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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人靜時,我偶爾會深深坐進椅子,當我閉上眼睛,浮現的總是一成不變的光景。法壇上的火光在黑暗的佛堂中搖擺;橘紅色的火花飛舞,彷佛附和著從地底傳來的真言誦唱聲。


    每次我都想不透,為何又見到這幅景象?


    距離我十二歲的那夜已經過了二十三個年頭。這段日子發生了不少事,也包括出乎意料的慘痛意外。這些事情,徹底顛覆我以往相信的一切。


    但為何最先從我腦海中浮現的,總是那一晚的光景?


    難道我被下的催眠暗示真的那麽強?


    有時甚至認為,自己到現在仍未擺脫洗腦控製。


    我到現在才願意寫下一連串事件的來龍去脈,是有原因的。從萬物化為灰燼的日子以來,十年光陰流逝。十年這個單位並沒太大的意義,隻是堆積如山的懸案接連破解,新體製也逐漸上了軌道,我卻諷刺地在這時開始懷疑未來。近來的閑暇時刻,我鑽研起過往曆史,重新發覺人類這種生物無論流下多少淚水、嚐到多少次教訓,總會在事過境遷後忘得一乾二淨。


    當然,我們每人都不可能忘記當天心中難以言喻的思緒,也發誓絕不會再引發當時的悲劇。但若是在遙遠未來的某天,人們的記憶隨風而逝,是否會重蹈我們愚昧的覆轍?我怎麽也放不下這樣的擔憂。


    於是我趕忙提筆,擬起這本記事的手稿,途中一直猶豫不決;因為記憶像被蛀得七零八落,想不起重要細節。為了確認細節,我拜訪幾個當時的關係人。但人似乎會捏造印象好塡補記憶空缺,眾人的共同經驗,不時成為互相矛盾的記憶,令我錯愕不已。


    比方說,我記得清清楚楚,那天在築波山因為雙眼疼痛,我忍不住戴上紅色的墨鏡,接下來才見到擬蓑白。但不知為何,覺卻斬釘截鐵地說我沒戴什麽墨鏡。不僅如此,他還若有似無地暗示,發現擬蓑白是他的功勞。當然,壓根就沒這回事。


    我有些賭氣地尋訪我想得起的相關人士,對比一切矛盾之處,卻在過程中被迫承認無可辯駁的事實:所有人都把自己的記憶篡改到對當事人有利的方向。我不禁苦笑,並將自己對人類愚蠢程度的新發現書寫下來,卻突然發現沒理由隻有自己置身事外。在他人眼中,我想必將記憶竄改得對自己有利。


    所以我要聲明,這份記事隻是我單方麵的詮釋,是我扭曲事實為自己辯護而寫的故事;尤其我們的行動,可說是往後造成許多生命消散的導火線,而我的潛意識中應該也有這麽做的動機。


    話雖如此,我仍希望捜索記憶,誠實麵對自己,盡量精確描寫細節;並希望透過模仿古代小說寫法,盡力重現當時的想法與感受。


    這份草稿用不褪色的墨水,寫在不會氧化而得以保存千年的紙上。完成後會裝入時光膠囊,深埋地底,之前不會讓人讀到內容(我或許隻會讓覺看,聽聽他的意見)。


    封存前,我會另外拷貝兩份,共留下三份。如果未來哪一天,舊體製或類似的體製複活了,回到審核所有書籍的社會,這份手記就須嚴加保密。在保密的前提下,三份已經很勉強了。這份手記是一封給千年後人們的萬言書,信件重見天日的時候,人們應該就能夠明白我們人類是否真正改變,邁向新的道路。


    還沒自我介紹呢。


    我的名字是渡邊早季。二一〇年十二月十日,出生於神棲66町。


    我出生前,發生了各種異常的氣候變化,百年開花一次的竹子突然百花齊放;連續三個月大旱不雨,接著卻在盛夏飄雪。最後在十二月十日的夜晚,天地漆黑,一道閃電驟然劃破天空,如渾身金鱗的飛龍穿梭雲間,映入眾人眼簾。


    ……上麵這些事,一件都沒發生。


    二一〇年是非常平凡的一年,我與其他出生於神棲66町的孩子一樣,平凡無奇。


    但對媽媽來說可不是如此。她懷我的時候年近四十,原本還擔心這輩子都生不出小孩;畢竟在我們那個年代,三十好幾已經是標準的高齡產婦。而且,我媽媽渡邊瑞穗肩負要職,是圖書館司書。她的決定不僅影響町的未來,甚至可能讓許多人喪失生命。每天承受沉重壓力,又要注意胎教,其中辛苦可想而知。


    我爸爸杉浦敬是神棲66町的町長,也是諸事纏身。我出生後,司書這職位的責任便遠大於町長。雖然現在司書的責任也很重大,但比不上當時。


    媽媽在發現新書籍的分類會議上,突然劇烈陣痛,雖然比預產期早一個多星期,但羊水破了,不得不立刻送進町外的婦產科醫院。不過十分鍾,我呱呱落地。倒楣的是,分娩時臍帶纏住我的脖子,我臉色發紫,一時哭不出來,助產士是第一次上陣的年輕人,慌得手忙腳亂。幸好臍帶輕鬆解開,我才大口吸入世界的氧氣,發出響亮的啼哭。


    兩星期後,那家醫院的托兒所又多了一個女孩,她是我後來的好友秋月真理亞。真理亞是早產兒,胎位不正,出生時和我一樣臍帶繞頸。但她遠比我嚴重,剛出生時幾乎是假死狀態。助產士因為有接生我的經驗,這次能冷靜處理。要是手腳再笨拙一些,晚一點解開臍帶,真理亞肯定沒命。


    我每次聽到這件事都非常高興,自己間接挽救了好友的性命,但如今回想起來卻五味雜陳,如果真理亞沒誕生在這世上,最後也許就不會有那麽多人喪失性命……


    回歸正題。總之我在故鄉美麗的大自然中,幸福地渡過童年時代。


    神柄66町是由方圓五十公裏內零星分布的七個鄉組成。八丁標是本町與外地的分隔線。千年後,八丁標也許不複存在,我在此先說明:八丁標是結上許多紙垂(注:白色卷紙條)的注連繩,大剌剌擋著路,防止外界的壞東西侵入。大人們總嚴厲禁止孩子跑出八丁標,說外界隨處可見各種妖魔鬼怪晃蕩,一個孩子獨自跑出去會碰上慘事。


    「可是,究竟什麽鬼怪那麽可怕?」


    我記得某天這麽問過爸爸,應該是六、七歲的時候。說不定還有點口齒不清。


    「很多種啊。」


    看著文件的爸爸抬起頭,撫著他的尖下巴,對我投以關愛的眼神。那溫暖的棕色眼眸至今仍烙印在我的記憶中。爸爸從未對我不假辭色,我隻被他大吼過一次,但那是因為我走路東張西望,如果不吼住我,我一個不小心就要摔進平原上的大洞。


    「早季不是也聽過化鼠、貓騙和氣球狗之類的故事嗎?」


    「媽媽說那些都是傳說,實際上不存在啊。」


    「其他我不知道,但至少化鼠是真的存在哦。」


    爸爸隨口一句話,讓我大受震撼。


    「騙人!」


    「真的。之前町裏辦的互助工程,也派了不少化鼠過來呢。」


    「我怎麽都沒看過?」


    「因為不能讓小朋友看見呀。」


    爸爸並沒說明為什麽,我心想,化鼠一定長得醜惡猙擰,不好讓小朋友看見。


    「可是化鼠會聽人話,應該不可怕吧?」


    爸爸將看過的文件放在矮桌上,舉起右手,口中低吟咒語。紙張的細小纖維開始躁動,漸漸浮出複雜的花樣。那是代表町長批準的畫押。


    「早季聽過陽奉陰違這句話嗎?」


    我默默搖頭。


    「意思是嘴裏說服從,心裏想的卻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


    「欺騙對方,圖謀背叛。」


    我聽得目瞪口呆。


    「不可能有這種人!」


    「是啊。人類不可能辜負人類的信任,但化鼠與人就完全不同了。」


    我這才害怕起來。


    「化鼠敬畏具有咒力的人,當神一樣來拜,並且絕對服從。


    可是對上沒有咒力的孩子,就不知道會有什麽態度。所以我們要盡力避免孩子與化鼠碰麵。」


    「……可是化鼠不是會進町裏工作嗎?」


    「那時候一定要有大人監督才行。」


    爸爸將文件放入木盒,再次做出手勢,木盒與盒蓋慢慢融合,形成一塊空心的漆木。旁人不會知道施咒者使用咒力時,心中是什麽樣的意象,因此爸爸以外的人想不破壞木盒就拿出文件,可說是難如登天。


