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田塚茜  …… 二年級。沒有誤入歧途的少女。


    七裏浜明未 …… 二年級。根本無路可走的少女。


    1


    「雖然神誌不清,但沒有生命危險。」


    聽到這句話,我總算鬆了口氣,緊繃的神經也得到了緩解。


    從昨晚起,一直都未能入睡,也沒有那個心情。獨自一個人呆在寢室裏,自然會無可避免地想起我的室友。


    和田塚茜。


    在江之島女子學院相識的,或許是唯一可以稱之為朋友的存在。


    「聽人說她死了,真的是嚇死我了……」


    「那隻是誤會和以訛傳訛罷了,因為據說被人發現的時候,她確實就像是一具屍體。」


    明未的語氣像平時一樣輕鬆。


    不過,這輕佻的態度卻無法掩飾她內心的沉重,想必這並非我的錯覺。因為對七裏浜明未而言,哪怕無法坦率地稱其為朋友,茜也同樣是具有分量的人。


    ……但是。


    真的就僅止於此了嗎?


    如果知道茜沒有性命之虞,就應該像我一樣感到安心才對。


    但是,明未依然是一副有所顧慮的樣子。


    「昨晚被送到了醫院,現在也還在那裏。除此之外,我也沒掌握到什麽其它情報。」


    說完,躺在床上的明未合上了筆記本電腦。由於時候尚早,她還是一副沒睡醒的樣子。


    我沒有手機和電腦,也沒有熟識的老師和朋友,明未是我唯一能夠獲取情報的對象。不知為何,明未似乎與某幾位教師的關係不錯。


    我無從得知的事情,她卻能夠獲悉。比起可以在校外自由行動的我,反而是被桎梏在校園裏的她顯得更加自由,這確實也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因此,我一大早就跑到明未的房間來打聽消息。不過由於我幾乎沒有睡覺,所以甚至有點感覺不到現在已經是早上。


    明未似乎也是一樣,她沒有換衣服,穿著製服躺在床上,連那條毛毯都還鋪在下半身。


    無論如何,得知茜還活著,我終於放下心來。


    在這之後,才有心情去考慮之後的事情。


    既然是被推落,那就證明存在著將她推落的人。


    「犯人是——」


    「警察已經介入調查,但到目前為止尚不明確。也有可能隻是腳下打滑引發的意外事故而已,這也必須等茜醒過來之後才知道。」


    「…………」


    「所以目前應該會以事件和意外這兩方麵為前提同時進行調查吧。不久後一定也會叫你去調查的,因為你是最後一個和茜在一起的人。」


    和茜一起去橫浜的事情是無法抵賴的,因為校方持有我和茜的外出記錄,所以警方一定會找我查問情況的。


    不過,我並不一定是最後一個見到茜的人。雖然我們一起回到了校內,但是進門後就分開了,所以在回到宿舍之前,她也有可能見過其他人。


    而這個人有可能就是犯人。


    當然,也有可能像明未說的那樣,僅僅是一場意外。到了夜裏,宿舍樓內燈光較暗,確實容易造成跌倒受傷。就算茜的運動神經再怎麽好,也沒法保證絕對不會遇到這種事。


    但是。


    我花了整個晚上來思考另一種可能性,從躺下到天亮,難熬的失眠之夜裏,我一直都在思考。意外的可能性,校外可疑人物的可能性,對茜心懷怨恨的未知人物從背後將她推落的可能性。


    以及除此之外的,最壞的可能性。


    「……你覺得會是人為的嗎?會不會與鵠沼冬花的那件事有所關聯——」


    「有可能是這樣,也有可能不是這樣。」


    「…………」


    「無論你怎麽想,我怎麽想,都與事情的真相並無實際關聯。但是——你應該也注意到了吧。」


    說罷,明未意味深長地看著我,就像是一切已經不言自明。


    我注意到了嗎?


    沒錯,當然注意到了。正是因為注意到了這種可能性,所以我昨晚才沒能入睡。


    突然被人從樓梯上推落的茜,與我住在同一間寢室。


    那天晚上,茜和我一樣,穿著橫浜那所學校的製服。


    所以——


    「我想,對方是不是把茜當成了你呢?」


    明未毫不客氣地挑明了這種最壞的可能性。


    懊悔填滿了我的內心。


    有人不希望我繼續留在江之島女子學院,所以寄出了威脅信。大概就是這個人,錯把茜當成了我,並推下了樓梯。對我而言,這是最壞的結果,但也是可能性最大的結果。


    ——茜會遇到這種事,都是我的錯。


    一想到這裏,噴湧而至的悔恨和內疚簡直就像是要將我壓成齏粉。茜不是我這種廢物,也不是性格有缺陷的人渣,根本不應該遭受這樣的對待。


    如果隻因為陪在我身邊,就受到傷害的話……


    我腦中浮現出昨天在橫浜看到的茜。黃昏時分的教室,坐在窗台上的茜,如果是因為我才摔了下去的話,如果是因為我才被人推了下去的話,那豈不是說——


    「——你要去哪裏。」


    明未的聲音十分尖銳。


    這句話就像是一把鉗子,將轉身想要離開寢室的我死死揪住。如果不是如此強烈的語氣,一定無法阻止我奪門而出的衝動。


    我的頭腦已經沸騰到聽不進任何勸阻的程度。


    即使如此,明未的話語依然攔住了我。這純粹是因為她的聲音中所包含的力量。


    我沒有回頭,凝視著房門回答道:


    「去找犯人——」


    「找到了要做什麽?你的表情就像是要殺人一樣。有些時候,你的思維實在是過於偏激了,肯定是根本不懂得如何去掌握平衡吧。怎麽,這句話你已經聽過很多次了?是啊,就是因為你一直不肯反省,所以才會被一再提醒吧。」


    明未打斷了我的話,滔滔不絕地大肆嘲諷。


    我沒有回頭。一旦回頭,看到她那副狷傲不遜的德行,我一定會破口大罵。就算知道明未沒有做錯什麽,我也無法壓抑自己心中的怒氣。


    對自身的厭惡,與對犯人的憤怒交織在一起,我心中已經是一團亂麻,為了防止這種情緒爆發出來,就幾乎傾盡了全力。我咬緊了牙關,顫抖著喉頭回答道:


    「如果茜是代替我遭受了這種厄運的話,就是我的責任。所以我必須找到犯人——」


    「嗯,那麽,假如把茜從樓梯上推下去的人就是我呢,你打算對我做什麽呢?難道是打算把我也從樓梯上推下去嗎?摔死了我,你就滿足了嗎?」


    明未又一次打斷了我的話,而且還是以這種荒唐無稽的說辭。


    不知她又是在開什麽玩笑,但語氣那麽輕浮,一聽就知道不是認真的。那麽,就隻能認為是在尋我開心了。


    雖然明白不應該理她,但是她說的話太荒謬了,令我不得不反駁。


    「我知道你不是犯人,那時候你和我在一起。」


    「那可說不準。也許我是個大壞蛋,利用了某種超乎想象的犯罪手法來實施謀殺呢。你瞧,差點害死了茜的犯人正和你同處一室哦,你打算做些什麽呢?」


    ……她為什麽要如此詆毀自己呢。


    我心中又湧起了一股別樣的憤怒,明知道騙不了我,也騙不了自己,明未為什麽還要把自己扮成惡人呢。捏造出這種毫無邏輯可言的可能性,究竟有什麽好玩的?


    難道說,她隻是在取樂而已嗎。


    玩弄人心。


    慢待悲劇。


    嘲笑世界。


    如


    果她隻是通過這樣的方式來換取快樂的話。


    我恐怕很難原諒她。


    「我是說可能性,可能性啦。如果隻討論可能性的話,你不是也同樣有可能是犯人嗎?」


    「我——並沒有殺她,這一點我自己非常清楚。」


    「每個人都會這麽說吧,真凶也不例外。」


    「我為什麽要殺她!」


    我握緊拳頭,狠狠地砸向了大門。如果不這樣發泄,岩漿般的情感就會燒毀大腦。明明我已經焦躁憤怒到這種程度,明未的聲音卻依然與平時沒有任何區別。


    明明有人受了傷,還沒有醒過來。


    而且是因為我的錯,代替我承受了不白之冤!


