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八章 琉璃脆


    次日黃昏,禦駕前呼後擁,來到了淩煙閣前。彼時斜陽如金,照在那宮苑重重疊疊的琉璃瓦上,流光如火如霞,刺眼奪目。綏兒昨夜雖然心裏一直安慰著自己,可是還是一夜沒有睡好。中午小睡了會,此時,才醒來不久,剛剛梳洗了,正坐在榻上愣著。她忽然非常盼望劉肇到來,望眼欲穿,心中早就焦慮如焚,隻是一向自持身份,不肯在人前流露。如此,卻又多了一重壓抑。


    皇帝來時擊掌聲遙遙遞來,外麵宮人早跪了一地。綏兒看著劉肇空著一襲家常的素金色團龍紗袍徐徐步入,麵容越發清晰,與心中所思的樣子密密重合,不知怎的,便生了一重酸澀之意。


    從來,他便一直是自己心中的模樣,那樣在夕陽中,一身白衫,嘴角帶著好看的弧度,濃黑的頭發又柔又亮,閃爍著熠熠的光澤。那又明亮清澈的眼睛正溫柔的看著她。仿佛許了一生一世的諾,走了一條天長地久的路,就那樣來到了她的麵前。


    綏兒站了起來,就那樣深情的看著他走向自己,握住了自己的手,才長長的歎了口氣,投入了他的懷中。


    劉肇輕吻著她的額頭,低聲問道:“怎麽了?想朕了?”


    綏兒羞惗的點頭,眼中滿是柔情,竟是淚眼盈盈,隻是倔強著不肯落淚,一身煙青色無繡絲袍穿著,越發顯得如一侏淩霜的寒竹,細而硬脆。劉肇驀然輕歎,隻是相對著她低聲道:“朕並沒有臨幸她,綏兒,不要想太多!”


    綏兒一愣,滿是詫異的看向劉肇,輕啟朱唇,低聲詢問道:“皇上新納了妃子,卻不寵幸卻是為何?”


    劉肇翻了翻幾上的書。如同翻著自己憂惶而支離的心情。綏兒螓首微垂,低婉的輕歎如薄薄的風:“是為了綏兒?”


    劉肇搖頭,“朕昨夜一夜未眠。讓她在榻前整整跪了一夜,朕心裏煩亂得很,卻不知如何說起?”


    綏兒凝視他片刻,嚶嚀一聲撲入他懷中。在他麵上一吻,滿麵嬌羞,看得劉肇心中一軟,將她抱入懷中。蘇蘭兒和車青等人相視一笑,都不用吩咐,退到了門外。將殿門輕掩。


    劉肇的氣息微亂。看著綏兒的眼睛,竟久久不肯移目,輕吻著她長長的睫毛,語聲微微顫抖著:“綏兒,朕是不是太壞了,還是朕太不能容人。”


    綏兒輕撫著劉肇濃濃的眉毛和清瘦的臉頰,低低地問道:“皇上,事各有因,不一定重懲便是不能容人。皇上能左右得了大漢江山。又怎會為了一個小女子而愁情。”


    劉肇沉默片刻,微微頷首:“她告訴朕她有心上人,讓朕放過她!”


    庭前一株株石榴花樹,開得團團簇擁,烈烈如焚。她隻凝睇著他,許久才道:“皇上,她竟這樣說!”


    劉肇並不肯看她。有那麽片刻的沉寂,綏兒幾乎能聽見更漏的滴答聲,每一聲都如千丈冰墜落深淵,激起支離破碎的殘響。真的。隻有那麽片刻,仿佛就在一呼一吸之間,足以讓她心底的熱情急轉直下為荒煙衰草的頹冷。


    終於,劉肇的聲音渺渺的響起:“朕很生氣。如果她長得不像宋珺,倒也罷了,朕尚能容她,或許朕會好心的放過了她,賜婚與她,讓她與自己的情人天長地久。可是她偏偏與宋珺太像了。朕心裏隻覺得被針刺了一般,說不出來的厭惡,怎麽也沒有辦法看著她,而對她。綏兒,朕心裏很亂。”


    綏兒的心沉了幾下,掙紮著,皇上還是動心了。隻有動心了才會在乎,才會生氣,才會掙紮,而這個動心,對自己才是最大的打擊。


    綏兒淡淡的笑笑,將自己的心再次的封鎖了起來,“皇上,你不應該這樣,就該臨幸她,讓她斷了與情人相聚的念頭,不是嗎?”


