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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謂的犯罪搜查,追根究柢就是「調查」與「確認」的延續。


    累積事實、查證推論、證實假設之後再朝真相逼近。對瑪提亞來說,那似乎不是什麽特別的事情。


    照理來說,這些都是日常生活中就一直在做的事,隻不過介入了原本不需要的東西,執行起來變得有困難而已——這是她的主張。


    那東西就是惡意。


    但隻要持續追查,最後顯現的也隻是單純的「事實」罷了。


    無論嫌犯使用多麽複雜的手法,「用過某種手法」的事實仍會殘存下來。而那項事實,必定會遺留某種「痕跡」。


    「所謂的『完全犯罪』,本來就是種矛盾的說法喲。」


    瑪提亞如此說道。


    麵對自己在魯謝市警本部·精靈課執勤室的辦公桌說道。


    她托著腮往馬納伽這邊看過來的眼睛,是清澈的夜空顏色。


    其實兩人都一樣。


    在夜晚的美嘉納湖湖畔,她從馬納伽懷裏再次抬頭看時,眼睛早已回複成原來的樣子。雖然左臉頰還殘留著些許黑色淚痕,但她小小的手掌一擦就消失了。


    他們順著來時路返回魯謝市警本部,一路上兩人都沒交談。


    也沒必要交談。


    然後——


    「試圖把非事實的『事實』留下來的那刻,就已經存在著破綻了。」


    現在,兩人在這裏。


    跟往常一樣。


    仿佛沒發生過任何事。


    牆上的時鍾已經過了六點鍾。


    不是傍晚的六點鍾。


    將宇野川·凱蒂莉耶奴的房間帶出來的東西搬到警署的兩人,一直在這房間待到天亮。他們隻有兩次離開執勤室,分別是在途中花兩個小時小睡一會兒,以及到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雷歐勞買宵夜。


    一如往常的搜查。


    一如往常的生活。


    一如往常的瑪提亞。


    「唔——」


    呻吟的馬納伽也麵向辦公桌。


    「實在搞不懂耶……」


    他緊皺眉頭。


    這也和往常一樣。


    「因為……嗯——說得也是呢……譬如說會不會是嫌犯動手殺人,並打算嫁禍給某人呢?」


    馬納伽想起承辦案件當中的一些疑點。


    像是刻意讓與命案無關的第三者看到犯罪行為的手法。


    「在那種狀況下,真正的事實是嫌犯到被害人所在之處將她殺害吧?」


    「的確是那樣呢。j


    「因此,嫌犯試圖製造毫不相幹的某人到被害人所在之處將她殺害的虛假『事實』對吧?」


    「沒錯。」


    「那種狀況下,乍看是毫不相幹的某人到被害人所在之處將她殺害,但其實那樣的事實並不存在。」


    「嗯嗯?」


    聽起來像是在重複相同的話。


    實際上並非如此。


    「正因為不存在那種事實,當有那樣的事實時理應存在的事情也就不可能發生。」


    「譬如說?」


    「像是毫不相幹的某人被目擊到,或留下毫不相幹的某人的指紋,或者有毫不相幹的某人的腳印等等。」


    「啊啊,原來如此。」


    「取而代之的就是嫌犯被目擊到,嫌犯留下指紋,發現嫌犯的腳印等等。」


    「否則就什麽也沒留下是嗎?」


    「一點也沒錯。」


    應該存在的事證,找不到。


    不應該存在的事證,卻出現了。


    換句話說,那就是證明表麵的「事實」與真正的「事實」不同的證據。


    「這次的狀況也一樣喲。」


    「你是說影印的副本嗎……」


    宇野川·凱蒂莉耶奴若真的是病死,照理來說應該在房間裏的。


    但成為案發現場的房間裏卻遍尋不著。


    搬出來的物品裏麵也找不到任何原以為存在的東西。手寫的行程表或寫滿個人預定行程的筆


    記本倒是有一堆,還有就是頻頻書寫「真理」啦「靈魂淨化」之類.大概是學習用的筆記本。


    應該存在的事證,卻找不到。


    「還有其他東西喔。」


    「什麽東西?」


    「那個叫什麽來著……『預測』?」


    瑪提亞伸手從桌上拿起一本書。


    書名是《互相扶持的想法》,是在凱蒂莉耶奴房裏找到的書。


    其餘六本也都一樣隨意擺在瑪提亞的辦公桌上,旁邊的便條紙則寫滿了瑪提亞端正的文字。


    「那個人主張能感應到對方的想法或聽到死者的聲音,如果這不是真的……」


    這次馬上就能明白她想表達的意思。


    「應該存在的事證找不到,不應該存在的事證卻出現了……」


    「就是那樣。」


    「嗯嗯?等一下哦?」


    馬納伽再次麵向瑪提亞。


    連同符合他身軀的那張大椅子。


    「你,難不成……」


    瑪提亞苦笑著回應緊皺眉頭的馬納伽。


    「馬納伽,其實想說『難不成』的人是我呢。」


    「什麽?」


    「難不成馬納伽還沒發現?」


    「發現什麽?」


    「那個人怪怪的喲。」


    「你說蕾普莉西亞小姐嗎?」


    「嗯。」


    不過,點了一次頭回應的瑪提亞又馬上重新解釋她的意思。


    「不對……怪的是所有人。」


    「所有人?」


    「沒錯,所有人。」


    也就是那個「家」裏的所有人。


    「想必馬納伽也發現了吧?」


    的確沒錯。


    否則就不會發生昨晚那種狀況了。


    那種巴不得把所有人揍扁的激烈……沒錯,那種令人無法置信又原因不明的不悅感。


    「其實我一直在觀察,當那個人和某人說話的時候。但我觀察的不是她,而是她說話的對象。」


    「從我變得怪怪的時候開始嗎?」


    「也是有啦……」


    瑪提亞露出剌探的眼神。


    「其實,我當時在生氣呢。」


    「……什麽?」


    「你沒察覺到嗎?打從一開始進到那個人的『家』的時候。」


    的確沒察覺到。


    「你在氣什麽?」


    「我在氣那個人。」


    她指的是蕾普莉西亞。


    馬納伽頭一次發現她在生蕾普莉西亞的氣。話說回來,瑪提亞一直都沒說她的名字呢。


    她隻稱對方是「那個人」。


    他大概可以知道那代表著什麽意思。


    「那個時候啊……如果她真能感應到馬納伽的想法,就應該曉得你懷抱的『失落感』是什樣的問題吧?」


    「還有我從沒對你提起過的事?」


    「嗯,也包括那些。」


    換言之,她應該能理解那是多麽沉重的秘密。


    「的確是該知道呢。」


    「可是,那個人卻說了那些話。」


    原來如此。


    「若當時隻有你們兩人單獨在一塊就罷了,但我、夏目先生跟全體『家人』都在場,那個人卻還是那麽說呢。」


    她不光揭發秘密,還把馬納伽藏在內心深處、連對瑪提亞都沒提過的事情講給不相幹的人們聽。


    「所以你才生氣是嗎?」


    「是啊。」


    然後——


    「她那麽做是不對的。」


    瑪提亞如此說道。


    「不光是馬納伽——」


    然後輕輕甩動手上的書。


    「照這本書上所寫的,那個人若真的擁有那股『力量』長達好幾年的時間,應該不會做出那麽輕率又不經大腦的事,照理說會更小心地視情況發言。」


    馬納伽了解瑪提亞想表達的意思。


    她所展現的確實是堪稱奇跡的能力,但卻也是當著不相幹的人的麵揭發馬納伽部分隱私的行為。


    「那並非知道自己擁有不尋常的『力量』的人會做的事喔。」


    忽然,馬納伽發現了一件事。


    馬提亞的眼神,和之前看尤提妮·菲梅拉·迪奧尼的時候一模一樣。


    由於對逝去愛人的思念而憤怒失控,最後因複仇而玷汙雙手的精靈。馬提亞現在的眼神,仿佛佛正看著那悲哀精靈當時的身影……


    「喂……喂喂喂。這麽說來……果真是那樣嗎?」


    「嗯,沒錯。」


    少女回答完站了起來。


    「打從一開始,我就不相信喔。」


    她並不相信佐久耶·蕾普莉西亞。


    「昨天我也持續觀察著,那個人果然怪怪的。」


    「等一下。」


    馬納伽發現她的話不太對勁。


    「打從一開始?」


    「嗯。」


    少女幹脆又大膽地回應。


    「打從在攝影棚看到她的時候,我就覺得那個人有點可疑了。」


    你說什麽?