    但是,明未那譏諷般的聲音,還是毫不留情地從背後傳來。


    「也許並不是因為有什麽原因才殺人的。也有可能她在橫浜發現了什麽不利於你的東西,所以防止她泄露,就殺了她。殺人的理由要多少有多少,有時候甚至不需要理由,也有時候,人們甚至察覺不到自己正在殺人。」


    「那該怎麽殺!?當時我不是和你在一起嗎!?你到底在說些什麽啊?惹我生氣就那麽有趣嗎!?」


    我不由自主地轉過身去。


    然後驚呆了。


    原本打算揮拳打爛她那副笑臉,但是,那隻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而已。


    因為,七裏浜明未根本沒有笑。


    輕佻的就隻有語氣而已。


    她沒有笑,無論是望向我的雙眼,還是嘴角,都不含一絲的笑意。她麵對著我,帶著真摯無比的神情。即使是在茶會室裏,也從沒見過態度如此端正的明未。


    不對——她看著的並不是我。


    而是透過我,看著其它的什麽人,思考著其它的事情。


    「並非如此。你當時可以假裝和茜分開,跟在她身後作案,然後再到社團樓來。不然還可以對茜施加咒語,令她在上樓時腳底打滑。」


    「都說了我沒殺她……不對,先不管這個了……再說茜也沒死。」


    「沒錯,她沒有死。為什麽呢?」


    為什麽?


    說出這句話時,就連她的聲音都失去了笑意。就像是昨晚看到的那張卸下了假麵的麵容,這種時候的明未,所作所為都不是為了與人交流,而隻是在為了自己而進行種種思考。


    看到她這副認真的樣子,我鬆開了緊握的拳頭。因為砸門的位置略微紅腫起來,綻出了血的顏色。


    恰如黃昏的顏色。


    「如果對方真的想殺茜的話,應該采用更有效的方法才對,比如從樓頂把她推下去什麽的。就算不是那樣,也可以對摔下樓梯失去意識的茜施加致命一擊啊。既然沒有這麽做,就說明從一開始就並未打算殺人,而隻是一種威脅手段罷了。」


    「也有可能是發現推下去的不是我,所以放棄作案逃走了吧。」


    「即使如此,也應該是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殺了你吧?如果真的抱有強烈殺意的話,采用的手法也未免太輕率了。當然也有另一種可能,就是無論最終有沒有殺死你都沒關係,這種情況下,凶手的行為就並不輕率,而是十分殘酷了。」


    輕率。


    對明未的這一判斷,我並不太願意認同,


    確實如她所說,凶手的殺意不夠強烈——但就算沒有殺意,也是可以殺死人的。這次也是一樣,就算隻是從樓梯上摔下去,如果傷到要害的話,還是會死人的。


    即使沒有殺意,僅憑惡意,也是能夠殺人的。


    即使沒有惡意,人也依然會死。


    明未應該對此十分清楚才對。


    「……你究竟在想什麽?」


    「我是想要你冷靜一點,衝動也無法解決任何問題。對我來說,茜也同樣是所有熟人當中難得的正常人。我一點也沒想到她會被人從樓梯上推下去。不如說,我其實是為了避免讓你被人傷害,才拜托她來保護你的。」


    ——保護?


    聽了這個詞,我困惑不解。


    我一直以為明未讓茜跟著去橫浜,是為了監視我的,看來事實並非如此。


    同時,我也注意到了,隱藏在明未那飄忽態度之下的複雜感情。


    「難道說,你也在自責嗎?」


    「我不是說過了嗎,也有可能是我殺了茜。」


    ——原來如此。


    我終於恍然大悟。


    剛才她說的話,原來是這個意思。


    就像我認為茜的遭遇都是我的錯一樣。


    明未也覺得,是自己害得茜遭遇不測。因為自己拜托她去保護我,所以最終才導致茜被人從樓梯上推落。從根本來說,是自己把茜送上了死路。


    心中的疑惑,終於得到了解答。剛剛在腦海中翻滾沸騰的怒意,也漸漸在冬日清晨特有的冰冷空氣中熄滅。明未的那番話,絕不僅僅是說給我聽,同時也是在責備她自己。


    是這樣啊。


    明未是因為擔心茜的安危,所以陷入了自責。


    ——她和我,沒有什麽區別。


    明未保持著嚴肅的神情,繼續說道:


    「就像你會產生自我厭惡的情感一樣,我也會產生類似的情感。所以——可以由你來講給我聽嗎?將昨天發生的事情,從頭到尾,每一個細節都告訴我。」


    「……好吧。」


    焦慮感並沒有徹底消失,想要快點揪出犯人的衝動依然存在。但是,那並不是此時此刻必須馬上解決的事情。我之所以感到焦慮,隻是因為不知該如何擺脫心中那股強烈的自我厭惡情緒,所以才會坐立不安,神經緊張而已。我先深呼吸了一下,然後從門口走進室內,穿過空蕩蕩的房間,到了明未的床邊,並彎腰坐在了仍躺在床上的明未身邊。


    「我們是在午後離開了江之島女子學院……」


    然後,我說明了一切。


    與瑞穗愛理的回憶,和與茜一同前往橫浜後發生的事。在電車中與茜談到的話題,教研室裏與老師的交流,走廊裏與學生們的對話。坐在運動場邊的長椅上仰望教室時心中湧現的感慨,從教室的窗戶跌落的瑞穗愛理其人,以及與坐在窗台上的茜談到的『衝動與惡意』的話題。有機會請茜喝茶的承諾,歸途中在電車上隨性的交談……我坦誠地講述了一切。


    「……然後,看到茶會室的燈還亮著,我就去了那裏。之後發生的事情你都知道了……聽到窗外傳來吵鬧聲,於是回到了宿舍,得知了悲劇的發生。」


    按照順序講到這裏,可以看出我和明未都確實沒有時間去作案。從我與茜分開到騷動發生之間隻有不到三十分鍾,所以最合理的解釋就是茜在回去的途中遇到了其他人吧。


    雖然茜的死亡謠言曾令我驚慌失措,但既然知道她還活著,那麽隻要之後問問她就行了。


    「嗯。」


    聽我說完這些,明未點了點頭,停頓了一下,然後再一次點了點頭。


    「名偵探將所有人召集到一起,露出了盡在掌握般的笑容。」


    「不要裝模作樣了。」


    根本就沒有人被召集起來,你也不是什麽名偵探吧。


    坐在搖椅上的時候,明未確實有那麽幾分神似,但躺在床上的時候,她就僅僅是個平常的少女罷了。因為沒有綁著頭發,所以一頭白發營造的詭異氣氛也削減了將近一半。


    隻見明未不知為何顯得有些害羞。


    「小的時候,成為搖椅偵探可是我的夢想呢。」


    「……真的?」


    「嗯,颯爽地登場,颯爽地解決事件,無論麵對多麽莫名其妙的懸案都從不言敗,就像是將和平帶給人間的使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從來


    不會感到困惑和迷茫,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會颯爽登場的偵探,已經算不上搖椅偵探了吧。」


    會跑到現場去的一般都是偵探的助手而已,偵探本人隻要在家坐在搖椅上抽煙鬥等著就行了。即使不親自去犯罪現場,也能夠推理出事件的全貌,這就是搖椅偵探的特征。


    這樣說來,七裏浜明未也許確實適合成為搖椅偵探。並不是因為她坐著搖椅,而是因為她被關在江之島女子學院這座牢籠中,無法親自前往事故現場。


    當然,比起偵探,她或許更適合擔當壞人的角色。


    「推落,摔落,跳落——為什麽人總會遇到這樣的事呢?」


    「……不過,茜被推落的地方不是樓頂,也沒有窗戶。」


    「並不僅僅局限於物理的層麵上。過去我也和茜說過類似的話呢,人活在世上,想要避免墜落,真的很難。就像是在軌道上踱步一樣,有時候會被人推落,有時候會自己不小心腳下一滑摔落,也有時候——會因為走得累了,自己跳下來。」


