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瞻基不能違抗皇命, 去“送”鄭和太監去南京。


    鄭和在永樂二十年返航, 原本計劃在今年秋冬第七次下西洋的, 準備工作都做好了, 就等季風和洋流轉過來, 可是太宗皇帝死在夏天,八月辦完喪事, 鄭和太監正要去南下去瀏家港集結船隊, 下西洋的消息沒等到, 新帝登基詔書三十五條一下來,鄭和就知道了大明航海要完了。


    沒有人比太子朱瞻基更明白鄭和下西洋絕對不是一場好大喜功宣揚國威之舉,鄭和船隊其實就是一個龐大的、壟斷的、專攻海外貿易的托拉斯國有企業。


    打著外交的幌子, 以舉國之力在海外做生意, 所賺的銀子都用來填補帝國交趾和北征的戰爭虧空, 還要暗中購買海外新式火器,送到火藥廠裏進行拆解山寨仿製,這也是火器在大明軍隊推行的巔峰時刻。


    下西洋是大明對海外世界打開的一扇窗戶。


    但是高祖皇帝命令海禁, 這些交易都在暗裏進行, 明麵上是搞外交和以物換物的朝貢貿易,是燒錢的。


    其實則不然, 某年天災加北伐,朝廷發不出工資, 太倉庫空虛,都是鄭和太監從海外運來的胡椒來當做俸祿發放出去的。


    胡椒是昂貴的調料,用來燉肉, 可是不能當飯吃,官員拿到外頭變賣成現銀,因到處都是賣胡椒的官員,胡椒價格猛跌,賣不了幾個錢,官員紛紛抱怨鄭和太監。


    其實要是沒有鄭和太監,連胡椒都發不出來。但朝政吃緊,都要有個人背鍋啊,總不能罵皇上親征花錢如流水吧,所以罵太監。


    文官集團和漸漸崛起的宦官本就是皇權用來搞政治平衡的,胡椒抵工資,不用管真相如何,罵太監就對了。


    太宗皇帝在時,沒有人敢當麵罵鄭和太監。


    現在新帝登基,直接禁止航海,鄭和太監去守備南京,表麵上是平級調遣,實際是貶斥。


    鄭和太監倒台,文官集團彈冠相慶,都說這三十五條立的好。


    沒等太子去請,鄭和太監已經準備出宮了,太子妃阿雷去送他。


    鄭和太監表麵上雲淡風輕,一副看得開的樣子,“守備南京,是我所願,就這樣結束也不錯,我對大明無愧於心。隻是,太子妃,奴婢六年前送給您的船票,已經失效,不能兌現諾言了。”


    阿雷強忍住眼淚,那何止是一張船票?那是她的夢想,她以為以後有的是機會,然而並不是這樣的,機會不會永遠的等著她。


    青春年少的時候,來啊,快活啊,反正有大把時光,來啊,愛情啊,反正有大把欲望。


    在父母的庇護下,她想要什麽就有什麽,想要先享受愛情,就把夢想先擱置在一旁,排排坐,分果果,總會輪到的,不用著急。


    現實告訴她,魚和熊掌不可得兼,她吃了魚,熊掌不會留在留在原處等她,轉瞬即逝,她想要也得不到了。


    阿雷曉得,如今鄭和太監的失意,遠超過她夢想的破滅,這個時候鄭和太監還反過來向她道歉,是真的把她曾經的話記在心裏,並沒有當做兒戲。


    阿雷扯出一抹笑容,“朝廷風向如此,鄭和太監莫要氣餒,將來……來日方長。”


    阿雷本想說太子是支持下西洋的,但是如今的皇宮易主,風向變了,太子的立場必須和洪熙帝保持一致,不能被人抓住父子不和的把柄,隔牆有耳,這種話不能說出口。


    鄭和太監心如明鏡,無論朱瞻基和阿雷,都是他看著長大的,朱瞻基少年意氣,治國理念和太宗皇帝一脈相承,當年洪熙帝監國累成狗,也沒見他說一個不字,或者口出怨言,真是比烏龜還能忍,太子現在和洪熙帝意見相左,除了走洪熙帝的老路——忍,沒有辦法。


    他還能去南京當守備太監,一個嫡長子若坐不穩太子之位,就無路可走了。


    “奴婢知道,奴婢什麽都明白。”鄭和太監說道:“奴婢已經將航海誌交於兵部保管。從海圖、船隻設計、食水配備等等,因有盡有,將來朝廷若有需要,奴婢六次航海經驗能幫上忙。大明人才濟濟,沒有鄭和,也會其他人。”


    火種已經留下來了。


    說到這裏,朱瞻基來了,看到阿雷惜別鄭和太監,頓時有種危機感,六年前,如果沒有那一吻定情,阿雷早就隨鄭和太監下西洋了,她不會是太子妃。


    鄭和太監一見朱瞻基,就知是時候離開了,縱有不舍,強留無用,不如體麵告別。


    鄭和離宮,洪熙帝自有賞賜,鄭和朝著乾清宮的方向磕頭謝恩,轉身離去,臨行前,鄭和叮囑朱瞻基和阿雷夫妻,“如今局勢,你們夫妻當齊心協力,莫要被他人挑撥,這宮裏頭,唯有你們互相守望,可以托付信任。”


    從洪熙帝一上台就力挽狂瀾,轉變治國策略的情況來看,深受太宗皇帝影響的朱瞻基一定被其忌憚,難道朱瞻基隱忍不說,洪熙帝就不知道長子是怎麽想的嗎?