    「那個人不是說木戶·恩格魯斯機長隻救了一名乘客?」


    「沒錯。」


    那個機長的確叫那個名字,是攝影棚之中某位老人的兒子。


    他死去的兒子。


    「木戶·恩格魯斯機長,這個名字你沒聽說過嗎?」


    馬納伽思考了一下,然後搖頭回應。


    瑪提亞露出苦笑說:


    「是嗎?果然很像馬納伽的作風。」


    然後又說:


    「他啊,是新帝空二三一號班機的機長。」


    「……什麽?」


    馬納伽訝異地瞪大雙眼。


    因為這家航空公司的名字非常耳熟。


    「這樣你懂了嗎?」


    「懂、懂了。」


    他好不容易回答了瑪提亞,但卻是半呻吟的聲音。


    這是怎麽回事?


    居然是新帝空二三一號班機?


    「雖然再怎麽巧也該有個限度啦。」


    這麽說的瑪提亞笑了起來。


    但她的眼神並沒有笑。


    「那個人不是這麽說嗎?機長到最後一刻都沒放棄,隻救了一名乘客。那名乘客現在健健康康地在遙遠的城市生活……」


    對,沒錯。


    她說的一點也沒錯。


    「想必那個人萬萬沒想到乘客本人已經來到現場了吧。」


    那名人物……唯一的幸存者,在空難當時的住址的確是在將都瑟連達,因為戶籍還沒有遷移。


    因此各大媒體的文章想必都記載著將都瑟連達的十一歲少女,記憶力若好一點,應該都能回想起當時的報導吧。


    畢竟那是一場非常嚴重的空難。


    但事實上,該名幸存者從空難發生以來就一直待在這座城市。


    她並未定居於遙遠的城市,人就在這將都托爾巴斯。


    就在這裏。


    在馬納伽眼前!


    「那個人那麽厲害,聲稱能夠『預測』一切,結果卻說了與事實完全不符的話。況且本人……我就在距離那麽近的地方。而且……」


    瑪提亞一邊說,一邊把她的小手慢慢搭在馬納伽的大手上。


    「當初救我的,並不是機長喔。」


    「瑪提亞……」


    沒錯。


    的確是馬納伽把傷痕累累的嬌小少女從悲慘的地獄裏救了出來。


    但,那真的算得上是救了她嗎?


    畢竟過去的他……


    「那個人啊……」


    瑪提亞的話,把回顧黑暗過往的馬納伽又拉了回來。


    「那個人根本就不會什麽『預測』,說的也都是謊話。」


    「不,等一下。如此一來……」


    「沒錯。」


    少女現在的視線,比仍坐在椅子上的馬納伽稍低。


    「犯案的,是那個人喔。」


    「天啊……」


    前天夜晚,大約晚上九點的時候。


    那是宇野川·凱蒂莉耶奴最後一次被人目擊到仍活著。


    接著大約一小時後的晚上十點,佐久耶·蕾普莉西亞就做出凱蒂莉耶奴已經死亡的發言。而實際上遺體是在接下來的幾分鍾後才被發現。


    「她是在那一個鍾頭之間殺人的嗎?」


    「應該是呢。」


    「但,那個人不是沒離開過房間?」


    「至少在證詞上是這樣。」


    「她的房間沒有窗戶耶?」


    「嗯,的確沒有。」


    進了房門,迎麵而來就是一堵牆,隻有在靠近天花板的位置設有通風口。別說是出入了,因為上頭附著百葉窗,應該連窺探外頭的景象都很難吧。


    而且身高還必須夠高。


    「她究竟是如何辦到這一切的?」


    「這便是問題所在。」


    瑪提亞往跟辦公桌同組的椅子坐下。


    「不過啊,隻要能夠離開房間,接下來的事情應該就簡單多了。」


    「是啊,被害者房間的窗戶跟門都沒有鎖呢。」


    跑到宇野川·凱蒂莉耶奴的房間將她打昏,然後注射毒液。


    但是——


    「不,等等。如何離開房間固然是個問題,但如何回到房間也是問題吧?」


    「是這樣沒錯呢……」


    瑪提亞終於歎了口氣。


    「還缺什麽呢……」


    不知究竟欠缺了些什麽。


    但卻知道該怎麽形容它。■


    那就是——真相。


    對於精靈,自己並不是很了解。


    但對人類算是夠了解了。


    不管是誰,一生至少會有一次機會在人生的舞台上做出精彩的表演。


    夏目·傑斯特感覺自己正一點一滴地接近那一瞬間。


    「好,大家都上車了嗎?」


    回答「有!」或「喔!」的聲音此起彼落,光是如此就讓他覺得很開心了。


    在這之前,傑斯特一直都是回應的一方。


    在電視台或演講等工作場合,都是由他和凱蒂莉耶奴兩人負責輔佐蕾普莉西亞,遇上隻需一人就能應付的場合,便沒有傑斯特插手的份。


    然而此刻,麥克風就在他手上。


    他把麥克風拿遠……


    「準備出發囉。」


    他向坐在最前排單人座上的蕾普莉西亞確認。


    「好,有勞你了。」


    熟悉的一句話。


    這句話在過去是屬於宇野川·凱蒂莉耶奴的。


    但現在不一樣了。


    「那麽室田先生,麻煩您了。」


    「沒問題!」


    握著方向盤的室田·德利斯特魯,也沒有像往常那樣隻穿運動服,而是規規矩矩地穿著polo衫。


    不,不光是他,小型巴士上的十五個人,全都穿上了他們家當裏最高級的衣服。


    天氣從一早開始就很好。


    這是睽違許久的「遠足」。


    隻不過,要前往的目的地既非山上也非公園,而是烏利安塔市民會館。


    佐久耶·蕾普莉西亞在那裏有一場演講。


    而「家」裏的所有人要去聽她演講。


    當然不隻是讀者,透過電視接觸到蕾普莉西亞教誨的人們,以及大批後援會的支持者也都會到場吧。


    其中距離蕾普莉西亞最近的,就是傑斯特。


    傑斯特坐在駕駛座正後方,眺望著不斷往後流逝的綠意。


    他的視線瞄向中央的後照鏡,每位「家人」的表情看起來都很幸福。


    唯有坐在最後麵的鯖江·露露娜雅低著頭,似乎在按電子計算機。


    因為死去的宇野川·凱蒂莉耶奴喪葬事宜已交由她處理。


    這時傑斯特忽然想起兩名警官。


    也就是全身黑色裝扮的壯漢,與同樣全身黑色裝扮的少女。


    傑斯特對他們始終沒有好感。


    宇野川·凱蒂莉耶奴的死,怎麽看都是病死,也找不出病死以外的原因。但他們卻數度來到「家」裏,不斷質問「家人」,並把往生者的房間翻得亂七八糟。


    這根本就是騷擾嘛!