    「總之千萬別跑到八丁標外麵。八丁標中有強力結界,安全得很,但跨出一步就沒有任何咒力保護了。」


    「可是化鼠……」


    「不是化鼠而已,你在學校學過惡鬼和業魔吧?,」


    我不自覺噤聲。


    居民從小到大不斷聽人說惡鬼與業魔的故事,已經深植於心。而我們在學校聽的僅是兒童版本,就已經嚇得我們惡夢連連。


    「八丁標外麵,真的有惡鬼……還有業魔嗎?」


    「嗯。」


    爸爸為了消弭我的恐懼,露出溫暖的微笑。


    「可是那不是傳說嗎?現在應該沒有了……」


    「沒錯,過去一百五十年來從未出現,但凡事總有萬一。早季也不想跟采藥草的少年一樣,突然就碰到惡鬼吧?」


    我默默點頭。


    這裏我要大略介紹惡鬼與業魔的故事。不過這不是兒童版本,是進入全人班後學到的完整版。


    惡鬼的故事


    距今一百五十年前,有名在山中采藥草的少年。他采藥采得忘我,不知不覺就來到八丁標的注連繩前。八丁標內的藥草已被采拔一空,但定睛一看,外麵還有許多藥草。


    從小到大,大人都會百般叮嚀千萬不要走出八丁標;如果非得出去,務必要有大人陪同。


    然而當下附近沒有大人。少年猶豫一會,心想一下子應該沒關係。藥草不過就在眼前,快快出去,摘了藥草後回來就好。


    少年穿過注連繩,紙垂晃動,沙沙作響。


    突然,他感到非常不舒服,不僅是違背大人的教誨,更有一股前所未有的惶恐。


    他安撫自己,沒事,就往藥草走。


    沒想到惡鬼出現在眼前,並往自己的方向走來。


    惡鬼的個子與少年差不多,但長相無比猙獰,他彷佛要燒盡一切的憤怒,形成烈焰般的背光,洶湧不停地旋轉。惡鬼所經之處,草木接連枯萎倒下,接著開始爆炸,燃起熊熊火焰。


    少年臉色鐵青,卻忍著不敢尖叫,靜靜後退。鑽過注連繩進入八丁標,惡鬼應該就看不見他了。但此時少年踩斷枯枝,發出劈啪一響。


    惡鬼麵無表情地轉頭望向少年,彷佛終於找到發泄怒氣的對象,緊盯他不放。


    少年穿過注連繩,拔腿就逃。進入八丁標中就沒事了。


    沒想到回頭一看,惡鬼也鑽過注連繩追上來!


    少年這才發現自己犯下無可挽回的滔天大錯,將惡鬼帶進八丁標之中。


    少年哭著在山路上狂奔,惡鬼在身後緊追不舍。


    少年沿著注連繩,奔向與村子反方向的河穀。


    回頭一看,從樹叢中隱約可見緊追在後的惡鬼,兩眼炯炯有神,嘴邊掛著笑意。


    惡鬼打算讓他帶路進村。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如果把惡鬼帶回村子,村子必定不留活口。


    少年穿過最後一道樹叢,眼前剩斷崖絕壁,腳下深淵傳來湍急水聲。河穀上架了一座嶄新的吊橋。少年沒走上吊橋,沿著斷崖繼續往河穀上遊奔跑。


    他回頭看,惡鬼也來到橋邊,發現他的身影。


    少年繼續奔跑。


    沒多久,前方又出現一座吊橋。


    跑近一看,吊橋長年承受風吹雨打,破舊不堪,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宛如一道黑影,向他頻頻招手般毛骨悚然地搖曳著。


    這座吊橋隨時會崩塌,已經十多年沒任何人過橋,村人總吩咐少年絕對不能走這座橋。少年小心翼翼地踏上吊橋。


    搭橋的藤索承受少年的重量,發出刺耳的嘎吱聲,腳下踏板腐朽不堪,隨時碎裂。少年才走到吊橋中央,吊橋猛然劇烈晃動,回頭一看,惡鬼跟著踏上吊橋。


    隨著惡鬼接近,吊橋晃得愈來愈厲害。


    此刻,少年望向令人腿軟的穀底。


    再抬頭一看,惡鬼近在眼前。


    當他清楚看見惡鬼猙獰的臉孔,便揮舞藏在手上的鐮刀,砍斷支撐吊橋一邊的藤索。吊橋的踏板立刻翻轉拉直,少年差點滑落河穀,死命攀在一條藤索上。


    惡鬼摔下去了嗎?少年定睛查看,惡鬼竟然和他一樣緊抓藤索,惡狠狠地慢慢瞪向他。鐮刀已經落入穀底,無法砍斷另一條藤索了。


    這下如何是好?少年絕望地向天祈禱。神啊,這條命我可以不要,但千萬別讓惡鬼進入村莊!


    是神明聽見了少年的心願,還是腐朽的藤索,原本就撐不住如此重量?吊橋斷成兩截,摔入萬丈深淵。少年與惡鬼再也不見蹤影。


    從此至今,再也沒有惡鬼出現了。


    這段故事有幾種含義。


    小孩聽了就知道千萬不可走出八丁標。年紀再大點,或許能體會村莊安全比自身生命更重要的奉獻精神。但愈聰明的孩子,就愈難發現這故事的真正含義。


    究竟幾個人會想到,這個故事真正的意義,是告訴大家惡鬼確實存在?


    業魔的故事


    這是距今約八十年前的故事。村裏有名頭腦非常聰明的少年,他隻有一個缺點,而年紀愈長,缺點就愈明顯。少年以自己的聰明為傲,瞧不起所有人事物。他表麵上對學校與長輩的教誨倒背如流,卻從沒把這些珍貴的教誨放在心裏。


    少年嘲笑長輩的愚笨,諷刺世上的倫理。


    傲慢種下了業報的種子。


    少年漸漸遠離朋友,以孤單為伴,與孤單交談。


    孤單成了業報的沃土。


    孤單的少年愈來愈常思索,最後想起不該想的事,懷疑起不該懷疑的事。


    負麵的思考使業報無盡蔓延。


    於是少年不知不覺累積惡業,慢慢失去人形,成為業魔。後來村人害怕業魔,搬離一空,業魔住進森林;久而久之,連森林裏的生物也消失殆盡。


    業魔所經之處,早木扭曲變形,變得稀奇古怪,腐朽醜惡。


    業魔所碰過的食物,都成致命毒素。


    業魔徘徊在死的森林中。


    最後業魔才發現,自己根本就不該存在世上。


    於是業魔走出陰暗的森林,張眼一看,是一片耀眼的光芒。原來是深山中的深水湖。業魔走入湖中,心想潔淨的湖水或許可以洗淨身上一切惡業。但業魔身邊的水瞬間化為一片漆黒,就連湖水也滿是劇毒。


    業魔不該存在世上。


    業魔理解到這一點,默默消失在湖底。


    這個故事的含義應該比惡鬼的故事簡單得多。但我們當然也不了解真正的意義,直到那天,在無盡的絕望與哀傷中,見到業魔真正的模樣為止……


    一提筆寫作,種種回憶便湧上心頭,剪不斷理還亂。先回到孩提時代。


    前麵提過,神棲66町由七個鄉所組成。利根川東岸的茅輪鄉在七個鄉的正中央,是町的行政中心;往北走,坐落在樹林中的鬆風鄉有零星分布的大宅;東邊沿海開闊地帶是白砂鄉;茅輪鄉南邊鄰接水車鄉;利根川西岸的西北方有視野開闊的見晴鄉;西岸南方則是水田區黃金鄉;最西邊有櫟林鄉。


    我出身的故鄉是水車鄉,這名字就不必說明了。神棲66町布滿從利根川分流的數十條水道,民眾搭船往來於水


    道間。不過大家可是曆經一番努力才把水道清理到可以洗臉,隻是還不太敢拿來喝。


    我家正前方的水道中,有紅白相間的鯉魚悠遊,岸上成排的水車是鄉名由來。雖然每個鄉都有水車,但水車鄉的數量特別多,十分壯觀;我記得的水車種類,包括上射式、背射式、下射式、胸射式等,或許還有更多。每種水車都有各自的任務,用來搗米或者磨麥,不再需要人力執行這單調無趣的勞動工作。


    每個鄉都有唯一一座金屬葉片的特大水車,用途是發電。水車產生的寶貴電力用來供應公民中心屋頂的擴音器廣播。根據倫理規定,嚴格禁止將電力用於其他用途。


    將近黃昏時分,擴音器都會傳出相同曲調。那是名叫《歸途》的古老交響樂一部分,作曲家有個怪名字叫做德弗劄克。


    我們在學校學到這樣的歌詞。


    日落遠山邊


    星散夜空間


    今日工已畢


    心清氣神閑


    夕陽晚風吹


    闔家樂團圓


    樂團圓


    暗裏篝火光


    焰勢愈趨小


    宛若催人眠


    光暗火漸消


    溫婉掌心護


    陶然入夢鄉


    入夢鄉


    在原野上嬉戲的孩子一聽到《歸途》就會攜手踏上歸途。我每次想起這首歌,腦中就會反射性浮現黃昏景色。夕陽下的街道,在沙地上畫出細長黑影的鬆樹林,以及數十畝水田,如明鏡般映出昏暗的天空,還有空中成群的紅蜻蜓。但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仍是從山丘上一覽無遺的夕陽。


