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六,竇太後下了懿旨,免去陰璃協理後宮之權,撤去軍士守衛,禁足三月,以示懲戒。乳娘鄭氏私帶藥品入宮,杖斃,三日後行刑。家人充軍為奴,永不得入關。


    到此為止,鄭氏一案草草結案。陰璃權傾一時,如今落得這般下場,宮中人人感歎。


    寢殿裏,溫暖如春。四角的碳爐幽幽的冒著熱意。小慧心輕手輕腳的進來,低頭看了小皇子一眼。這才抬起頭,見宋珺愣愣的望著窗外的冷月出神。


    “娘娘,想什麽呢?這外頭大大的月亮有什麽好看的?”小慧心湊過來問道。


    “慧心,我常想起在冷宮裏的日子,月亮也是這般大,這般圓,那時皇上是夜夜睡在哪裏的呢?”


    小慧心一笑,“娘娘,慧心那時被派到了浣衣司,聽宮裏的人講,說皇上獨獨寵幸陰貴人,不過,皇上寵幸陰貴人卻並不是因為喜歡她,而是因為她長的特別像一個人。那個人叫綏兒,哦,就是你們選秀時排名第一的那名女子。聽說她入宮選秀的前一天,父親突然過逝,她決心守孝,便拒絕了入宮。而皇上卻偏偏對這個未入宮的女子念念不忘,曾經特意派人去畫她的小像,誰知人家不見人,婉言拒絕了。想來她定是一位絕美又心善的女人,比那個陰貴人要強得多了。”


    宋珺倒是第一次聽說過這個故事,覺得有趣,問道:“那麽陰貴人與那叫綏兒的女孩長得像?”


    小慧心道:“像不像的,隻有皇上自己知道,不過皇上是看見陰貴人穿著鵝黃色的裙衫跳舞才對她寵愛有加的。”


    鵝黃色的裙衫?宋珺冷笑了一聲。如果一件衣服能留住人,那麽宮裏的女子都穿著那種衣服就可以了,隻可惜留住的不是人的心,有什麽用?她將目光投到了熟睡的小皇子身上,見她粉嫩的小臉泛著紅潤,怎麽看都叫人喜愛。皇上每天都會來看一次小皇子,隻是名字到現在還未取出來。她想了好多個名字。卻不敢在皇上麵前提起。


    劉肇每次來都隻看看孩子,仿佛她隻是一個不存在的東西,從來不會多看一眼。那種眼神讓她的心涼透了。她甚至後悔回到宮中,在那冷宮之內,雖清苦,卻不必看著別人的眼睛。別人的心思。


    陰孝和的乳母鄭氏出事,她全知道。但是她更知道,這件事搬不倒陰孝和。更何況,搬倒陰孝和對自己並沒有好處,反而陰孝和的存在。還可以成為她借用的工具。


    今夜皇上還沒有來,如果來了,她想還是問問孩子的名字。如果皇上高興,再替陰孝和求求情。月亮依然清清冷冷的掛在天上。一點雲彩也沒有,夜極靜,靜得能聽到更種細碎的聲音。


    她站起身來走到門口,果然見劉肇帶著幾個侍從,侍衛已到了門外,她今夜梳了迎春髻,隻在頭上插了一枝翠玉簪,清清淡淡地,卻比那些滿頭珠翠的婦人更顯得說不出的落寞,惹人憐愛。


    生產後,她反而瘦了下來,盈盈一握的腰身,讓她如風中的楊柳般,嬌柔動人。“臣妾參見皇上!”她飄飄下拜。


    劉肇看了她一眼,這段日子他似有瘦了一些,臉上帶著幾許疲憊,“夜深了,還沒睡嗎?”


    他讓侍衛留在了門外,走到孩子的床邊,低頭看著孩子睡夢中的笑臉,似乎一天的疲勞都散去了。他輕撫了孩子光滑的小臉,問道:“今天可曾玩耍,朕記得他喜歡那枝如意!”


    宋珺笑笑,“他現在什麽都愛玩呢,昨兒張著小手要我的耳環,今天又弄壞了慧心的鐲子。長大了還不知要怎麽淘氣呢!”


    “是嗎?”劉肇覺得十分開心,又摸了摸孩子的小臉,回頭看了看宋珺,覺得她今晚如出塵般美麗,心中不由一動,好久沒有寵幸她了。其實每次看到她,都想將她攬入懷中,隻是心裏一直有著那個結,所以他總是無視於自己的想法,不肯去多看她一眼。


    今晚,自陰璃被禁足後,他身為皇帝更不能違了宮中的規矩,到承福殿看她,其它的嬪妃卻沒有一人能和她相比,心中已是鬱悶之極。今晚的宋珺好美,讓他的身體開始發熱了起來。


    “采女陪朕到園中走走吧!”劉肇說著,眉頭皺了皺。


    “喏!”宋珺答著,提著裙裾小步跟在了他的後麵,劉肇一愣,問她,“為什麽這麽走?”


    “皇上,小皇子才睡著,臣妾怕吵醒他,所以——”


    “你的心還真細,是朕沒有想到,算了,別出去了,朕想休息一下,感覺今天好累。”


    “皇上請隨小慧心到偏殿吧,那裏暖和!”劉肇又奇怪的看了她一眼,“你怎麽不請朕去後麵的寢殿?”