    洪熙帝少不得一頓磋磨,好好磨一磨太子,讓太子按照自己的想法辦事。


    兩人目送鄭和太監離去,朱瞻基看著阿雷依依不舍的眼神,心下不是滋味,他牽過阿雷的手,千言萬語,化作一句話:“你,要信我。”


    阿雷回握過去,“我當然信你,現在是你最難的時候,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六年的美好時光,美好得就像嬰兒的睡眠,眼睛一閉一睜就過去了,總是嫌太短。


    朱瞻基正要順勢抱一抱阿雷,洪熙帝的太監又來請,說有事情找太子商量。


    朱瞻基匆匆離去。


    洪熙帝當了二十一年的太子,監國十幾年,無論政治經驗還是手段都無比嫻熟,根本不需要適應期,當了十幾年監國練習生,幹翻了兩個弟弟後c位出道,直接登頂。


    剛剛上位,就無縫隙牢牢控製住了皇權,治國策略從攻轉為守,以休養生息為主,看似柔和了,其實治國手段比起他父親太宗皇帝、祖母高祖皇帝一樣的強硬,一切都是洪熙帝說了算,從上而下推行下去,一路上都沒有遇到強有力的阻攔。


    真正的令行禁止,這是以往剛剛登基的皇帝做不到的,監國這些年,洪熙帝在朝中培養扶植了自己人,在東宮屬臣幾乎被整治幹淨的情況下,很快又春風吹又生。


    還是不停的有官員向監國太子靠攏,因為太子是未來。


    現在洪熙帝登基,看著朝氣蓬勃的新太子,洪熙帝深深體會到了太宗皇帝為何總是為難他,差點把東宮屬臣一鍋端了。


    以前總是哀傷父皇為何這樣對待他,這不公平,現在輪到他當皇帝,他霎時明白了父皇的用意,沒有什麽不公平,他必須這麽做。


    他老了,身體一直都不好,而太子正值青春,且以前跟隨太宗皇帝出征時,太子經常留在北京監國,十三歲就開始處理國事,比洪熙帝更早接觸權柄。


    洪熙帝害怕太子太強了,強到大臣提前站隊,暗中投靠太子,把自己漸漸架空,一旦太子羽翼豐滿,就會——洪熙帝想起去年他修理趙王的計策,父皇對趙王投毒謀反深信不疑。


    權勢真的能指鹿為馬,遮蔽耳目。


    洪熙帝故意要太子去送鄭和,他明明知道太子是支持航海的,他還是要太子去做,但是太子反應太平靜了,一句反對的話都沒有,好像天生就是休養生息的立場。


    太子越是溫順聽話,洪熙帝就越忌憚太子,年紀輕輕的,就有這般城府,將來還了得?


    其實太子除了點頭,還有其他選擇嗎?這是一條單行線啊。


    太子如此懂事,洪熙帝疑心更甚,於是接連開始第二次試探,“你的弟弟們漸漸都長大了,朕封了他們為親王,將來成婚搬出宮開府單住,朕是過來人,因而不想留他們在京城住太久,成婚兩三年,有了孩子,就讓他們去藩地就藩。朕已經要工部去藩地選址,製造藩王府。”


    洪熙帝身體不好但很能生,十個兒子,七個女兒,子嗣比漢王和趙王兩個加起來都多。


    朱瞻基一聽,弟弟們結婚就去就藩,這對東宮而言是大好事啊!


    或許洪熙帝想起當年被漢王和趙王兩個京城釘子戶支配的痛苦,四十多歲都不肯就藩,時時刻刻威脅東宮。


    洪熙帝當年猶如身處一艘破船,兩條大鯊魚圍在船邊轉圈圈,一有機會就咬一口,一咬就是二十年,那滋味是相當難受。


    這種天上掉餡餅的事情,朱瞻基不敢相信,直覺洪熙帝背後憋了大招,說道:“弟弟們留在京城,方便孝順父皇和母後,將來有了孩子,孫子孫女們承歡膝下,一大家子其樂融融,共享天倫之樂。”


    朱瞻基滴水不漏,頂住誘惑給出標準答案。


    洪熙帝定定的看著長子,從他稍顯瘦弱的身軀看到了自己當年的影子。


    不,他比我當年還要優秀成熟。


    不僅如此,他還能文善武,我當年騎個馬,都會把馬壓得半死。


    看著淡定的太子,洪熙帝不淡定了,十分不要臉的使出了大殺招:“你有九個弟弟,要在各地造九個藩王府,王府重地,必須組建府兵看守。朕覺得京城各個衛所,唯有幼軍最出色,如果有幼軍守護藩王府,朕就放心了。”