    但就算他們很惹人厭,蕾普莉西亞還是接納了他們。


    接納那麽不識趣又沒禮貌的家夥。


    傑斯特的雙眼望向隔著通道的鄰近座位。


    蕾普莉西亞閉著眼睛,但應該不是在睡覺,看她嘴唇還念念有詞地動來動去就足以證明。


    再過不久,她的嘴唇就會編織出話語。


    對著觀眾,說出真實的話語,光的話語。


    穿過綠意以後,耀眼的陽光迎接著一行人。


    2


    烏利安塔市位於將都托爾巴斯東北方,其一部分勉強包含在中央市區,但總體來說算是一個寧靜的城鎮。


    尤其在精曆一〇〇九年的今年,烏利安塔市議會打出「知性與美感,人與精靈」的口號,試圖提升市民的學習意願。


    而佐久耶·蕾普莉西亞的特別演講,也是該政策的其中一環。


    小型巴士比預定的時間還早三十分鍾抵達烏利安塔市民會館。


    室田·德利斯特魯的「腦內地圖」還是那麽完美,畢竟他以前是計程車司機。


    雖然走的是一般道路……甚至還經過尖峰時段的中央市區,但路上隻塞了兩次車,而且都是行車速度下降五分鍾就通過的路段。


    烏利安塔市民會館是一棟平坦的建築物,因為演唱會會場及活動大廳全都設在地底下。


    開始看得到市民會館時,傑斯特站了起來。


    「好了,快到了喔。」


    他拿著麥克風對「家人」們說道。


    「抵達以後,我會和蕾普莉西亞小姐一起去向主辦單位打聲招呼,至於大家就從大廳進入會場。室田先生,麻煩你帶大家進場喔。」


    「好的。」


    「然後彌伽耶小姐跟照井先生,還有富樫小姐,麻煩你們負責販賣事宜。商品應該已經送到進入大廳後往左轉的管理員室了。」


    回應「是」的聲音有三個。


    「我會跟蕾普莉西亞小姐一起待在後台休息室,有什麽事再去那裏找我們。還有……」


    正當他話說到這裏時。


    一副離譜的景象映入他眼簾。


    那景象就出現在排排坐在座位上的「家人」後方。


    小型巴士的後車窗外……


    真的假的?


    「傑斯特?」


    聽到蕾普莉西亞的呼喚,傑斯特的思緒又拉了回來。


    「啊……是的。還有……」


    黑色四輪驅動車。


    是那輛長得像裝甲車,大得離譜的4wd。


    那個不祥的詭異車體,隔著三台巴士緊緊跟在他們後麵!


    「……是的,抱歉。呃——演講進行時,我會在後台通道待命,報告完畢。」


    室田·德利斯特魯開始轉動方向盤。


    經過些許搖晃,載著「蕾普莉西亞之家」所有人的小型巴士,駿進了烏利安塔市民會館的停車場。


    而黑色四輪驅動車,果不其然也跟著打了方向燈。


    為什麽?


    不是已經結束了嗎?


    宇野川·凱蒂莉耶奴是心髒病發去世的,蕾普莉西亞之所以預知她死亡,是因為擁有那股「力量」的關係,這也已經獲得證明。


    萬一真是他殺,也找不到任何有動機殺她的人。


    尤其是蕾普莉西亞,從有人目擊凱蒂莉耶奴還活著,一直到她變成遺體被發現的這段期間,都沒有離開她的房間。


    既然如此,為什麽還要纏著我們不放?


    難不成,這次又開始懷疑誰了嗎?


    小巴停了下來。


    「好,到了喔。」


    室田·德利斯特魯邊說邊操縱拉杆打開車門。


    「蕾普莉西亞小姐。」


    傑斯特把她擺在棚架上的物品拿下來並開口。


    「稍微加快腳步吧,要是讓對方等就太沒禮貌了。」


    「哎呀,已經到約定的時間了嗎?」


    「哪有。」


    如此說的是室田。


    「還早呢,距離約定的時間足足還有三十分鍾。」


    真是多嘴。


    此時有低沉的引擎聲「轟隆隆轟隆隆」地靠近。


    「……咦?」


    回頭看的傑斯特目擊到出乎他意料的景象。


    原以為會停在小型巴士旁的黑色裝甲車,直接從正前方通過離開。它從停車場後方繞到建築物背麵,隨即不見蹤影。


    「怎麽了?」


    蕾普莉西亞再次出聲,傑斯特的思緒才又拉回來。


    「啊,不,沒什麽!」


    「我們走吧。」


    「是。」


    下了小型巴士後還特地環視了一下四周,不過並沒有看到那兩個人。


    佐治·雪莉嘉不曾設定鬧鍾。


    而是靠自己的力量起床。


    至今全戰全勝,從未遲到過。


    「嘿!」


    她大聲吆喝,今早也從被窩裏跳出來。


    今天是星期一。


    是一周的開始。


    她迅速刷牙洗臉,迅速上完廁所迅速進廚房,再迅速做好便當,迅速換上製服,迅速離開房唯獨下樓梯的速度慢到不行。


    畢竟這裏是屋齡不知幾十年的木造公寓,要是不輕聲下樓,會對其他房客造成困擾。


    況且管理員又那麽可怕。


    她優雅文靜地慢慢走下一樓——


    「早安!」


    唯獨打招呼元氣十足。


    雖然回應她的隻有「噗哈~」吐出來的煙霧,和眼鏡後麵的視線。


    原以為如此,不過……


    「雪莉嘉。」


    當她準備打開玄關大門時,突然被人叫住。


    「是!有什麽事嗎?」


    「別問那麽多,過來這邊。」


    我趕著去學校耶?


    然而一旦違抗卡莉娜,原本五分鍾就能解決的事將延長至兩個小時。


    換言之就是得聽她說教。


    「嗯。」


    她勉為其難往回走,想不到卡莉娜居然從窗口旁邊的門走了出來。


    「呃——……什麽事?」


    「把手伸出來。」


    「……咦?」


    「手伸出來,快點。」


    「……嗯。」


    雪莉嘉回應並伸出雙手。


    卡莉娜抓住雪莉嘉的左手。


    除了大拇指,其餘四根手指頭全纏著繃帶,昨天自主練習傷到的地方都還沒痊愈呢。


    「這種手能夠


    演奏嗎?」


    她指的是吉他。


    「啊,嗯,可以的。這點小傷沒什麽啦。」


    「我不是指那個……你真笨耶。纏著繃帶的手指頭,應該彈不出能聽的音樂吧?」


    的確如她所言。


    她本來打算待會練習時把繃帶拆掉,那麽做當然會痛,但自己曾聽過「偷懶一天就會退步三天」的說法……


    「這種傷你愈是硬撐,治療時間就拉得愈長喔。如此一來,練習就會逐漸落後的。」


    她說著瞪了雪莉嘉一眼。


    「真是的,沒想到你居然笨到連努力與逞強都分不出來。」


    「……對不起。」


    「給我仔細聽清楚,這個笨蛋。」


    卡莉娜一麵說話,一麵將雪莉嘉的左手包覆在自己的掌心之中。


    「手指頭是你自己的,但,你應該不知道手指頭有什麽想法吧?」


    ……手指頭的想法?


    「手指頭在想什麽呢?」


    「我怎麽會知道?」


    煙霧「噗哈~」地噴出,仔細一看,她正叼著香煙。


    「你也不知道對吧?既然這樣,你敢斷定它們什麽都沒想過嗎?」


    雪莉嘉知道卡莉娜的意思。


    至少雪莉嘉非常清楚,這比「好好珍惜自己身體」的說法還要淺顯易懂。


    「嗯……我明白了。」


    被卡莉娜的手掌包住的指尖,好溫曖。


    「你要更愛惜自己的手指頭啊,既然受傷了就乖乖等它痊愈。若沒有那種時間,就在傷勢惡化之前……在一個晚上就能痊愈的傷口出現時立刻停止,讓手指頭休息,知道了嗎?」


    「嗯。」


    「很好。」


    平日一向很可怕的管理員,現在看起來好像正眯著眼睛微笑,會是自己神經過敏嗎?