    「他殺、意外、自殺?」


    「正是如此……當然也不止如此。」


    明未說著聳了聳肩,她的話語中,漸漸多了些平時的開朗。


    就像我會覺得混亂和焦慮一樣,明未也多多少少喪失了冷靜,而現在終於開始找回了狀態吧——就像是戴著假麵一樣的輕佻態度。


    雖說,假麵隻不過是假麵而已。


    即使如此,也讓人無法欣然接受。如果是平時的話,麵對明未這種若無其事的態度,我還能夠淡然處之,可今天卻覺得格外不爽。看來我還是沒有完全恢複冷靜吧。


    「人有可能被推落,有可能不小心摔落,也有可能自己跳落。即使如此,人們仍然不肯停下腳步,而是繼續朝前走,你說這是為什麽?」


    「即使停下腳步,該墜落的時候還是會墜落。」


    「沒錯,所以人的一生,終究隻是為了走到墜落的那一刻而已。」


    說罷,明未裝模作樣地長歎了一口氣,像是在控訴人生的艱苦。


    再這麽說下去隻會越扯越遠,所以察覺到苗頭不對,我絕對馬上矯正話題。就算揪出犯人並沒有什麽意義,我們應該也有其它可以做的事情。


    「……比起那個,我們應該去探望茜才對。既然我們都覺得自己有責任,那麽這就是我們目前最起碼應該做的事。」


    這是我能想出的最正常……不,甚至可謂是絕佳的建議了。不僅僅是因為隻要茜一張口就能弄清楚犯人是誰,更是因為對於受傷的親近之人,探望和慰問是理所應當的禮儀。


    雖然之前,就連死去之人的葬禮,我都沒有參加。


    但對於性命無礙的室友,如果有機會的話,我當然希望能夠去看看她。


    但是聽了我的提議,明未的回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我不去。」


    「不去……?你怎麽能……」


    她語氣果斷,猶如切金斷石,簡直沒有任何置喙的餘地。


    明未瞪視著我,從她的眼中可以感受到無論如何都決不讓步的強烈意誌。


    「不去,我絕對不到學校外麵去。」


    「……你明白嗎,茜可是被人推落,受了重傷啊。」


    本已消失的憤怒,就像黎明的光芒一樣,被再度點燃。


    她已經承認了自己負有責任,我也能看出她埋在心中的自責之意。可是,為什麽依然能夠如此堅決地說出『不去』呢?我實在是無法理解。


    她究竟要任性到什麽地步。


    我為此而感到憤怒。


    但是還沒來得及發火,她卻搶先開了口。


    「對我而言,離開學校就和被人推落是一樣的。從江之島女子學院這堵高高的圍牆頂端,麵朝外側被推落,最終隻會摔扁在地麵上。」


    「可是再過一年,就會被強行趕出牆外了吧?」


    「是啊,所以——我才會對未來感到無比恐懼。隻要一步一步走下去,墜落的一天就一定會到來,簡直就像是待宰的羔羊。所以才會嚇得我連頭發都白了啊。雖然很對不起茜,但是刻子,可以拜托你自己一個人去看她嗎?」


    「你簡直……!就是因為你這種自顧自的態度,才會害得茜遭受飛來橫禍,難道你不明白嗎?」


    已經不能再忍受了,因為能夠感覺到她所說的話全部出自真心,所以我已經難掩怒火。


    外麵很可怕——對她的說辭,我並非不能理解。從小在江之島女子學院成長至今的明未,並非是為了開玩笑或捉弄我,而是真的對外麵的世界感到恐懼。在校期間一直如此,對於畢業離校的日子,更是害怕得不得了吧。


    這種恐懼,即使成為殺人的動機,也絕不奇怪。


    但是……


    即使明白如此,我也還是怒不可遏。並非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對我友好相待的茜。而且,也是為了擔心著茜的明未。


    我激動地對她叫嚷了起來。


    「別解釋了!你也說了茜對你而言是很重要的人吧!?難道這還不能成為支持你向外踏出一步的理由嗎!?」


    說完,我就打算把明未從床上拽下來。並非比喻,我已經做好了準備,哪怕是動粗,也要把明未拉到醫院去。


    就算一個人做不到,隻要有人陪著,或許就可以戰勝自己的恐懼。


    一定要把明未帶到茜的身邊去。


    但是。


    「等等,刻子……別……!」


    「——明未,你……」


    沒堅持多久,我就鬆開了拉著她的手。在到達醫院之前絕不放手的覺悟,也在現實麵前瞬間就已煙消雲散。


    明未被我從床上拉下來,披在下半身的毛毯也被掀開,看到藏在毛毯下麵的東西,我立刻就愣住了。當然,不是裸體,也不是什麽嚇人的內褲。並不是出於任何怪異的原因。


    七裏浜明未的雙腿,裹著厚厚的石膏。


    ——難道說?


    一個可怕的疑問浮現在我的腦海中。


    會不會就像茜遭遇的事情一樣,連明未都——


    「不對,事情並不像你想象的那樣。我沒有遭受過任何人的威脅,這和茜的事情沒有任何關係。」


    明未似乎從神情中猜到了我的想法,連忙做出了解釋。她無法靠裹著石膏的雙腿站起身來,隻能靠雙臂的力量爬回床上去。


    這時,我才回想起來。


    在茶會室時,明未為什麽一直都用毛毯蓋著下半身,不讓人看到她的雙腿,為什麽在各種奇怪的物品中混有拐杖,為什麽在上課的時間明未依然會出現在茶會室裏。


    拜托茜代替她陪我一起去橫浜,不僅僅是因為害怕踏出校園,也是因為沒有能夠行走的手段,不是嗎?


    看著明未苦澀的笑容,我的憤怒又一次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是因為受傷才不用上課的嗎?」


    「不,那純粹隻是翹課罷了。本來傷好到現在的程度,就應該去上課才行。」


    「好到這個程度——那就是說,你當時受的傷比我看到的還要嚴重?」


    聽了我的問題,明未像是被人戳到了痛處一樣吃了一驚。


    「好精彩的誘導性審問啊,簡直像名偵探一樣……我這隻是舊傷而已,你不用在意。總之就是因為這樣,我走不了太遠的路,就隻能請你替我去了。」


    我點了點頭,然後轉過身去。


    就算繼續說下去,也隻會再吵起架來而已。現在我們必須與彼此保持距離,花些時間冷靜一下頭腦。


    我和明未,現在都算不上冷靜。


    隻要聽到茜的聲音,或許就能


    有所好轉吧。


    我一邊想,一邊打開了寢室的門。剛要出去,身後傳來了明未的聲音。


    「如果茜真的死了,你會怎麽做呢?」


    「…………我不知道。」


    對這個問題,我隻能如此回答。


    明未的話,像是說給我聽,又像是在質問自己。


    如果,假如茜真的死了,明未又會怎麽做呢?


    雖然產生了這種疑問,但我並沒有說出口,而是徑直離開了明未的寢室。


    2


    結果,當天還是沒有去醫院。


    去教研室找老師商量後,得到的結果是才過了一天,還不能見人。不過老師也表示等茜的身體狀況穩定下來,能夠接受探望的時候,一定會轉告我。


    在那之後,我回到寢室就躺在了床上。星期日不用上課,又全身無力懶得去食堂,為了彌補一夜未眠帶來的困倦,本想好好睡一覺,但明明一直處於一直昏沉的狀態下,卻始終就是睡不著。


    一閉上眼,就覺得這間寢室過於寬敞。


    並未缺少什麽東西,也沒有增加麵積,僅僅是沒有了茜這位室友的存在,原本狹窄的寢室竟然就會顯得這樣空蕩蕩的。置身其中,對茜的思念始終無法停止,完全無法入睡。


    也許可以像明未那樣去茶會室打發時間。雖然就算我求她,她應該也不會把搖椅借給我,但是那裏還有擺滿了布偶的沙發,躺在那上麵應該就可以睡覺了。


    如果身處無人的環境下,大腦總是會去思考一些得不出結論的問題,就像是漩渦一樣,被越卷越深。


    茶會部。在那裏,不需要遵守什麽規矩,也不需要做任何事,就算無所事事,也不會被指責。遇到今天這樣的情況,我終於認識到了茶會部的可貴之處。


    「……明未會不會也像我一樣寢食難安呢……」


    對我這句低語,自然是無人理睬。


    就這樣躺在床上無所事事地虛度著時光。到了午後,宿管來告訴我去教研室一趟。我還以為是茜醒過來了,結果到了才發現是警察來打聽情況的。


    我表現得相當誠實,但並沒有像對明未那樣言無不盡。我隻說因為自己一個人回到之前的學校會有些心虛,所以才拜托茜與我同行而已,並沒有提到瑞穗愛理的名字。說完這些就結束了,警方似乎並沒有覺得我有什麽嫌疑,而隻是按規矩辦事罷了。


    畢竟隻要問一問茜本人,事情就能夠解決了——他們同樣很清楚這一點。


    離開教研室後,我本打算去茶會室,但雙腳卻徑直返回了寢室。看來我一定是精神疲勞到了一定程度,下意識地不想和明未見麵吧。


    所以我隻好認命,躺在床上,閉上眼睛,像是擱淺的鹹魚等待死亡一樣,盼著睡魔前來剝奪我的意識。最終,就這樣僵持到了深夜才終於睡著。


    ……就這樣,我開始了沒有茜的日常生活。


    明明早就習慣了一個人的生活,如今卻覺得寂寞難耐,總覺得缺少了什麽。一旦體會過與人相伴的快樂,難道就無法再恢複常態了嗎?


