行動,出手擄走夕顏,就是因為背後有政治家當靠山。就算發生問題,這些人也會幫忙袒護組織。


    「根本談不攏嘛。」


    水町往後一躺,雙臂在胸前交叉。沙發往下一沉,發出「嘰」的一聲。


    接著——水町看向我。


    「雨野晶。」


    他忽然把話題轉移到我身上。


    「是的。」


    「我有問題要問你。」


    有問題要問我?


    「我知道你大抵的背景,然後……我要問你,你想怎麽做?如果今天你隻能選一個選項,那你會怎麽抉擇?」


    「……選擇什麽?」


    「我跟和泉從剛才就是在吵這件事。然後我不禁在想,如果讓你選的話……不知道好不好?」


    「讓我選?您到底在說什麽?」


    「讓我從頭說明一遍。」


    水町往前探出身子,左肩匆地靠向我身旁。


    「你隻能從三個選項中選擇一個,而你必須付出的代價,就是你選的那個會實現,但其他兩項絕對不可能成真。這個——就是我和哈羅德交換的約定。」


    和哈羅德交換的約定——水町也和哈羅德接觸過?


    既然他負責居中調停意念滅除機構和星詠會的爭執,那他和意念滅除機構中的有力成員哈羅德有所接洽當然也不奇怪——


    水町用炯炯有神的雙眼盯著我瞧。


    到底是怎樣?


    水町到底想說些什麽?


    「有哪三個選項?」


    我忽然覺得口幹舌燥。我用沙啞的聲音問道。


    「一、調停機構與星詠會的糾紛。」


    我點點頭。這在我的預料之內。


    「二、要他們交出和泉夕顏。」


    水町直盯盯地看著我的雙眼,完全沒有移開眼神。


    接著,他說出第三個選項。


    「最後一個選項——讓夜木阪慶幸的意念與夜木阪戀的意念重逢。」


    房內再次恢複寂靜,半點聲音也沒有,幾乎讓人覺得詭異,好像連每個人的呼吸聲都消失了。


    水町說他能讓華憐與慶幸的意念重逢?


    不,說起來,隻要能救出夕顏,那不就能阻止星詠會與意念滅除機構之間的紛爭了嗎?不對,事情不是這樣,成員遭組織襲擊讓星詠會非常氣憤。既然如此,為什麽又會扯上華憐?為華憐實現願望,和夕顏應該沒任何瓜葛才對啊?


    水町好像察覺到我的疑惑,他補充道:


    「我啊,好歹也被人稱為『調停者』,多少也還有些力量。如果隻選擇一個願望,我還有辦法幫你實現。魔法的效力就隻有一次。不過你還必須付出的代價,就是剩下的兩個選項永遠無法實現。在這樣的前提下,你想選哪一個?」


    「您問我想選哪一個——」


    我應該選擇阻止爭端,讓多數人不會受傷?還是應該拯救夕顏?抑或是為華憐實現願望?——他的意思是要我從中做出取舍?


    為什麽要把這麽重大的選擇交付給我?水町和清玄到底有什麽意圖?我——我明明隻是個普通的高中生啊!


    『救夕顏!』


    華憐用力地抓著我的手臂。


    『這根本沒什麽好考慮的吧!你到底在猶豫什麽?晶,你應該也很明白呀——在這個事件中夕顏……隻有夕顏是單純的受害者,隻是因為有一雙和別人不一樣的眼睛,所以就遭人擄走!還有人拿她的媽媽來當藉口,讓她飽受傷害——』


    我凝視著華憐,她一臉泫然欲泣的模樣。


    等一下,等等,事情發展得太快了!