    閉上眼睛就會浮現一幅光景。那時究竟是夏末或者初秋?天氣已經不知不覺涼起來。


    「該回家了。」有人開口。


    豎耳聆聽,確實傳來微弱的旋律。


    「那就是平手嘍。」


    覺這麽一說,孩子們三三兩兩地紛紛從藏身處冒出來。


    八歲到十一歲的孩子從早上就玩起大規模的搶地盤遊戲。這就像冬天打雪仗遊戲的延伸,孩子分成兩隊,互相搶奪地盤,從對方地盤最深處奪走旗子的就算贏。當天,我這隊剛開戰就失誤,眼見就要戰敗了。


    「太奸詐了。我們差一點就贏了。」


    真理亞嘟起嘴。她的皮膚比其他人白,有著淺色的大眼睛;火焰般的紅發更是異於常人。


    「你們投降啦。」


    「對啊,我們占上風。」


    良附和著真理亞,真理亞從那時就有女王的天分了。


    「我們為什麽一定要投降?」我氣呼呼地反駁。


    「因為我們占上風啊!」良相當固執己見。


    「可是旗子還沒被搶走啊。」我望向覺。


    「是平手。」覺相當嚴肅地宣布。


    「覺是我們這一隊的吧?為什麽要幫他們說話?」


    真理亞對覺露出咄咄逼人的態度。


    「沒辦法,因為規矩就這樣啊。時間就到日落為止。」


    「太陽還沒下山不是嗎?」


    「別鬼扯了,那是因為我們在山頭吧?」


    我盡量心平氣和地指正真理亞。雖然我們平時是很合的好友,但真理亞胡鬧起來真令人生氣。


    「哎,回家了啦。」


    麗子擔心地說道。


    「聽到《歸途》就一定要馬上回家。」


    「所以隻要他們投降就好啦!」


    良複述真理亞的話。


    「別鬧了。喂,裁判!」


    覺有些不耐煩,開口喊瞬。瞬站在離大家一段距離的山丘,看風景看得入迷。他身邊蹲坐著一隻叫做「昴」的牛頭犬。


    「怎麽了?」


    他慢了半拍才回頭。


    「什麽怎麽了,裁判要說清楚啊。這場平手!」


    「對哦,那今天就平手吧。」


    瞬又回頭欣賞風景。


    「我們要回家了。」


    麗子說完後,一行人就慢慢走下山丘,他們得各自找船搭乘,回到自己的鄉裏。


    「等一下啦。還沒完。」


    「我要回家了。要是一直待在外麵,貓騙會跑出來。」


    雖然真理亞等人麵露不悅,但遊戲還是流局了。


    「早季,我們也快點回去吧。」


    覺開口喊我,但我走向了瞬。


    「你不回去?」


    「嗯,要啊。」


    瞬這麽說著,雙眼卻像受到魅惑般緊盯著風景不放。


    「你在看什麽?」


    「喂──回家了啦!」


    覺在我的身後焦急地喊著,瞬則默默指向風景。


    「看那個。看得到嗎?」


    「什麽?」


    瞬指向遠方的黃金鄉,水田區與森林的交界處。


    「看,是蓑白。」


    我們從小就學到保護眼睛比什麽都重要,所以大家的視力都很好。即使當時那個生物的白色身影遠在數百公尺外,還在夕陽光影交錯的田埂上緩慢移動,我們依然看得見。


    「真的吔。」


    「什麽啊,養白又不稀奇。」


    平時沉著冷靜的覺,語氣不知為何有些不悅。


    但我不為所動,應該說不想動。


    蓑白用蝸牛般的速度從田埂走上草地,消失在森林中。我看著蓑白,心卻飛到一旁的瞬身上。我當時並不清楚心中的情感如何命名,但與瞬並肩欣賞夕陽下的鄉村風景,心中滿是酸甜滋味。這也許是記憶虛構出來的情境,融合數個類似片段演出,撒上感傷的調味料……


    即使如此,當時的光景至今對我仍有特別的意義,那是我在完美時代中最後的回憶,當時一切都遵照正確的秩序行進,對未來沒有分毫擔憂。即使再過不久,一切都要被無盡的空虛與悲痛呑沒,當下的初戀回憶,至今如夕陽閃耀。


    2


    讓我再說些孩提時代的事吧。


    神棲66町的兒童到六歲就須上小學。我上的小學叫做「和貴園」,町裏還有其他兩所小學,分別叫做「友愛園」與「德育園」。


    當時神棲66町的人口僅有三千出頭。我調查過古代的教育製度,如此人煙稀少的町內就有三所小學,算是曆史中的特例,但也正是最不可動搖的鐵證,解釋我出生的社會本質。我再舉另一個數字,當時社會上約一半的成年人都從事不同方麵的教育工作。


    構築於貨幣經濟之上的社會應該無法想像這種體製。但我們町的社會體製基礎是互信互助,無私奉獻,根本就沒有貨幣,人才自然流往需要之處。


    和貴園離我家二十分鍾腳程。利用水道就可以早點抵達,但撐船用的篙又大又重,走路反而輕鬆得多。


    小學就蓋在町中心附近的寧靜地段。和貴園在茅輪鄉的南邊,是黑亮的木造老校舍,從高處俯瞰呈現a字形,全是平房。走入位於a字形橫杆處的大門,第一眼會看見牆上匾額的四個大字「以和為貴」。據說這是古代聖人聖德太子撰寫的十七條憲法中的第一節,意思是珍惜和平。聽說這是「和貴園」這個名字的由來,但我就不知道友愛園與德育園的匾額寫些什麽。


    在a字型的校舍中,a的橫杆處是教職員辦公室與教室,沿著右邊走廊下樓到a字右邊尾巴為止,坐落著許多教室。全校學生總計不過一百五十人左右,但教室應該有二十間以上。左邊尾巴是管理部,禁止學生進入。


    a字形校舍正前方的校園,除了運動場、單杠等運動器材,還有各種生物的飼養區,養著雞、鵝、兔、天竺鼠等等,由學生輪班照顧。校園角落坐落著孤伶伶的白木造百葉箱,用途不明,我上了六年的和貴園,沒見過


    它派上用場。


    由a字頂端中三麵校舍圍成的中庭極神秘,不僅嚴禁學生進入,平時在校園也不會出現非要經過中庭的狀況。不過,管理部有麵向中庭的窗,一探究竟的時機就隻有碰巧遇到教職員開門前往中庭的時候。


    「……你們知道中庭裏有什麽嗎?」


    覺帶著詭異的微笑環視眾人,大家都屏氣凝神。


    「等一下,覺應該沒親眼看過吧?」


    我看覺把氣氛搞得太緊繃,忍不住開口。


    「我是沒直接看過,但有證人啊。」


    覺因為話被打斷而不高興。


    「誰啊?」


    「早季不認識啦。」


    「不是學生?」


    「是學生,不過畢業了。」


    「什麽嘛。」


    我露出一臉不相信他的表情。


    「那根本不重要啦,快說看到什麽了?」


    真理亞開了口,眾人齊聲附和。


    「呃,這個,不信的人可以不必聽啦……」


    覺對我投以揶揄的眼神,我隻好裝傻,我可以選擇離開,但還是想聽。


    「如果有學生在場,老師絕對不會開門進中庭,對吧?我說的門就是管理部前麵的槲木門,可是老師當時剛好沒確認身後有沒有人,就把門打開嘍。」


    「這你講過了。」


    健忍不住催覺。


    「中庭裏麵啊……有一大堆墳墓,數量多到嚇死人!」


    雖然覺嚇唬人的招數很老套,但每個人還是故意上勾。


    「哇……」


    「真假?」


    「好可怕!」


    真理亞甚至捂起耳朵。我卻嗤之以鼻地問道:


    「那些是誰的墳墓?」


    「啊?」


    覺因為鬼故事效果出奇得好而得意洋洋,這下被踩到痛處。


    「我問你,那一大堆墳墓,是誰的?」


    「這我哪知道?總之就是有一大堆墳墓。」


    「為什麽要專程在學校中庭建墳墓?」


    「就說我不知道這麽多嘛。」


    覺很狡猾,他打算把無法解釋的事全推給傳聞,一問三不知。


    「……說不定是學生的墳墓?」


    健的一句話讓所有人都安靜下來。


    「學生?哪時候的?為什麽會死這麽多學生?」真理亞低聲問道。


    「我也不知道,但聽說有人沒辦法從和貴園畢業,半途就消失了……」


    我們町上三所小學,每學年的入學時間都一樣,但畢業典禮各自不同,我之後會說明理由。而健這句話似乎觸碰什麽大忌,我們無言以對。這時,坐在一旁看書的瞬轉過頭,窗外灑落的陽光襯出他長長的睫毛。