    她似雲淡風清的話讓劉肇抬眼看她,見她眼中的那一團火已消失不見,神情淡漠得如斜陽下一帶脈脈的雲煙。隻覺得滿腹的委屈與淒恨糾纏成一團亂麻,他是來向她尋求幫助的,就像他的心需要一塊地方停憩,哪怕小小的一塊地方。而他來綏兒這裏總是可以找到的。她怎麽可以說得這樣淡然,這樣無所謂。


    他急切的喊道:“你不在意嗎?朕以為你是在乎的。”


    綏兒隻覺得心裏沉得如在潭底的水,已泛不起一絲波瀾。“皇上在意的卻是宋珺對嗎?所以在看到花采女的一瞬間便淪陷了,不是嗎?又何必問我,綏兒說的沒錯,你若想長久的留下她,隻需要讓她變成你的人。我在意,有用嗎?皇上在意,才是最重要的。”


    劉肇的語氣有棱角分明的弧度:“朕隻問你在意嗎?”


    綏兒凝視著他的眼睛,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變得模糊不清,淚水自眼角滑落,再倔強的心,也會有柔軟的地方,“我在意!”


    劉肇就那樣驀然間吻上她的唇,在她的唇齒間尋找著愛的溫度,很久才低低的在綏兒的耳邊道:“朕想的是你,一直是你,朕愛的也隻有你,你懂嗎?朕是不甘心,不甘心她竟無視朕的存在,而一心想著那個男人。這對朕是極大的侮辱。朕生氣的是這樣!”


    綏兒苦笑,“皇上,你沒有讀懂自己的心,宋美人的死在皇上心裏留下的陰影太重了。所以你直覺上已把她當成了當年的宋美人。所以你動心了,而在動心的同時,她卻帶給你如此震憾的事,所以皇上便受不了了,綏兒是局外人,我看得很清楚。皇上,宋美人死時,你的心痛綏兒看得很清楚,你是在意她的!”


    “綏兒,朕沒有,朕隻是——”劉肇還要解釋,綏兒卻捂住了他的嘴,“皇上,你動了念,綏兒懂得。皇上若是沒有動念,便放過了她,讓她與自己的心上人在一起了,可是你生氣了。這便是在乎。無關自己的事誰會生氣呢!”


    劉肇隻覺得自己的脊背間有細密的汗珠沁出,似多足的細蟲,毛刺刺爬過。所經之處,痛癢難耐。


    “朕一生的顏麵豈可為螻蟻之人損傷?她後來又不肯承認,一旦查證是真,朕會處死他們二人。要處死人。不必那麽費事。有時跌一咬失足摔死,有時吃錯了東西暴斃,有的是辦法。”


    “這樣的辦法,皇上自然有的是,隻是人人都是螻蟻,無論是被尊崇一時的皇後還是貴人。亦或是一個小侍衛。不過是在他人指間輾轉求存罷了。”綏兒擦了擦淚水,說道。


    “你又何必將自己與花采女相提並論。”劉肇搖了搖頭,“你在朕心裏永遠與別人不一樣。”


    綏兒看著他的臉,還是那樣的帥氣高貴,隻是他的心似乎與以前又不一樣了。“皇上,這件事是真的,隻是她隻是與那人相熟,卻並未有肌膚之親。以後的事,臣妾不敢說什麽。單憑皇上做主罷了。隻是臣妾覺得皇上若是動了心,不妨就斷了她的念頭;若是沒有動心,又何苦拆散一段有情之人。我們雖在一起,卻步步艱難,這被生生拆散的苦楚,皇上沒有體會過嗎?”


    劉肇看著她,微微猶豫,別過臉道:“朕已親封了她為采女,這樣的事怎麽能輕易更改。若改了,不就是把朕的女人輕易送人。朕的臉麵何在?”


    綏兒的心有些絕望了,她想的是對的,如果劉肇在意她的感受,他一定會聽她的話,不讓她傷心。可是他沒有,就那樣一個君是天,不可犯的理由,多麽可笑。一顆心難過得像被浸在滾水裏反複地揉著搓著,勉強浮起,又被死死摁在底處。末了,隻是虛弱得無力:“皇上若是這麽想,臣妾也無話可說,臣妾願皇上與花采女恩恩愛愛,那個侍衛就交給臣妾吧,皇上放心,臣妾知道怎麽做。”


    劉肇道:“綏兒,你不相信朕,你還以為朕是喜歡她?”


