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的名將帶兵,都有一種直覺。


    隻要觀看敵人的布置,就能推算出敵人的實力強弱。


    這就是《孫子兵法》中所說的,“料敵製勝,計險厄遠近,上將之道也。”


    看到左右不解的樣子,爾朱榮說道:


    “年前汲郡之戰,對這些南兵來說,就是破釜沉舟的背水之戰,他們沒有退路,唯有死戰一條路。”


    “那時候我軍連番大戰,沒有經曆修整,又有軍中疫病,士氣低落,所以本將才繞過汲郡,渡河去取了洛陽。”


    “但是今日不同了,虎牢背靠滎陽,是河南門戶,而從河南很容易撤回南方,敵軍將士有了退路,反而不如年前了。”


    “而且白袍軍也是騎兵,騎兵以衝陣為能,並非擅長結寨打守禦戰,虎牢關下營寨相連,肯定是陳慶之也明白,他軍中士氣不可用,所以才結寨死守。”


    “今日觀南軍結陣,已經有鬆懈之勢,且敵軍主將都有懼意,今日定能破敵。”


    爾朱榮交代完畢,以幾個“爾朱們”帶領騎兵突陣,而自己則領著預備隊壓陣,開始對陳慶之在虎牢關下的城寨開始進攻。


    同樣號稱是險關,但是險關和險關也不是同的,險關也是分等級的。


    潼關、山海關、玉璧城、釣魚城這種,是當之無愧的超級險關,這類關隘是在依山傍水的地方,建造在高出普通地麵的台地上,士兵根本沒有攀爬的地方,這台地比任何人工建造的城牆還要難攻。


    讓人絕望的是,台地之上還有城牆,守衛這種險關也相對簡單,隻要縮在城裏,和敵人比拚耐力和物資消耗就行了。


    但是虎牢關不是。


    虎牢關雖然也靠近黃河和邙山,但是並不是死死卡在口子上。


    說虎牢關是門戶,更多的是“門”的作用,這座關城對於控製黃河水道擁有非常重要的戰略意義,在唐初的虎牢關之戰,李世民控製虎牢關,也就是阻止了竇建德將物資運到洛陽城內支援王世充。


    但是本身作為一座要塞,虎牢關並不是那麽艱險。


    所以陳慶之選擇在城外設立營寨,希望通過這些防線來拖住爾朱榮,消磨他軍隊的銳氣。


    陳慶之不選擇據城死守,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就是他麾下白袍軍的士氣低迷。


    這倒不能完全說是陳慶之的問題。


    說到底,白袍軍北伐的動力就不足。


    如今已經不是東晉初年,祖逖聞雞起舞的時代了。


    也不是後世南宋“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的時代。


    南北分裂了幾百年,南人北人的差別,已經是異國之別了。


    讓南梁的士兵,為了一個北魏的傀儡皇帝打生打死,這本來就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更別說元顥這個皇帝對待陳慶之也算不上優待,除了不要錢的官職之外,甚至不讓白袍軍駐紮在洛陽。


    對白袍軍更是吝嗇賞賜。


    每逢佳倍思親,在年後軍中更是彌漫一種南歸的意願,甚至還有麾下的軍官向陳慶之建言,不如帶著戰利品返回建康算了,反正菩薩皇帝的任務,就是護送元顥抵達洛陽登基,其實這個目標早就已經完成了。


    陳慶之隻能軍法處置了那幾個公開建議南歸的軍官,但是麵對軍中越來越強烈的南歸情緒,陳慶之也是名將,他知道這樣是無法長期守城的。


    守城就是一個長期消耗戰,守軍麵對的絕望情緒,是正常作戰的幾十倍。


    所以陳慶之在城外結寨,就是希望能夠通過一兩場的勝利,將士氣重新鼓舞起來,再和爾朱榮打僵持戰。


    雙方的戰略都沒有問題,但是陳慶之還是低估了軍中的思歸之心。


    一直到上午的時候,白袍軍都和爾朱榮的先鋒軍打的有來有回,甚至可以說是不落下風。


    但是隨著戰事焦灼起來,傷亡逐漸大了起來之後,白袍軍的防線開始動搖。


    就在陳慶之命令手下敲打軍鼓,準備讓後軍壓上去支援的時候。


    也不知道鼓手是故意的還是不小心,進軍的鼓聲敲成了退軍的鼓聲。


    而隨著退軍的鼓聲響起,前線原本還能支撐的方向突然開始大規模潰敗!


