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將寫完的原稿審閱數次,將其化為邁向光輝明天的糧食,這是我每天的功課。


    我一邊喝著早晨的咖啡,一邊命令我的腦內女友。


    「不把超人計劃第一話從頭朗讀一遍嗎」


    她吞了口口水,點了點頭,透過我的肩膀,望向19寸的顯示器。


    「嗯—,咳咳。『因為很久沒有寫作而突然發燒的我,脆弱地倒下,臥床不起了。高燒達到了38度。看來是罹患流感了』……」


    就這樣,通過她朗讀文章的聲音,我能夠再次客觀審視自己的稿子。


    因為我要成為出色的人,所以開始了激烈的,不允許妥協的自我批判。


    「為了交到真正的女朋友把尼采都搬了出來,是不是有點太誇張了呢?」


    「總覺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有點惡心呢」


    「將自己的慘狀作為幌子喚起讀者的同情也讓我有些不爽啊」


    「沒錯,今後要寫出更加堂堂正正、灑脫的成熟文章才行」


    ……那是當然。


    我對她重重地點了點頭。


    自卑的時代已經結束了。簡單來說,已經不是自言自語地說『我不行了不行了』這類猥瑣話的時代了。在我打算向全世界公開這樣自我鄙視文章的背後,潛藏著想要偷偷顛覆世界價值的,陰暗的自我怨憤。也就是說,在之前的文章裏,我也在不自覺中混進了許多「廢物的我是最偉大的」「毫無戀愛經驗的我是最珍貴的」「被沉重的煩惱打倒的我是最出色的」這樣的弱者的想法。


    ——啊啊,真是的,打擊無名怨憤的運動居然化為無名怨憤的源頭,我的精神已經虛弱得無可救藥了。現在的我自卑的原因不是已經不存在了嗎。


    其實,我在這24年裏一直都沒有女朋友。大學也輟學了,對將來也很不安。但是這些負麵因素在不景氣的新世紀裏並不是什麽新鮮的東西。比起被裁員的大叔的苦惱,我這微不足道的煩惱根本不值一提。


    然後——啊,我的個子確實是矮啊。每次看到『少年jump』上刊載的『增高機』廣告時,我就會感到鬱悶。但是和為了要不要去神奈川診所而煩惱的少年比起來,我完全沒有自卑感。而且,雖然我過著相當於待業的自我墮落生活,但是和在代代木創作養成學校上課的年輕人比起來,我的人生就像石橋一樣堅固。


    ——哦哦,像這樣將我和其他人的境遇比較一下的話,不就馬上可以得出我是強者這一事實了嗎。沒錯,我已經完全沒有自卑感了。因為沒有必要出席運動會,也就不可能再遇到說我「去死吧豬!」的家夥了。因為沒有時間學音樂,也就沒必要在大家麵前麵紅耳赤地唱歌了。那噩夢般的中學時代已經遠去了。我已經成長為出色開朗的好青年了。還出席了角川的新年會。還和偉大人物交換了名片。當然也穿著西裝,正是個出色的企業戰士了。我拉著她的手叫道。


    「怎樣,我也很能幹嘛!」


    「……是、是啊瀧本先生」


    「好,從現在開始我要快活地不斷寫文章!然後明天要交到真正的女朋友!總覺得勇氣湧出來了呢。不僅要等著交友網站上發來的郵件,我還想要馬上跑到澀穀去。還要到亞馬遜上訂一本『受歡迎的秘訣』來看,和你的影子戀愛我也要發揮實力,準備已經全部就緒了!」


    「……你知道嗎瀧本先生。要和真正的女朋友戀愛,一定要『見麵』才可以的」


    「哈?你是在說什麽廢話啊」


    「要見麵的話,就意味著雙方要站在一米左右遠的距離,仔細審視對方的樣子」


    「沒、沒問題。在那之前隻要我穿上母親給我買的溫暖的水手服的話,著裝也完全沒問題——」


    「你在這幾個月裏,有沒有試過對著鏡子仔細看自己的臉十秒以上?」


    「沒有」


    腦內女友拉著我的手,把我帶到了洗手間。


    *


    就這樣過了幾個小時之後——


    衛生間裏突然傳出了野獸般的嚎叫聲。


    那是一個男人不顧形象的靈魂慘叫。


    「eli,eli,lema sabachthan!(神啊,為什麽要拋棄我啊!)」(譯注:這句話是法語,耶穌被處刑時說的話)