    回想起來,隻要茜在寢室裏,就總是會找些話題來主動和我聊天。其中大多數都是些沒有營養的閑話而已,但就算是這樣,她對我的關照仍然令我十分開心。多虧有茜的存在,我才能夠適應江之島女子學院的生活。


    因為,我沒有勇氣主動與她交談。


    現在茜不在身邊,我在宿舍裏就失去了傾訴對象,而在教室裏還是和過去一樣和所有同學都沒有接觸。在沉默中孤身一人靜待日子過去,這就是目前生活中的全部內容。


    這一切本應該都習慣了才對,當初的我以為,這就是我所應得的生活方式。


    從沒有想到,這種生活竟然會是如此孤獨。


    「……明未竟然不在這裏,還真是少見。」


    所以,就算不太方便與明未見麵,我還是忍不住去了茶會室。或許這也是必然的結果吧。


    但推開門後,屋裏隻看到雪乃和春流兩個人。雪乃還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讀著書,春流則是坐在沙發上,懷裏抱著一個熊貓布偶。雪乃一如既往地對我視而不見,倒是春流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衝著我轉過頭來。


    「前輩也偶爾不會來這裏呢。好無聊啊~」


    「你可以和雪乃玩啊。」


    「春流也不是不和小雪玩啦,但還是前輩最好嘛!」


    簡直像個撒嬌的小孩子一樣,臉上並不像平時那樣帶著無憂無慮的笑容。高大的春流在心情不好的時候有點可怕,好像一頭一旦有人接近就一口把對方胳膊咬掉的野獸。


    我放棄了與春流交談,而將視線轉向雪乃的方向。她看似和平常一樣在專心讀書,但實際上隻是裝樣子而已。仔細觀察就發現,她翻頁的動作比平時要粗野得多,視線也在書頁上四處飄忽不定。從旁一看就清楚,書的內容根本就沒往她腦子裏去。


    沒有明未的茶會室。難掩焦躁的雪乃。無所事事,沒有笑容的春流。


    ……這究竟是什麽情況?


    明未想要創造的那個『能夠包容一切的棲身之處』已經不成樣子,所剩的隻有一副殘骸。平和的氣氛蕩然無存,現在的茶會室,就像教室一樣讓人坐立不安。


    ——沒有目標,沒有動靜,但依然可以曠日持久地存續下去的茶會部。


    如今,這樣的理想已經難以為繼。不,也許隻是因為明未一直都努力地粉飾著它的外表,才讓我誤以為它至今為止都是存在的,但其實內部早就已經腐蝕凋敗,徒具軀殼了。


    「——你看什麽看啊,真令人不悅。」


    注意到我的視線後,雪乃抬起頭來,對我怒目而視。她的眼神之中充滿了敵視,正如我們第一次見麵時那樣。


    最近稍有緩和的態度,現在反而變得更加險惡。語氣已經不僅僅是咄咄逼人,而更像是刮骨削肉的唇槍舌劍。


    遇到這種無話可答的問題,我隻能保持沉默。於是她更加地不依不饒起來。


    「像個電線杆一樣杵在那裏真是令人不悅,你回去行嗎。」


    咦?


    她這句逐客令,讓我不由得有點在意。


    對於雪乃的惡意,我早已司空見慣。我覺得奇怪的是,她的這句話與當初來到茶會部時對我的態度是不一樣的。


    那個時候雪乃對我的態度是,喜歡留在這裏就留著好了。但是現在,她表現出的是硬生生的拒絕。具體來講就是:這間茶會室裏沒有你的位置,快滾吧。


    這與茶會部可以接納一切的信條完全相違。


    我能夠理解。雪乃原本就對他人的敵意和環境的變化具有比一般人更勝一籌的敏感,所以一定是宿舍裏發生的事件給她帶來了危機感吧。如今不僅是宿舍,整座學校都籠罩著一股不安的空氣。原本和平的茶會室,現在也變成了氣氛緊張的地方。


    因為無法適應這樣的劇變,所以才會把不安的情緒發泄到我這個新人身上。


    這些我都能理解。


    明明都能理解,但是卻無法一笑置之。那是因為,我自己也並非處在安定的狀態之下。


    「與其說是不愉快,更像是心情不好的樣子。你到底在急些什麽?」


    對於雪乃的話,其實隻要當做沒聽見就好了,因為她隻是通過對他人的敵視來尋求自身的心靈平靜罷了——雖然早就看穿了這一點,也明知道我說的話會進一步激怒她,可我還是沒能堅守住沉默。


    不出所料,雪乃立刻就炸開了鍋。隻見她野蠻地將書摔到桌上,踢開椅子,站起身來惡狠狠地瞪視著我,並大聲吼道:


    「這全都是你的錯!你難道沒自覺嗎!?」


    「怎麽就


    成我的錯了?」


    「如果你不來的話,我們明明還可以相處得很好的。明未前輩還是會對我那樣溫柔,和田塚前輩也不會遇到那種可怕的事!自從你轉學過來,一切都變得不對勁了!!」


    她的眼中充滿了憤怒,就像是要把所有的罪責都灼刻到我的身上。


    大概,雪乃眼中的我也是一樣充滿了憤怒吧。


    那麽,為什麽我會覺得憤怒呢?


    答案很明顯:因為我覺得將茜從樓梯推落的凶手,就在她們兩人之中。


    我覺得很後悔,今天本不應該來茶會室的。其實我早就考慮到了她們兩人就是凶手這一可能性,隻是至今為止都不願意去想而已。既然雙方都處在不穩定的精神狀態下,那麽一旦見麵,當然就會發展為現在的情形。


    畢竟我不是個八麵玲瓏的交際花,要我和有可能傷害了茜的人在一起一團和氣地喝茶,我怎麽可能做得到呢。


    「相處得很好?我看隻有你一個人是這麽認為的吧?」


    「你、你說什麽……?!」


    她一定沒有想到會聽到這麽一個針鋒相對的回答吧。隻見雪乃立刻瞠目結舌,雙頰羞得通紅。


    在茶會室外,大家都當她是個不存在的人,貫徹無視的原則。而在茶會室內,又會被我們無條件地肯定一切。


    所以,她一定無法適應。


    ——與人正麵交流,甚至爭吵。


    因為我也是這樣的人,所以猜得出她此刻的感受。


    過去明未曾經說過,不擅長與彼此接觸的人,一旦互相針對,很有可能立刻對彼此造成致命傷。


    現在,這句話得到了證實。


    我確確實實,說出了一句足以傷害雪乃的話語。


    「再說,明未也根本就沒有溫柔地對待你。」


    有些時候,真相往往就是最致命的武器。


    既然具有殺傷力,那麽就說明雪乃自己也早已隱隱有所察覺。是的,明未對她傾注的情感,絕不是溫柔。即使如此,卻一直對此視而不見,貪戀於一時的舒心與安逸,享受著這種被愛著的假象。


    我的話語,不差分毫,正中雪乃的要害。


    「你這賤人……!!」


    事態一觸即發。雪乃立刻朝我衝了過來,並高高地揮起了右臂。這是個似曾相識的動作。石上雪乃表達敵意的方式並不僅限於言語,更不會吝惜訴諸暴力。在她心中的法則上,一定如此記述著:


    惡人挨打是理所當然的。


    對雪乃而言,我無疑正是擾亂江之島女子學院秩序的惡人,是給茶會部帶來動蕩和危機的外敵。


    但是。


    這些都並非我的錯——對這一點,我心知肚明。


    「你以為我會善良到給你白打兩次嗎?」


    說罷,我伸手抓住了雪乃揮在半空中的右臂。


    要做到這一點十分輕鬆。身材矮小的雪乃原本就沒有什麽力氣,而且也並不擅長使用暴力。她隻懂得單方麵施暴,卻未曾經曆過你來我往的交鋒。


    所以,雪乃轉眼之間就變得狼狽不堪。


    「……放開我。」


    「不放。你先告訴我,怎麽就成我的錯了?你到底什麽意思?」


    我一邊在手掌上施加力氣,一邊詰問雪乃。我想要在更近的距離凝視她的雙眼,以此給她施加壓力,但是她卻馬上就扭開了臉。原本羞紅的臉,現在已經顯得愈發鐵青。額頭上冒出的冷汗,應該不僅僅是因為手腕被我捏住,所以覺得痛而已吧。


    明明總是會積極地去攻擊和傷害他人,但是卻不懂得如何應對他人的攻擊和傷害。正是因為不想遭到攻擊,所以才搶先攻擊他人。


    既具有攻擊性——又脆弱得不堪一擊。


    「我不喜歡被人碰到。」


    「明未不是碰過你了嗎?」


    「因為明未前輩是我的同伴。」


    雪乃的聲音瑟瑟發抖,簡直令人心生憐憫。看著她這副如泣如訴的模樣,我的怒氣開始從她身上漸漸地向明未轉移。


    明明不喜歡她,為什麽又要寵愛她呢?


