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車子在半路拋了錨。


    大貨車上全部都是跑長途的民工,此刻在困倦中掙紮著醒來,這半路荒無人煙的地方連一星點兒燈光都沒有豐。


    “完了,走不了了,這車得等人來修……”一起上路的那個年輕的二十出頭的小工,看這情況呢喃了一聲盡。


    陸青一身破舊的打扮從床鋪上也起來,掀開簾子看了看,幾個人正圍著熄火的車打轉,毫無辦法。


    他沒理會那些,沉聲開口:“夜裏這路上還有哪趟車往貴州走?我明天要到。”


    年輕的小工驚詫地看他一眼:“這路上哪兒還有別的車?除非你要走下車自己再腳走十幾公裏,我可不去,你自己走切!”


    陸青抿唇,沉默。


    許久之後,他起身,跳下車去幫那些人看熄火的原因去了。


    年輕的小工心揪著被他捏在手裏的肉票,也跟著跳下去,眼瞅著陸青借著微弱的手電筒光查清楚了熄火的原因,車子很快就發動起來,他滿手的黑油,跟小工一起重新上了車。


    年輕的小工冷冷揶揄他:“你就別出風頭了,這一車的人,恐怕早就看出你不對勁了,你穿得再髒再舊,樣子擺在那兒就是跟別人不一樣!要被發現了,你在村口就能被抽了筋剝了皮……”


    陸青嗓音極沙啞緩慢:“所以你最好極力掩護些……別的要求不用,帶我進去就好。”


    夜色很黑。


    年輕的小工跟別人介紹說,這是他城裏對象的哥哥,跑去他家提親的。那些人半信半疑地拍著他的肩祝福著,更質疑敵意的眼光看向了陸青。


    陸青躺下來,一絲絲都不擔心。


    年輕的小工也翻個身。


    車子劇烈地動蕩顛簸,往山下駛去。


    “要不是我哥被你綁了,我哪能帶你來我們村子裏?這簡直是斷我們村兒的後路!你等著,等一確定我哥沒事我就弄死你……就為那麽個娘們,你能找到多少個比那好看的啊,你跟我們搶?跟你說我們村子裏的女的大多瘋傻的,被打傻的,逮住往死裏幹就行了……”


    小小的嘀咕聲,伴隨著幾縷凶殘意味在耳邊響起。


    陸青原本腦海裏那些陰森恐懼的被自己壓下去的畫麵,此刻又像電影鏡頭般在眼前略了過去,夜還是太深太長,時間一秒一秒像刀片切膚一般難走。


    他開口:“所以盡量擔心下你哥哥的安危,他不吃不喝能幾天不死,我就有幾天的時間,去找桑榆。”


    年輕的小工聽了抬起腦袋,麵露凶光。


    “你等著,你倆都走不出我們村兒,等我哥沒事,我們鬧到你全家都被砍死!!”


    陸青淡淡一勾嘴角。


    “你村子裏的人會知道是你敗露的據點和消息,他們絕後了得罪不起外人,你,倒是有被生吞活剝的可能。”


    ***


    雲貴一帶,隱秘的山腳下,罌粟猖獗,買賣凶殘。


    陸青一步步踏過那些火車過不去、客車過不去、連馬車牛車都難以淌過去的地方。前麵帶路的年輕人覺得看他之前人模狗樣,卻不知,他卻竟什麽苦都能吃,最重要的是,體力還比他們這些山裏人要好。


    不合理。


    這裏,天,天觸不到;地,地塌陷不下去。


    陸青麵色慘白地放眼去望,望到哪兒都覺得可能是她,但仔細看都不是。


    茫茫天地,叢林泥沼。


    他來了。


    找不到,就一寸寸地去找,去搜尋。


    再一次披星戴月的時候,村子到了,點點的燈火在半山腰上,往下蜿蜒著盤旋下去,年輕人還在往下走,扭頭,嘲笑他,不敢走了。


    在這裏若被放倒,真是天不知地不知,神不知鬼不覺,骨頭化成了黃土都不會有人認得。


    陸青知道會發生什麽,繼續往下。


    到了一處農戶,門吱呀一聲開了,裏麵小小的油燈連方寸半米都照耀不到,一進去,就從暗處衝出幾個人來,拳打腳踢!!


    也有動刀動槍的,鈍痛


    的割草刀,全砍在不致命的地方!!


    年輕人在旁邊抽著根煙,眯著眼安靜透過煙霧說,輕點兒,別弄死他。


    陸青體力也耗得差不多了,基本不掙紮,刀砍得失控了往深處去的時候就攔一下,疲憊全部被劇痛給驅散光了,挺好的。


    年輕人吐掉煙頭,惡狠狠地說:“知道厲害了吧?趕緊走,再他.媽威脅我直接在這兒弄死你!”


    陸青躺在地上,抹了一下眼角的鮮血,蒼白一笑,卻啞聲道:“我恐怕動彈不了了……就在這兒休息一個晚上吧。”


    年輕人臉色一變,一想到他哥哥此刻正苟延殘喘快死掉了,走過去一腳狠狠踹在了他的胸口!!


    最後的結果是,咆哮著大半夜地硬將他拽到了那一戶人家的門前。


    門開了。


    一個滿臉黝黑全是溝壑的老媽媽開門,眼睛裏全是警惕,一聽來意,抹著眼淚扒著土門說:“沒了……來的人說,在車上給跑了,我們錢都給了……說是個頭不咋高的,瘦的,腦子挺靈光的就是不聽話,咋打也不聽……”


    陸青等的就是這一刻。


    他什麽情景都設想過了,連同歸於盡這種想法他都有過,想著一定要放在絕路的時候用。可現在卻聽說——跑了!她在火車上的時候,跑了!!