    「根本就沒有墳墓。」


    聽瞬這麽說,大家都鬆口氣,但緊接著就產生巨大的疑問。


    「什麽叫沒有,你怎麽知道?」


    我代表所有人發問,瞬若無其事地回答。


    「我看到的時候根本就沒有墳墓。」


    「咦?」


    「瞬看過?」


    「真的?」


    「騙人吧?」


    眾人如洪水潰堤一般不斷提出問題,覺因為被搶去主角光環,獨自悶悶不樂。


    「我沒提過嗎?去年,老師出的作業一直收不齊,就是自然課的自由觀察作業,老師要我把所有人的作業都收齊再拿來,我就進了管理部。」


    大家屏氣凝神等著下句話,而瞬則慢條斯理地在看到一半的書中夾上書簽。


    「我從堆滿書的房間往中庭看,裏麵有怪東西,不過不是墳墓。」


    我見他準備結束話題,打算一連拋出十個問題,深深吸一口氣,就在此時:


    「開什麽玩笑!」


    覺發出了我從未聽過的焦躁聲線。


    「什麽叫怪東西,快說清楚啊。」


    你還不是什麽都不講?但我也想聽聽瞬的答案,所以沒出口。


    「嗯……是什麽呢?中庭有一個大廣場,裏麵是磚頭堆成的小倉庫,五間排成一列,每間都有扇巨大的木門。」


    瞬的答案完全無法消除我們心中的疑惑,但他描述得維妙維肖。覺不打算逼問下去,僅僅咋舌作罷。


    「覺,你說哪個畢業生看到什麽了?」


    我趁著這個機會落井下石,覺發現自己屈居下風,隻好含糊其辭。


    「就說我是聽來的,不清楚詳情。說不定是他看錯了,也說不定當時還有墳墓啊。」


    這就叫自討苦吃。


    「那為什麽墳墓不見了?」


    「這我不清楚……不過你們知道嗎?那名畢業生看到的恐怖東西,不隻有墳墓。」


    覺被逼急了,巧妙地轉換話題。


    「他看到什麽?」


    真理亞簡直像一條呆魚,看到餌就上鉤。


    「不能馬上問,你要等覺把鬼故事想好才行。」


    我出言揶揄,覺也動了氣。


    「這不是騙人的。那個畢業生真的看到了,隻是不在中庭就是了……」


    「好好好。」


    「他究竟看到什麽恐怖的東西?」


    健忍不住問。覺內心一定在偷笑,但還是保持麵無表情地說了。


    「是超大的貓影子。」


    現場頓時鴉雀無聲。


    我當時真的很佩服覺的說話技巧。如果有一行是專門編鬼故事嚇人的,覺一定是業界龍頭。不過,任何社會都養不出這種無用的行業吧。


    「那該不會是……貓騙?」


    真理亞多餘的猜測,惹得大家議論紛紛。


    「小學附近好像常有貓騙出沒。」


    「為什麽?」


    「當然是為了抓小孩啊!」


    「聽說秋天傍晚特別常出現。」


    「我還聽說貓騙會闖進人家裏,通常都是大半夜……」


    我們對黑暗總是又愛又恨,非常愛聽各種怪力亂神的鬼故事,貓騙的故事尤其讓人毛骨悚然。在兒童的耳語流傳中,貓騙長著各式各樣的尾鰭,但基本樣貌是與成年人差不多大小的貓,它有一張貓臉,但四肢異常細長,盯上小孩就會像鬼影般緊追不舍。當小孩到沒人煙的地方,貓驅就從背後攀上來,用前腳壓住小孩肩膀,小孩便像中了催眠術,全身麻痹。貓騙的血盆大口可以張開一百八十度,它咬住小孩整顆頭,然後拖到他方。小孩被帶走的當下,一滴血都不會流,之後連屍體都找不到。


    「然後呢?那個畢業生在哪裏看到貓騙?」


    「其實不知道是不是貓騙,因為隻看到影子。」


    覺方才的慌張已經煙消雲散,口氣信心十足。


    「可是既然看到影子,應該就在中庭附近吧?」


    「附近是多近?從外麵根本沒路可以進中庭啊。」


    「因為不是從外麵進來。」


    「咦?」


    我總是對覺說的話存疑,但不知為何,這時卻覺得背脊發涼。


    「他是在往管理部的走廊看到影子,就在通往中庭的門前,後來就消失不見了……」


    這下大家都啞口無言。雖然不甘心,但最後還是著了覺的道。這僅僅是小朋友無關痛癢的靈異事件分享罷了。至少我當時這麽想。


    現在回想起來,在和貴園的那段時光真的很幸福。上學就可以見到朋友,每天都無憂無慮。


    我們從早上就要學數學、國語、社會、自然等無聊科目,而教室裏除了教學的老師,還有另一人負責注意每位學生的進度,不懂的就仔細解釋,沒有任何人會落後。此外,學校考試極多,三天就考一次某種考


    試,但幾乎與學科本身無關,而是用「我很難過,因為……」之類的開頭完成散文,負擔不會很重。說起來,最難的應該是表達自我作業。


    前麵提過的畫圖、捏黏土都算有趣,可是我們幾乎每天都要寫作文,實在讓人受不了。但因為這些鍛煉,如今我寫這份手記才得心應手。


    撐過上午無聊的講課與作業,下午是開心的遊戲時間,加上周休二日時可以盡情在大自然中奔馳。


    剛進和貴園,我們沿著蜿蜒的水道探險,遠望家家戶戶的茅草屋,後來長途跋涉到黃金鄉。秋天一到,這裏的水田就結滿整片金黃稻穗,因此得到這個名字。但最有趣的是春夏兩季,這時瞧往水田,可以發現水黽在水上走、泥鰍與大肚魚在悠遊、鱟蟲在水底忙著攪拌淤泥,避免雜草叢生。農業的渠道與水塘裏還有大田鱉、紅娘華、水螳螂、龍虱等昆蟲及鯽魚等魚類。年紀大一點的孩子教我們用木棉線和魷魚乾來釣河蟹,整天下來釣滿整桶。


    此外,許多鳥類也會飛來黃金鄉。


    春天在天空飛舞的雲雀唱出悅耳鳥鳴;初夏時,稻米伸長稻杆,朱鷺在水田捉泥鰍。朱鷺在冬天交配,在水田附近的樹上築巢;秋天一到,雛鳥大舉離巢,朱鷺的鳥鳴不甚悅耳,但成群粉色朱鷺迎風而起,十分壯觀。另外,罕見飛至地麵的大老鷹、棕耳鵪、山雀、金背鳩、膨雀、三羽鴉等鳥類也常見於此地。


    除了鳥,有很低的機率見到蓑白。蓑白為了找青苔與小動物,有時不自覺從樹林跑上田埂。蓑白是益獸,可以改善土質、驅逐害蟲,因此受到保護,農民更將它當成神明下凡、福徵吉兆。普通的蓑白體長從數十公分到一公尺,鬼蓑白可以大到兩公尺以上,渾身長滿觸手,蠕動著細長的身體往前爬,充滿威嚴的模樣確實足以稱為神獸。


    其他受人崇拜的生物,還有青蛇的白子(白蛇)及錦蛇的黑子(烏蛇)。但兩種蛇碰上蓑白就會從頭被呑掉。當時的民間信仰如何詮釋這種現象,如今不得而知。


    孩子們上高年級後要繼續遠征,前往本町最西邊的櫟林鄉;或是到比白砂鄉更南之處,波崎海岸坐落著成排美麗沙丘;又或是到一年四季百花盛開的利根川上流沿岸。岸邊有琵嘴鶸與白鷺鷥,偶爾會見到丹頂鶴。我們會在河邊的蘆葦叢中尋找大葦鶯的巢,或上山鑽進芒草原找芒築巢的巢,這都很有趣。尤其芒築巢的假蛋,是愛好惡作劇的小鬼最順手的玩具。


    但無論再怎麽五花八門,八丁標內的大自然都不真實,隻是觀賞模型般的人工造景。好比說町上曾經設置過動物園,關著猛獸的鐵籠內側在本質上與外側並無不同。我們見到的大象、獅子、長頸鹿,都是咒力創造的擬象、假獅、長頸鹿騙,就算逃出鐵籠,對人類也沒有危害。


    八丁標內的環境,對人類來說徹底安全。我後來得知這件事時十分氣憤,但兒時無論在山林中如何闖蕩,都不曾被毒蛇咬或受蚊蟲叮,我們從未懷疑過什麽。八丁標內沒有任何一隻有毒牙的蝮蛇、赤煉蛇,隻有無毒的青蛇、縞蛇、白斑蛇、黃頜蛇、腹煉蛇、念珠蛇等等。而森林裏的檜木、花柏等樹木會分泌極強的氣味,殺死對健康有害的孢子、虱子、恙蟲與細菌。


    孩提時代也少不了年節喜慶。我們町上許多曆史悠久的慶典與節氣,精心打造四季的生活節奏。隨手列舉就有春天的追儺、禦田植祭、鎮花祭,夏天的夏祭(又稱怪物節)、火祭、精靈會,秋天的八朔祭、新嚐祭,冬天便讓人想起雪祭、新年祭,左義長祭。