    陳慶之立刻發現了問題,他命令親衛斬殺了鼓手,又重新敲起了進軍的鼓聲,然後自己還騎上白馬,試圖親自帶領後軍支援。


    但是這時候就體現出高端局的殘酷性了。


    南朝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連續幾個名將的身體都不好。


    韋睿如此,陳慶之也是如此。


    過完年後,陳慶之的身體更差了。


    在以前指揮作戰,陳慶之隻需要坐鎮中軍,下令軍令就可以了。


    但是這把是高端局,對手是爾朱榮。


    在高端局上,任何一點失誤都會變成致命的破綻。


    其實在戰場上的消息是非常駁雜的。


    就算是已經實現了點對點通訊的現代戰場,上級有時候都沒辦法準確的將命令傳遞到前線,不用說是古代作戰了。


    真正的置身於幾千人生死搏殺的戰場上,前線士兵很多時候是聽不清鼓聲的。


    更多的是隨著周圍袍澤的行動而行動。


    周圍的同袍進軍了,大家就一起上,周圍的同袍退了,大家就退下來。


    所以主帥的大蠹就顯得非常重要了,軍官看著主將的旗幟走,士兵跟著軍官走,這就是戰場上最基本的秩序。


    如果是陳慶之在前線指揮,軍鼓失誤這點事情,隻需要他下令大蠹向前就行了,士兵們看到旗號,自然會糾正錯誤的鼓聲指揮。


    可偏偏他因為身體原因,沒辦法在前線親自指揮。


    爾朱榮這邊則完全相反。


    年齡上,爾朱榮要比陳慶之年輕十歲,而且爾朱榮是自幼習武,在馬上長大的,每次作戰都是親臨指揮。


    本身爾朱榮又是那種隻要敵人露出破綻,就能一擊斃命的頂尖騎兵將領。


    當發現了陳慶之軍隊中的混亂後,爾朱榮立刻命令自己的帥旗向前,領著坐鎮的預備隊開始向陳慶之軍隊中混亂的地方發動衝鋒。


    陳慶之也發現到了自己的破綻,但是此時的他已經沒有力氣騎馬指揮作戰了,他命令士兵將他抬上戰場,又命令士兵將他的白袍綁在旗幟頂上,重新號召士兵結陣。


    “陳慶之不愧名將之名!”


    爾朱榮看著重新恢複秩序的陳慶之部,隻能感慨也難怪陳慶之一路殺進洛陽,能和這樣等級的名將交手,果然是一件激動人心的事情!


    但是爾朱榮嘴角露出笑容,雖然陳慶之的反應不慢,但是大軍作戰,往往比拚的就是這麽一點。


    你比別人少犯錯,在別人犯錯的時候抓到破綻,利用這點破綻擴大戰果。


    爾朱榮利用陳慶之軍陣混亂的這點小破綻,將陳慶之的軍隊撕開了一個口子,接著這個傷口就開始不斷的流膿破敗,不斷的從這個傷口上失血。


    陳慶之坐在擔架上,他也清楚不能讓爾朱榮撕開口子,一旦自己的軍隊被分割,那些得不到自己的命令的部隊就會迅速崩潰,那爾朱榮的兵力就會占據絕對的優勢。


    所以爾朱榮也命令士兵不斷的將這個缺口堵住,擋住爾朱榮騎兵的突破。


    這場仗可以說是棋逢對手,雙方都算是拚盡了自己畢生所學,豁出所有的精氣神去作戰。


    而身體和年紀的重要性,此時也體現出來了。


    在指揮作戰到下午的時候,爾朱榮依然神采奕奕,甚至越戰越勇。


    但是擔架上的陳慶之已經支撐不住了,他麵如死灰,心力交瘁,口述命令都開始喘氣。


    等又過了一個時辰,到了太陽開始逐漸西垂的時候,陳慶之終於支撐不住了,他一口鮮血吐了出來,差點昏死過去。


    陳慶之的親兵連忙簇擁住他,陳慶之看著太陽,氣息微弱的說道:


    “天不我予啊!”


    如果再撐一個時辰,到了太陽落山之後,爾朱榮也要撤退了,如果在那個時候倒下,那今日也能保全隊伍了。


    可偏偏自己在這個時候倒下了,距離太陽落山還有一個時辰,這個時間足夠爾朱榮殲滅白袍軍了。


    陳慶之也迅速做了決斷。


    這場仗是沒辦法繼續打下去了。


    既然這樣,作戰目標就變成了如何保全軍隊。


    陳慶之對著身邊的親信說道:


    “今日與諸位同袍,是我陳慶之的榮幸。”


    “命令大蠹向前,死戰不退!”


    這種時候如果命令撤退,那就是全軍崩潰的結果了,陳慶之如今隻能賭,賭的就是自己能撐到天黑。


    隻可惜爾朱榮沒有給陳慶之這個機會。


    在陳慶之反衝過來的時候,爾朱榮反而大喜。


    此戰陳慶之一直都是守勢,他突然一改常態向前,肯定是遭遇了變故。


    自己是處於優勢的,敵人倉促變陣,那自己隻要堅持猛攻就行了,敵人就會露出更多的破綻。


    當陳慶之見到爾朱榮不為所動,依然堅持帶兵猛攻,他知道大勢已去,又堅持指揮了半個時辰,最終還是支撐不住,口吐鮮血昏迷了過去。


    部眾看到大勢已去,隻能保護陳慶之逃離了戰場。


    此戰過後,白袍軍已成傳說。


    奶奶去世,明天請假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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