    沒人知道她叫什麽的,所以也確定不了這個到底是不是她,但就憑這一點,像!太像他的桑榆了!!


    年輕人聽了呆愣了幾秒,第一時間衝上去揪住陸青的領子,問那我哥咋辦?!


    陸青已沒空再理他,一把推開,慢走了幾步,心髒膨脹得快要炸開一般。


    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落到壞人的手中,和自然的手中,哪一個更殘忍?


    那個還要衝上來糾纏,陸青一把拽過他的胳膊扭到背後,幾下製住,抄過隨身攜帶的軍刀來,直接抵上了他的脖子!!


    周圍一片尖叫!


    陸青沒給那些人反應的時間,掏出隨身帶的現金來,丟給他們,他要一輛機動車,即刻就出山。


    淩晨的時候,機動車翻山越嶺的,終於在天蒙蒙亮時抵達來時的山坳。


    那個年輕人哥哥的事是個幌子。


    放走了他,陸青一個人走完了剩下的路。


    他到了通訊信號稍微好一些的鎮上,想辦法,去到那趟火車上,打探那邊的消息。


    給手機充了一點電,開機,隻給家裏發了一條信息:


    “我還在找”。


    ***


    京都那邊,還沒有人報案。


    岑光被關在裏麵,沒人通知秦素容她女兒失蹤的消息。


    而陸瑾霜倒是實在擔憂自己兒子的安危,跑去報了警,卻連秦桑榆身份證號和基本信息都說不出來,隻能灰溜溜地回來了。


    這女孩子,說到底是慘的,人生落到這種地步,父親遠在天邊,母親置若罔聞,哥哥無能為力。她家青兒心善,才無親無故地跑去找她。


    陸瑾霜天天揪著心在家裏抱怨,激動起來就罵人,罵著罵著就覺得秦桑榆又可憐又可恨!!


    不吃不喝的倒是莫露。


    她想不明白,她什麽都做了,好的,壞的,應該的,不應該的,所有的努力她都試過了。


    對陸青,她妥協過,放下過尊嚴去拉攏討好過;發過脾氣;鬧過自殺;也以理相勸過。但都沒有用。他不愛她,就會連最真誠的道歉都顯得敷衍,她要的明明不是那些,他卻無論凶、怒、冷、走,都不給她想要的半點在乎。


    沉淪到一定地步,就開始自殘。


    ***


    雲貴邊界鮮少降雨。


    桑榆醒後,渾身幾處受傷,發炎引起低燒;幹渴,無進食,體力開始衰竭。


    下意識地,在夜裏辨別完方向之後,就一路往北,北上而走。


    沿著叢林邊,繞過火車穿隧道的那座山。


    到第二天末的時候,桑榆看到了有煙。


    叢林煙霧是很可怕的象征,但一整天,她隱隱約約看到幾處,都隻小小的一縷,沒有擴大的跡象。


    想必是有人控製。


    越走,卻發現那些煙離自己越遠。


    桑榆不敢走了。


    那些煙好像代表著什麽,就是好像……代表著什麽一樣。她越來越不敢離得遠了,那煙一路往南去,她也就慢慢地去追。


    越追。越近。


    第三日中午,終於追上。


    小小的一片空地,旁邊的草被燒光了一圈,中間的火堆靜靜地燃燒著,就算有幾級的大風也難以再擴大範圍燒起來。


    一個身影慢慢地拾起最後一根柴,看差不多燒完,起身,走人。


    陸青覺得煙已經燒了兩天,她沒發現證明她就不在這裏了,應該去了附近有人煙的鎮上。


    他該去鎮上找。


    陸青這一生都不覺得自己有多幸運,在很多大事上,他的轉折都是壞的,但也沒有多抱怨,霍斯然人強勢,執拗,卻竟意外地走到了最高的位置,所以聰明人不見得都會為自己的人生算計,因為人生本無可算計,有時候就僅僅隻是運氣而已。


    但陸青後來才知道,這幾天的尋找,是耗盡了自己之前所沒有的所有的運氣。


    要走的時候,叢林裏,草枝突然“吱呀”一聲輕響。


    背影不像。


    破舊的衣衫,邋遢的頭發。


    大概就隻是當地的山民而已,但身高,挺拔程度,卻和他那麽像。


    在隔了差不多千裏的地方,桑榆覺得不真實到根本不敢去確認。


    陸青一怔,不禁回頭。


    隔著一個燃燒的草堆,兩個人遠遠地對立而站,陸青恍惚了一下,這才好像真的看見她站在自己麵前——


    衣衫不怎麽幹淨整潔,渾身都是血,但眼睛還那麽清澈澄明地看著他。


    他臉色瞬間慘白,薄唇哆嗦著,吐出兩個字:“……桑榆?”


    怎麽會有那麽好的事?


    我想要回去,想見到你,就真的……見到了。


    整整兩天多在叢林裏的碌碌奔波,桑榆慢慢走出來,灰白色的唇瓣囁嚅兩下,好像想要說出什麽話,卻隻吐出了含糊不清的兩個字,就撲跌著軟倒了下來……


    “桑榆!!!”


    陸青什麽都再也不顧,飛奔上去猛地抱住了她快掉下去的身影!!!


    巨大的震顫,無法言說地在他心口爆開來,他緊緊捂住她的頭,抱住她……鮮血淋漓卻還完好無損的身體,叫著她的名字低頭去查看她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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