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有一個表姐,她大我一歲,非常漂亮,我從小時候就一直在暗戀她。


    她管我叫「小達彌」,我現在都二十歲了,她還是完全沒有改口,總是露出與她那楚楚動人的麵龐十分相稱的笑容,用「小達彌」來喊我。我一直都沒習慣她樣子,總是像個初中生一樣羞紅臉。


    小時候她的個頭也比我大,雖然相差一歲,卻是個出色的姐姐。


    她住在隔壁鎮上,是本家的女兒。每逢上小學放暑假的時候我就會找她玩,開心也好害羞也好,我都覺得很快樂,現在還記憶猶新。


    我最近去了稍微有些遠的地方到大學深造,所以沒辦法照例去本家了,自然而然地就跟本家的表姐疏遠了。


    我在大學裏結交了朋友,說實在的,回本家的欲望是越來越淡了,搞不好跟表姐可能不會再有來往,不過從結果來看並沒有變成那樣。


    出於這這那那的原因,我大學的朋友們很多要回本地,走的走散的散,我最後也因為父親得了重病而需要回家。然後,在我上大學的這段時間裏,我的家在本家附近蓋上了新房子,搬了過來。就這樣,我最終與這位美麗的表姐重逢,甚至比原來住得更近了,因此交往也變得更加密切。


    但是——


    「————姐姐!?你在幹什麽?」


    「啊……小達彌」


    我們中間隔著一道擋網。那是圍在小學周圍的,到處掉漆鏽跡斑斑的擋網。


    聽到我的呼喊,站在學校用地裏的表姐向我轉過身來。她長長的頭發隨她的動作飄動,美麗的臉龐上露出微笑,喊了我的名字來回應我。


    當時,我在一家不動產企業就職,工作還不滿一年。我拖著奔波了一整天的疲勞身體,走在回家的路上,途徑附近的一所小學時,校庭中有一棵樹枝越過擋網伸到道路上方的巨大櫻花。我發現表姐站在櫻花樹下,不由得呆住了,便向她喊了過去。


    「而且都這麽晚了……」


    我今天應酬喝了酒,回來坐的電車基本上都是末班車了。


    天空中沒有雲,月亮掛在澄澈的深藍夜空中,將皓潔的月光灑滿空蕩蕩的校庭。自櫻花盛放之際,空氣急遽轉涼。表姐穿著白色連衣裙的身影,就站在那冰冷的空氣中。當我看到深夜的學校裏站著一位長發飄逸,毫無生氣地遊離於月光之下的女性時,我第一反應以為看到了女鬼,嚇得跳了起來。


    「差點把你當成妖怪了啊……」


    「嗬嗬」


    在寒冷的早春空氣中,我邊歎著氣邊說。表姐聽到我的話覺得很好笑似的,微微一笑。


    「這可不好笑啊。你在做什麽」


    「我來看櫻花」


    她被我笑話,擺出抗議似的口吻來掩飾尷尬,用這樣的話回答了我提問,接著在擋網的那一邊眯起眼睛。


    然後,她向天空望去。我看到這一幕,不禁感到背脊發寒。


    她的動作和表情是那麽的妖嬈美麗,令我禁不住看入了神。我在這麽近的距離目睹她的倩影,就像中了催眠術一樣,被她的言語和氣場深深吸引,無意識地揚起了目光,仰望自己的頭頂。