    小時候最令我記憶深刻的,是追儺儀式。


    傳說中,追儺的曆史長達兩千年,是最古老的儀式之一。孩子在追儺當天被叫到廣場,戴上白粉塗抹黏土做成的「純潔麵具」,擔任儀式的「侲子」。


    我從小就很怕這項儀式,因為出現在儀式中的兩張鬼麵具實在太駭人。


    鬼麵具有「惡鬼」、「業魔」兩種,「惡鬼」看來是一張哄堂大笑的邪惡笑臉。關於儀式的知識在往後解禁,我查了惡鬼的由來,還是不清楚設計典故。最接近的應該是古代能麵的「蛇」麵具,它是代表人類化為鬼怪的三能麵之一,分為「生成」、「般若」、「蛇」三階段,蛇是最後階段;「業魔」的麵具又是另一種風味,充滿讓人惶恐的苦悶,麵部溶解扭曲,不成人形。


    追儺的儀式程序如下:廣場鋪滿白沙,東西兩邊點起篝火,首先由二、三十個侲子進入廣場,以獨特節奏邊跳邊唱:「趕鬼呀──趕鬼呀──」接著,飾演驅鬼人的方相氏從後方登場。方相氏穿著傳統服裝,手拿大矛槍,最搶眼的是臉上的四眼黃金麵具。


    方相氏與侲子一起繞圈唱著:「趕鬼呀──」,到處撒出驅邪避凶的豆子;豆子扔到觀眾身上,觀眾須合掌承受。接下來突然進入恐怖的場景,方相氏一個轉身,手上的豆子全扔到侲子身上。


    方相氏大喊:「邪穢在其中」,侲子跟著齊聲附和:「邪穢在其中」。兩個孩子負責演鬼,事先混在侲子中,聽了這喊聲便要拔下臉上的「純潔麵具」,底下是前述的「惡鬼」與「業魔」麵具。


    我在儀式中扮過侲子,這幕始終讓我毛骨悚然,有一次我身邊的侲子突然變成惡鬼。接下來,侲子要拋下惡鬼,一哄而散,大家應該真的被嚇跑了。方相氏接著喊:「邪穢去其外」,拿起矛槍追趕兩隻鬼,兩隻鬼假裝抵抗一會,等到全員喊起:「邪穢去其外」就逃得不見蹤影,儀式到此結束。


    我現在還記得,覺拿下侲子麵具時,他的臉色讓我嚇一跳。


    「你臉色好差。」


    覺發紫的嘴唇抖個不停。


    「早季還不是一樣?」


    我們從對方的眼中看見自己心底的恐懼。


    此時,覺瞪大眼睛,抬頭作勢要我往後瞧。我回頭看到方相氏回到後台摘下黃金麵具。全町公認咒力最強的人才能在追儺中擔任方相氏。在我的記憶中,鏑木肆星先生從沒讓出這個位子。鏑木肆星先生察覺我們在看他,對我們露出微笑。不可思議的是,他摘下方相氏麵具後,下方還有一個遮住上半臉的麵具。據說從沒人見過他的真麵目,他的口鼻看起來相當平凡,但雙眼隱藏在漆黑的玻璃中,有股詭異的壓迫感。


    「嚇到了嗎?」


    鏑木肆星先生的嗓音低沉渾厚,覺敬畏地點頭。鏑木肆星先生接著望向我,盯得稍久。


    「你還挺喜歡新東西。」


    我不知如何回應,僵住不動。


    「不知是吉,還是凶呢?」


    鏑木肆星先生帶著有些輕蔑的微笑離開了。我倆像著了魔,好一陣子愣在原地,覺率先低聲開口。


    「聽說他要是認真起來,咒力足以把地球劈成兩半呢……」


    我不認為覺的鬼扯有什麽可信度,但當時的光景曆曆在目。


    幸福的時光總要結束。


    我們的孩提時代也不例外,但可笑的是,那段時間的煩惱卻是孩提時光太過漫長。前麵提到,每人從和貴園畢業的時間都不同,班上第一個畢業的是瞬。少年成績無人能及,眼神聰穎又成熟,某天忽然消失無蹤;班導真田老師看著其他同學,於有榮焉地宣布他光榮畢業了。


    往後我唯一的心願就是快點畢業,與瞬念同所學校。不過,我見到班上同學紛紛消失,怎麽都輪不到我。當好友真理亞拋下我先行畢業,孤單的心境筆墨難以形容。


    櫻花凋零時,二十五人班剩下五人,我與覺都還留著。平時口氣狂妄的覺如今也失去精神。每天早上,我們都要確認彼此還沒被選上才鬆一口氣。我們心底都想,同時畢業最好,但如果不行,希望自己先走一步。


    可惜我小小願望完全破滅。時至五月,我最後的心靈依托──覺也畢業了。沒多久


    又有兩人離開,最後剩兩人。或許你不相信,但我怎麽也想不起另一人的名字。那是不管做什麽都是班上最慢、最不顯眼的學生,但這不是忘記的主要理由,是我不自覺封住自己的記憶。我回家後,愈來愈少說話,每天窩在房裏,父母也很擔心。


    「早季也不用急呀。」


    某天晚上,媽媽摸著我的頭。


    「早早畢業沒什麽特別,班上同學先畢業也許讓你覺得孤單,但馬上就能見到他們了。」


    「……我才不孤單。」


    我嘀咕著,依然趴在床上。


    「提早畢業沒什麽了不起。跟咒力的強度與素質也完全無關。你知道嗎?我跟你爸爸都不是很早畢業。」


    「至少不是最後一個吧?」


    「話是這麽說沒錯,可是……」


    「我不想吊車尾啊。」


    「千萬別說這句話!」


    媽媽難得說了重話。


    「你從哪學來這句話的?」


    我沒回應,臉埋在枕頭中。


    「畢業時間是神明決定的,你乖乖等就好。進度很快就會追上了。」


    「如果……」


    「嗯?」


    「如果,我不能畢業呢?」


    媽媽突然噤聲,隨即開朗地笑著說。


    「哎,你在擔心這種事嗎?傻孩子,別怕,你一定可以畢業,隻是時間問題。」


    「是不是有人畢不了業?」


    「有呀,但一萬個裏麵也沒有一個。」


    我從床上起身,注視著媽媽的雙眼,她似乎有些動搖。


    「媽,聽說不能畢業的人會被貓騙帶走,真的嗎?」


    「傻孩子,世上根本沒有貓騙。你都要是大人了,說這種話會被人笑。」


    「可是我看過啊。」


    不會錯,媽媽眼裏閃過一抹恐懼。


    「你胡說什麽?隻是錯覺。」


    「真的看到了!」


    我加重語氣,刺探媽媽的反應。我沒說謊,我真的看見了,但隻有一瞬間,連我都覺得想太多。


    「昨天傍晚回家前,我在十字路口上轉頭一看,像貓騙的東西一閃即逝,可是一下就不見了。」


    媽媽歎了口氣。


    「你有沒有聽老人家說過,枯芒草像鬼搖。如果你心底害怕,看什麽都可怕。早季看到的一定是普通的貓,要不就是黃鼠狼。黃昏時,東西大小看不清楚,這很常見。」


    媽媽又恢複成平時的樣子,她說聲晚安就熄了燈,我安心入睡。但睡到半夜猛然睜眼,毫無安詳感。心髒跳得飛快,手腳發冷,渾身冒汗,而且是不舒服的冷汗。天花板上宛如擠滿邪惡的東西發出若有似無的聲響,以尖爪樞挖著天花板內側。


    難道是貓騙來了?


    我被鬼壓床,半晌都動不了。


    忍耐一陣才好像破了定身咒,可以活動身體。我輕輕下床,躡手躡腳拉開拉門,就著窗外灑落的月光走在廊上。時節已是春天,但赤腳走在木板上依然冰涼。


    再一小段,再一小段。爸媽的臥室就在走廊轉角。


    我發現臥室門縫透出磷光燈的光線而鬆口氣。正伸手開門時,門縫中傳出聲音,是媽媽在說話。我從未聽過她如此嚴肅沉痛的語氣,一隻手不禁停在半空。


    「我好擔心啊。這樣下去……」


    「像你這樣操心,對早季反而有不好的影響。」


    爸爸的口吻聽來也十分沉重。


    「可是這麽下去……我說,教育委員會已經有動作了嗎?」


    「不知道。」


    「圖書館很難影響教育委員會。你也是有決策權的人,應該有辦法吧?」


    「委員會是獨立運作,我的職權無法插手此事,更別提我的身分是早季的父親。」


    「我不要再失去孩子了!」


    「你太大聲了。」


    「可是早季說她看見不淨貓!」


    「或許是多心。」


    「如果是真的,怎麽辦?」


    我悄悄往後退,爸媽的談話超出我的理解,但我很清楚聽見不該聽的事。我一樣躡手躡腳回到臥室。窗玻璃外停著一隻水青蛾,水藍色的身體大小如我手掌,據說是專程報凶的地府使者。天氣不冷,我的身子卻抖個不停。


    究竟怎麽回事?


    這輩子第一次有種一絲不掛地隻身站在天地間,無所適從的感覺。


    我究竟怎麽了?


    天花板後方傳來不舒服的嘎吱聲。


    什麽要來了……


    我感覺大到駭人的東西即將要來到身邊。


    啊!要到這裏來了!