    正因為受到了明未的寵愛,雪乃才會變得如此不辨是非啊——雖然我並沒有說出這番話的立場。


    「但是你不是我的同伴,都是你……全都是你的錯啊,為什麽你就不明白呢!?如果沒有你的話,我就……我們就……!!」


    她的聲音已漸漸顯得悲慟。


    眼淚從她的臉頰滑落而下。


    即使如此,我仍然不打算放開她的手——所以,我之所以會放開雪乃的手,並非出自我自身的意願。


    「這、可、不、行、哦~」


    下一個瞬間,從旁邊飛過來的熊貓布偶將我轟飛了出去。從全身承受的衝擊力中,可以感受到一種毫無遲疑的,充滿了殺意的能量。耳邊傳來桌椅倒地的聲音,我也隨之摔倒在地上。


    而就在我強忍著疼痛,抬起頭來的時候。


    隻看到春流像是一頭猛獸一樣向我衝了過來。


    「怎麽可以把小雪弄哭呢?原來刻子根本不是大家的朋友啊。」


    當我想要爬起身的時候,已經太遲了。衝到我麵前的春流順勢抬起腿來,將我重新踹翻在地。原本身體素質就相差很遠,春流又絲毫沒有手下留情的意思。


    就像是小孩子對其他的小孩子施暴一樣,下手沒輕沒重。


    這樣的事情如果發生在人高馬大的春流身上,那簡直是太可怕了。這一擊令我疼得喘不過氣,求生的本能要我趕緊逃走,但是在那之前,春流就已經騎到了我的身上。


    俯視著我的春流,臉上沒有絲毫笑意。


    她的眼神似曾相識——一雙冷冰冰的,根本不把人當成人來看待的眼睛。


    「春流雖然弄不清那些複雜的事情,但總之就是討厭你。」


    說著,毫不猶豫地揮下了拳頭。


    我下意識地伸臂去擋,結果遭受重拳的手腕立刻在劇痛之下開始麻痹。開什麽玩笑啊,我也從來沒跟人打過架好嗎。雖然沒有雪乃那麽脆弱,但也是扛不住春流這樣的狂戰士的啊。


    ——要被殺了!


    真正的恐怖感湧入了腦海。


    春流麵無表情地揮下了第二拳,而我拚了命再次擋了下來。疼死了,胳膊疼死了啊,第三拳真的要撐不住了。視線的餘光裏,雪乃在角落裏哭哭啼啼,根本不打算阻止春流。


    就算想逃,我的身體也被春流的體重壓得無法動彈。轉瞬之間,春流的第三拳又朝著我砸了下來——


    「也該住手了吧。」


    千鈞一發之際,第四個人的聲音阻止了這要命的一擊。


    我,雪乃和春流,同時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


    茶會室的門口,七裏浜明未正站在那裏。


    穿著平素的製服,拄著拐杖。雙腿和當時在宿舍裏看到的一樣,裹著一層石膏。她輕輕瞥了一眼我們三個,然後說:


    「不好意思,可以讓讓路嗎,我這邊行動怪不方便的。」


    明未做出一副舉步維艱的樣子,慢悠悠地走了過來。咯嗒、咯嗒,拐杖的脆響回響在一片死寂的茶會室裏。見她這若無其事的態度,我們三人都無言以對,雪乃甚至都不再繼續流眼淚了。


    明未沒有對我們再說什麽,而是自顧自地坐在了搖椅上。她麵前的桌子還躺在地上,但她也並不打算將其扶起來,而是將毛毯鋪在了腿上,然後晃動著搖椅,用閑聊一樣輕鬆的語氣說道:


    「不繼續了嗎?把對方打死,你們是不是就滿意了?」


    字裏行間,充滿了失望與蔑視。


    這樣的態度,同樣與『接受一切』的信


    條相去甚遠。


    「……真令人不悅。」


    第一個作出反應的人是雪乃。她用袖子擦了擦眼淚,然後轉身就走,頭都不回。沒過多久,腳步聲就消失在了遠處。


    真不知道她這句『真令人不悅』是指什麽呢。


    「啊,等等嘛,小雪——」


    緊接著,春流也丟下我跑了出去。那樣子完全看不出是上一秒還把我按在地上揍的人。雖然沒指望她把我扶起來,但是那絲毫沒有罪惡感的態度,實在是讓人想好好發一番牢騷。


    但是我還沒來得及張口,春流就也離開了茶會室。至少也該把門關上吧——我隻好自嘲般地在心中耍起了黑色幽默。


    然後,就隻剩下了我們兩個人。


    「…………」


    我默不作聲地爬起身來,扶起倒了一地的桌椅。被揍了兩拳的胳膊傳來陣陣刺痛,但願不要腫起來就好。


    明未毫無幫忙的意思,而隻是看著我做完了這些事。


    「你也要回去了嗎?」


    「我睡一覺,天暗了記得叫醒我。」


    我已經什麽都不願意考慮了。


    空無一人的寢室,回去了也沒有意義。我隨手把擺在沙發上的布偶全都扒到地上,然後躺了下來。雖然知道這樣很不成體統,但現在已經顧不上這些了,再說,也沒人會跑到這裏來批評我。


    明未歎了一口氣,晃著搖椅,再也沒說話。


    我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出雪乃的眼淚,對我拳腳相向時春流的眼神,以及不再露出一副輕浮笑容的明未。


    安逸的樂園,包容一切的棲身之處,如今已經不複存在。


    我不禁開始想,離開這裏之後,雪乃和春流都會去哪裏呢。


    3


    鐮倉第一醫院距離江之島女子學院並不算遠,隻需要朝車站對麵步行一段路就可以抵達。


    第一眼見到鐮倉第一醫院,感覺這裏是個很熱鬧的地方。不過並不是因為富有生機,而僅僅是由於人多罷了。不過現在正處於星期六上午,大概這些患者都是趕著休息日來求診的吧。


    同樣是與外界隔離的空間,但這裏與江之島女子學院的氛圍完全不同。大概是因為學校裏隻有年齡相仿的女孩子,而這裏聚集著不同性別與年齡的人吧。


    穿過人來人往的門診部,來到住院部後,氣氛也發生了改變,但仍然與江之島女子學院的閉塞感有所差別。


    空氣中充斥著藥水的味道,和人的氣息。


    我穿行其中,前往茜入住的病房。那是一件普普通通的六人共用病房。頭部和胳膊上都纏著繃帶的茜一看到我,就露出了明媚的笑容。


    見到那張熟悉的笑臉,我也稍稍鬆了口氣。本來,我已經做好了一露麵就被臭罵一頓的打算。


    我走到茜的床邊,將手中的水果籃遞了過去。


    「對此遭遇我實在是——」


    「哎呀,不要說那種見外的喪氣話啦。我很快就能出院的,你還特地來探望我,真是謝謝啦。」


    茜傻兮兮地笑了起來,接過了水果並放在了床邊的櫃子上。除了水果之外那裏還擺著花籃。茜的探望禁令是在工作日裏解除的,應該是有校外的人先來過了吧。對茜這種善於交際的人來說,這也沒什麽好奇怪的。


    之所以等到休息日才來見她,不僅僅是因為有課要上,也是因為我有些害怕見到她的臉。但是如今看到茜這副開心的表情,不禁覺得能夠提起勇氣真的是太好了。


    「你沒什麽事就好。」


    「因為傷到了頭部,所以接受了嚴格的檢查,但是貌似沒受什麽內傷的樣子,隻是磕破了皮流了點血。還有就是常用手摔壞了有些不方便而已。」


    她一邊說一邊抬起裹著石膏的右臂給我看。


    ……即使如此,我也看不到石膏裏麵是怎樣的狀況啊。說是摔壞了,具體究竟是扭傷,還是骨折,還是別的什麽呢?