    2


    那是大概三年前的事。


    我正窩在屋裏寫一個工口遊戲的劇本。麵對這不知道能不能賺到錢,甚至不知道能不能寫到最後的原稿,我深深地沉迷其中。(結果,因為我自己的無能和懈怠,這本劇本被我扔到垃圾箱裏了)可是在那個時候,我處於全心全意、專心致誌的刻苦創作中。我分析了古今東西各種故事的主人公類型,分析了工口遊戲場景的發展趨勢,為了製作出隻要家裏買了一個,就不需要再買其他遊戲、小說、漫畫和動畫的『完美工口遊戲』『神工口遊戲』,非常認真地努力著。


    沒有智慧、沒有經驗的小毛孩想要寫出究極完美的工口遊戲劇本,這種沒有預見性,完全思慮不周的舉動,不過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傻瓜在無能地逃避現實而已,現在看來隻能是一笑置之,但是當時的我,就是這樣極其愚蠢的年輕人。我一邊喝著維他命d,一邊寫著這連當硬盤肥料都不夠格的遊戲劇本。


    眼睛漸漸眯起來了。那時候,我的世界完全被工口遊戲覆蓋了。那種全神貫注投入到記事本當中的感覺,文字和自己融合在一起的感覺,還有自然而然想出來的情節,和隻要將情節轉換為文字就可以完成劇本,如夢一般的寫手痛快感——作為範本的法蘭西文庫已經沒有用了。我隻要跟隨著自己的意誌,自由地敲擊鍵盤就可以了。我整天帶著滿臉微笑,一天16個小時寫著劇本,在夢裏都玩著工口遊戲。


    因為大快朵頤會讓思考變遲鈍,所以我在工作的時候隻吃巧克力喝咖啡來保持血糖值,睡前隻吃一頓,吃便利店買來的便當。雖然體重漸漸下降,但隨之而來的卻是思考愈發活躍了。甚至連劇本裏的主人公和創作中的自己都難以分辨了。主人公痛苦的時候我也哭泣,主人公高興的時候我也會在屋子裏一個人高興地跳起舞來。


    ……當然,如果腦子少根筋到這種程度,不管什麽創作都要終結的。失去理性的人所寫的劇本,隻能作為產業廢物埋在深山裏。


    但是再重複一遍,當時的我隻是個愚蠢的年輕人而已。我沉浸在腦內麻藥所製造的興奮感中,被「工口之神降臨了!」這樣秀逗的誤解籠罩了。隻因為無法從這種如有神助的感覺中脫離出來,我更進一步限製飲食,洗澡、上廁所、打掃、洗衣服這些瑣碎事都統統放到行動列表的最後。就這樣,腐敗、黑暗而混沌的生活又持續了半年,我終於獨力完成了女主角的劇本。我鬥誌昂揚地向高中時代的朋友家裏走去。