    然而在確認之前,卡莉娜就已經放開了雪莉嘉的手。


    「好了,快走吧,要遲到了喔。」


    並且「啪」地拍了她的手臂。


    卡莉娜那麽說的話,就表示必須出門了。


    「那我上學去囉!」


    但回應她的隻有白色的煙霧。


    噗哈~


    傑斯特帶著蕾普莉西亞來到事前調查過的出入口,就在卸貨區的旁邊。


    當他們向警衛報上姓名與來意之後,馬上有人跑了過來。


    對方是一名額頭高到頭頂的壯年男性——烏利安塔市議會的副議長。


    之前在電話裏洽談事宜時,就知道他對雷普莉西亞的著作感動不已,隻是傑斯特沒想到他居然會這麽瘋狂。


    副議長在帶兩人到後台休息室的路上,甚至是到了後台休息室以後都還滔滔不絕地發言。要不是傑斯特插嘴,在演講開始以前鐵定還是那樣。


    最後總算在該商量的事都商量完後把他趕了出去。


    頓時變得鴉雀無聲。


    回頭一看,蕾普莉西亞正對著自己微笑。


    雖然那是苦笑,但傑斯特強烈意識到自己正和她獨處一室。


    而剛才那輛黑色四輪驅動車的事,早就拋在腦後了。


    孰不知這是多麽大的錯誤。


    3


    司儀是主辦單位雇用的女主持人。


    當演講一宣布開始,穿著樸素套裝的她就直接對著後台通道舉起左手。


    那是開場的信號。


    「那麽,讓我們歡迎佐久耶·蕾普莉西亞老師!」


    容納五百人的觀眾席,隨即響起熱烈的掌聲。


    蕾普莉西亞出現在舞台上,氣氛隨著追逐她身影的聚光燈開始高漲,當她站在講台前向觀眾敬禮時,氣氛則達到最高潮。


    今天傑斯特站在後台通道看她演講。


    不像以前是坐在觀眾席。


    過去護送蕾普莉西亞到後台通道,是宇野川·凱蒂莉耶奴的工作。由於演講時「家人」也會一起行動,因此傑斯特通常都是負責照顧他們。


    但現在,他就站在這裏。


    雖然很遺憾凱蒂莉耶奴發生了那種事,心裏感到喜悅卻也是不爭的事實。


    從後台通道的布幕縫隙,可以看到台下的觀眾席。


    現場幾乎客滿,觀眾大部分是女性,但也夾雜了男性。


    至於「家人」們則照蕾普莉西亞說的分坐在左右兩側,而且是靠後方的位子。當然,為了其他觀眾……為了無法常常跟她在一起的人們,空出一些不錯的座位是必須的。


    「大家好。」


    負責收蕾普莉西亞聲音的麥克風,「嘰」地發出尖銳的聲音。


    不過那個聲音馬上消失。


    「我是佐久耶·蕾普莉西亞。」


    她的聲音立刻變得又清晰又大聲。


    「不過請不要喊我『老師』,我從小學開始就對老師沒轍呢。」


    現場忽然一陣笑聲傳來。


    心想「好極了!」的傑斯特滿意地握拳。


    「老實說我並沒有什麽特殊才能足以讓大家稱呼我『老師』。我這個人既不擅長說話,如果各位是我的讀者,應該也知道我並沒有什麽文采。」


    傑斯特再次望向觀眾席。


    有幾成觀眾輕輕搖頭,仿佛想表示「才沒那回事」,這景象讓他非常滿意。


    「再加上我又怕生。」


    當她補述這一句,又引來眾人的笑聲。


    他們的意思是:「你說你不擅長說話?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她說話的確不像播報員那麽流利,感情也不像女明星那麽豐富,但蕾普莉西亞的話,總是能牢牢抓住人心。


    傑斯特已感動得不能自己。


    「就連我擁有的『預測』能力,其實也不是什麽『力量』,無論是誰都辦得到,大家隻是忘了方法而已。」


    或許是吧。


    然而,在這世上卻隻有她能夠施展這股力量,光是這點就夠讓人驚訝了。


    「體貼別人、傾聽別人的話,那些跟我進行的『預測』是一樣的……」


    說到這裏。


    「對不起,請各位稍候一下。」


    蕾普莉西亞突然停止演說。


    她閉上眼睛,脖子向後仰,手也舉到臉部前方,那姿勢看起來像是在遮擋剌眼的光線。


    「好小……」


    她呢喃道。


    「好小的生命……真的好小喔……」


    觀眾席開始輕微騷動起來。


    「而且……他似乎……是位在一個光明無法傳遞到的地方呢……」


    夏目·傑斯特從後台通道的布幕縫隙,觀察觀眾的一舉一動。


    每個人都一副不安的樣子,但又顯露出內心的好奇,紛紛環視四周……環視其他觀眾。


    其中有一名完全動也不動的女性。


    年紀還很輕,應該是學生吧。


    她雙手搗住嘴巴,瞪大眼睛凝視著講台上的蕾普莉西亞。


    眼神滿是驚愕。


    「有話想說……是嗎?」


    蕾普莉西亞張開眼睛環視著觀眾席。


    「不好意思,似乎有什麽訊息要傳達給來到現場的某位觀眾。」


    剛才的女性突然開始哭泣。


    壓抑不住的哽咽從她搗住的嘴中爆發出來。


    掌握了觀眾視線的蕾普莉西亞露出溫柔的笑容。


    「是你的……?」


    仍搗住嘴巴的女性因為這個問題,抖著肩膀點頭回應,一次又一次。


    而剛才的司儀仿佛滑進觀眾席之間似地慢慢走向她,握在手上的是無線麥克風。


    司儀環搭著女性肩膀,將麥克風抵近。


    「我……」


    她邊哭邊開口說道。


    「曾……曾經……曾經墮胎。那孩子……是……是我們的。」


    「你很愛他對吧?」


    聽到蕾普莉西亞這麽說,女性又不斷點頭。


    「其實……其實我、很想生下他,可是……」


    那句話——


    「不對。」


    被蕾普莉西亞打斷了。


    她臉上仍掛著笑容。


    「其實他說這麽做是對的喲。」


    「……咦?」


    「你雖然失去了孩子,但也因此發現了些什麽吧?」


    「咦……啊……是的。」


    「很重要的事情嗎?」


    「是的……大概……對,是很重要的事情。」


    「對於你接下來的人生,那想必是十分重要的事。為了讓你發現那件事,因此這條小生命在你體內孕育,然後在無法出生的情況下又回到了天上。」


    女性的眼睛再度溢出淚水。


    但她的眼裏卻閃爍著驚訝與歡喜的笑意。


    「放心。」


    然後蕾普莉西亞的側臉,顯露出比往常還要神聖的光輝。


    「你們一定會再重逢喲。」


    女性回答「謝謝」。


    此時觀眾席掀起熱烈的掌聲。


    傑斯特也感到十分滿意。


    「……啊?」


    他再次從後台通道的布幕環視觀眾席,突然察覺到一件事。


    「什麽時候……」


    就在觀眾席的最後一排。


    在那排座位的正中央。


    那家夥,就在那裏。


    「那家夥……」


    黑色西裝。


    黑色大衣。


    黑色巨體。


    仿佛隔著觀眾席與蕾普莉西亞對峙似地站立。


    那個馬納伽警部補!


    「我們出生、成長,然後老死,從沒有例外。」


    傑斯特一麵聽著從背後傳來的蕾普莉西亞的聲音,一麵離開後台通道。


    「但許多人都覺得一切就此結束了,覺得死亡就是終點。可是,事實並非如此。」傑斯特穿過後台通道,直接從正規出入口走到外麵。


    那是上頭標示了「非相關工作人員禁止進入」的金屬門。


    一走出來就是來賓用的通道。牆邊設有長板凳與固定式的煙灰缸。


    在那裏——


    「……咦?」


    看見了。


    是另外一人。


    「夏目·傑斯特先生。」


    仿佛鬼魂般出沒的黑色少女,就站在空無一人的通道中央。


    他之所以腳軟是因為訝異,並非因為害怕。


    這是當然的啊!


