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光下,大長秋劉騰從灰袍中掏出一枚佛錢,放在了江陽王元乂的案幾上。


    能坐在這裏的,都是江陽王元乂的嫡係親信。


    而距江陽王元乂座位最近的,是一名兩鬢微白的武將。


    元乂拿起這枚佛錢,看完了之後卻沒有說錢法的事情,而是談起了如今的朝局。


    他首先對身邊的老將說道:“要分清河王的禁軍軍權,隻有請奚將軍出馬了!”


    這名老將是當今光祿卿,曾經多次擊破南梁大軍的平南將軍奚康生。


    元乂需要和清河王爭奪禁軍的控製權,就需要推出一個自己的人出來,而在他陣營裏有這個資格的,也就隻有曾經多次帶領禁軍出征南梁的奚康生一人了。


    至於李崇,和元乂隻能算是合作者,所以元乂壓根不準備推薦李崇出任右護軍將軍。


    被貶為秦州兵的侯剛,是元乂的妹夫,而侯剛的女兒嫁給了奚康生的兒子。


    也就是說元乂的外外甥女是奚康生的兒媳婦,政治家族之所以熱衷於聯盟,其實就是用子女前途來綁定政治立場,大家奮鬥了一輩子,不都是為了子孫和家族嗎?


    所以元乂和奚康生的關係親近,而且奚康生軍功赫赫,在禁軍中也有威望,朝堂中清河王一黨也沒有理由反對。


    除了奚康生的軍功之外,他本人和清河王的關係也不錯,這也能夠打消清河王的疑慮,不反對他出任右護軍了。


    由他出任右護軍將軍,就能架空清河王控製禁軍了。


    奚是鮮卑大姓,奚康生和江陽王走在一起的原因,是不滿於清河王元懌任用漢人大臣,吏部尚書崔光自從擔任天官之後,在官員升遷任用上一向偏袒漢人大臣,特別是清貴的職位都被漢臣子弟壟斷。


    奚康生不滿的說道:“清河王任用漢人大臣,校、著郎都被那些於國家毫無寸功的子弟占據,我子自幼隨我上陣殺敵,為國立功無數,但是吾兒難當如今隻是千牛千牛備身,何其不公也!”


    奚康生的長子奚難當,也就是和侯剛女兒結親的那個兒子,如今的職位是千牛備身。


    千牛是一種極為鋒刃的刀,能屠宰千牛而刀刃不損,為天子佩刀。


    但是天子不可能親自佩刀,於是在近身設置三名千牛備身,貼身護衛。


    在唐時,這個職位就變成了千牛衛,代指在皇宮內負責皇帝太後安全的禁衛武士。


    這個職位在北魏孝文帝改製之前,以及在孝文帝在位期間都是非常重要的。


    貼身護衛皇帝,很容易皇帝看出才能,外任將領或者直接打仗,這就和漢代以勳貴子弟擔任的郎官一樣,漢武帝很多傑出的將軍,都是從郎官起家的。


    但是宣武帝開始,逐漸壓製鮮卑武人勢力,先是文臣進言,禁止皇帝和太後身邊的侍衛參知國事,甚至連軍事都不讓他們插手,千牛備身如今就成了保鏢一樣的職位,而著作郎、校書郎這些文職,則成為皇帝和太後的秘書,成為升遷的快車道。


    奚康生不滿於兒子的前途,又為如今朝廷中漢人文臣當道不滿,所以才選擇和江陽王元乂合作。


    不過其實雙方在最終目標上,還是有顯著的區別。


    江陽王元乂不僅僅不滿於清河王執政,對胡太後執政都已經不滿,他準備廢掉太後臨場,自己以宗王身份輔政。


    但是奚康生隻是不滿於清河王執政,他對於參與廢立沒有興趣,也不想要拿家族去冒險。


    江陽王自然不會向奚康生和盤托出自己的計劃,目前他們雙方的利益都是一致的,就是先扳倒清河王再說。


    江陽王拿起桌子上的佛錢,對著身邊的親信說道:


    “本王已經安排了將作監的匠人,製作出錢範,隻等太後頒布錢法,就立刻將這些當十佛錢用出去。”


    眾人心中都明白,江陽王召集大家開會,就是為了分配利益,各家人隻要將府內的太和五銖拿出來,自然由江陽王統籌組織熔鑄成新的當十佛錢,這是江陽王帶著大家發財呢!


