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仝,也就是陳家村的陳老太爺,一大早晨,自然是有為而來。


    昨日傍晚的事情,雖然隻是小事,但卻讓這位陳老太爺,嗅到了一股不同尋常的味道。


    其實,陳鎮孫家裏那不到十畝的水田,的確是無關緊要,雖說陳仝早就答應了村裏另一人,把陳鎮孫家的水田給他,但那也不是不能更改的大事。


    最重要的是,現在這個已經瘋瘋癲癲的陳鎮孫,讓陳家村裏每個人看到他的時候,都覺得渾身別扭。


    無他,隻因現在陳家村爭取來的這兩成額外的水源,救命的水源,完全是因為陳鎮孫的兒子陳安宅之死。


    按說,這簡直是再造之恩。


    但每次看到陳鎮孫,都覺得自家欠了這個瘋瘋癲癲的老漢一個天大的人情,平白就矮了一頭,甭提多難受了!


    哎,這個陳鎮孫,怎麽就隻是瘋了呢,要是死了,那就好了!


    咱們村子裏,肯定念著他的好,每年都到墳上去祭拜,甚至可以給他的事跡寫進陳家村的村史裏,好好修飾美化,代代流傳……


    他到底什麽時候死啊?


    就在這樣思想的主持下,終於昨天,陳老太爺帶了兩個人,找到陳鎮孫家裏,以幫忙耕種田地為由,其實就是想要設法逼死這個已經精神近乎失常的陳鎮孫。


    現在的陳家村,需要一個死的陳鎮孫,而不是活的。


    本來事情是很順利的,別說一個區區陳鎮孫,就算他兒子還活著,難道還能左右村裏的決定?


    至於那個還沒成年的陳小女,那就更不值一提。


    但是沒想到,事到臨頭,竟然是寶安縣的縣令梁潛跳了出來,平白無故,硬要護住這個幾乎已經要散掉的陳家。


    陳老太爺不願屈從這七品縣令,當時也說了許多不軟不硬的話,但這次的事情十分蹊蹺,那梁潛梁大人,竟然將一切都置之度外,硬頂著一切壓力,拒不妥協。


    當時的氣氛緊張,陳仝陳老太爺也隻得暫避鋒芒,打了個哈哈,從陳家退走。


    可是這一夜,他也是翻來覆去睡不著。


    這位梁潛梁大人,他究竟要做什麽?


    隻是為了區區一個陳鎮孫家麽?


    還是說……要借這個機會,挑戰整個陳氏宗族?


    倘若他成功拿捏了陳氏宗族,那麽下一步,自然就是在寶安縣勢力更大的張氏宗族了!


    好家夥!


    這個梁大人,我就知道他不像是池中之物啊!


    陳仝當然知道,梁潛不屬於任何宗族,而隻是數年前,從外地調來寶安縣的縣令,具體是哪位大人安排的,已經不可考證,但他來到寶安縣之後,自然也要依從當地的規矩,跟幾個大的宗族相互配合,才能把寶安縣的各項事務搞好。


    本來,這位梁大人和稀泥的本事,還是可圈可點的。


    包括之前爭水的事情,梁大人站在張家村一邊,壓倒了陳家村,那正是符合當地特色的和稀泥方案,陳家村雖然是弱勢的一方,但對這種局麵反而很適應,無非是輸了陣之後,一番哭鬧,以數千人的身家性命作為籌碼,最終還是討來了一些水源。


    那張家強凶霸道,隻給了兩成,這是很難讓人滿意,陳老太爺也正在積極尋求辦法,再多爭取一些。


    就在這個當口,忽然間冒出一個陳安宅,居然驚動了廣州府知府姚守亮,甚至聽說,這件事發話的是更高級別的存在,那陳家的陳小女在鄉試現場胡言亂語,惹得廣州布政司使餘從龍不滿,才有了後麵的事。


    對陳家村來說,這事情很快就變成了做夢都不敢想的好事。


    陳安宅被逼死,但陳家村也獲得了足足兩成的額外水源。


    但現在梁潛梁大人的態度,十分古怪,令人不得不深思。


    他要挑戰宗族勢力?


    就憑他一個區區七品縣令?


    雖然覺得不可思議,但陳老太爺還是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奇異氣氛,所以一大早就來到縣衙,想要再探聽一下梁潛的口風,若是他真的想要冒天下之大不韙,那麽說不得,陳家和張家必須要聯合起來,把這個異想天開的所謂縣太爺,狠狠打下去。


    別的不提,光是即將開始的秋收賦稅,隻要陳家和張家都不配合,稍稍給弄一點麻煩,那就是這位梁大人不能承受之重。


    “啊,陳老太爺。”


    正思忖間,寶安縣令梁潛,已經從內間走出來,臉上掛著和煦的笑容,仿佛昨夜的劍拔弩張從來不曾存在,拱手笑道:“不知有何要事,一大早便來到縣衙?”


    “梁大人。”陳仝也拱了拱手,見這位梁縣令仿佛換了個人,更是疑竇叢生,但表麵上隻能是不動聲色,微笑道:“打擾了,梁大人,隻因秋收在即,今年關於我陳家村的賦稅之事,昨夜跟梁大人也提到一點,但思前想後總覺得不大放心,便特意前來拜見大人,關於今年的賦稅份額,總要跟大人好好分說明白。”


    “沒問題!”梁潛點頭道:“如此,請陳老太爺先安坐,我讓人奉茶上來,咱們慢慢談。”


    陳老太爺是早晨來的,傍中午的時候走的。


    來時一團疑惑,走的時候不但沒有解開謎團,反而更加捉摸不透。


    這個梁大人,跟昨夜那個強硬的態度,簡直是判若兩人!


    即便是牽涉到最重要的賦稅,陳仝幾次試探,都得到了非常圓滿的回答,仿佛連至關重要的賦稅,這位梁大人都不大關心了。


    這是什麽緣故?


    是妥協了?


    但為何這樣前倨後恭呢?


    回到家裏,陳仝仍然是坐立難安,主要是摸不準這位梁縣令到底想要做什麽,思前想後,無法寧定,便索性把心一橫,走出陳家村,去往數百年來的宿敵,張家村那邊。


    別看這地界的宗族之間,涇渭分明,甚至打生打死,但若是遇到真正需要聯手對外的時刻,那也絕不含糊,這是一種非常微妙的生存哲學,是積累了不知多少年的奇異默契。


    現在,毫無疑問,表現奇特的梁潛梁縣令,就是那個需要一致對付的“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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