    水青蛾振翅飛離,消失在黑暗中。


    下一秒,無風的窗搖得喀喀作響。不僅持久,甚至愈來愈強,彷佛什麽人在窗外想拆掉窗戶。


    臥室的紙門是誰打開的?才這麽想,紙門就猛然關上。


    我開始喘不過氣,胸口滯悶到想張大口多吸點空氣。


    啊,不行了,要來了,來了,來了……


    突然,房裏所有東西瘋狂震動起來。桌椅像脫韁野馬,鉛筆宛如箭矢射穿紙門,床鋪緩緩浮上半空。


    我放聲尖叫。


    走廊傳來奔跑的腳步聲。爸媽喊著我的名字,猛力拉開拉門。


    緊接著,兩人相繼衝進我的房間。


    「早季!沒事了!都沒事了!」


    媽媽緊抱著我。


    「這……這是什麽!?」我大喊。


    「不用擔心,這是祝靈!總算輪到你了!」


    「這到底是什麽?」


    看不見的怪物在房間大肆作亂的現象,在爸媽趕來後漸漸平息下來。


    「這代表早季也是大人了。」


    爸爸露出安心的笑容。


    「這代表我……?」


    「這代表你今天就從和貴園畢業了。明天要去讀全人班。」


    飄在半空的書本驟然失去活力掉在地上,斜斜浮起的床像突然斷線重重摔在地上。媽媽緊抱著我,她用力得連我的身體都痛起來。


    「啊!太好了!什麽都不必擔心了。」


    溫熱的淚水沾濕我的脖子,我如釋重負地閉上眼睛。


    但媽媽那聲悲慟的「我不要再失去孩子了!」卻依然回蕩在耳中深處。


    3


    最近,我從古代文獻中得知騷靈現象。


    我從媽媽管理過的圖書館遺跡中找到這本書,封麵烙印著一個詭異的文字「訞」。我們在和貴園與全人班隻能閱讀烙著「薦」、「優」、「良」的第一類書,「訞」字屬第四類書,原本保存在地下室深處,不讓一般人看見,因此逃過燒成灰燼的劫難,實在諷刺。


    根據這本書,古代人類幾乎都不具備咒力,但當時已有鬼敲門、碗盤飛舞、家具晃動、房屋嘎吱響的怪異現象。絕大多數出現這種現象的屋子中都住著適逢青春期的孩子。科學家經過分析,認為青少年在青春期抑鬱的心靈能量與性能量,不知不覺中轉化為實際的念動力。


    騷靈的別名叫做複發偶發性念動力,本質與找上我的祝靈一樣。


    祝靈顯靈的三天內發生許多事。爸媽向町公所提報我的咒力顯現了,教育委員會的人馬上就來到家裏。那三人分別是白衣老太太,看似學校老師的年輕女子及穿著工作服、眼神冷冽的中年男子。帶頭的老太太花不少時間,詳細檢查我的健康與心理狀態;我以為接下來就是批準我進入全人班就讀,但好戲才要開始。


    我被迫暫時離開家。老太太說這是就讀全人班的前置準備之一,完全不必擔心。爸媽緊握著我的手,笑著送我離開,但我忐忑不安。


    我搭上一艘沒設置窗戶的屋形船(注:類似平房的船),被喂一碗裝在漆碗的液體,對方說這可以防止暈船。液體如黑糖般甜膩,後勁十分苦澀,不久,我的意識逐漸模糊。


    我感到屋形船飛快航在運河上,完全不知航向何方,半途船隻晃蕩的幅度有變,又聽到船外傳來風聲,或許駛到相當寬闊的河道。說不定進了利根川的主流。我想開口問,但還是閉嘴,自認別多說比較好。搭船期間,有名女子不停問我問題,都是聽過千百次的題目,她也沒打算寫下我的答案。


    屋形船多次變換方向,航行三個多小時才靠岸。那是不見天日的碼頭。我們走上暗無天日的樓梯,一路上什麽景色都看不見,最後進入一間像寺廟的建築。


    出來迎接我們的是一位年輕的黑衣僧人,頭發剃得乾乾淨淨。僧人一出現,陪我來的人就離開。我被帶進一間空無一人的和室,床間(注:和室中部分牆壁外推而成的裝飾空間)上掛軸的文字墨色黑亮,不知寫些什麽,但很像和貴園匾額上的字。


    我正坐在榻榻米上,但僧人指示我盤腿打坐,似乎要我打坐冥想,平心靜氣。和貴園每天都有打坐時間,我早就習慣了,但後悔沒穿更寬鬆的長褲。


    我進行緩慢深入的丹田呼吸,希望盡快讓心情平靜下來,但其實不用這麽急,因為等待的時間長達兩、三個小時。打坐期間,太陽已經下山,時光流逝的速度似乎和平時不同。我腦袋天馬行空地胡思亂想,就是無法專心想一件事。


    隨著房間暗下來,氣氛愈來愈不對勁。我最初不知道為什麽,後來發現太陽下山,卻沒聽到《歸途》的旋律。如果是在神棲66町,無論身處哪一個鄉,黃昏時分都會播放這首歌。如果我遠在聽不見這首歌的地方,代表我在八丁標外。


    怎麽會有這麽荒謬的事?


    突然,生理需求來了。我試著呼喊有沒有人,但沒回應。我無可奈何地離開房間,在鶯張走廊(注:有聲響設計的走廊)上,每踏一步都會發出刺耳聲響,幸好走廊轉角處就有洗手間。結束後,我回到房間,裏頭居然點起燈,進房就看見一位正襟危坐,駝背白須的老僧。他比當時十二歲的我還矮小,相當年邁,穿著粗糙襤褸的袈裟,但散發出難以言喻的優雅氣質。


    老僧要我盡快正坐在他的對麵。


    「如何?肚子餓了嗎?」


    白須老僧笑著問我。


    「是,有一點。」


    「難得你來一趟,應該盛情款待,但很遺憾,你得絕食到明天早上。你撐得住嗎?」


    我嚇了一跳,但還是乖乖點頭。


    「我是這間破廟的和尙,法號無瞋。」


    我一聽就趕緊挺直身子。無瞋上人的大名在神棲66町無人不知。咒力最強大的鏑木肆星先生受人敬畏,無瞋上人則是受萬人景仰,德高望重的聖人。


    「我……我叫渡邊早季。」


    「我和你的父母很熟呢。」


    無瞋上人微笑著點頭道:


    「他倆從小就很優秀,我一直相信他們會成為領導町的人物,果然沒辜負我的期望。」


    我不知如何回應,但很高興爸媽受到誇獎。


    「不過,你爸爸小時候很愛惡作劇。每天都拿芒築巢的假蛋砸學校的銅像,臭得大家都受不了。那是我的銅像哦。啊……對了,我當時還是和貴園的校長。」


    「這樣啊。」


    我還是第一次聽說無瞋上人當過校長,更難想像爸爸幹過和覺一樣的傻事。


    「早季接下來要進全人班,成為大人的一份子;但在這之前,今晚要在這裏的本堂待一夜。」


    「請問……這間寺廟在哪裏?」


    打斷無瞋上人說話很沒禮貌,但我實在克製不了好奇心。


    「這間寺名叫清淨寺。我平時在茅輪鄉的極樂寺擔任住持,但要點燃成長的護摩火時就得到這裏。」


    「難道這裏在八丁標外?」


    無瞋上人臉上閃過一抹驚訝。


    「沒錯。這是你這輩子第一次走出八丁標。但你不必擔心,這間寺廟周圍設有強大結界,像在八丁標中安全。」


    「是。」


    無瞋上人平靜的口吻有股能量,消弭了我的惶恐。


    「儀式已經準備好了,但護摩儀式沒什麽了不起,隻是單純的儀式。我說些簡單的法話給你聽,你不必戰戰兢兢的,我的法話會讓人很想睡,不過想睡就睡,不必客氣。」


    「那怎麽行!」


    「別緊張,我是說真的。以前有個失眠的人到廟裏,說他整晚睡不著,醒著發呆未免浪費時間,希望能夠聽段散播福氣的法話。我因此邀了一群失眠的人開法會,過十分鍾,大家都呼呼大睡。」


    無瞋上人的口條流利,引人入勝,完全不像老人家。我放鬆笑著聽他說話。他的法話雖然不至於催人眠,但沒什麽耳目一新的內容。僅是人生大道理,要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為他人著想。


    「這句話說來簡單,但很難體會。假設這樣一件事情好了。某天,你與朋友兩人上山,半途兩個人肚子都餓了,朋友從竹盒裏掏出飯團,隻顧自己吃,不分給你。你希望朋友分出一顆飯團,朋友說,沒差啦,沒有必要。」