    「抱歉!」


    傑斯特丟下這句話便從她身旁大步走過。


    但是背後「我有話跟你說。」


    他愕然回過頭來。明明少女的聲音應該被遠遠拋在身後,想不到卻像在耳邊低語似地清楚聽見。


    少女就在距離五公尺的後方。


    她再度往這邊凝視。


    「我……我……」


    聲音仿佛黏在喉嚨出不來。


    「我、正在忙。」


    光是講出這句話就不知費了多少力氣。


    但是對方並沒有手下留情。


    「需要拘票嗎?」


    「……咦?」


    「我們警方想問你話,這是搜查過程中的必要程序。若是不肯配合,就必須對你發出拘票了。」


    「你……你這是恐嚇嗎?」


    「不。」


    少女的表情毫無改變。


    也因此讓她那張理應很可愛的臉,看起來像人偶一般。


    但她卻是活生生的,還會說話。


    「如果我說『不配合就立刻逮捕你』,那就是恐嚇。但事實並非如此,我隻是確實向你表達:這是若不肯自願配合偵訊,就算強製逮捕也有必要做筆錄的重要問題。」


    為了理解瑪提亞警部說的話,花了傑斯特兩秒鍾的時間。


    結論就是不管怎樣,對他而言都是相同的結果。


    「我知道了……」


    傑斯特再次麵向少女,她則有如飄移似地靠近。


    別說體重,那是連所有質量都感應不到的動作。


    她接近到約兩公尺左右的距離,傑斯特則往後退了半步。


    「案發當晚,蕾普莉西亞小姐一直待在房間裏對吧?」


    「是的。」


    確實如此。


    「然後蕾普莉西亞小姐說凱蒂莉耶奴小姐死掉了。」


    「是這樣沒錯啦……」


    那又如何?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呢?」


    傑斯特差點在無意識的情況下歎氣。


    同樣的事情到底要問幾次才甘心啊?


    「我都說了,就在接近晚上十點……」


    然而——


    「不是的……」


    話卻被那有如呢喃的聲音給打斷了。


    「蕾普莉西亞小姐當時人在房內,但她說中凱蒂莉耶奴小姐死亡這件事,則是在遺體被發現之前,所以不可能是因為接到某人通知才從房間出來。」


    「所以呢?」


    「她是自己走出房間的對吧?」


    「是的。」


    「她是突然從房間出來,說凱蒂莉耶奴小姐死掉了嗎?」


    不對。


    「並不是那樣。」


    「那麽,是怎樣呢?」


    黑色眼陣朝他望過來。


    隱藏在瞳孔深處的,是有如黑色冰塊沉沒其中的冰冷視線。


    「究竟實際上發生了什麽事呢?」


    「之前不是說過了嗎?就門鈴響了啊!」


    「不,那並不是你的證詞。是富樫·伊麗莎白小姐的證詞。」


    這家夥在講什麽啊?


    「當時我也在場,因此當然也聽到了啊!」


    「聽到門鈴響?」


    「是的。」


    「在晚上十點左右?」


    一點也沒錯。


    「有訪客來嗎?」


    這是個答案顯而易見的問題。跟剛剛的問題一樣,而伊麗莎白也已經提出過證詞了。


    但在此時,夏目·傑斯特卻感受到一股奇妙的自豪。


    沒錯,幹脆告訴她吧。


    告訴她我們……蕾普莉西亞小姐是住在什麽樣的「世界」裏。


    「是凱蒂莉耶奴小姐喔。」


    「我不懂你的意思。」


    是啊,我想也是。


    「是宇野川·凱蒂莉耶奴小姐按的門鈴。」


    但是,這種說法對這位有如幽靈般的少女行不通。


    她露出冷冷的眼神,隻是淡淡動著嘴唇說:


    「不可能,凱蒂莉耶奴小姐當時應該已經死亡了。」


    沒錯。


    但蕾普莉西亞就是這麽厲害喔!


    「門鈴響的時候,外麵並沒有人。」


    準備告訴她真相吧。


    「……沒人?」


    「是的。至少,我並沒有看到任何人。」


    所以才決定開門。


    想確認門鈴為什麽會響。


    「結果被蕾普莉西亞小姐阻止了。」


    她說,不要開門。


    「是死去的凱蒂莉耶奴小姐想通知她的死訊,才讓玄關的門鈴響的。就是這麽回事喔。」


    少女抬頭看傑斯特並抿著嘴唇。


    不久——


    「你的意思是……鬼魂嗎?」


    就知道你會這麽說——因此傑斯特並未苦笑以對。


    「以一般人的想法,的確會那麽說,或者認為是靈體什麽的。」


    「沒錯。」


    「這解釋起來會很冗長,反正——你要那麽認定也行啦,總之就是這麽回事喔。」


    「那麽,當你正準備開門時,有人在背後把你叫住,回頭一看是蕾普莉西亞小姐。我說的沒錯吧?」


    「沒錯。」


    「她說不能開門。說凱蒂莉耶奴小姐已經死亡,變成鬼魂回來了……」


    「就是那樣。」


    「我明白了。」


    「這樣你懂了嗎?」


    「不懂。」


    ……什麽?


    「為什麽必須按門鈴呢?」


    「……咦?」


    「凱蒂莉耶奴小姐應該是死在『家』裏,那麽,為何她的鬼魂是從外麵出現,還按了門鈴呢?」


    「那是……」


    傑斯特無法立即回答。


    因為他自己也陷入思考。


    思考著「為什麽」。


    「夏目·傑斯特先生。」


    聽到瑪提亞有如耳語的聲音,傑斯特突然感到背脊一陣涼意。


    「你那個時候,並沒有看到蕾普莉西亞小姐從房間走出來吧?」


    「啊……是的,嗯。」


    是沒看到。


    的確沒看到。


    但是,這還用說嗎?


    她當然是從房間出來的啊丨


    「那麽在一個小時前,你是否看見她進了房間?」


    這話是什麽意思?


    這問題是什麽意思?


    「你把紙箱搬到蕾普莉西亞小姐的房間後,是否親眼看到她走進房內,從裏麵把門關上呢?」


    那到底是……


    「這話是什麽意思?」


    「你看見了嗎?」


    傑斯特說不出口。


    這是什麽?


    這是什麽啊!


    「可否請你仔細回想呢?」


    「不……我的意思是……」


    的確如她所言。


    除了蕾普莉西亞本人,外人是無法進入她房間的,這點傑斯特昨天已親口證實。


    但那房間的門,是朝內開的。


    傑斯特沒進房就把紙箱擺在入口處,門便無法關上;但是無權進入房內的傑斯特,自然也無法把紙箱搬到裏麵。


    蕾普莉西亞說了聲「謝謝」。


    自己再次搬起紙箱。


    然後,忽然這麽說道。


    ……啊,糟糕。不曉得我辦公室的置物櫃是否有確實關上呢?


    於是她不僅拜托傑斯特幫忙確認置物櫃,還請他大致巡視一下辦公室。


    傑斯特爽快地答應了。


    「你直接折回辦公室嗎?」


    「是、的,不過……」


    好不容易想起這事的傑斯特硬擠出這句話。


    「房門確實關上了喔。」


    自己在玄關大門前聽到了那個聲音。


    回頭一看,眼前隻有關上的房門與空無一人的走廊。


    「你並沒有看見對吧?」


    等一下。


    等一下!我想起來了!


    「可是,我們說過話!」


    沒錯,她絕對在房裏。絕對沒錯!


    「我鎖好辦公室後又回來向她報告,我是隔著門跟她說話的。我說置物櫃跟辦公室都關上了,她對我說了聲謝謝!然後還說晚安呢!」


    「你們有交談?」


    「是的!沒錯!我們有交談喔!」


    「蕾普莉西亞小姐從門後回答你是嗎?」


    「是的!」


    「所以你們有過一段對話。」


    「是的!」


    「可是……」


    瑪提亞警部用寒冰般冷冽的眼神凝視傑斯特。


    「蕾普莉西亞小姐進入房內或走到房外的瞬間,你都沒看到。」


    這句話宛如暴風雪從正麵打了過來。


    「還有一點。」


    暴風雪還沒停。


    「蕾普莉西亞小姐總是像那樣,自己搬重物到房間嗎?」


    「這……」


    「就連女性幾乎無法自力抬起的紙箱,她也總是自己搬運嗎?」


    那倒是沒看過。


    那個時候……那天晚上還是頭一次見到呢。


    「……沒有。」


    「謝謝你,我問完了。」


    這次換成身穿鬥篷的少女無視對方,直接從身旁走過。


    傑斯特一直目送到她拐進通道的轉角為止。


    「啊……」


    直到看不見馬奇雅·瑪提亞警部的身影,傑斯特才終於發現事實。


    馬納伽裏亞斯提諾克·拉格·艾迪萊克利亞斯是古老精靈。


    他經曆了最長壽的人類都不曾體驗過的漫長歲月,而往後恐怕也會一直活下去吧。


    精靈與其他生物在構造上有決定性的差異,甚至從出發點來看,精靈並不能算是一種「物質」。


    而是能量生命體。


    其「肉體」不過是虛擬出來的,就連新陳代謝的作用都和其他生物完全不同。


    也就是說,精靈並不會老化。


    雖非不死之身,但絕不會因老化而死亡,甚至連永久生存都不是不可能的事。


    馬納伽裏亞斯提諾克即為該類精靈的其中一柱。


    但是——


    盡管如此,他從不認為人類是渺小的存在。


    甚至還當成是誠心敬佩的對象,讓他覺得自歎弗如的人類可不隻一兩個呢。


    既然如此——他不禁如此暗忖。


    背靠在觀眾席最後一排通道的牆壁站立著。


    「分別以雌雄兩性撫養幼兒的動物,其實就整體來說還不到一成。若我記得沒錯,大概是百分之三左右吧。而人類就是其中之一。」


    現在,正站在台上對觀眾演講的那位女性,又如何呢?