    「——好啦,你打算怎麽做?」


    水町逼問著我。


    吉良還是麵無表情,但仍不忘用眼角瞄著這裏的情況。


    清玄閉上雙眼,交抱著雙臂,不發一語。


    華憐揪著我的手臂,不肯放開。


    「我……」


    多數人的和平。


    夕顏的人身安全。


    華憐的幸福。


    我應該選擇哪一個——


    「我——」


    對水町做出了答覆。


    3


    水町在黑衣保鑣的護送下離去。他坐上一台亮晶晶的黑色轎車,吉良也跟著一起離開。


    寺廟裏隻剩下我,以及仍坐在會客室沙發上的清玄。


    「和泉先生,我……」


    「這不是你的錯,你沒有錯。」


    清玄把冷掉的茶一飲而盡,接著站起身子。


    「你應該累了吧……你可以在這間寺廟裏休息。」


    「可是……」


    「抱歉,把你卷入大人的紛爭之中。」


    語畢,清玄離開了房間。


    房內再次陷入無聲無息的寂靜。華憐坐在其中一張沙發上,她雙臂抵在腿上撐著臉頰,一臉鬧脾氣的表情。


    「你……」


    『我真的不敢相信耶!』


    華憐看也不看我的臉,直接說道:


    『你為什麽會說那種話呀!你——你居然說「我沒辦法選」!』


    沒錯,我對水町說「我沒辦法做出選擇」,華憐對此表示相當不滿。


    我不知道水町和哈羅德到底說了些什麽,不過我始終無法釋懷,為什麽夕顏的問題會和華憐的問題有所瓜葛?如果救助夕顏就會讓華憐永遠無法見到慶幸的意念——那我真的還能夠不假思索地做出選擇嗎?我真的不曉得,到頭來,「為了獲得某樣東西,就必須失去其他的某樣東西」這件事,還是讓我感到恐懼。這真的是「大人的紛爭」嗎——


    『根本就沒關係呀……什麽星詠會啦、意念滅除機構啦,那些人的糾紛不就是他們自己下定決心後才做的嗎?那和我們根本就沒關係。這樣的話,晶你要猶豫的就隻有我跟夕顏了。可是我不是說過了嗎,我叫你救夕顏呀!』


    「…………」


    問題並沒有那麽單純。說來說去,意念滅除機構之所以會找星詠會的麻煩,主要的目的就是夕顏。因為——他們必須分開和泉清玄和夕顏,才有辦法把夕顏弄到手。


    站在意念滅除機構的角度來看,要平息爭端相當簡單,畢竟他們也沒立場再出手攻擊星詠會。意念滅除機構獲取了大量好處,而星詠會則單方麵累積了許多不滿。


    如果選擇拯救夕顏,那這對星詠會來說根本沒太大的影響,而對意念滅除機構則會造成單方麵的損失。


    不論選擇第一或第二個選項,我都無法想像之後到底事情會怎麽發展。或許必須動用大量的金錢,也或許爭端會變得更激烈,也可能會出現我壓根兒沒想到的要求。我的選擇,有可能會引發難以收拾的事態。


    那第三個選項呢?讓華憐與夜木阪慶幸重逢。如果實現這一點,那大概——對意念滅除機構沒有影響,但卻會單方麵地讓夜木阪康太朗受害。華憐與慶幸再會後,慶幸的願望實現,他的意念應該也會就此消失。夜木阪先生失去了慶幸,又會怎麽樣?


    夜木阪先生從十年前就開始與意念滅除機構接觸,他來到神發綠園都市後,應該一路進行了各種光學研究吧?從那些被利誘來神發綠園都市的企業成員來看,也能窺知一二。不過,他的研究到底又是為了什麽?


    為了證明慶幸的意念真的存在於這個世上。


    他把這個侄子當成自己的兒子般疼愛,而侄子死後,意念仍留存在這個世界。夜木阪先生想要證明慶幸的思緒至今仍遺留在這個世界上。


    為此——他需要夕顏。夜木阪先生想要利用光學方法研究夕顏雙眼的構造,藉此證明慶幸的意念真實存在。


    他在意念滅除機構的研究團隊中應該也具有一定的地位吧。正因為如此,如果慶幸的意念消滅,那夜木阪先生的研究動機自然也會跟著明顯降低。說不定他會辭去研究團隊的工作。這對意念滅除機構來說,必然是一項損失。


    三個選項看起來好像彼此關聯,又似乎毫不相幹。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每個選項都牽涉到龐大的利害關係。如果選擇任何一項,就會讓剩下的兩項都無法實現——那要我為了拯救夕顏而舍去華憐的願望,我真的做不到。