    在場的都是元乂的核心成員,就連爾朱榮、蕭寶夤和李崇這樣的外圍都沒資格參加,元深這種態度騎牆更是沒有資格參加,至於蘇澤那種就是外圍的外圍,根本沒有列席的資格。


    接下來就是一番宴飲,等宴會結束,其他黨羽散去後,江陽王元乂和大長秋劉騰對坐。


    劉騰拱手向元乂說道:“大王,今日陛下日益長大,已經對太後當朝頗有些不滿,特別是清河王和太後的事情,也不知道被哪個醃臢玩意兒透露給了陛下,陛下還砸爛了幾件宮內的瓷器。”


    如今皇帝元詡已經八歲了,生長在帝王家,本來就早慧,而任何一個帝王都要將權力完全掌握在手裏,即使是和自己的母親分享都是不能容忍的。


    在宣武帝駕崩之後,胡太後為了方便自己行樂,就和小皇帝分宮居住,導致胡太後和小皇帝的情誼也不深厚。


    日常陪在元詡身邊的,就是劉騰這樣的近侍宦官,又或者是宮女,另外就是元子攸這些伴讀了。


    作為宮內權勢第一人,劉騰也在偷偷影響小皇帝,比如胡太後和清河王的奸情,就是他想辦法透露給小皇帝的。


    元乂滿意的點頭,離間胡太後和小皇帝母子近乎於是陽謀,而清河王元懌的立場,也決定了他必然會和小皇帝為敵。


    先帝任命的輔政大臣,當今太後儀仗的重臣,和胡太後的奸情都是其次了,隻要等小皇帝長大,必然會和胡太後一係的勢力發生衝突。


    而到了那個時候,隻要拿到皇帝的詔令,那他江陽王就可以捕殺清河王,逼著胡太後撤去垂簾。


    那時候自己就可以靠著宗王身份,登上輔政大臣的寶座。


    本來按照這個計劃,隻要靜待小皇帝長大就行,但是現在元乂和劉騰已經有些等不及了。


    原因是劉騰的年紀已經不小了,而且從今年以來身體就不好。


    想要逼迫太後退位,就必須要內外勾結,劉騰是必要的一環。


    如果劉騰病死,那元乂在宮中就沒有可以依靠的有分量的黨羽了,所以兩人不得不商議加快進度,想辦法讓清河王盡快倒台。


    而且等到皇帝再年長一些,那元乂輔政也會成為皇帝的敵人,到時候自己就坐到了元懌的位置上。


    劉騰繼續說道:“我的兩名義子,主食中黃門胡玄度、胡定列,如今是陛下身邊奉食內侍,我準備讓他們誣告清河王,在陛下食物中下毒,請求陛下傳出密詔,詔大王進宮勤王。”


    說完這些,劉騰就劇烈的咳嗽起來,元乂立刻上前撫住他的後背說道:


    “劉公可要保重身體啊!我們的大業都靠劉公了!”


    劉騰也是有些感動,清河王向來重視文臣,對於他們這些宮中內侍非常輕視。


    清河王剛執政的時候,就經常用他們這些內侍立威,樹立自己從不徇私的公正形象。


    可麵對那些士大夫的犯法行為,清河王又非常寬縱,所以宮內都對清河王非常不滿。


    相比之下,作為奸臣的元乂就沒有心理負擔的和內侍交往,還經常贈送禮物給重要的內侍,在宮中的風評反而很好。


    元乂繼續說道:“還請劉公繼續在陛下麵前離間清河王,這次佛錢發行,洛陽市場必然大亂,到時候本王會上書彈劾清河王,說他妄獻祥瑞,實則禍國!”