    隨後——我茫然了。


    我的視野被純白的顏色擾亂了。


    在我頭頂上是盛放的夜櫻。抬起臉,滿目皆是繁茂的枝椏,隨即視野被奧妙無窮的光芒所覆蓋,變成白色。我感到一種不像恐懼又不像快樂的,難以言的寒意竄上背脊。


    「————啊————」


    思維和疲勞,一下子從全身散去。


    我腦子變得一片空白。托著半遮之月的黑藍天空之下,密實的怒放之櫻毫無規律地,濛濛地反射著淡淡的月光,異常鮮明地遊離在夜色之外,宛如一片亮白的雲彩。


    「————————————————————」


    此情此景,美輪美奐


    我的眼睛被它奪去,魂魄被它吸走。


    然後,是站在櫻花樹下,臉上撒著淡淡的暗影,就像惡作劇似的對我投來微笑的她。


    她的身影恍如怒放之櫻的化身,仿佛不屬於這個世界的美麗繚繞在她的身上。我許久地凝視著她,她對突然不說話的我有些納悶,不解地喊我名字。


    「……小達彌?」


    「咦……啊……」


    我忽然間回過神來。


    「啊,啊啊。嗯。真壯觀,竟然這麽美……」


    我慌慌張張地應了一聲。這就像是在打圓場,卻也是我的心聲。


    「我每天都會經過這裏,卻從來都沒有注意到啊。這麽美麗的花都沒有發覺到,我的生活還真是乏味呢……」


    我歎了口氣。


    我總是被大堆大堆的工作壓著,就連回家路上的櫻花都不曾關心過。


    想到我這樣的生活,我又抬頭看看每天過而不見的櫻花,暫且讓我的身心,沉浸在透著月光的夜櫻之美中。


    如此美麗的而應,我從未見過。


    但表姐聽到我這番話之後更納悶了,對我問道


    「咦……小達彌,你看得見麽?」


    這一回換我感到不可思議了。


    「嗯?是說這株櫻花麽?當然看得見啊」


    「……」


    她聽到我的回答,斂去了一直掛在臉上的那種愛作弄人的感覺,嚴肅地把臉繃緊,對我說出了非常奇怪的事情。


    「可那是幽靈喔」


    「……」


    哎,又來了麽。


    她溫柔而美麗,但認識她的人親戚朋友都知道她不僅僅是這樣,而且還有些古怪。


    感覺,她有時候能看到不存在的東西。


    用通俗的話來說,那就是靈感應力。二十五歲的她,在人們印象中是個有些奇怪的美女,因此她沒有傳出什麽豔聞,離開短大後一直在做短工。


    親戚們也覺得她人很好,很漂亮,很喜歡她,可還是不太待見她。


    要說,我被她的美貌所吸引,從小就戀慕著她,然而也因為她的詭異行為,同時另一方麵也因為我們是親戚,所以一直沒辦法想象我們發展成男女關係的樣子,結果一直沒有逾越表姐弟的關係半步。


    她已經不是當初我懷著初戀般的感情時的那個少女了,可她依舊十分美麗。


    原本的花樣少女,如今在歲月的流逝中仍保留著少女的情懷出落長大,那側臉現在依舊美得讓人心醉神迷,讓我禁不住忘乎所以地凝視她。


    然而令人困擾的是,這樣讓我死心塌地的她,隨著年齡增長的不僅僅是她的美麗,還要她的古怪行徑也是。


    現在就有個不錯的例子。據我所知,她以前時不時的會說一些靈感應之類話,隻是被當成一個無害的怪人,從沒有做出像現在這樣深夜偷偷潛入學校裏麵,沒準會給路過的人提供無聊鬼故事素材的事情。