    佐久耶·蕾普莉西亞。


    瑪提亞說她不相信她的「力量」,甚至主張蕾普莉西亞的行為,其實隻是一種戲法。


    若真是如此。


    蕾普莉西亞為何要預言宇野川·凱蒂莉耶奴的死亡?


    問題不在於使用什麽樣的戲法。


    而是為什麽刻意說中她的死亡,才是最重要的關鍵。


    正因為先一步說出凱蒂莉耶奴的死,她現在才會被列為搜查對象之一。


    搞不懂。


    所謂戲法的真相也搞不懂。


    盡管如此——


    「人類原本就有互相扶持的習性,在從天性與靈魂的層麵探討這點之前,這其實也是動物的本能。」


    她的話全都傳進了觀眾耳裏。


    就算是一種戲法,她的目的也已經達到了。


    蕾普莉西亞曾說中馬納伽的失落感,而事實上他也不曾對瑪提亞提過那件事。


    剛才她也說中台下一名觀眾曾墮胎的事實。


    在錄電視節目的時候,她還代為轉達新帝空二三一號班機機長的靈魂……或是某種存在的訊息。


    無論哪種狀況都讓當事人大為驚訝,並承認她所說的確實無誤。


    連馬納伽自己也是。


    實在不曉得那究竟用了什麽樣的花招。


    「那麽,精靈呢?」


    但蕾普莉西亞的聲音……她的話,確實能打動人心。


    「今天,在場有哪一位是精靈嗎?」


    此時有人輕盈地靠近。


    是瑪提亞。


    馬納伽以眼神詢問「結


    果怎麽樣?」而不是用語言。


    回答「問到了喲」的瑪提亞,實際上也隻是抬頭看他。


    要是馬納伽站在這,夏目·傑斯特鐵定會出現——事前如此預測的正是瑪提亞。


    說隻想單獨訊問……想在遠離「家人」的地方問他話的,也是她。


    她想問傑斯特案發當晚的狀況。


    馬納伽點頭說了聲「好」。既然已經問完夏目·傑斯特的供詞,那麽就不須要待在這裏了。


    就在這個時候。


    「沒有嗎?那麽,請容我介紹我的朋友。」


    忽然間,蕾普莉西亞如此說道。


    「他就是魯謝賽理斯市警本部·精靈課的馬納伽刑警。」


    什麽——?


    蕾普莉西亞伸出手,像是在邀請馬納伽。


    觀眾順著那個方向回頭看,然後熱烈鼓掌。


    正當馬納伽心想「被擺了一道」時,已經太遲了。所有往這邊看的人都露出充滿期待的笑臉。


    「啊……不是啦,那個……這下可傷腦筋了。」


    聽到馬納伽低沉的聲音,會場的情緒「嘩」地沸騰。


    接著瑪提亞的小手滑進他手裏,用力握住他粗壯的手指。


    這是怎麽回事?


    仰望的眼神裏,看得出不安的神色。


    她微幅且短暫地搖了一下頭。


    意思是,不要去。


    「請上台,馬納伽先生。」


    蕾普莉西亞繼續催促。


    並且對躊躇不前的壯漢給予更熱烈的掌聲。


    馬納伽露出笑容,對著瑪提亞點頭示意。


    不會有事的。


    接著馬納伽鬆開她的小手,開始走在觀眾席正中央的通道。


    「哎呀~大家好。謝謝,大家好。」


    露出親切笑容的馬納伽,回想起一件事。


    ……話說回來,瑪提亞好像也曾站在舞台上呢。


    蕾普莉西亞招呼站上舞台的馬納伽,並把講台讓給他。還說「請站在這裏說話吧」。


    「謝謝,呃——……」


    對他的巨大身軀來說,講台顯得很矮小,所以麥克風也距離他很遠。


    不過古老精靈的聲音,還是低沉地響徹整個會場。


    「我是魯謝市警的馬納伽,服務於精靈課。」


    觀眾席頓時「喔——」地一陣嘩然。


    回頭看看蕾普莉西亞,她臉上仍然掛著笑容。


    至於她後麵的黑暗處……也就是舞台的後台通道,看得見夏目·傑斯特的身影。浮現在他那張神經質臉孔上的,恐怕是憤怒吧。


    馬納伽再次把臉轉向正前方,迎接他的則是將近五百人充滿期待的目光。


    而瑪提亞就在最後一排。


    她的眼裏已沒有一絲不安。


    隻有坦然無比的信賴。


    所以——


    「呃——那個……我是精靈。」


    馬納伽開始慢慢說話。


    「剛才提到人類向來都會互相扶持,但不知道精靈怎樣的話題吧?」


    觀眾席出現像波浪般的動作,那是觀眾們在點頭。馬納伽忽然產生不是自己一個人對所有人說話,而是同時和幾百人對話的錯覺。


    「哎呀……這個嘛,其實我自己也不清楚耶。」


    台下一陣笑聲。


    馬納伽也難為情地笑著。


    「不過,精靈聚集在一起並互相幫助,這種事情實際上還真是很少耳聞。倒是曾聽說某個山區存在著精靈的聚落……但我其實也隻是從別人那聽來的而已,所以記不太清楚。」


    來自觀眾席的笑聲依舊不斷。


    仿佛笑容就黏在他們臉上似的。


    馬納伽的「內部」有什麽在蠢蠢欲動。


    不光是針對那些「家人」,聚集在蕾普莉西亞身邊的所有人類,都讓他感到不悅。


    但是——


    瑪提亞正往自己這邊看。


    「所以,雖然特地被請上台,但也無法發表什麽高見。關於這部分,這個嘛……就請大家多多包涵囉。」


    少女用她那烏黑的眼睛,直視著自己。


    「說老實話,我現在之所以能站在這種地方和各位說話,都要感謝某個女孩的幫助。」


    瑪提亞。


    「要不是遇見她,就不會有現在的我。」


    兩人邂逅的時候,她才十一歲。


    「還沒認識她以前,我並不是這個樣子。現在的我之所以存在,全多虧某位小女孩的『力量』。」


    此時,笑聲從觀眾席消失了。


    浮現在他們嚴肅凝視著壯漢的眼睛裏的,是期待。


    他們在耐心等待,等待古老精靈說的話。


    「雖說精靈是人類的『好鄰居』,但我的想法卻相反。對精靈來說,人類才是『好鄰居』。精靈其實並不像大家所想的那樣,是非常了不起的存在。」


    精靈的心,跟人類沒什麽不同。


    也有憎恨、憤怒跟嫉妒。


    「精靈並不像人類具有『肉體』,反而可以說我們比較虛弱呢。即使是像我這樣大得離譜的體型,隻要感到些許絕望就會消失不見。」


    沒錯。


    精靈會因絕望而死。


    而且是十分簡單地死去。


    「可是,人類就不一樣了。就算受到足以讓精靈死去的心靈創傷,還是有辦法克服,而且會在有限的人生裏拚了命活下去。反觀隨隨便便就能活個千年萬年的精靈,卻辦不到這種事。」