    我想要久違地和別人說話。


    但是——


    一看到我的臉,朋友就問。


    「你是吃了抗癌劑嗎?」


    然後是前幾天,老家的母親打來了電話。


    「喂,龍彥?我買了之前電視上看到的灑在頭上的黑粉,現在就用快遞送過來給你。在出門見人的時候要好好灑在頭上哦」


    「…………」


    沒錯,事已至此,要瞞下去是不可能的了。


    不,如果是傳說中我在全國擁有的二十個粉絲的話,可能早就注意到了吧。


    那就是——「到目前為止所有采訪的照片裏,瀧本龍彥戴的帽子都是遮住眼睛的」,聰明的各位讀者早就察覺到這個事實了吧。


    我的頭發在三年前就已經相當糟糕了。寫工口遊戲劇本時的營養不良是導火線。僅僅半年頭發已經掉得麵目全非了。雖然可以通過發型掩蓋一


    下,但是已經達到可以看到頭皮的程度了。


    在這時候我的第一本小說出版了。接受了幾次雜誌的專訪。在所有照片裏,我非常非常小心地戴上帽子瞞過去了。要是沒有女性粉絲寄來求愛郵件就不妙了。形象是非常重要的。


    當然我也並沒有舍棄希望。我覺得隻要暗地裏好好生發的話,總有一天一定能把帽子脫掉的。也用了許多很好的藥。我將抑製作為脫發原因的男性荷爾蒙分泌的米諾地爾和非那司提塗滿頭上,喝下肚子裏,經常清潔頭皮,一日三餐都吃富含營養的食物,並天真地認為不到一年我就可以再次長出茂密的頭發了。


    可是我不想照鏡子。在認真看著自己的頭的那一瞬間,我就胃痛、想死,結果壓力積聚,繼續脫發——所以我絕對不會客觀審視自己的樣子的。必須忘記自己是禿子這件事。反正家裏蹲沒什麽機會在別人麵前出現的。隻要窩在公寓裏,就算我是個禿子,也沒人知道了。就算是一年幾次的照相,隻要戴上帽子也可以蒙混過去——


    但是現在,為了交到真正的女朋友,我要時隔數月地再次仔細照鏡子,哦哦,該怎麽說呢……我什麽時候這麽……


    哦哦……現在在鏡子另一邊的24歲男人的頭,完全地、致命地、無法恢複地……啊啊、啊啊,神和佛都是不存在的嗎……這、這,太過分了……這,怎麽會……這樣的、這樣的……


    *


    「沒什麽這樣的啊!沒有女朋友的家裏蹲禿子,不正是類似海倫?凱勒受過的三重痛苦嗎!這種頭一輩子都交不到女朋友啊!」我在洗手間跺著腳慘叫道。(譯注:海倫?凱勒(1880-1968)是美國女作家、教育學家、慈善家、社會活動家,盲聾人。三重痛苦指的是盲、聾、啞。)


    「冷靜下來,瀧本先生。禿子也是有人權的!」


    「別再說些安慰我的話了!以後大家都要鄙視我了。家裏蹲禿子、沒有女朋友的禿子、24歲禿子、江郎才盡的小說家禿子、沒有生存價值的禿子、長男禿子、鄉下出身禿子、在便利店店員麵前結巴的禿子、這把年紀還在網絡上搜集工口圖片的禿子、從海外買來個人使用的藥卻沒有任何效果的禿子、朋友很少的禿子、悲慘的禿子、腿腳不靈活的禿子、音癡禿子、寫著無聊文章的禿子、不知羞恥的禿子、這幅模樣還恬不知恥地出現在人前的禿子、你就窩在屋裏到死吧的禿子、你已經完蛋了的禿子、馬上去死吧的禿子等等,大家都鄙視我——」


    但是,她狠狠抓住癱坐在地上的我的胸口,打了我一個耳光。


    「笨蛋!這樣的瀧本先生,不是我的瀧本先生!你想幹什麽?不過是脫發而已,不要自暴自棄啊!看看『黃飛鴻』裏的李連傑吧!明明剃了頭,卻很強又很帥吧?可是你就因為禿了頭,就想要荒廢人生嗎!明明之前才一起下定決心,要向超人的道路邁進的,你想違背約定嗎?」