    “不過,這兩萬八千幼軍是太宗皇帝為了你而在全國招募組建的,也由你親自操練而成,隻聽從你的命令,朕不好幹涉啊。”


    朱瞻基上個月剛剛帶著幼軍去漠北迎接太宗皇帝棺槨,回到京城之後,幼軍重新回到府軍前衛的崗位上,在紫禁城站崗值班,這讓洪熙帝很不順眼,總覺得是個隱患。


    太宗皇帝好手段,為了朱瞻基的前途大費苦心,創造性的搞出隻聽朱瞻基指揮的幼軍。


    洪熙帝都說得如此露骨了,聰明如朱瞻基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幼軍是朱瞻基親自挑選、組建、訓練、甚至一起戰鬥,共甘共苦一起走過來的,幼軍眼裏隻有太子,沒有皇權。


    朱瞻基當然舍不得,可是,他不能說不。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無論出於哪一點,他都必須順從洪熙帝。


    朱瞻基強忍住錐心之痛,說道:“宮廷自有禁軍把守,固若金湯。幼軍可有可無。如今分幼軍去各地藩王府保護弟弟的宅邸,這是兒臣這個當哥哥的對弟弟們的關心愛護,兒臣這就去分兵,二萬八千幼軍,分為九隊,每隊三千餘人,定能保護九大藩王府無虞。”


    洪熙帝滿意的點點頭,“嗯,朕就知道你是一個好哥哥。”


    朱瞻基自斷臂膀,解散幼軍,兩萬八千幼軍在三天之內就奔赴目前還隻是一片不毛之地的藩王府選址處,守著一塊塊空地,毫無作為。


    幼軍不是軍籍,不像軍戶那樣終身、代代都是職業軍人,幼軍是民籍,是可以選擇退役,重新恢複平民身份的。


    洪熙帝授意兵部,要兵部的人去各個幼軍支隊宣講他們可以隨時退出、拿著退役補貼回老家的政策。


    如今幼軍就徹底完了。


    但是無論兵部的人如何勸說,幼軍提前退役者寥寥無幾,他們就像一群傻子似的守著一塊不毛之地,等待將來有一天被太子召回京城。


    這份忠誠,令太子感動、洪熙帝害怕。


    本以為幼軍會埋怨太子軟弱,任憑他們被逐出京城呢,結果恰好相反,幼軍毫無怨言,以沉默報答太子這八年的栽培。


    洪熙帝更忌憚太子了,這小家夥幾乎無堅不摧,沒有什麽難題能夠難倒他!


    既然如此,就不要怪我使絕招了。


    洪熙帝決定從內部擊破太子,他把目光放在了太子妃阿雷身上。一個人的弱點在那裏,就要看他在乎什麽。


    幼軍都舍得逐出京城,那麽太子妃呢?


    這六年來,太子妃一直獨寵,小兩口甜得本來就有糖尿病的洪熙帝“病情”都加重了。


    當然,洪熙帝自持公公的身份,這張老臉不好意思直接找兒媳婦談話,於是找來張皇後,畢竟婆婆教訓兒媳婦理所應當。


    洪熙帝說道:“太子今年二十二歲了,至今隻有太子妃生了一個女兒,東宮孫側妃還有三個侍妾肚子一直沒有動靜。梓童好好和太子妃說一說子嗣的事情,切莫貪於男女之歡,而忽視子嗣大事。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啊,我們家有皇位要繼承,要生兒子的。”


    鄭和被貶南京、幼軍被雨打風吹去,四處飄零,張皇後當然懂丈夫的心結,不就是忌憚東宮嘛,一代又一代,大家都一樣,沒什麽新鮮事。


    張皇後揣著明白裝糊塗,“皇上太心急了吧,當年皇上二十歲的時候,臣妾才有了太子,頭胎得子,已是大幸。皇上二十六歲時李賢妃為皇上生下第二個兒子,之後接連有了八個兒子。可見這子嗣的事情,急不得,時候到了就紮堆一個個冒出來。”


    “太子妃已經生了順德郡主,可見她是可以生育的,她今年也二十二歲,正是最適合生育的年齡,何況太子妃和太子青梅竹馬,感情極好,再次有孕是遲早的事情。至於孫側妃和三個侍妾嘛……”


    張皇後一笑,“嫡庶天壤之別,殿下就是以嫡長子的身份榮登大寶,為了將來皇室的安寧,應該催促東宮早日生下嫡子才是。”


    作者有話要說:  二十一年的太子,九個月的皇帝,大家不要罵洪熙帝了,屬於他的時間不多了哈,他也是壓抑太久了。


    這就是為什麽胡善圍當了五朝尚宮,本書卻即將完結的原因,嗯,因為有一朝實在太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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