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新墳,矗立在陳家村外的亂墳崗上。


    無人關注。


    卻有人關注。


    重新回到寶安縣的秦楓,隔著極遠,眺望那座籠罩在淒涼氣氛中的亂墳崗,知道那個陳家的兒子,已經死了。


    不管他是否擁有堪比鄉試解元的才華,也不管他因為什麽樣的原因,連縣試都沒有參加,總之他現在已經死了,將一切曾經擁有的痕跡,隨著這座亂墳崗上的新墳,徹底埋葬。


    秦楓能夠得知的死因是——在樹上給妹妹摘果子,不慎失足摔下來,摔死了。


    但是這樣的理由,秦楓自然是不信的。


    雖然不信,卻也無可奈何。


    因為秦楓已經隱隱看到了那張大得恐怖的,漆黑如墨的巨網。


    仿佛整個廣東布政司,都在這張巨網的包圍之中,任何企圖破壞這張網,或是破壞這張羅網中編織的任何規則的不和諧者,都會被無情而冷酷地絞殺,碾成粉碎。


    這張羅網,盤踞在正中的那隻,劇毒無比,猙獰恐怖的蜘蛛,卻並不是廣東布政司使餘從龍。


    盤根錯節,不知存在了多少年的宗族勢力,才是這張羅網真正令人難以逃脫的症結所在。


    秦楓有理由相信,整個廣東布政司的科舉,也都被這張無形的羅網左右著,能夠選拔出來的官員,從一開始,就不可能一心為公,而必須要首先站在宗族的利益上。


    或許遵循這樣的規則,也能讓這裏保持一個微妙的平衡,依舊是大宗族掌控話語權,小宗族仰人鼻息,那些沒有宗族倚靠的,更是人命賤如草,死了都不會有人關心。


    其實,這也算是符合了大多數人的利益,畢竟大宗族之所以稱其大,就是因為人數眾多,這才能讓森嚴的法紀都為之讓路。


    可是,大多數,就一定是對的麽?


    秦楓站在一個陰暗不見陽光的角落,眺望那座亂墳崗,知道長眠在那裏的一個沒見過麵的陳姓年輕人,或許不會這樣想。


    這個世上,總有一些人,明知事不可為,卻還是堅持某種叫理想的東西。


    有時候會覺得可笑。


    但當這種堅持是以性命作為代價,可笑便變得可敬起來。


    我,秦楓,皇帝親自任命的全國總學政,科舉主考官。


    既然來到這裏,也觸碰到了那張仿佛牢不可破的可怕羅網,那麽說不得,總要跟它碰一碰。


    隻是,此事必須謹小慎微。


    別說自己孤身一人,就算是帶了伍九六等人同行,在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錦衣衛的力量也無法企及,光憑幾個人的力量,隻要被稍稍察覺異樣,那張恐怖的網立刻就會收緊,將這些不自量力的爬蟲,碾成齏粉。


    所以,或許我需要一個身份。


    秦楓計議已定,稍吐出一口濁氣,剛好有初升的陽光終於找到這裏,陽光在他眉梢間跳躍出七彩的光芒,似乎很喜悅又可以照亮一個角落,又可以溫暖多一個人。


    現在的身份,還是一個外地來的探親者。


    探親雖然是假的,但總有辦法可想,或許,探著探著,就親了呢。


    總之,先不走了。


    雖然這裏的鄉試已經結束,按照常理來說,我的職責也應該結束,該回到京城複命,然後還要作為主考官,主持京城舉行的至關重要的會試,那也是自己的重要任務之一。


    但是現在,這裏的事情,並沒有結束。


    就算是為了那個“摔死”的年輕人,我便留在這廣州府,嚐試撕開這張漆黑的羅網。


    秦楓知道,會試結束之後,幾乎是皆大歡喜的局麵,那些過關的考生,已經獲得舉人的身份,並且歡天喜地,積極籌備接下來的會試,期待著能夠在會試中更進一步,光宗耀祖。


    就連京城來的提督學政,信國公湯和,據說也在兩日前離開廣東,回京去了。


    現在街頭巷尾討論的話題,已經不再是那場轟動一時的科舉,而是接踵而來的秋收農忙。


    是的,又是一個秋天了。


    皇帝把今科會試,就定在深秋的某天,若是秦楓再不往回趕,或許就真的趕不及了。


    趕不及就趕不及吧!


    秦楓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畢竟皇帝還在呢,實在不行就由老朱親自主持,難道沒了我秦楓,會試就沒法進行了麽,不存在!


    ……


    就在秦楓露出笑容的時候,一路上亦是風塵仆仆的老朱同誌,剛剛抵達寶安縣,剛好是秦楓走過的那條路線。


    皇帝微服,畢竟非同小可,秦楓可以不帶隨從,但朱元璋無論如何也不能以身涉險,所以隨行的除了錦衣衛都指揮使毛驤之外,另有許多錦衣衛中的精銳高手,隱藏在暗處,隨時準備救駕保護。


    “還有多遠?”朱元璋雖然春秋鼎盛,但一路上長途跋涉,也已經累了,懶洋洋地問道。


    “啟稟陛……呃、爹,前麵就是清遠縣了!”毛驤很榮幸地再次扮演兒子這個角色,既然到了廣東地界,那便不再以君臣相稱,但依舊恭敬地答道:“廣東布政司使餘從龍的府邸,就在廣州府清遠縣,已經查明,剛結束的鄉試,就是在清遠縣舉行,所以秦楓應該已經來過這裏,隻是不知道,現在還在不在,暫時沒有找到秦楓的蹤跡,最後出現的地方,就是這個寶安縣,之後便不知去向。”


    “嗬,這就對了。能被你找到的,就不是秦楓了。”朱元璋臉上露出一個笑容,道:“他在濠州城設下那樣的迷魂陣,可把咱都騙了過去,急匆匆過去一看,集慶的病是假的,濠州城的秦楓是假的,甚至那些名醫齊聚,百姓膜拜的景象,全都是假的!這秦楓到底要下一盤什麽棋,咱可是好奇得很,一路走到這裏,可惜還是晚了,鄉試既然已經結束,還真的很難確定,秦楓還在不在這裏。”


    頓了一頓,朱元璋繼續說道:“探親的事情,都安排好了麽?”


    “好了,您放心!”毛驤很篤定地回答。


    作為錦衣衛的最高長官,這點事隻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既然皇帝微服,要以“毛老爹”的身份探親,那麽在遙遠的廣東布政司,當然就應該有個姓毛的“親戚”,而且一切設定都非常妥當,不會被任何外人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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