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骨血


    第二天,竇太後頒下懿旨,立左穀蠡王於除為單於,並讓班超代理中郎將,管理北匈奴!


    得到消息,劉肇黯然神傷,獨自坐在德陽殿,麵對著堆積著的奏議,卻一個字也沒有看。事情就這樣結束了,他本來還在猶豫是不是封於除為單於,太後就這樣,輕輕鬆鬆的為他做了決定。


    說是還政於他,實際上天子的六璽還在竇太後的手中,平時他隻是使用自己的私璽,若遇大事,還要求太後用璽。今日,太後竟問也不問,直接宣召用璽,他一個堂堂的皇帝,和一個傀儡,有何區別?


    他隻穿了一件月白蠶絲輕衫,也沒戴冠,煩燥不安的在殿內走來走去。這與平時任何時候都衣冠整齊的他判若兩人。他想這皇帝當得窩囊,也懶得去做那個樣子。


    蔡倫從殿外進來,見他這樣,便施禮說道:“皇上,該去嘉德殿請安了。”


    “不去,不去!朕心裏煩著呢,你就去回太後,說朕病了,不去請安了。”他揮著手,將一根玄色的汗巾擦了擦了臉上的汗水,又拋在地上,自登基以來,第一次,耍起了孩子脾氣。


    蔡倫笑了笑,隻道沒有聽到,又說了一遍:“陛下,您該去嘉德殿請安了!”


    劉肇停下了腳步,死死地盯著蔡倫:“你是老糊塗了,還是耳朵聾了,朕剛才說的話,你沒有聽到嗎?”


    蔡倫依然笑著:“皇上,老臣自從伺候陛下已有一段時日了,陛下的吩咐,老臣是從來都聽得清清楚楚的,隻是向太後請安,是陛下做為兒子必須要做的事。常理講,以孝為先,母親做得再不對,當兒子的,也隻有聽從,怎麽可以生母親的氣呢?”


    劉肇懊喪的坐到地上,抱著膝蓋,陰鬱地說:“常侍,朕這個皇帝當得窩囊!”


    蔡倫也陪著他坐了下來,輕輕為他梳理著頭發,低聲勸道:“陛下年幼登基,太後掌權,就如同母親放不開兒子的手,她是不放心啊。平頭百姓家裏,還有個當家的主母,將家裏打理得和和順順,更何況,太後這個主母掌的是天下這個大家啊。當母親的,誰不希望自己的兒子,將來獨擋一麵,可是做母親的又都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長大,希望自己能夠永遠照顧他。大家和小家是一個道理,人不可能都是對的,也不可能都會犯錯。太後雖然是獨斷了些,但她畢竟是皇上的母親,皇上隻可順從,怎麽能這樣耍小孩子脾氣呢!”


    他輕輕的梳理,讓劉肇的心裏舒服了一些,便道:“百姓家都是這樣嗎?”


    “臣十五歲入宮,也曾在母親身邊服侍。我的母親黃氏,是一位溫柔善良的女人,她親自教我認字,背書。那時家貧,她便用樹枝在沙土地上教我寫字。我的兄長蔡慶一直到娶妻生子,都是母親在幫他經營,一家的吃穿用度,都要靠母親省吃儉用。我小時淘氣,也常受到母親的責罰。但是母親由於過度操勞而生病去逝,家裏立時拮據起來,哥哥無奈才送我入宮。想來,沒有母親,而不能在身邊盡孝的日子,也是難過啊。”蔡倫娓娓敘來,講得劉肇淚水濕了眼睛。


    蔡倫又道:“陛下,兒子,兒子,沒有了母親,也就沒有了這個稱呼,你現在有母可侍,怎可一日忘本啊!”


    他把劉肇拉了起來,命人拿來了衣冠,親自為劉肇穿戴,然後看著幼帝,笑道:“皇上,老臣陪陛下去吧!”


    劉肇點了點頭,去嘉德殿向竇太後請安。


    竇太後旨意一出,便知道劉肇必會心中不滿,卻見劉肇恭恭敬敬的跪拜請安,竟是十分的虔誠。略有些意外,說道:“皇上,今天哀家的旨意,你可知道了?”


    劉肇起身坐於塌上,平靜地說道:“母後,您怎樣決定,就怎樣做,兒臣沒有異議。”


    “哦?”竇太後更加意外,眼裏卻閃出一道惡狠狠地光來,隨即一隱即沒。


    “哀家覺得大將軍所說的十分有理,便應了。不過沒有與皇上商量,哀家覺得皇上一定是會同意的,對嗎?”她淡淡地不著痕跡的說著,一邊觀察著劉肇的神色。


    劉肇依然十分恭謹,“母後,兒臣本也是可與不可之間,讓朝臣們討論,實是因為兒臣難下決定。既然母親替兒臣做了決斷,兒臣歡喜還來不及呢,自然是同意了。”


    竇太後正自疑慮,聽到這話,心中略寬,換了語氣柔聲道:“好,皇帝如此想甚好。母後聽說皇兒勤於政務,十分歡喜,隻是你年紀還小,要注意身子,不可太過勞累!”