    「為什麽?」


    「朋友說,因為你肚子再怎麽餓,我也不痛不癢。」


    我聽得瞠目結舌。即使隻是比方,這說法也太牽強。


    「我想不可能有這種人。」


    「實際上當然沒有。但如果真有這種人,你怎麽想?你認為那人的話有什麽問題?」


    「哪邊有問題嗎?」


    我一時語塞。


    「應該是……違反倫理規定。」


    無瞋上人微笑搖頭。


    「這麽理所當然的事,倫理規定應該不會規範。」


    說得沒錯,如果連這種事情都考慮在內,媽媽圖書館裏的一般倫理規定集,應該厚到連八丁標都圈不住。


    「這個答案若是用腦袋想,怎麽也想不到。要用這裏去感受。」


    無瞋上人撫著胸口。


    「用心?」


    「是的。你的心可不可以感受到對方的痛?若感受得到,肯定會想幫對方。這是做人最重要的道理。」


    我點點頭。


    「你感受得到他人的痛嗎?」


    「感受得到。」


    「不是光靠想像就好,你真的可以用心感受,以他人之痛為己痛嗎?」


    「是,我可以。」


    我答得很爽快,以為口試結束,但無瞋上人的反應超乎預期。


    「那我們就試一試。」


    我還不清楚無瞋上人打算怎麽做,他從懷中掏出一把小刀並順手出鞘,現出亮晃晃的刀身,嚇了我一跳。


    「現在我要試著讓自己疼痛,你看著我痛苦,感受得到相同的痛嗎?」


    上人倏地將小刀刺入大腿,我嚇得動彈不得。


    「隻要修行得夠,人就可以忍受肉體上的痛楚。到了這把年紀,連血也流不出了……」


    無瞋上人低聲呢喃著。


    「請快住手!」


    我回神大喊,口乾舌燥,心悸不已。


    「這是為了你好,你是否感覺得到我的疼痛?如果感覺得到,我馬上住手。」


    「我感覺得到!所以快住手!」


    「不,你沒有感覺,你隻是在想像。真正的痛楚,要用你的心來感受。」


    「怎麽這樣……」


    我可以怎麽做?我隻能動也不動地保持高跪姿。


    「你聽好,在你感受到痛之前,我必須保持這樣。這是我開導你的責任。」


    「可


    是,我該怎麽……」


    「不是想像,是體認,體認到是你讓我這麽做的。」


    無瞋上人的聲音聽起來相當痛苦。


    「知道嗎?是你讓我痛苦的。」


    我的呼吸好像要停了。究竟怎麽拯救上人?


    「請你、救救我吧。」


    無瞋上人的聲音更低,更細了。


    「請別這樣,請救救我。」


    我不知道怎麽說明當下的氣氛,明知道這根本不合理,但逐漸覺得我確實在折磨上人,我的雙眼熱淚盈眶。


    無瞋上人開始痛苦呻吟,緊握小刀的手微微顫抖。接著發生了難以置信的事。我全身僵硬,無法動彈,視野漸漸從周圍縮小,胸口緊繃,喘不過氣。


    「請你……別殺我……」


    這句話成了引爆點,劇痛宛如利刃一般從我的左腦刺穿頭頂。


    我再也無法保持平衡,倒臥在榻榻米上。


    心髒要停了,喘不過氣!我就像離水的金魚,痛苦地開闔嘴巴。


    無瞋上人從高處注視我的神情,看起來彷佛在觀察實驗室的動物。


    「請你振作點。」


    他的聲音非常空洞。


    「早季,沒事了。你看,我一點事也沒有。」


    蒙矓之中,我看見無瞋上人若無其事地起身,一點傷都沒有。


    「你仔細看,我沒受傷。這把小刀是假的,裏麵有機關,絕對傷不了人。」


    無瞋上人用手指按壓刀刃,刀刃便縮入刀柄中。


    我在地上躺了好一陣子,動彈不得,腦袋一片混亂,不知道究竟怎麽回事。不知不覺,胸口不再痛了,手腳也可移動。我勉強支撐起身體,卻無法開口。雖然氣得想大聲抗議這個糟糕的玩笑,但身體的異常更令我害怕。


    「你嚇了一大跳吧。但這麽一來,你就通過最後一場考試了。」


    無瞋上人恢複慈祥的麵容。


    「你確實親身感受他人的痛楚,那就沒什麽好擔心的,讓我傳授你真正的真言吧。」


    我的身體已經完全恢複,但還是隻能乖乖點頭。


    「但請你別忘記方才的痛楚,隨時都要回想起來,銘記在心。」


    無瞋上人的話語滲透進心底的深處。


    「你要知道人與獸的區別不僅是咒力,更是這份痛楚。」


    祈禱中的僧人將藥丸一類的東西扔進護摩壇上的火堆,注入香油,火焰一發衝天。身後大批僧人的誦經聲如夏日蟬鳴,在我耳中回蕩。齋戒沐浴後,廟方讓我換上穿起來宛如死者的白衣,要我雙手合十,坐在祈禱僧的後方。


    護摩儀式彷佛永無止境,我疲憊至極。應該快天亮了?千頭萬緒如泡沫般來來去去,我無法條理分明地思考。據說每往火堆中扔一次東西,就燒掉我身上一些原罪與煩惱,儀式如此漫長,我想必天生罪孽深重又充滿煩惱。


    「想必你的身心都輕盈許多。接下來,我們要燒掉最後一個煩惱。」


    身後傳來無瞋上人的聲音。我合掌一拜,這下總算可以解脫。


    「看著火焰。」


    黑暗中的聲響似乎並非來自無瞋上人,而是遙遠的天上。


    「看著火焰。」


    我凝視護摩壇上的三角火爐及爐上舞動的火焰。


    「試著控製火焰。」


    「我做不到。」


    祝靈來訪後,我再也沒有刻意用過咒力。


    「不用擔心,你可以。試著搖晃火焰吧。」


    我又注視火焰。


    「往左,往右,慢慢搖晃……」


    專注並不容易,但眼睛沒多久像對上焦點,火焰突然燒得更旺盛,我看見最鮮明閃耀的內焰。焰心幾乎透明無色,而最外圍的外焰燒得最劇烈,亮度也最低。


    動啊,動啊。


    不對,不是火焰,我猛然驚覺火焰是一團發光的粒子,實體太稀薄。


    要挪動空氣。


    我更加專注,連外焰外的光暈都看得一清二楚。旁邊有一股溫熱透明的氣流緩緩升起。


    我又更專心一點。


    流動,流動……空氣流動得更快一點。


    光暈的流速突然加快了。


    下一秒,火焰像迎風而劇烈晃蕩起來。


    成功了!


    真是值得紀念的一刻!


    我沒實際出手就隨心所欲地操控物質,真不敢相信竟然辦得到。我深深吸一口氣,試圖再一次將意識的觸手伸向火焰。


    「到此為止,停手!」


    一聲斥責傳來,我的注意力像撲克牌塔般潰散,操控咒力的意境也消散在黑暗之中。


    「你最後的煩惱,就是你的咒力。」


    我一時還不明白話中的意思。


    「舍下你的煩惱。將一切扔入清淨炎中燒滅,你方能獲得解脫。」


    我難以置信,為什麽要拋下難得到手的咒力?


    「天賜予你的力量,須奉還神明。今天起,你的咒力就要封進這張紙人。」


    我沒有抵抗的餘地,僧人在眼前放下由八開紙張折成的紙人,紙人的頭部和身體寫滿梵文與奇怪的符號。


    「操作紙人,讓它起身。」


    這次的課題明顯比較難,而且我心頭紛亂,難以專注。但紙人在一會之後開始抖動,尺寸逐漸變大。


    「將你所有的心神全灌注在紙人之中。」


    雖然是紙頭、紙身、紙手腳,但確實擁有人形。我慢慢將感官與紙人重疊,在腿上使力,利用不倒翁的原理保持平衡。紙人輕輕站起來。


    我心中充滿喜悅與力量。


    「渡邊早季!將你的咒力封印於此!」


    一聲撼動佛堂的大吼,將我心中閃耀的光景震得粉碎飛散。這時,六支長針發出生物般的低吟,在空中飛舞,然後貫穿紙人的頭、胸口與四肢。


    「盡皆燒滅!毀去眾煩惱,灰燼奉還無垠荒土!」


    祈禱僧粗暴地抓起被針刺穿的紙人,扔入火焰。火焰爆出大量火花,直衝佛堂天花板。


    「你的咒力消失了。」


    我茫然望著眼前一連串的儀式。


    「看著火焰。」


    無瞋上人再次下令。


    「你無法再操縱火焰了,試試看。」


    他的語氣十分冰冷。我聽話地注視火焰,但這次什麽都看不見,無論怎麽使力,內心多麽焦躁不安,火焰就是沒有任何變化。難道那股力量再也回不來了?我臉頰上流過一道清淚。


    「你全然皈依神佛,拋棄了自己的咒力。」


    無瞋上人恢複溫柔善良的語氣。


    「大日如來慈悲,我在此傳授你真正之真言,新聘精靈,再予咒力!」


    有人拿警策(注:木棒或木板,以敲打警惕修行者)狠狠敲我雙肩,打得我忍不住低下頭,此時誦經聲更加洪亮。無瞋上人湊近我的耳邊,傳授給我的真言僅有我能聽見。


    下筆至此,我滿是困惑。因為再怎麽努力都無法將真言寫在紙上。


    真言在我們目前的社會上具有非常重大的意義。長輩嚴格告誡我們,這是向天地神佛祈禱,發動咒力的關鍵句,任意說出就會讓言靈消失。另一方麵,真言隻是普通的咒文,一串毫無意義的讀音,寫在這裏應該也不會有什麽影響。