    「……我唯一能做出的答覆,就是我選擇不了。」


    我對華憐這麽說,接著她便表示:


    『我早就知道了。』


    她依然坐在沙發上,眼神望著前方,繼續說道:


    『我好歹也曉得你想要我消失。』


    「什麽——」


    『如果救了夕顏導致我永遠無法消失,那你一定會很頭痛,所以你才會那麽猶豫,對吧?』


    華憐在目瞪口呆的我麵前砰咚一聲仰躺在沙發上。


    『原來我真的那麽礙事啊——』


    「事、事情根本就不是這樣吧!?為什麽話題會忽然變成這樣啊!」


    『不然我實在無法理解呀!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讓你猶豫的理由。』


    華憐躺在沙發上,用雙眼瞪著我。


    「你……你根本什麽都不懂。」


    『你就是這樣,老認為我什麽都不懂。』


    「難道你認為我什麽都沒考慮過嗎?」


    『晶,你每次都這樣,嘴上老是說著你會向我解釋,但都要等到事情全都解決後,你才肯告訴我。虧你還曾說過你想了解我,但到頭來你根本什麽都沒在想。』


    「才不是這樣!」


    『晶,你——你根本就隻在乎你自己!』


    「————」


    華憐的話語貫穿了我的心。我的喉頭不規則地起伏,喘氣似地呼吸著。


    我——隻在乎自己……?


    『……你看,你自己也發現了吧。』


    是嗎?我真的隻在乎自己嗎?


    我很膽小,我怕自己的思緒會傳達給華憐。在這個華憐的願望隨時都可能實現的當下,我真的不曉得自己該用什麽樣的態度麵對一切。找不想要讓華憐明i我的思緒,因為我不想要讓她的心意受到我左右。


    ……不,不是這樣。


    我隻是不願意麵對痛苦的事罷了,我不想要麵對華憐隨時可能消失的現實。此時此刻,我真的不希望華憐消失。我不想要她消失不見,一點都不想。


    『……你告訴我嘛!』


    華憐站起身。


    『告訴我你到底在想些什麽:』


    華憐凝視著我,往我的方向踏出腳步。


    「……別過來。」


    『為什麽?我也有了解的權利吧。』


    「你根本就沒有那種權利。」


    華憐一步步接近,三公尺,兩公尺又五十公分。


    「不準過來!」


    華憐嚇了一跳,止住腳步。兩公尺,我思緒的安全範圍。


    「拜托你……」


    『…………』


    華憐看著我,她的眼神再認真不過。她到底為了什麽那麽認真?為了自己的願望?還是為了我?抑或是為了夕顏?


    「華憐,我——」


    瞬間,華憐踏步而來。我反射性地伸出手,伸向沙發旁——放在小茶幾上的相機。


    『晶——』


    我手上抓著鏡頭蓋,在我把它蓋上鏡頭前,我對上了華憐的眼神。


    對上她那悲傷的眼神。


    蓋上蓋子的瞬間,華憐便跟著消失了蹤影。


    4


    待在寺廟內我一樣冷靜不下來,於是隻好帶著相機出外。華憐已經回到鏡頭裏,所以四周相當安靜。隻要她進入鏡頭中,我的思緒也就不會不受控製地傳達給她。


    我終究還是把華憐封入了鏡頭中。為什麽事情會變成這樣?為什麽華憐要那樣強硬地窺探我的想法?她以前不曾這麽做過啊?


    華憐討厭被關在鏡頭裏,所以我過去幾乎不曾蓋上鏡頭蓋。現在華憐在想些什麽呢


    ?


    我第一次感覺到這種無法相互理解的孤獨感。


    明明我的指尖觸碰著鏡頭的鏡麵,但我們倆的必靈卻毫無聯係。不,說來說去,是不是我們的心打從一開始就不曾互通過?


    我走在坡道上。時序漸漸進入夏天,日照一天天地變強烈了。柿子樹從路旁房舍的腹地伸出枝芽到道路外。翠綠的葉片,在柏油路上映照出黝黑的影子。我的背滿是汗水,溫暖的風吹撫著。


    華憐在生氣嗎?她是否正感到寂寞?她害怕嗎?還是非常不滿?在鏡頭中,在幽暗中……她是否會恨我?