    “是!兒臣記下了。母後,兒臣聽說母後,夜裏咳嗽,可宣了太醫來看嗎?”劉肇關切的問道。


    “看了是看了,可是總不見好,本來喜歡涼快,到夜裏總愛開著窗睡,現如今也不成了,咳得厲害,屋子裏又悶,實在是難受。也是年齡大了,有些小病就遷延著不愛好。”竇太後歎了口氣,對皇帝的關心,覺得心裏一熱。


    “兒臣即著太醫院,為母親尋找可行的方子。母後,兒臣與母後相依為命,這宮廷之中,還有什麽人比我們母子二人更親呢?母後的身體是兒臣最關心的,請母後一定要保重!”這話說完,竟淚眼朦朧,看得竇太後也傷感了起來。


    但這感情的火花卻隻一閃,迅即恢複了平靜,若無其事地端起茶呷了一口,穩定下了情緒,說道:“你有這個心,哀家十分高興,我們處於權力的頂峰,任何的風吹草動,叫下邊人聽聞了都會當成了大事。隻是夜裏咳嗽了些,太醫們會想辦法的,皇上也不必憂心,也不必要朝臣們知道。朝中之事,我本已不再理,隻是皇兒必竟年幼,處事還是有不周到的地方,哀家有時候也會幫著你拿拿主意,你也別一門心思的往壞處想。我這個太後做到了這個份上,就不怕背後誰說什麽話,什麽名聲兒?過眼雲煙罷了!那些老臣你也節製著點,聽說在朝堂上對大將軍不太尊重,哀家聽了不是很高興。我竇氏一門,為朝廷出生入死,馬革裹屍,鏖戰疆場,換不來他們的讚揚,也犯不著冷了我們的心!這就是哀家的意思!”


    她一番重話說完,料得劉肇必會變了臉色,卻見他依然平靜自如。“是,兒臣知道了,老臣們也是為我大漢天下考慮,難免有遇事急躁的時候,兒臣會從中間調節。舅父勞苦功高,兒臣心裏是有數的。母後放心,我們必竟連著骨血,兒臣對舅父自會多加照拂。”


    這話說得合情合理,讓竇太後不由暗自叫好,心中卻突的打了一個寒戰。骨血,這兩個字如同烙鐵一樣,灼痛了她的心。劉肇並不是自己的親生骨肉啊,這骨血二字從何談起。她一直小心翼翼,怕劉肇知道身世的真相,也就是這樣道理。現如今,他當自己是親生母親,才會處處維護,關心自己,可一旦事情敗露,他們竇氏一門必將會墮入地獄之門,萬劫不複啊!


    她心神一蕩,隻覺頭暈目眩,勉強抬起手指,揮了揮手,“罷了,哀家身子不適,也乏了,你回去吧!”


    劉肇關切地看了一眼太後,卻見王銀兒衝自己使了眼色,便隻好告退出來。


    嘉德殿外新樹了各色的樹木,都枝繁葉茂,把一片片綠蔭灑向大地;放眼望去,到處是百花怒放,香氣襲人,沒有風,陽光平靜的照著,混合著知了的鳴叫,苦重而炎熱的空氣仿佛凝滯了,天地萬物似乎都壓抑著煩燥和不安。


    蔡倫陪著他向德陽殿走著,輕聲道:“陛下剛剛做得很好,誠惶誠恐,對太後恭敬有加,正是一個孝子該有的狀態。陛下這樣做,太後在心中必會產生對陛下的愧疚之情。若是如此,陛下所求之事,十有八九就快成功了。”


    “哦?”劉肇回過頭來看他,“你說的我所求之事,是什麽事?”


    蔡倫微微一笑,“老臣跟著陛下久了,自然知道陛下的心思,親政大典已舉行過了,太後卻於當日將璽收回,天子六璽現如今都在太後手裏把著呢,陛下是不是因為這件事發愁?”


    “老狐狸,什麽事都瞞不過你!是啊,朕正是為此事發愁。太後不交權,朕還是事事要聽從她的。雖說,朕是兒子,可朕也是天子,天下是朕的,不是她竇家的。她不交權,竇氏一族依然掌握天下的兵權,朕這個皇帝,是有名無實啊!”


    劉肇從樹上拉下了一根樹枝,在一塊石頭上,胡亂的抽打著。


    蔡倫見侍從們站得遠,便湊近了劉肇,小聲說道:“陛下,老臣有一個朋友,他說過陛下有事,可以找他來幫忙,他叫鄭眾,陛下可記得?”


    鄭眾這兩個字,猶如一道閃光,在劉肇的頭頂打了一個炸雷,擊得他全身一抖。剛登基不久時的一幕如電光火石般在腦中回響,鄭眾匆忙中將一張薄絹交於他的手中,裏麵寫著‘生母梁貴人’!由於各種原因,他已將此事漸漸淡忘了,如今想起,更覺驚心動魄。


    “鄭眾,我記得,記得很清楚。他怎麽說?”他盯著蔡倫,生怕錯過一個字。


    “鄭眾告訴老臣,陛下在宮中孤單一人,他受人之托,一生一世要守護陛下周全。所以陛下若有吩咐,定會為陛下效力。”蔡倫將聲音壓得很低。


    “當年之事,你可知曉,我是不是太後的親生?”劉肇咬著牙,麵目猙獰。


    “陛下,當年之事,臣不敢講,隻是請陛下記住,不管怎樣,老臣也是陛下的忠心臣子。”蔡倫顧左右而言他,卻也表了自己的忠心。可是,劉肇的心中又燃起了一團熊熊之火,燒灼得他痛不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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