    宋珺低了頭,淡淡地答道:“皇上,臣妾是有罪的身子,不配侍候皇上。”


    “你啊!”劉肇搖一搖頭,拉了她的手,覺得冰冷刺骨,更加心疼起來,握在掌中道:“去寢殿吧,朕好久沒有摸過你的身子了。”


    寢殿裏重重的簾幕裏,嚶嚀之聲傳來,小慧心等識趣的退出了宮外,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娘娘終於又受到了寵幸,以前的日子又要回來了。


    陰璃躺在內寢,紫檀香的味道彌漫了整個室內,幽幽的,如霧靄般飄渺進她的心裏,這香味是讓人心靜的,可是她靜不下來,如白色的幽靈般一直纏繞在她的心頭。窗前的銅漏流沙,細細的滴落,夜已三晚了。


    她擁被坐了起來,怔怔的看著帳頂紅梅菊花的繡花圖案,淚水悄悄地滑落。奶娘死了,是為她而死的,她的家人都被充了軍,這輩子都別想再回來。她對不起奶娘,人死了不是該有靈魂嗎?怎麽她感覺不到呢?奶娘沒有回來看過她,想來被亂棍打死,頭上身上流著血,痛苦的哀號過吧,那時,她有沒有恨過自己,那時她無能為力,她不敢出來承認,那藥是她的。她怕,她一說話,自己的全家,包括承福殿的所有人都會被殺。但是她實在沒法子承認,奶娘是替她死的,是她的全家人,替承福宮的所有人死的。


    久遠的記憶慢慢地打開,她小時候被奶娘抱在懷裏,摘著樹上的桃花,她拿花枝打到奶娘的臉上,奶娘忍著疼,把她放到了地上,才去擦臉上流出的血水,她卻大哭著說奶娘嚇唬她。


    她記得在她以為失寵,痛苦難耐的夜晚,是奶娘拉著她的手,殷殷的勸慰著她,教她房中術,如何俘獲皇上的心。她聽說奶娘是被打得遍體淋傷時,至始至終也沒有說一句她的壞話。她恨啊,她恨竇太後,她恨那個一定要搜查奶娘的衛尉左天奇,有一天她一定要給奶娘報這個仇。


    她披衣坐起,走到殿口,蓮兒坐在門口的地上,枕在幾上睡去了,門口當值的內侍剛要說話,她揮了揮手,讓他們遠一些。夜風吹過,冷冷的似要穿透骨頭,她卻全然不顧,立在寒風中。月光穿過樹蔭,漏下了一地閃閃爍爍的碎玉。四周很安靜,仿佛可以聽到月光灑落的聲音,靜謐,美好。這清冷的初冬,沒有嬌豔的花,沒有青翠的葉,沒有五月的溫暖,有的隻是寒冷,蕭瑟,沉寂。正如她此刻的心境,可是這月光顯得溫柔,在藍色天宇之下,出奇的耀眼,光彩奪目。仿佛是瑰麗的寶石,又仿佛白鳥如蟬翼的羽毛。


    這月光便是皇上吧,她知道劉肇並沒有深究她的事,他放過了她,卻也留給了她三個月的清冷。


    天空並非純黑色,倒是黑中透出一片無垠的深藍,一直伸向遠處,遠處。她靜靜的望著,視線很想穿透這層黑幕,到達天的盡頭,看看那裏到底是什麽。


    肩上被披上了一件披風,蓮兒終於還是醒了,她小聲的埋怨著,“貴人,這風硬得很,小心著涼,奴婢扶娘娘回去吧!”


    陰璃苦笑了下,“蓮兒,回去,我就會想奶娘,想她當時死的有多慘,我就恨自己不能救她。”


    “娘娘,別說了,讓人聽到!”


    “聽到?讓他們去聽吧,我已到了這步田地,還怕別人怎麽作踐我?”


    崔瑩兒今晚上輪職,聽到聲音便出來看,見陰璃臉色慘白,便過來和蓮兒一起扶著,說道:“娘娘,有些話,也隻能在這宮裏頭說說,太後表麵上不管事,實際上耳聰目明,不出門而天下事盡知。奴婢聽說娘娘找陰大人給宋采女的父兄升官一事,太後都說了皇上,說是內外不分。唉,這裏麵的事多著呢,奴婢倒是不知道奶娘的事到底怎麽樣,我們這一群久在宮裏的人,能知道的隻是表麵的事,人心的變化,又怎麽能看出來,都是暗地裏揣度,所以說出來的話,有三分真,七分假,做不得準的。娘娘很多事就別往心裏去,倒不如學著那個宋采女,淡淡地,什麽都不當成事,也就不是事了。”


    陰璃聽到此處,隻覺得她雜七雜八,雖說的亂,卻也是在勸自己,不要信別人的話,隻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不由又悲又怨,竟說不出話來。


    蓮兒也勸道:“娘娘,以奴婢看來,沒準還會因禍得福呢,娘娘韜光養晦,皇上這些日子和娘娘的氣也消了,等娘娘的宮禁一消,小別勝新婚,也許更加如膠似漆呢!”


    陰璃一進到殿內,被熱氣一熏,突然感到眼前金星亂冒,竟昏了過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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