    馬納伽露出了微笑。


    那是發自內心的笑容。


    「我也不知道精靈之間是否會互相扶持,但唯獨這點,我能夠明確地告訴大家。」


    馬納伽凝視著驕小又纖細的少女。


    凝視那名與之邂逅時年僅十一歲的少女。


    把他「拉回來」的少女。


    「精靈無疑是受到人類扶持的。在你們人類的支持下,精靈才會存在,這不單是指神曲樂士。你們每一個人充滿光芒的靈魂,都是支持我們精靈活下去的力量。」


    掌聲響起。


    然後是笑容。


    馬納伽則不好意思地走下講台。


    站在觀眾席最後一排的少女,也輕輕微笑著。


    4


    當馬納伽演講完來到後台休息室,蕾普莉西亞誇張地跟他握手並大力讚賞,還向他道謝。


    演講似乎托他的福非常成功。


    瑪提亞雖然感應到傑斯特用憤恨的眼神往這邊看,但並不在意。


    別人怎麽想,都是他的自由。


    就像她要怎麽評斷對方,也是自己的自由。


    黑色四輪驅動車停在比卸貨區更裏麵的地方,那是相關工作人員專用的停車場。一坐進車裏,馬納伽歎了好大一口氣。


    「唉-—」


    他會歎那麽大口氣,多半是在精神層麵累癱的時候。


    「今天辛苦了。」


    滑進副駕駿座的瑪提亞笑著說道。


    「很帥氣喲。」


    「是嗎?」


    「嗯。」


    其實她相當擔心。


    但不是擔心馬納伽是否能把話說好。


    而是蕾普莉西亞,會說出什麽話。


    對她來說,那個人背著在眾目睽睽之下揭露馬納伽隱私的前科。雖然在法律上的確不能算是「前科」,但她才不管那麽多。


    最起碼對於那件事,她沒打算要原諒蕾普莉西亞,就算她和這次的案子毫無關係也一樣。


    「不過有點害羞呢。」


    說話的瑪提亞覺得自己的耳朵開始發燙。


    那種心情,簡直像是當眾被人示愛。


    雖然她知道實際上並非如此。


    「好吧!」


    馬納伽用指尖轉動車鑰匙,車體跟著「轟隆隆」地抖動。


    「總之,先吃點東西再回警署吧。」


    四輪驅動車的運轉,順暢到難以想像是出自那個巨大車體。


    「對了,結果怎麽樣?」


    車子開上馬路,隨著車陣移動。


    「有什麽發現嗎?」


    「嗯。」


    他指的是偵訊夏目·傑斯特一事。


    在等第一個紅綠燈的過程中,瑪提亞已大致說明完畢。


    關鍵就在於——


    「沒看見啊……」


    他並沒有親眼看到蕾普莉西亞進出房間的事實。


    「沒錯,他隻聽到關門聲。甚至後來她出房門時,連開門聲都沒聽到。」


    她沒補上「跟我想的一樣」這句話。


    因為這種事情,馬納伽鐵定早就料到了。


    「或許跟你說的一樣呢。」


    看吧。


    「總之,合乎邏輯。」


    「嗯,沒錯。」


    有兩種解釋。


    宇野川·凱蒂莉耶奴影印完東西,回到房間後就病死了。接著變成鬼魂跑到外麵,被伊麗莎白目擊後,繞到玄關去按了門鈴。


    這也就是蕾普莉西亞及其「家人」所相信的「真相」。


    然而夏目·傑斯特的證詞卻能肯定另一種解釋的成立。


    不過——


    「還無法證實呢。」


    沒錯。


    因為蕾普莉西亞所主張的「力量」是種阻礙。


    瑪提亞心想,假如……


    假如這個世界沒有精靈……假如沒有能使用科學無法解釋的神奇「力量」的精靈……


    假如這個世界是那樣子的世界……


    或許蕾普莉西亞一開始就被逮捕了,案子早就靠科學理論破解了吧。


    但也不能有「若真是那樣就好了」的想法。


    「因為有『預測』呢……」


    此時號誌變成綠燈,匡塔·克魯格往前滑動。


    「那種主張在法庭上是行不通的吧。」


    「嗯。不過,我們也無法舉證喲。」


    畢竟目前沒有證據可以否定蕾普莉西亞主張的「預測」這種力量。


    「伊麗莎白小姐看到的鬼魂,應該是那個人……」


    也就是佐久耶·蕾普莉西亞。


    「啊啊,大概吧。」


    「她用某種方式離開了房間——」


    「而且,她應該已經離開房間了,卻又隔著房門和夏目先生交談。」


    「如果夏目先生是共犯呢?」


    「你的意思是他們其實沒有對話?」


    「很有可能,不過……」


    「是啊,很不自然呢。」


    如果他是共犯,應該會試圖捏造蕾普莉西亞沒走出房間的「證據」,隻靠證詞未免過於薄弱。


    「既然如此,就變成那個人連夏目先生也欺騙了對吧?」


    「應該說藉由欺騙他,達成了自身的犯罪行為呢。」


    「嗯。」


    但,她是怎麽辦到的……?


    「馬納伽。」


    「啊嗯?」


    「午餐,要不要在家裏煮?」


    「我是無所謂啦,可是……」


    沒錯,其實還是有點顧慮。


    「我們必須回警署呢。」


    「不能在家吃飽後再去嗎?」


    馬納伽又瞄了她一眼,但馬提亞這次卻露出調皮小孩的笑容問道


    「……怎麽了?」


    「不,沒什麽。」


    她知道不可能沒什麽。


    而且,馬納伽或許也早就知道瑪提亞知道的事情。


    因此兩人便直接駕車回家。


    敲門的聲音和當時一模一樣。


    也就是那天晚上,宇野川·凱蒂莉耶奴死亡的一個鍾頭前。


    「我是夏目。」


    沒錯,那個時候他也是這麽說的。


    唯一和當時不同的,是蕾普莉西亞打開了門這件事。


    「哎呀,有什麽事嗎?」


    她剛換好衣服,演講時穿的套裝就掛在牆壁的衣架上,現在穿的是白色連身洋裝。


    「那個……我有點話想對蕾普莉西亞小姐說。」


    倒是傑斯特尚未更衣,連西裝上衣都還沒脫呢。


    恐怕是回到「家」後就馬上跑去作帳的緣故吧。清點收到的演講費並記在帳簿上,再放到金庫裏。當然,金庫沒有上鎖。


    至於其他「家人」,早就回房去了。


    或許還有人在餐廳或陽台聊天,但總之目前看得到的範圍內沒有任何人。


    傑斯特的臉紅通通的。


    看來他為了想早點和蕾普莉西亞說話,以極快的速度把事情做完了。若是那樣,他應該不隻是單純來聊天的。


    果然沒錯。


    「我可以進去嗎?」


    「……咦?」


    那是過去……他來到這個「家」三年多來,從未提出過的疑問。


    不,應該說是要求吧。


    「我不想讓別人聽到,可以進去說嗎?」


    蕾普莉西亞察覺到了。


    傑斯特的眼神動也沒動。而是直盯著她的臉,完全沒有平日靦腆的模樣。


    「可以喔。」


    她之所以那麽回答,有一半是被他的氣勢壓倒。


    「請進。」


    蕾普莉西亞往後退,傑斯特則繼續盯著她看並走進房間。


    接著門在他背後「哢嚓」地關上,那是手一鬆開就會自動闔起的設計。


    然而夏目·傑斯特沒有停下腳步的打算。


    蕾普莉西亞的背靠在後頭堆得高高的紙箱上。


    仿佛被人追到走投無路似的。


    「……你想說什麽?」


    她努力想保持冷靜,但連自己都不知道是否能巧妙掩飾。


    「警察在懷疑了。」


    「……咦?」


    「剛才演講的時候……」


    傑斯特告訴她自己被警方問話。


    而且對方是馬奇雅·瑪提亞警部。


    「她不斷質問我搬東西到這房間的過程。」


    「那又如何呢?」


    而對於這個問題的回答——


    「然後我……發現了一件事。」


    發現什麽?


    這孩子在說什麽啊?


    「那個時候,我不是隔著門和你說話嗎?」


    這句話,讓蕾普莉西亞突然起了雞皮疙瘩。


    ……難不成?