    ——我真的好害怕華憐會得知我的想法。


    路轉彎了幾次,不論我怎麽想,再怎麽想,卻都想不到任何可行的方法。我必須拯救夕顏,也必須為華憐實現願望。我到底該把哪個放在第一順位?不論哪一個,都一樣重要啊。


    「————」


    陷入沉思之間,我「砰」地一聲撞上了人。


    我嚇一跳抬起臉龐。


    「啊……抱歉……」


    話還沒說完,我便僵在原地。


    「好久不見唷?」


    對方——一名少女歪著脖子,向我問候。


    豐腴的大腿從剪短的牛仔褲中露了出來,修長高跳的背脊,飽滿的胸部撐繃著t恤。


    金發、雀斑、挑釁的藍色雙眼——


    我不禁吞了口口水。


    「娃娃……!」


    意念滅除機構的能力者——娃娃的意念。


    我往後退了兩三步,和她保持距離。娃娃愉快地看著這麽做的我,半眯起雙眼,勾起嘴角。


    「倫家是覺得……你應該也不用那麽討厭倫家吧?」


    她還是操著一口奇怪的日語。娃娃是來自俄羅斯的意念能力者,本人是一名個子更矮的少女。使用意念能力帶來的副作用,就是讓她的身體停止成長。


    「你的本尊在哪!」


    「在哪?就在這附近羅?啊……嗯,不過你再怎麽找都是白費力氣啦!大概感覺就是這麽遠唷?所以呀,倫家要說的話才會沒辦法順利傳達到這裏呢……好困難唷!」


    「你來這裏幹麽!」


    我再次問道,娃娃的意念拍了拍手。


    「對啦!雨野,倫家是來殺你的呀!」


    「!?」


    我又和她多拉開了一步的距離。接著——意念咯咯地放聲笑了起來。


    「你是笨蛋嗎?當然不可能羅!你以為倫家會在大街上光明正大地殺人?」


    周圍是安靜的住宅區。


    幾乎沒什麽人在外頭走狗,頂多是偶爾有車輛經過而已。


    「……你到底想怎樣!」


    「警告你。」


    意念臉上的表情忽地消失。


    變得像機器人一樣平板,接著意念說道:


    「不準你再插手wco的事。都怪你的出現,事情變得一團亂。你還是對夜木阪戀的事死心吧。組織不會殺害和泉夕顏的。然後也別和星詠會扯上關係。就這樣!」


    不要再插手?事情會這樣——都是因為我為了拯救夕顏而前往那間飯店的關係?還是因為我受到星詠會的保護所致?或者,水町是不是對組織說了些什麽?


    我不知道。


    不過,我很清楚該怎麽回答娃娃。


    「……我拒絕。」


    水町把三個選項丟到我麵前時,我對他說了「我無法選擇」。


    但是,這並不代表我決定要死心放棄。


    夕顏……還有華憐對我來說都很重要,所以我才會做不了選擇。


    「我要拯救夕顏,也要實現華憐的願望。我不會聽從你的指揮。」


    或許華憐會討厭我。


    可是——


    即便如此,我還是必須為華憐實現願望。


    沒錯,因為我已經答應過華憐了。


    「唉——」


    我說完後,娃娃的意念雙手叉腰,歎了口氣。


    「雨野,你喜歡痛的感覺?」


    「……你說什麽?」


    意念的嘴裏流泄出聲音:


    「噠。」


    像是按壓滑鼠時發出的聲響。


    「————」


    這瞬間,我想起來娃娃被封上的稱號——「數到五炸彈魔」。


    「噠。」


    她的能力,可以把意念人偶當成炸彈進行攻擊。不過若要使用這項能力,她必須讓人偶的波長對上對方「思緒的力量」,這個過程需要花費五秒鍾的時間。


    「噠。」


    「可惡!」


    我轉過身子開始奔跑。


    以前被炸彈直接擊中的夕顏當場失去意識,昏睡不醒。此刻如果我吃下娃娃的攻擊——


    「噠。」


    快逃——快點逃啊!