    雖然心底明白這個道理,但潛意識深處抗拒著暴露真言,每當要寫下真言就感到強烈的反彈。


    為了想了解真言是怎麽回事的人,我要舉一個例子。


    南牟,阿迦舍,揭婆耶,唵,阿唎,迦麽唎,慕唎,莎訶。


    這是虛空藏菩薩真言,是寺方賜給覺的真言。


    我當時的儀


    式還有很長一段後續,但不是非得寫下來的內容。當時總算熬到結束,東方天空泛出魚肚白,包括我在內的人都疲憊不堪。後來我整整昏睡一天一夜,醒來後,一整天陪著清淨寺的實習僧修行,隔天才能回家。


    除了無瞋上人,清淨寺所有僧人都到翠綠的櫻花樹下祝福我,為我送行。我再度搭上沒窗戶的屋形船,大概花兩小時抵達水車鄉。


    爸媽不發一語,整整抱著我將近五分鍾。我們那天晚上大肆慶祝,桌上擺滿爸媽精心烹飪的佳肴,全是我愛吃的料理。從內部點火烘烤而成的山芋丸;改變過蛋白質構造,口感生鮮,實際上已經煮熟的比目魚肉片;還有封存住虎蛺蟹鮮甜美味的膠濃湯。


    那晚之後,我漫長的孩提時代終告結束,隔天是新生活的開始。


    全人班與和貴園都位在茅輪鄉,但前者坐落在更北邊,靠近鬆風鄉。和貴園的老師帶著我走進石砌校舍,要我獨自前往教室,我緊張得口乾舌燥。拉開教室拉門,右手邊是講台,門口看得到牆上貼著全人班的理念標語;左手邊延伸至教室後方是一階一階高起來的階梯座,約三十位學生正襟危坐在坐位上。


    班導遠藤老師催促我上台時,我緊張得雙腿發抖。這輩子從未在毫無準備下沐浴在這麽多的目光下。即使站上講台,我還是提不起勇氣抬頭挺胸看著同學,不過我偷偷瞥了一眼,發現所有人避免和我四目相接。我覺得眼前景象有些熟悉,這裏不是和貴園,但確實看過相似光景。怎麽回事?班上怎麽有一種灰蒙蒙的既視感?


    「這位是渡邊早季,以後就是各位的同學了。」


    班導遠藤在白板上寫下我的名字,但不像和貴園的老師用手寫,而是用我不明白的方式以咒力凝聚黑色粒子,在白板上顯現文字。


    「你應該認識所有來自和貴園的同學。但也要早早認識其他同學哦。」


    台前響起掌聲。這時我才發現班上同學的緊張程度不亞於我。我鬆口氣,提起勇氣觀察同學,立刻見到三人悄悄對我揮手。是真理亞,覺與瞬。仔細一看,班上三分之一都是和貴園的同學。雖然各自進入全人班的時間不同,但編班按照年齡,同班機率上理應如此。至於我的緊張,雖然比初來乍到緩和,但如今想不起來第一堂課究竟教了什麽。


    下課時間,和貴園的畢業生迫不及待地圍到我身邊。


    「你好慢啊。」


    這就是瞬的第一句話,我微笑以對,若覺也對我說這句話,我一定會生氣。


    「對不起,讓大家久等了。」


    「真的好慢哦,我都等到不耐煩了。」


    真理亞從背後抱住我的脖子,搓揉我的頭。


    「大器晚成啊。早來的祝靈不一定是好靈,對吧?」


    「不過你在和貴園就是吊車尾了。早季的祝靈太慢郎中啦。」


    覺完全避而不談自己的窘況。


    「亂講,覺還不是跟我差不……」


    說到一半,我感到不對勁。


    「吊車尾?怎麽可能,我後麵明明還有一……」


    所有人驟然安靜,彷佛戴上「純潔麵具」的侲子般麵無表情。


    「對了,你知道嗎?全人班不隻教學科,還指導咒力技巧。我的波幹涉是班上第一把交椅。」


    「可是擊力交換完全沒搞頭啊。」


    「老師說現在最重要的是創造意象啦。」


    大家齊聲聊開,我完全摸不著頭緒。他們在炫耀先上了全人班的課程,背後的優越感令我不舒服。不過我長久以來有一個習慣,當大家主動避談某項話題,我會裝作從來沒這件事。


    因為我跟不上他們的討論,僅是靜靜聆聽,思考著這裏給我的第一印象。有點不可思議,我好像在何處也有相同感覺。


    下一堂課的上課鍾響起,學生接連回座,我終於想起這股感覺來自何方。


    「是妙法農場……」


    覺的耳朵最靈,他聽到我自言自語而回頭。


    「你說什麽?」


    我遲疑一會回答。


    「這班跟農場好像。我們讀和貴園的時候不是參觀過妙法農場?」


    一聽到和貴園三個字,覺的態度就跩起來,像大人在聽小孩的童言童語。


    「全人班像農場?你什麽意思啊?」


    「氣氛有點像就是了。」


    我愈來愈壓抑不住心中的不適。


    「不知道你在胡說什麽。」


    覺似乎有點不愉快,而且開始上課了,對話就此結束。


    妙法農場在黃金鄉,我們在和貴園的校外教學時參觀過這裏。校方在我們即將從小學畢業前會匆匆忙忙帶著學生到各地探訪,讓學生思索未來發展。這輩子第一次見到生產現場時,我們這群孩子兩眼發亮,內心湧出迫不及待要長大的念頭。


    職能工會的陶瓷玻璃工坊人員,帶領我們參觀如何用咒力生產一般燒結法絕對無法生產的強韌陶瓷,及接近完全透明的玻璃。當時許多學生下定決心,從全人班畢業後,要到這裏拜師學藝。


    但最震撼人心的,絕對是最後參觀的妙法農場。


    妙法農場是町裏麵積最大的農場,設置數個分布各鄉的實驗農園。我們首先參觀的是白砂鄉的海水田。我們吃的米主要來自黃金鄉的水田,但海水田也種植不少稻米,藉著逆滲透現象來排除鹽分。我們試吃海水田的米,有點鹹,但依然可入口,相當驚奇。


    接下來參觀的是養蠶場,這些蠶正在結七彩閃亮的繭。從這些繭抽出的蠶絲不僅可以製作高級絲綢,而且不需染色,更不會褪色。隔壁的建築物養著外國產的絹絲蟲,當成品種改良的種類參考,包括可結黃金繭的印尼天蠶蛾、繭的體積比一般蠶大十倍的印度野蠶,及會一次聚集數百隻,結成橄欖球大小巨繭的烏幹達舟蛾。


    壓軸好戲是密閉房間中的常陸蠶。常陸蠶體長兩公尺,有三個頭、六張嘴,其中三張嘴拚命啃食大量桑葉,另外三張嘴日以繼夜地吐絲。常陸蠶看起來已經遺忘結繭的目的,隻知道往四麵八方吐絲,工作人員須常清除觀測窗上的蠶絲。農場導覽人員解釋,昆蟲體型過大會造成呼吸困難,因此飼養室是裝有雙重門的氣密室,內部維持極高的氧氣濃度,一點火就會爆炸。


    養蠶場隔壁是一大片農田,種植馬鈴薯、山芋、蔥、白蘿卜、草莓等作物。參觀時節正值寒冬,幾塊田地恰巧被白雪般的泡沫覆蓋,據說馬鈴薯與山芋很怕霜害,因此當氣溫驟降,農場裏的苗圃沫蟬就會吹出大量泡沫,保持溫度。沫蟬原本是農業害蟲,但受咒力影響而突變,成為保護田地的苗圃沫蟬。


    田地周圍隨時都有巨蜂飛來飛去,深紅甲殼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這些是剽悍無比的赤雀蜂,由殘暴的虎頭蜂與凶猛的胡蜂混種而成,會獵殺害蟲,但對人畜無害。


    穿過農田,農場深處就是畜舍。


    小學畢業在即才讓我們參觀農場,想必就是因為這間畜舍。這裏養的不是植物或是昆蟲,而是被咒力改造的家畜。看到被改造成產肉機器的牛與豬、作為泌乳機器的母牛,以及變成毛毯狀、方便剪毛的綿羊,內心肯定不舒服。接下來看到牛舍裏養著長相普通的牛,我確實鬆了一口氣。


    「這是怎麽回事?都是普通的牛啊。」


    我反倒佩服覺的神經竟然這麽大條。


    「也不普通啊。」瞬指著牛舍的角落。


    「那是不是袋牛?」


    我們吃驚得睜大眼。


    「真的!有袋子!」真理亞大喊。


    一頭棕牛在牛舍角落咀嚼飼料,它後腿的腳踝上確實有個像氣球的小小白色腫包。


    「是呀。這間牛舍的牛全有袋子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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