    無論如何,我都再一次放下心來。雖然受了傷,但至少茜依然是一副精氣十足的樣子。就算聽老師說過茜的狀況,但不親眼見到還是無法平靜下來。


    肩上的壓力終於減輕了。


    比起長歎一口氣的我,茜這個當事人倒顯得開朗多了。


    「似乎有人說我被殺了?當時的情況真有那麽嚴重嗎?我會不會成為校園七大不可思議之一啊?」


    「……也許會吧。」


    警察進行現場勘查的痕跡依然保留在那裏。地板上清晰地殘留著血跡,就算有人打掃過,估計也很難徹底洗幹淨。最重要的是,夜裏發生在宿舍裏的事故——這一特征可是十分迎合大眾的口味。


    這麽一來,雖說二年級的學生們還算是對事實有所了解,但是在低年級學生的眼中,那已經完全是一起神秘殺人事件了。


    聽了我這番話,茜饒有興趣地笑了起來。


    「難道你去一年級打聽情報了?」


    「怎麽可能呢,我隻是在食堂裏聽人說的而已。」


    不過沒有茜在身邊,我在食堂這種地方實在是如坐針氈,所以也隻去過一次而已。我本來就食量很小,最近都是去小賣店買東西回寢室去吃的。


    沒有茜的寢室,顯得太靜太寬敞。


    明明我們相處的時間根本不算長,卻會產生這種感覺,真是不可思議。


    「俗話說,謠言難過月,過月無人傳。但我可不打算在醫院裏躺一個月,隻要我回到學校,謠言也就不攻自破了。而且……」


    說到這裏,茜停頓了一下。


    「到那時,犯人應該也抓住了。」


    用事不關己般的語氣說道。


    沒錯。


    犯人。既然是人為的事件,那麽就存在犯人。這次不會被當做意外事故草草處理,也並非自殺,而是如假包換的傷人事件。


    雖說隻是樓梯,但如果傷到要害,依然會危及生命。


    目前還不知道推落茜的人究竟是誰,找不到目擊者,也沒有發現擁有明顯犯罪動機的學生。但凶手十有八九是住在宿舍裏的學生,大家對此都心知肚明,校方甚至貼出了『請勿互相猜忌』的布告。


    至於身為受害者的茜,在接受警方詢問時,似乎表示沒有看到犯人的臉,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被人推落。


    但是。


    隻有我很清楚。


    茜被人從樓梯推落的原因,就在我身上。


    所以。


    「……………………」


    我不由得緊緊地握住了拳頭。這件事必須要告訴茜才行,都是因為我,茜才會被人襲擊的,而自己也是因此才會來醫院探望她的。哪怕茜不會原諒我,或者根本就不放在心上,我也必須要道歉才行。


    一切都是我的錯。


    茜隻是被我連累了而已。


    我下定決心,撬開了自己的嘴——


    「我都告訴你啦,這種見外的喪氣話就不要說了。」


    但是還沒等我說話,茜就抬起左手,直接堵住了我的嘴。


    她不準備讓我繼續說下去。


    那雙凝視著我的眼睛中,閃爍著堅定不移的信念,不允許任何人否定。茜不僅明白我打算說什麽,還在此基礎上,阻止了我的坦白。


    這令我十分困惑。


    但是,茜卻對我的疑惑一笑置之。


    「你一定很好奇我為什麽會知道吧。瞧瞧你的臉色,哪有人會帶著這麽一副心事重重的神情來探病的啊?又不是來跟我生離死別的。」


    一邊笑著,茜一邊將堵在我嘴上的手移開,用兩根手指鉗住了我的臉頰用力拉扯。話雖如此,但她隻用了很小的力氣,一點都不覺得疼,隻讓我感覺到茜的手


    指真的十分纖細。


    茜用真摯的眼神直視著麵無表情的我,然後說:


    「我很清楚你在想什麽,但是,那麽想是不對的。你根本不需要為這件事感到自責。」


    這是一種不容置喙的口吻。


    她話語和眼神中的力量,讓我沒辦法提出質疑。因為她銳利的目光之中不存在迷茫,說出的話也顯得無懈可擊。


    茜看穿了一切。


    她知道我想要告訴她什麽。


    也知道我認為責任都在我身上。


    ——茜一定是被人錯認為是我,才被人從樓梯上推落。


    對於我的這一推斷,茜也早就有所察覺。


    察覺之後,卻還是堅決地提醒我『這不是你的錯』。


    「是什麽造成了這一切?究竟該由誰來負責?這些都由我來決定。我可不允許你擅自把責任擔在自己身上。就算刻子堅持認為是自己的錯,我也會原諒你的。所以,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


    「但是……」


    「沒有什麽但是,決定權在我手上。如果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的話,那你也隻能裝出一副負有責任的樣子了。」


    ——隻不過,那僅僅是你的加害妄想而已。


    雖然沒有說到這個份上,但茜的眼中明顯地表達出了這樣的意思。這源自於她不肯將責任強加給他人的寬廣胸懷。如果願意的話,她完全可以狠狠地責備我,沒人會有異議。但是,她卻沒有選擇那麽做。


    這樣的心境,令我感到欽羨。


    換成是我的話,絕對不可能做到像她那樣爽快地原諒別人。


    「……我明白了。」


    所以,我唯一能夠做到的事,就隻有點頭同意而已。


    見狀,茜終於露出了笑容,她明朗的神情驅除了堆積在我們之間的沉重空氣。


    「話說回來,明未果然還是沒來啊,我還以為有刻子跟著的話,她也許會來看我呢。」


    雖然很感謝茜主動提出新的話題,但是我還是不由得鎖起了眉頭。


    因為這依然不是什麽有趣的話題。


    沒有辦法,我隻好強壓心中的怒火。


    「我也已經苦口婆心地勸她來看你了,但是她不知怎的就是不肯來。明明內心其實很擔心你的,而且雖然腿上有傷,但也並非完全無法走路啊……」


    「……你聽說她受傷的事了?」


    明明隻打算當做閑聊的資本而已。


    但是,茜的回應卻顯得格外沉重而嚴肅。


    比起自己遭到襲擊的事情,她似乎對這件事更加認真謹慎。不知道為什麽會有這麽大的區別,害得我一時不知所措。


    「嗯?是啊……」


    「知道了多少?」


    「也沒多少……隻聽她說是舊傷,還有和茜遇到的事情沒有關係。」


    「舊傷……她是這麽說的嗎。」


    茜一邊發出歎息,一邊小聲念叨著。


    對『舊傷』這一說法不置可否,隻擺出了一副微妙的神情。並不像是在責怪明未,而更像是對某種無可奈何,難以改變的事情感到疲於應對。


    既然能夠做出這樣的表情,就說明茜一定了解詳情。


    「茜,你知道她受的傷是怎麽回事,對嗎?」


    「嗯……知道是知道,但不知道該不該說出來。我覺得這件事應該讓她自己講給你聽才行。但如果真的和這件事沒有關係的話,她大概會堅決保持沉默的吧。」


    但緊接著,茜又壓低音量,像是在說給自己聽一樣補充道:


    「不過那家夥是個大騙子,所以當然不會是毫無關係吧……」


    這就相當於是說,這兩件事之間肯定有所聯係。


    我當然也沒蠢到真的相信兩者之間毫無瓜葛的程度。想想看,她在茶會室裏一直都用毛毯蓋住雙腿,很明顯是為了掩蓋腿上的石膏。明未是故意在隱瞞腿上的傷,從一開始……從我轉學來到這裏之前,一直都是這麽做的。如果僅僅是因為受了重傷的話,未免也太大費周章了,完全就是在告訴你,這裏藏著某種秘密。


    但是,這件事確實不應該讓茜來解釋。


    「好吧,我直接去逼她講給我聽。」


    「嗯,就這麽辦吧。」


    說著,茜笑了起來。


    既像是發自內心的喜悅,也像是對我的鼓勵。


    「但是,你也不要怪她,明未那家夥真的很害怕到外麵來。受傷的時候雖然不得不離開了學校,但是看上去,比起腿上受的傷,還是身處校外的醫院中更讓她感到痛苦。在外麵的時候,她好像連覺都睡不好呢,最後等不及痊愈就出院了。如果這樣她也肯來探望我的話,真的要嚇死我了。還是等我出院了主動去找她吧,估計她現在也很沮喪吧。」


    「這樣就行了嗎?」


    雖然不知該不該問,但我還是問了出來。


    因為對此,我一直都十分在意。畢竟正是因為這件事,我才會和明未吵了一架,並且發現了她腿上的傷。


    明未與茜之間的關係,真的很難以捉摸。


    明明是除了茶會部成員之外,唯一能夠融洽相處的人,卻在對方受傷的時候都不肯前來探望,未免也太無情了吧。


    當時之所以沒有繼續追究下去,也隻是因為我畢竟是局外人,不應該對她們之間的事情多加幹預。但是現在看來,不僅是明未,就連茜都對這件事相當看得開,這實在是令我感到意外。