    「有這回事吧?對不對?可是我仔細回想,那個時候的蕾普莉西亞小姐穿的是牛仔褲,並不是平時的連身洋裝!」


    這孩子……


    「然後,我看到了。門鈴響了之後,在你睡袍裏麵的也不是睡衣,依然還是牛仔褲吧?我當時心想『到底是為什麽呢』,現在終於明白了。因為穿睡衣沒辦法爬樹吧?對不對!」


    他知道了!


    「其實你是打算等我值完班以後再回房間對吧?但為了以防萬一還是準備了睡袍,應該是摺好帶在身上吧?結果卻被麗茲看到了,幸好事先準備了睡袍呢!」


    他全知道了!


    「還有,你那時候的手也是冰的。因為在外頭等我值完班對吧?我全都想通了喔!剛剛才察覺到的!」


    他一副既天真又自豪的模樣。


    「什麽……你在說什麽啊?」


    就在此時。


    傑斯特的笑容忽然變了。


    他那得意洋洋……像孩子般的笑容,溫柔到令人驚訝的地步,但卻瞬間化為耐人尋味又複雜的笑意。


    「是的,這樣就可以了。」


    他如此說道。


    「這些事我並沒有對任何人說。即使你連我都想騙,我也沒有生氣。反正凱蒂莉耶奴小姐背叛了你對吧?既然如此,這麽做也是理所當然的。」


    他「不過……」地接著說道:


    「我有事想拜托你。」


    蕾普莉西亞明白事情不可能如他的用詞般含蓄。


    這並非請托——


    「請多派些工作給我。」


    而是要求。


    「反正凱蒂莉耶奴小姐剛好去世了,請你不要把工作派給其他人,全都交給我就好。隻要是為了你,我什麽事都願意做,而且會傾盡全力。」


    他的眼神閃閃發光。


    「像剛剛伊森在做的校正工作,那個,也讓我來吧。還有凱蒂莉耶奴小姐的葬禮,我也會接手處理的,好嗎?」


    蕾普莉西亞終於明白了。


    他的意思是,若不照他的話去做就會全部抖出來。


    「所有的工作,都由我來做。」


    他想獨占佐久耶·蕾普莉西亞!


    付出的則是「保持緘默」這個代價。


    搞不好就連鈍器與針筒的下落,他也早就察覺到了。


    毆打凱蒂莉耶奴的石頭,已經在前往電視台的途中趁他不注意丟在路邊了。


    針筒則搗成粉碎,衝進電視台的馬桶裏了。


    就常理判斷,無論哪種物證都不可能被發現,但如果他暗示警方,狀況又不一樣了。


    「謝謝你。」


    她好不容易擠出這句話。


    「期待你有好的表現喔。」


    不曉得顫抖的聲音是否壓抑住了?


    「真的嗎?」


    「真的。」


    不曉得自己是否確實露出笑容呢?


    「不過,我今天已經累了,可以稍微休息一下嗎?」


    「當然可以!」


    傑斯特綻放笑容。


    仿佛收到夢想許久的玩具的小孩。


    不……不是仿佛。實際上,一切正如他的盤算。


    他終於得到朝思暮想的玩具了!


    「那麽我走了,你真的可以放心,不會有事的!」


    他邊說邊雀躍地離開房間。


    關上房門以前,還從門縫露了一下臉。


    笑開懷的傑斯特對著房內眨眼。


    蕾普莉西亞起了雞皮疙瘩。


    門完全關上後,佐久耶·蕾普莉西亞靠著背後的紙箱往下滑,最後整個人癱坐在地上。


    5


    馬納伽的身高有兩公尺半。


    好高大。


    所以瑪提亞總是得抬頭看他,要是並肩站在一塊,幾乎是朝正上方仰望。


    馬納伽是否知道理由呢?


    嗯。


    大概知道吧。


    「哎、呀、呀!」


    馬納伽脫掉了大衣跟西裝上衣,卷起襯衫袖子,隻見他用手上的平底鍋不斷在做翻炒之類的動作。


    明明那平底鍋重到瑪提亞用兩手都拿不動呢。


    「啊,放那邊。」


    「喔——喔——喔——」


    馬納伽一麵發出奇怪的聲音,一麵把平底鍋移到吧台,摺得厚厚的廚房紙巾早已浸過水擺在那兒。


    隨即傳出「滋滋!」的爽快聲響。


    「這樣完成了嗎?」


    「嗯,再煮個湯吧,雖然隻是調理包。」


    因此瓦斯爐才空著。


    兩個爐口的其中一個早在上個月就壞了,雖然嘴巴上說要趁下次休假找人來修理,卻苦於無法「休假」。


    但瑪提亞從不覺得那很痛苦。


    若要說不滿的地方,大概就是無法常和雪莉嘉見麵。


    「意外地辛苦呢。」


    馬納伽邊說邊擦拭額頭的汗水。


    因為這是他第一次進廚房做飯。


    「是嗎?對不起,還讓你幫我做飯。」


    「不,我是無所謂啦。」


    將熱水壺放上爐口,準備好三包即食湯包。馬納伽幫忙把湯杯從櫥櫃裏拿出來。


    「怎麽又心血來潮?」


    說出「今天我們一起做午餐吧」的是瑪提亞。


    「嗯,就突然想到嘛。」


    其實並沒有多大的理由。


    但昨晚在美嘉納湖跟馬納伽麵對麵說話時,馬提亞忽然發現一件事。


    仔細回想起來,她好久沒和馬納伽好好說話了。雖然平常都在一起,但互相聊對方事情的機會卻愈來愈少。


    因此她希望能盡量彌補,哪怕是一點點也好。


    瑪提亞跟馬納伽都是警官。


    此外,他們分別也是契約樂士與契約精靈。


    但兩人之間,應該有超越那層關係的某種情誼在。雖不至於淡薄到久未確認就會消失,但也沒堅韌到因此就能置之不理的程度。


    所以——


    「我這邊已經可以囉,你那邊呢?」


    才想嚐試兩個人一起做飯。


    「好極了,這樣如何?」


    馬納伽幫忙裝盤。


    是蛋包飯。


    但裏麵的飯沒能確實包住,因此看起來像張著大口的巨大青蛙。


    加上番茄醬又放太多,簡直像充了血的腫包。


    「唔,差強人意吧。」


    看到馬納伽不好意思地抓抓頭,瑪提亞笑了起來。


    「喂,你也別笑成那樣,我可是第一次下廚呢。」


    「對、對不起。可是、總覺得、很有笑點。」


    她笑到連話都說不好。


    然後心想:「果然沒錯。」


    對了,那個時候,也是像這樣笑得好開心。


    真令人懷念…….


    還因此稍微流了點眼淚。


    好險因為笑個不停的緣故,沒讓馬納伽有其他聯想而擔心。


    之後開水滾了,兩人便開始衝泡杯湯。


    兩人並排坐在吧台邊,開始享用比平時稍早的晚餐。


    好寧靜的用餐時間。


    不過瑪提亞喜歡這樣的沉默。


    偶爾交談的話題多半沒什麽意義,但那種無意義也是寧靜祥和的象征。


    想不到在偵查刑案的過程中,還有機會像這樣平靜地用餐,真算得上是個小小的奇跡呢。


    「瑪提亞。」


    因此就連馬納伽突如其來的呼喚——


    「什麽事?」


    也能夠很平常地回應。


    「你想知道嗎?」


    其實不必反問,也知道他指的是什麽事情。


    就是昨晚沒能好好說出口的事。


    有關失落感的事。


    「不想。」


    瑪提亞立刻回答。


    「我不是說過了嗎?那些都是真心話喲。」


    雖然不討厭知道,但也不討厭不知道。


    等馬納伽哪天想說,再告訴我就可以了。


    然而,就算不清楚具體的內容,也早就能理解那是多麽沉重的事了。


    「是嗎?」


    「嗯。」


    馬納伽的湯杯比一般的還要大,因此裏頭的湯也是二人份。


    「比較重要的是……」


    「嗯。」


    「馬納伽知道嗎?」


    「知道什麽?」


    「兩公尺半。」


    「……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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