    綏兒盯著皇帝,強忍著心口重重緊皺的鬱結,她清靜淡漠的眸子依然如舊,仿佛是一泓不見底的深潭,不過輕輕漾了一圈漣漪:“是臣妾糊塗了。皇上說怎麽辦就怎麽辦吧。”


    那一刻,綏兒的眸子似有秋水寒星般的冷冽之光,含幽凝怨,烏定定地直直向劉肇心底鑽去。那光似乎有某種灼人的力量,刺得他微微發痛。他有些動容,卻轉首不經意地避開她的目光:“你想要朕怎麽辦?朕是天子,天子的顏麵就不要了嗎?還是要朕殺了他們,就此一了百了?朕不是薄情寡義的人,對你有情分,對後宮諸人有情分,對天下人還得有情分。但是綏兒,現在的事情分二字輕如鴻毛。”


    綏兒仰起臉,緩緩地浮上一層稀薄的笑意,恍若月初時分清冷暗淡的月光:“是啊,原來皇上對臣妾的情分,也是對旁人的情分。”淚光模糊的看著窗外的月色,好圓的月亮,卻在此刻如此的清冷,人的心啊,到底是怎樣薄的紙啊,為什麽就那麽容易碎掉,拾都拾不起來!


    “綏兒,你怎麽就不明白,朕對你始終是不同的。”劉肇見了她的樣子,有些著急的說道。


    “是,臣妾明白,是有些不同的。但也僅僅是不同而已。臣妾身子有些不舒服,今夜不能服侍陛下,請皇上去其他姐妹宮裏吧,臣妾恭送皇上。”綏兒強忍著裏的酸楚,不肯再去看劉肇,這是自己枕畔相守多年的人嗎?是自己一直以來信賴,認為彌足珍貴的人嗎?一句與與別人不同的,便打發了,好一句不同,他的不同,隻是自己的美麗嗎?這算不算一個冷冽的諷刺?


    劉肇愣愣地看著綏兒,此刻的她顯得那麽遙遠,似乎自己已經碰不到她的心,離得好遠好遠。


    “綏兒,是朕說錯了什麽還是做錯了什麽嗎?”劉肇壓低了聲音問道。


    “皇上沒有錯,是臣妾錯了,臣妾錯得太多了。皇上,今晚沒有備晚膳,皇上餓了吧,去荷花台也可,卻哪裏都可。臣妾就不留皇上了。”


    “綏兒,你是在趕朕走嗎?”劉肇有些生氣,明明是想和她說說話,將自己心裏的委屈都和她講出來。聽聽她的意見,可是她卻發起了脾氣,讓自己反倒更加窩火。


    “臣妾不敢,一隻螻蟻罷了,怎麽有那麽大的膽子。”綏兒依然淡淡的,語氣卻含著諷刺。


    “你在諷刺朕!”


    綏兒跪了下來,“臣妾不敢,皇上要是不想對臣妾有那麽一些不同,請收回便是,不用特意留著情麵。”


    “你是這樣看待朕對你的好?你就這樣不相信朕對你的一片真心?你太讓朕失望了!”劉肇大怒,指著綏兒道:“朕,朕,朕不是不能處置你!”


    綏兒眼中的淚凍在眼底,清冷道:“臣妾無奈,也為心痛惜。皇上若想處置臣妾,臣妾又能怎樣。”


    “你!”劉肇終於無奈的一甩袖子出了淩煙閣而去。車青等已在外麵聽到了二人的爭執,急得亂轉,見劉肇出來,隻向著蘇蘭兒使了一個眼色,小跑著跟了上去。


    蘇蘭兒忙推門進了殿內,見綏兒清冷的坐在地上的毛氈之上,淚水隻在眼圈中打轉,卻生生沒有落下來。“娘娘,你怎麽能和皇上吵架,娘娘一貫自持冷靜,為何今日竟出言頂撞皇上,雖然皇上沒有處置娘娘,可是皇上已經十分生氣了。娘娘,你是怎麽了?”


    綏兒笑了笑,支撐著身子站了起來,“走了便走了吧,我不要他的施舍,心若是死了,要那些無用的東西做什麽!”


    她搖著頭,慢慢地扶著樓梯上樓,似乎每走一步都要耗盡全身的精力。趙玉也跟了進來,著急的看著綏兒,叫道:“小姐,你還沒有用晚膳!”綏兒麵無表情的走到了樓上,一句話也沒有說。


    夜晚,窗外樹影婆娑,滿樹的石榴花隨著風微微搖曳著,散發著淡淡的香氣,綏兒卻盯著黑暗中的一角,全部的心思,都散得一分不剩了。(未 完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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