    背後緊追而來的腳步聲,一個模擬成雨野晶外貌的意念人偶逐步迫近。


    「噠——」


    光。


    隨後,是爆炸聲。


    我被暴風吹起,雙腿在半空中亂踢。


    「啊啊啊啊啊!」


    我用雙手緊抱住相機,肩膀撞上柏油路。撞擊力從肩頭傳入骨骼,我當場翻滾了三圈左右,最後總算側身止住了動作。


    爆炸聲讓我的耳朵聽不見任何聲響,撞擊導致我渾身麻痹。


    「……嗚。」


    我慢慢地試著揮動右手,疼痛——


    「呃!」


    肩膀好痛,不過,也就僅隻於此。我撿起滾到眼前柏油路不遠處的眼鏡,重新戴上。


    「可惡……」


    我手撐著地麵,想要抬起身子。整個人頭昏眼花,不過,沒問題,我還能勉強走動。我扶著電線杆爬起來。沒問題,至少我閃過直接的衝擊了。


    「————」


    路上聚集了幾個人,大概是注意到爆炸了吧。他們看著我,往我走來。


    「抱歉……真的沒什麽事。」


    一般人並不曉得意念,我也不想要引發不必要的混亂。再說,如果真的報警,說不定來的會是那位刑警。


    「抱歉——」


    我說著,當我準備閃過往這裏走來的一名中年男子時——


    「噠。」


    耳邊有聲音響起。


    男子的臉,變成了我的模樣。


    我不停奔跑,而新出現的意念們仍窮追不舍地跟在我身後。我的腳步搖晃,不聽使喚。在我差點跌倒的瞬間,背後傳來了爆炸聲。我的身體被爆炸的風吹飛了三公尺左右。


    「哇啊!」


    我拚命地用雙手環抱住相機,背部狠狠地撞上地麵。襯衫的衣擺裂開,手肘上方直接摩擦到柏油路麵。我感受到灼燒般的痛楚,同時血液也跟著滲出。


    腳步聲迫近,娃娃的意念接踵而來。我站起身,緩慢地跑了起來。


    可惡……可惡,太可惡了!我到底該怎麽辦?娃娃能夠不停地放出意念,我隻能就這樣被她玩弄在股掌間——


    我會無嗎?


    不,她應該不至於敢殺人。


    那麽我就應該這樣任她為所欲為嗎?我當然不敢。娃娃對我絲毫沒有善意,隻要稍有失足,我就有可能會失去生命。


    「死亡」這個毫無真實感的現實忽然向我襲來。


    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跑——


    「噠。」


    我轉過頭,臉和我一樣的意念衝了過來。我正在笑,宛如一頭正在玩弄獵物的肉食野獸,滿心歡喜地追趕著我。


    雨野晶,快跑。我到底能跑到哪?我的體力還能撐多久?剛才的寺廟到底在哪?我跑得回去嗎?我能夠甩開意


    念的追逐,成功跑回寺廟嗎?


    腳步聲接近。


    可惡,快跑,跑!跑!跑——!


    我用盡全力衝刺,前方是一個十字路口,還有一輛左側麵朝著這裏的車往我駛來。


    「——快上車!」


    吉良——


    副駕駛座的車門敞開,她朝我伸出手。


    「噠。」


    意念就在身後不遠處。


    這樣下去我一定會再度遭受攻擊。如果此時倒地,就會有兩、三個意念飛撲上來。我來得及衝上車嗎?不,如果連吉良都是娃娃模仿出來的意念——


    怎麽辦?怎麽辦?我到底該怎麽辦?我究竟該如何是好!!


    這瞬間——


    『晶,放我出來!』


    我的腦中響起激動的聲音。


    「噠。」


    我反射性地拆下鏡頭蓋。


    我在車子的前方回過頭,準備好相機。


    「睫。」


    我看向觀景窗,迅速地對準好焦點。一共有三個意念,其中一個近在眼前。我調整鏡頭大小——


    『人家還沒有原諒你呢!』


    我聽見華憐的聲音。


    『不過,我實在不想要看著你陷入危機然後見死不救……』


    我在心裏低聲說了句「謝謝」,按下了快門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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