    ——


    接下來的劇本,都在蘇澤的預料中。


    朝廷突然頒布了詔令,祥瑞的佛錢問世,胡太後下令將佛錢以一當十流通於世。


    為了堅決執行這條詔令,門下省又下令,以後朝廷在民間和買商品也都用佛錢,尚書台也下令各司曹,朝廷府庫支出、犒賞諸軍,也都允許以佛錢來結算。


    除此之外朝堂還下令河南府,凡是拒收佛錢的商家,都可以舉報到河南府,河南府就要懲辦那些不收佛錢的不法商人。


    度支曹又派人去洛陽四市宣讀朝堂的詔令和法令,而此時包括蘇澤在內的,已經提前得到消息的權貴們,迅速讓人將新鑄的佛錢砸進了洛陽的市場。


    等到了這個時候,蘇澤才知道什麽叫做心黑。


    比如吏部尚書崔亮,早就想要擴建宅邸了,但是因為洛陽地價太貴,一直沒能如願。


    這一次在通行佛錢的詔令之前,這位崔尚書豪擲了三十萬錢,向隔壁購買宅子。


    這個價格也算是高於市場價格一些,隔壁人家喜滋滋的和崔尚書簽訂了契書,可第二天朝廷的詔書就下來了,崔尚書直接用車拉出了價值三十萬錢的佛錢結算。


    鄰居自然不願意接收這些佛錢,但是崔尚書立刻拿出河南府的告令,揚言如果不收要去河南府告對方。


    崔亮的鄰居也是一名致仕大臣,自然知道其中的門道,但是崔亮的招數實在是太狠啦,而且自己已經致仕。


    隻能恨恨的接受了崔亮的佛錢,然後趕緊讓家人拿到市場上花出去。


    可等到這名致仕官員的家人趕到市場的時候,洛陽四市的東西竟然被人買空了!


    等到這個時候,一些大商人已經回過神來了,他們命令夥計關門歇業,你朝廷不肯我們拒收,我們不賣了總可以了吧?


    但是那些中小商人就沒那麽硬氣了,市吏敲開他們的店門,強迫他們賣出商品,一時之間整個洛陽四市都是哭嚎聲。


    蘇澤和陳留公主比起那些大戶,隻不過是市場上的小蝦米,手上新鑄的佛錢很快就全部用掉了,看著堆積在陳留公主府庫中的南國錦緞、胭脂香粉,蘇澤不由的感慨,這可要比搶劫來錢還要快!


    不過這個世界的歡樂都是守恒的,一群人的歡喜必然伴隨著另一群人的憂愁。


    ——


    丹陽公蕭寶夤再也沒有往日的儒雅,他憤怒的打碎了一個花瓶,聽著蘇亮匯報今天他們的損失。


    這場改鑄大錢的盛宴,無論是清河王一係還是江陽王一係,核心成員都參與了這場掠奪。


    可一直到今天朝廷詔書公布,蕭寶夤才得到了消息。


    這時候掠奪已經開始了,他下令讓托庇麾下的關中商人關閉商鋪已經晚了,大量的商品被強行買走,而蕭寶夤手裏隻收到了大量新鑄的佛錢。


    身為前南齊皇室,改鑄新錢在南方已經是玩爛了的手法了,蕭寶夤很清楚,等到明天一開市,商家就會上調商品價格,而很快這種當十佛錢的實際兌換價格就會下跌,自己今天一天,就把關中商人這半年來搶奪禁軍販運南貨所得利潤,全部都吐了出來!


    這點錢貨的損失固然心疼,但是讓蕭寶夤最憤怒的事情是,他沒有得到風聲!


    蕭寶夤所恐懼的,是自己被兩派同時拋棄,被北魏上層當成了待宰的羔羊!


    也就是說他這些年的努力,依然沒有能夠真正進入北魏的核心圈子!


    蕭寶夤又突然想到了宋王劉輝,如果自己繼續在洛陽閑居下去,會不會也落到劉輝的下場?


    徹骨的寒意澆滅了蕭寶夤的怒火,他向蘇亮問道:


    “今日大量使用佛錢的,有洛陽哪幾戶人家?”


    蘇亮很快將打聽到的名字報了出來,等最後報到了陳留公主府上和蘭陵公主府上的時候,蕭寶夤再次怒火中燒,他對著蘇亮說道:


    “去請夫人過來!”


    蘇亮從沒有見過蕭寶夤如此憤怒的樣子,他連忙勸說道:“明公!莫要為了這點身外之物,傷了夫妻和氣啊!”