    茜聽了我的問題,輕輕聳了聳肩。


    「因為我知道她就是那樣的人嘛,不然我也不會到橫浜去了——啊,不對,其實我自己對橫浜也是蠻感興趣的,畢竟本來我就喜歡四處遊玩嘛。但是,或許她也正在煩惱,不知道該怎樣麵對我吧。」


    「嗯?」


    「因為在她看來,我是替她遭了罪嘛。所以我必須罵罵她,讓她不要胡思亂想才行。」


    「不對,你是代替我——」


    說到這裏,我突然注意到了。


    這就和剛才談到的話題是一樣的。


    因為茜陪我一起去了橫浜,所以才會被人推落。也是因此,我才會感到自責。


    同樣,因為拜托茜代替自己陪我一起去橫浜,所以茜才會被人推落——明未也在為此而感到自責。我們的想法,本質上沒有任何區別。


    所以,對我們的想法,茜都同樣無法認可。


    「就是你想的那樣。就像是刻子剛才說的一樣,明未肯定也抱有同樣的犯罪感吧。雖然客觀來講,全都是把我從樓梯上推落的那個人不好,但是你們會感到自責我也是能夠理解的……既然這樣,我隻要原諒你們就行了。」


    「這樣真的可以嗎?」


    「什麽可不可以的,原諒你們是理所當然的啊。」


    她毫不猶豫地回答道。


    我和明未長期以來為之煩惱不已的事情,就這樣被茜一筆勾銷了。不需要考慮,也不需要猶豫,對茜來說,這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能夠做到這一點,一定是因為茜是個堅強的人。


    ……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我和明未實在是太懦弱了。


    「不過,能夠說出這種話,也都是多虧我還活著啊。要是死了,就沒辦法原諒或者懲罰任何人了。」


    「不管你是否原諒我,我都很高興看到你還活著。」


    「我也很高興看到自己還活著哦。總而言之,就算我要報仇,也隻會針對那個把我推下樓梯的人而已。雖然不知道究竟是何方神聖,但不教訓那家夥一頓,我可咽不下這口氣。」


    「你沒有看到凶手嗎?」


    「嗯……宿舍裏太暗了,而且我也確實有些大意了。被推下


    去的瞬間就隻想著保護自己的要害部位了,沒時間去注意其它的事情。如果有看到的話,我早就告訴警察了哦。但是——」


    說到最後,她的神情突然變得嚴肅起來,聲音也壓得很低,就像是接下來要講的事情十分敏感,不想被其他人聽到一樣。


    「對於凶手的身份,明未那家夥大概已經有眉目了吧。」


    「怎麽會呢,她又不是真正的名偵探——」


    「當然沒有任何證據,而且也沒有十足的把握,但至少應該有眉目了才對。因為,那家夥大概已經預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了。」


    「————」


    預料?


    不會吧。不會吧。不會吧?


    這種事情怎麽可能預料得到。如果真的預料得到,那當然會對凶手的身份有所察覺了——不對,茜的這句話難道不就意味著,明未知道誰是犯人,也知道這人有可能做出怎樣的事……甚至知道犯人或許會犯下這次罪行?


    明明知道,卻沒有阻止。


    或者,也有可能是雖然知道,卻沒能阻止。無論如何,明未都沒有將此事對我透露分毫——如果透露了的話,我會怎麽做呢?


    也許至少會揍她一拳吧。


    因為……因為那就表示……


    原本被推落的人很有可能是我,而明未卻默許了這種事情的發生。明明預見了我被人從樓梯上推落的可能性,但卻沒有告訴我。


    不可思議的是,雖然很想揍她一拳,但是卻生不起氣來。因為我多多少少能夠理解,即使明未真的這麽做,那也一定是有什麽理由的。她並非對我有任何惡意,而是需要以此來達成其它的某種目的。


    真的不明白,七裏浜明未究竟在想些什麽。


    或者說,她究竟想要得到些什麽。


    「很矛盾對吧,如果早就預料到的話,那還沮喪個頭嘛,早知道會於心不忍的話,還不如早一點阻止犯人呢。說不定是嫌麻煩,或者是其它什麽奇怪的理由吧,真不愧是茶會部的代表啊。如果你揍她一拳的話,她一定會很開心的,所以還是別去管她比較好。」


    「……我姑且問一下,你覺得有可能是明未推你嗎?」


    「不可能的。」


    茜毫不猶豫地回答道。


    如果明未自己是犯人的話,那就不用去考慮什麽預料和眉目了。但是對我的這種想法,茜卻表現得似乎不值一哂。


    「雖然不可能,但是她一定會說『把茜從樓梯上推落的人就是我哦』之類的話吧。正是因為察覺到了危險,所以她才會發自內心地說出這種話。不過當然,我是不會認同她的看法的。」


    「…………」


    「雖然我還算蠻喜歡那個家夥,但我並不理解她,也並非她的同類,所以當然會對她的動機感到困惑不解,會對她拐彎抹角的思維方式感到無法接受。我隻知道對她而言,一定存在著某種理由,迫使她不得不以這樣的方式來生活。」


    這一點——我也能夠深深地領悟……深到刮骨錐心的程度。


    在別人眼中輕而易舉的事情,我就是做不到。


    在別人眼中不值得煩惱的事情,我就是會煩惱個不停。


    對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感到懊悔,陷入不安,變得膽怯。


    為什麽會這樣呢?


    和別人一樣,我也對這樣的自己感到難以理解。為什麽我就是做不好呢?為什麽我會是這樣的人呢?無論問多少次,都得不到答案。最終隻能繼續煩惱,繼續尋找出路。


    打從一開始就不曾感到煩惱的人,對我的這些困惑和糾結當然無法理解,也無法感同身受。


    可是,即使無法理解,無法感同身受,也清楚彼此並非同類,茜卻依然能夠說出『我喜歡這樣的人』。這就證明了,茜要比我堅強得多,也成熟得多。


    而這樣的茜,此時卻麵對著我,對我說出了這樣的話:


    「所以我想,能夠幫助明未的人,一定就隻有你一個人而已吧。」


    「幫助……?」


    這種說法真是即抽象,又令人感到不安。


    已經無藥可救的明未,究竟叫我怎麽幫她呢?我不禁臉上寫滿了困惑。


    但是,茜的眼神卻變得更加銳利而堅定。


    「不僅是明未,還有這次發生的所有事情。所有的真相和答案,應該都早就埋藏在刻子心裏了。接下來你隻需要選擇是去麵對,還是逃避。是原諒,還是不原諒……無論如何,這都是我做不到的事情。」


    「……我聽不懂,你到底在說些什麽?」


    我明白,茜說的大概都是些很重要的話。


    她一定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但是卻無法說出口,所以才用這種拐彎抹角的方式來尋求我的幫助。


    拜托我去幫助明未,解決發生在明未身邊的一係列事件。


    「等這些事情都解決之後,請你做明未的朋友吧。就像之前說過的那樣,不是性伴侶,不是戀人,不是敵人,也不是同伴,而僅僅是普普通通的朋友。要將她從難以擺脫的漩渦中解救出來,大概就隻有這一個方法了。」


    「……那我有一個條件。」


    「隻要我能做到的,隨便你講。」


    茜以真摯無比的神情點了點頭。


    看著她這個樣子,我腦中浮現了七裏浜明未的身影。她是茶會部的一員,承認自己並不喜歡雪乃和春流的同時,又告訴我茜是她除了茶會部成員之外唯一能夠親近的人,但是卻又無法判斷自己與茜究竟能否算是朋友,並為此而煩惱不安。


    那麽,明未和茜所說的話不是也沒有什麽區別嗎。


    在身為第三者的我看來,她們隻是沒能完整表達自己的心情罷了。


    所以才會誤解,所以才會錯過。


    那麽身為第三者,我就更要將隻有第三者才說得出口的話,和盤托出。


    「你也去做她的朋友吧。在我看來,你和明未早就已經是朋友了啊。」


    我想,這句話一定會推著她的後背,讓她向前邁出一步吧。隻不過這次,一步之外並非懸崖,而隻是一個怯於麵對友情的少女罷了。


    聽了我的話,茜先是有點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說的也對。等我出院了,就鼓起勇氣去告白好啦。去對她說,請做我的朋友吧——」