    「……你、你不明白。你不明白沒有頭發的男人的心情!」


    「是啊,我是不明白啊!你的心情我一輩子都不明白!……但、但是,就算這樣!」


    她擦幹眼淚,用盡全力抱緊了我。


    「我愛你的心情是認真的啊!……所以拜托了,振作起來。回到平常的瀧本先生吧!」


    「麗、麗……」


    「瀧本先生……」


    就這樣兩人緊緊地抱在了一起。


    這是愛。


    雖然這是愛……但是,但是,這樣下去我還是沒辦法再次展露在別人麵前,這個事實沒有任何變化……


    「不,沒關係。單單是禿頭問題的話,我允許你釋放無名怨憤」


    她微微笑了笑。


    「禿頭這種負麵價值能夠通過你的怨念能量轉換為正麵價值哦。嫉妒不是你的得意技嗎!你能做到的,加油!」


    「……簡、簡單來說是這樣子吧?一天到晚都念叨著『因為我一絲不苟地苦思所以才會禿頭的,不禿頭的男人,全都是無可救藥的傻瓜,要不就肯定是老早戴了假發的』這樣的話?」


    「沒錯,這樣就行了!——懂了吧,瀧本先生,那些受女生歡迎,說話輕浮的家夥們,全都把頭發染成咖啡色,又長又鬆散地伸展開來的哦。但是那些長發男人全都是無藥可救的廢柴啊!像他們那樣頭發茂密的人,又垃圾又草包,下輩子也是蛆蟲啊!在這一點上,像瀧本先生這樣頭發稀少的人,一眼看起來就是理性的、哲學的,非常帥氣啊!所有有眼光的女人隻要看到露出頭皮的瀧本先生的身影,身心立刻就會被俘虜!」


    「……是、是這樣嗎?」


    「知識巨人米歇爾?福柯不也是禿子嗎?一休、後白河法皇、瀨戶內寂聽、俾斯麥、列寧和新納粹分子不也都是禿子嗎?」(譯注:米歇爾?福柯是法國哲學家,心理學家;後白河法皇是日本第77代天皇,1127-1192年在位;瀨戶內寂聽是日本小說家,是佛教天台宗的一名僧侶)


    「……是嗎!偉大的人也有這麽多是禿頭的啊!」


    「不對!正因為禿頭所以他們才是偉大人物啊。k-1選手多半是禿子啊。被譽為最接近『超人』的男人鮑伯?薩普也是禿子啊。不如說不是禿子就當不了『超人』啊。——所以你看,在樂天市場訂購禿頭用品的話,也是必須要貨到付款的啊。用上被譽為國民級的家用電動剃毛刀,向著更禿的道路邁進吧!」(譯注:k-1是日本國內最具影響的搏擊比賽。鮑伯?薩普是美國拳擊運動員,偶爾也出演電影和電視劇。)


    「謝、謝謝。我立刻去浴室試試。嗯……小心不要剃出疤來,上下左右地移動,全方位地把頭發剃下來……」


    「結束之後,再用世界最鋒利的剃毛刀吉列ma3 turbo吧。用1000日元的高級剃毛刀把頭發刷刷地剃下來吧。哦,在剃之前要用塗上足夠的刮毛啫喱水,要不然頭上可是會血流成河的哦」


    「我知道了。要非常小心地剃呢」


    「剃了的人就贏了哦。一定要剃到頭皮鋥亮為止哦。通過剔光頭發,你也就從禿頭脫胎成為光頭了哦!——所以請跟我說,啊啊禿頭真美麗啊!」


    「……啊啊禿頭真美麗啊」


    「skinhead is beautiful!」


    「s、skinhead is beautiful!」


    哦哦禿頭祭開始了哦。禿頭嘉年華開始了哦。這句話已經廣為人知了嗎,在全世界回響著讚美禿頭的口號,大家手牽著手圍成一圈,齊聲唱著光頭萬歲,和尚、新納粹分子和疲倦的工薪族大家手握著手圍成一圈,友好地呼喊著光頭——


    「我要剃了,剃了!」


    「就是現在,你是男人,剃頭吧!」


    沒錯,這是祭典,是嘉年華會!潑出敬神的酒吧!用剃毛刀切斷煩惱,高聲歌唱吧!將這讚美禿頭的歌聲傳達到天界!


    然後接受自己的命運,和禿頭共同生活吧!肯定禿頭向『超人』邁進!


    看吧,『超人』近在眼前了!


    ……已經自暴自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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