    但是蕭寶夤此時已經衝昏了頭腦,他不耐煩的說道:“快去請夫人過來!”


    蘇亮隻能無奈的走出書房,找來侍女讓她將南陽公主請到書房,蘇亮又告訴侍女今日發生的事情,讓南陽公主有些心理準備。


    蘇亮歎了一口氣,當年他肯為蕭寶夤效力,就是看中了他的風度和才幹,那時候蕭寶夤在南線領兵的時候,雖說也有作戰失利的時候,但是也從沒有遷怒過他人。


    可洛陽仿佛有什麽詛咒一樣,蕭寶夤自從返回洛陽之後,性格日益的乖戾,對親近之人經常發脾氣。


    以往還有南陽公主勸解,可是現在夫妻兩人關係日益緊張,這都讓蘇亮對自己當初的選擇產生了懷疑。


    難道自己選錯了主公了?


    這個念頭升起來,蘇亮又想起前幾日蕭寶夤詢問自己弟弟蘇綽快要及冠的事情,絕對不能讓弟弟也出仕效力蕭寶夤了!


    蘇亮還是不放心的守在門口,很快南陽公主就帶著侍來到書房。


    看到主母花容失色的樣子,蘇亮也隻能插手歎氣搖頭,南陽公主連忙撇開侍女,推門進入書房。


    此時的蕭寶夤坐在書桌後,等到南陽公主進了書房他才說道:


    “殿下,我平日裏待你如何?”


    聽到“殿下”的稱呼,南陽公主心中一顫,她最了解丈夫的性情,身為前南齊宗室,蕭寶夤相當高傲,成婚後在內宅從來不稱呼自己“殿下”。


    南陽公主也知道丈夫的性格,所以也命令自己的侍女不要稱呼自己殿下,平日在府內都以“大娘子”,“國公夫人”來稱呼南陽公主。


    丈夫突然稱呼自己殿下,南陽公主慌張的說道:“夫君這是怎麽了?自成婚以來夫君對我極好,皇姐皇妹都羨慕我們夫妻,何故此問?”


    蕭寶夤說道:“既然如此,殿下為何要害我!?”


    “什麽?”


    蕭寶夤突然上前,死死抓住南陽公主的手腕說道:“此番改鑄佛錢,宗王公主全部都知情!為何殿下不知?”


    南陽公主雪白的手腕被蕭寶夤勒的出紅印,她苦著臉說道:“夫君!這些日子妾身都在潛心禮佛,從未進宮,當真不知啊!”


    南陽公主平日裏養尊處優,哪裏被蕭寶夤這樣對待過,她梨花帶雨的說道:“夫君,您弄疼我了。”


    蕭寶夤卻沒有因為妻子求饒而放過,他用力推開南陽公主,甚至將她推倒在軟塌上,再次抓住南陽公主的臉說道:“禮佛禮佛!以為我不知道你所求何願?你是不是要讓讓我這輩子都幽居洛陽?就和那宋王劉輝一樣?”


    南陽公主說不出話來,掙紮得捶打軟塌,但是蕭寶夤依然毫不憐惜的說道:


    “自從成婚以來,我從不碰別的女人,更不納妾,對你也是錦衣玉食供著,可是你至今就生育一子,萬一有什麽差池,是想要讓我蕭家血脈斷絕嗎?”


    “如今還要我像那劉輝一樣,在後宅伺候你不成?”


    南陽公主已經快要窒息,蕭寶夤這才鬆開手來,他擦了擦手說道:“我為了你們元家江山不惜攻打故國,把我逼急了絕不會像劉輝那樣軟弱!”


    說完這些,蕭寶夤丟下絹帕直接離開了書房,隻留下南陽公主在低聲哭泣。


    蕭寶夤走出書房,對著蘇郎說道:“用佛錢改鑄成色更低的佛錢!將邊緣打薄,減到四銖的重量,讓人都帶著錢去洛陽周圍買糧買馬,快去辦!”


    ——


    陳留公主府內,蘇澤懷抱著陳留公主,悠然說道:“現在市場上的佛錢都算是好品質的了,很快就會出現含銅更低的佛錢,這就是劣幣驅逐良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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