    然後,開心地笑了起來。


    4


    從醫院回到江之島女子學院的時候,天空中已經掛起了紅霞。


    黃昏來臨的時間正一天天地提前,不久後,真正的寒冬就會到來。太陽西垂之後,氣溫降得非常快,凍得我直打顫。今天比以往還要冷,說不定明天就會下起雪來。


    這麽說來,寒假也快要到了。等事情都解決,到了假期,就真的可以悠閑地一邊喝茶一邊等茜出院了。


    想到這些,我並沒有直接回寢室,而是走向了茶會室。不僅是因為沒有茜的寢室非常冷清,也是因為隻要去了茶會室,應該就能見到明未。


    不出所料,明未依然坐在搖椅上晃來晃去。明明已經沒有掩飾的必要了,但她腿上還是蓋著那條毛毯,也許這次真的隻是為了禦寒而已吧。雖然開著暖氣,但一開門就能感覺到冷空氣正不斷湧入室內。


    我並沒有坐在平時坐的位置上,而是穿過茶會室,走到明未身邊,將身體靠在了桌子上。


    現在的我,需要縮短彼此間的距離。


    「啊……你回來了?」


    「嗯……茜的身體沒什麽大礙,精神得很。」


    「那就太好了。」


    明未舒了一口氣。


    何必這樣滿懷焦慮地等我回來轉告呢,你自己直接去看她不是更好?雖


    然這樣想,但一再重複這個話題也沒有意義。既然她有苦衷,我還是不要追究了。


    而有關朋友的事情,我也沒有說。因為這應該等茜自己講出來才行——表麵上是這個理由,但實際上是因為,我自己還不知道究竟該怎麽辦。


    並不是茜拜托我和明未做朋友,我就能做得到的。


    如果真有那麽簡單,我也不會這麽多年來都孤零零地縮在教室的角落裏了。朋友不是想交就交得到的東西。


    要問我是不是討厭七裏浜明未的話,我可以斷然否定。如果問是不是喜歡她的話,我可能會不知該如何回答。要和她做朋友,我並不會有什麽意見,但關鍵問題是,我們究竟要怎樣才能成為朋友。


    性交可以使兩個人成為性伴侶,但不知究竟該做什麽,才能使兩個人成為朋友——明未也曾這樣說過。


    像我和明未這樣不開竅的人,想要有所改變依然需要時間。


    「……茜似乎沒有看到凶手。但是她說,七裏浜明未應該已經對凶手的身份有眉目了。」


    「確實有。」


    明未立刻就承認了。


    事情進展得太快,害得我的大腦都沒有跟上節奏。等我想好要如何應對的時候,明未就像是要搶占先機一樣繼續說道:


    「你也應該多多少少有所察覺了吧,就算沒有證據,無法確信,也沒辦法將嫌疑者的人數縮減到某一個人……」


    「…………」


    這樣的說法真是太卑鄙了。


    經她這麽一說,我就隻能啞口無言了。沒錯,我腦中確實浮現出了兩個女生的身影。


    石上雪乃,和柳小路春流。


    這兩名一年級的部員,今天並不在茶會室裏。過去她們每天都會過來,但是經過前陣子的那件事,就幾乎不再靠近這裏了。


    大概,這裏已經變成一個會令她們心情不好的地方了。


    如果她們不是犯人的話,那我確實做了對不起她們的事。明未曾經說過,她想把茶會部打造成一個可以無條件地包容一切的場所。現在的情況已經破壞了她最初的理想。真正的茶會部,已經名存實亡。


    會不會打從一開始,就隻是一個奢望呢。


    想要包容一切,會不會太不現實呢。


    「不過,鵠沼冬花是個很容易樹敵的人,憎恨她的家夥可是大有人在。或許是有個我不知道的人殺了鵠沼冬花還不解恨,正打算把茶會部的成員一個一個都除掉呢。」


    「如果推理小說這麽寫的話,會被讀者寄刀片的。」


    「可惜,人生並不是什麽推理小說啊。」


    想要成為搖椅偵探的人,怎麽可以說這種話呢。


    但正如她說的那樣,人生不是推理小說,我們也不是搖椅偵探。就算我們什麽都不做,什麽都不想,不久之後警察也會查出真相的吧。


    即使如此仍然無法坐視不理,這隻是一種自我滿足罷了。


    重要的並非事實如何。


    而是麵對事實,內心究竟該如何去接受。我們能做到的,就隻有這點程度罷了。


    就像是重新去麵對瑞穗愛理的死一樣。


    「……明未,我有件事還是要問你一下。」


    也許是因為茜拜托我做她的朋友吧。


    我終於將一直以來都感到困惑的事情問了出來。或許這個問題還是不問更好,也許並不是個應該深究的話題。一個不小心,這個問題有可能對我們造成極大的傷害。


    但是,對毫無交際能力的我來說,隻有不斷深究,不怕受傷,才能夠繼續前進。


    如果不這麽做的話,恐怕我們永遠無法成為朋友。我是個笨拙的人,這就是我唯一知道的方法。


    「你為什麽要對我這麽關心呢?對你來說,我隻是一個轉學生而已吧?」


    「之前都說了因為我喜歡你啊。莫非隻憑這一點無法令你信服嗎。」


    讓我怎麽相信呢。


    但是,從我轉學到這裏以來,她確實都對我比較熱情。雖然很難將其稱之為好意,但至少不是敵意。而且,從她對我的態度當中,確實可以感受到某種執著。


    明未對此也並不打算掩飾。


    「我想要觸摸你,也想被你觸摸。不論身體,還是心。」


    「…………」


    「因為我對你產生了興趣嘛。說是一見鍾情也行哦?無論你怎麽問我,想要將這種心情轉化為語言都是很困難的事情。像理由和動機這類東西,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想要觸摸就是想要觸摸,想要被觸摸就是想要被觸摸。這樣直白的解釋,難道不可以嗎?」


    「沒什麽可不可以的。」


    我不客氣地回答道。


    如果說明未的言行無論如何都必須這樣拐彎抹角的話,我便直來直往地應對好了。我與人交往的經驗不足,不會你來我往地打馬虎眼,所以隻好用粗暴的言辭來打破僵局。


    更何況,再繼續搪塞下去,對我們都不好。


    「你所說的話,連你自己都沒有相信吧。」


    從她輕佻的語氣當中,能夠清楚地感覺到這一點。


    七裏浜明未並沒有說謊。但與此同時,也並沒有說出全部的真心話。她一定有所隱瞞,就像腳上的傷一樣,心中藏著一直都對我有所防備的部分。那裏一定藏著明未接近我的真正原因。


    聽我這麽說,她倒是也沒有辯解,隻是聳了聳肩。


    「你說得對。彼此觸摸的時候,人們都會希望有個理由。如果『想要觸摸』本身能夠被視為理由,那該有多方便呀。正因為做不到這一點,人與人之間才會發生那麽多的錯過和誤解的。唉,活在這世上可真難呀。」


    「…………」


    「但是,我說的也並不都是謊話……我真的對你很感興趣。至於是哪方麵的興趣,還是容我保密吧,實在太難為情了。」


    她的聲音綿軟無力,毫無底氣。


    不知為何,我能夠聽出她這句話是出自真心。


    從明未的眼中,依然看不出她到底在想些什麽。


    「有的人活著,理由和動機往往都是曖昧不明的。也可以說,他們的理由和動機往往都無法被一般人理解。大多數這樣的人,都會受到排擠。」


    「…………」


    「為了接納這樣的人……或者說,正因為我自己就是這樣的人,所以我才會建立了茶會部。不過它的原型是在東京,我所做的僅僅是上不了台麵的諧仿罷了。我希望在這裏,任何人的存在都能夠被容許,任何人際關係都能夠被諒解。」


    說到這裏,明未歎了口氣。


    在這重重的歎息中,甚至透露著一絲懊悔。


    但接下來,明未又像是要把這份悔意甩開一般,傻傻地笑了起來。


    「結果卻造出這麽個扭曲的東西。我明明隻是想跟人一起喝喝茶罷了,沒想到茶會內部居然也分成了兩派,鵠沼冬花也死了。哈哈哈,也許我從一開始就做錯了吧……也許,錯誤的人隻能做出錯誤的事吧。真是太可笑了。」


    即使在茶會部裏,也遭受著迫害與排擠的鵠沼冬花。


    明未笑著,說出了她的名字。


    不知為什麽——我對此難以容忍。


    心中的怒火,終於要爆發了。


    雖然茜說過,讓我成為明未的朋友。


    但是,這種對死去的人一笑置之的家夥,我是沒辦法友好相待的。


    更重要的是……


    「……你們真的太奇怪了,並非因為是同性……我是說,你為什麽笑得出來呢?」


    「因為我對人際交流缺根筋嘛,隻能做到這種程度了。」


    「不隻是因為這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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