    而她那麽做的原因,就是櫻花。


    我現在才突然發覺。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就對『櫻花』出奇的執著。


    頭上的櫻花美輪美奐,令我思考停擺,完全沒有想到這件事,然而原因同樣在於櫻花。隻要和櫻花扯上關係,她的言行就會變得古怪。


    「……我說,姐姐」


    我帶著一種如夢初醒的感覺,交雜著歎息向美麗的表姐說道


    「還是回去吧」


    「咦?」


    我的表情、態度跟語氣都突然改變,催她回家,而她露出困惑與不安的表情。


    …之後隻留下精疲力竭的沉重身心。


    「聽話啦,伯伯他們也會擔心的」


    「…………」


    表姐直勾勾地看著我態度突然轉變之後的臉。


    她臉上滿滿的困惑漸漸消失,取而代之微微露出略顯落寞的微笑,用微弱的聲音呢喃了一聲。


    「…………哦……謝謝你,小達彌」


    然後——


    「我不,我還要留在這裏」


    她在櫻花樹下,神情落寞地說出這樣的話。


    看到這樣的她,我一下子不忍心將她拋下……她此時的身影,就是如此的如夢如幻。我醉意已醒,各種各樣的疲勞一下子湧了上來,已經完全沒有精力再繼續對她糾纏不放了。


    「是麽……那我先回去了,注意別太晚哦」


    我一邊拉著護欄一邊說道。


    表姐臉上依舊掛著虛無飄渺的微笑,朝著我輕輕地招了招手。


    「嗯,謝謝你。說真的,我已經累了啊」


    然後,他說出了這樣的話。


    我把感覺重了一些的公文包重新握好,一邊拖著沉重的皮鞋邁出腳步,一邊對她說


    「是麽。那你要快點哦」


    「嗯。話說……櫻花,漂不漂亮?」


    她對臨走的我問道。


    「嗯,大開眼界了」


    「是麽,太好了」


    她終於露出了有幾分活力的表情。


    「要是辦得到,要讓這棵櫻花活過來哦?」


    「啥?」


    「沒什麽,再見」


    「啊……嗯。再見」


    一瞬間停下腳步的,再次邁出的腳步。


    我回家的腳步,心,都好沉重。我好想盡快回到自己家,往被子上一趟,像灘爛泥一樣睡過去。


    而這一天,便是我跟表姐的離別之日。


    ……我對此深深地後悔,而同時,這也成為了一切的開端。


    2


    表姐上吊了。


    在上,附近遛狗的人發現了吊在那棵櫻花樹上的表姐,報了警。


    我一大早就被母親叫醒,得知了此事。


    在發現的時候,表姐已經身亡了。她肯定正好就是在昨天夜裏我跟她分別之後上吊的。


    「什麽!?」


    早晨,我一從神色緊張的母親口中聽聞這件事,剛起床的睡意跟不耐煩的情緒,全都徹徹底底地飛散了。


    起初我是一百個不相信,腦袋被慌亂與茫然混合在一起的感覺完全占據,連忙打電話知會會社我要缺勤,然後和母親一起感到了伯父伯母家。


    那段時間裏,我還被警察叫過去問了話,但我完全不記得自己都說了什麽。現實感也好,時間感也好,全都變得一團糟,那種瑣碎的事情根本沒有記住。那天一整天我都被接肘而至的狀況和信息弄得暈頭轉向,白天飯都沒吃,等到了晚上注意到的時候,太陽已經下山,我也回到了一片漆黑的家裏。


    然而第二天,遺體送回了。


    我在會館守夜,參加了葬禮。


    她的儀容還是那麽美麗。


    而當她的身體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的時候,爭奇鬥豔的櫻花也仿佛隨他而去般,香消玉殞。


    「…………………………」


    於是,我感覺胸口就要被壓壞一樣,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後悔。


    就好像盛極的櫻花散落後隻留下光禿禿的樹幹一般,騷動和漫櫻時節結束後,漆黑的後悔之情在我的心裏揚起了頭。


    要是那個時候強行把拉走,她是不是就不會死了?


    在那之後,這樣的假設在我腦子裏不停打轉,沒有帶她回去的這份悔恨一直折磨著我。


    所有人都知道她詭異行動和精神不穩定的情況,因此大夥雖然感到震驚,但沒人覺得不可思議,因此也沒有任何一個人責備我……但我自己卻無法原諒自己,於是我向伯父伯母下跪道歉。


    在她上吊自殺不久前見過她並跟她說過話的這一事實和這段記憶,成了我一塊不解的心結。那時她像平時一樣的身影、表情、對話……各種各樣帶著體溫的記憶,不久之後都與冰冷的死亡這一可怕的事實相互交融,變成了猛烈的毒素腐蝕我的心,就像要在胸口上開出洞來。


    『再見』


    『啊……嗯。再見』


    每當我想起她最後的身影,我的胸口就難受得想吐,都會覺得她的死是我害的,一股難以忍受的東西便會隨著仿佛心髒被緊緊抓住的錯覺從心底湧上來。


    那個時候我要是帶她回去,那天她就不會上吊了。她在那棵櫻花樹下的時候,我要是看得更加注意一點,說不定就能注意到某些變化,注意到她要自殺的預兆了。


    就因為我工作勞累,什麽都沒去在意,拋下了她,所以她才會死的。


    身邊的人都在照顧我的感受,就連應該最傷心的伯父他們都來安慰我,可隻要這個鐵錚錚的事實擺在麵前,我便無法不去責備自己。


    「小達彌,我們明白你很自責,但那不是你的錯,不要責備自己了」


    「哎……」


    「那孩子也是的,看到因為她的關係害你這麽痛苦,我們心裏實在不是滋味。你就別往心裏去,忘掉這件事吧」


    「……對不起」


    我自我厭惡的樣子非常明顯,每次碰巧碰到伯父伯母跟他們說話的時候,他們都會像這個樣子給我關懷。


    這樣的事情越來越多,我自我厭惡的情況也越嚴重,連我自己都覺得我這顆被逼得走投無路的心已經不行了,注意到不能這樣下去。


    以前想要忘掉的時候,我都逃不出自我厭惡的束縛,覺得非常對不起表姐。但我現在注意到,我這個樣子隻會令伯父伯母更加悲傷,把他們傷得越來越深。發現情況之後,我開始拚命地壓抑自我厭惡的情緒,努力地忘掉那件事。


    把表姐當成壞人非我所願。然而這麽想之後,我總算可以釋然地去逃避了。


    我最終開始接受身邊的人安慰,聽著「時間可以衝淡一切」這種話,等待著時間發揮力量。


    我心裏覺得如此強烈的感情不可能忘掉,在這個時候回到了被工作定額趕著跑的生活,一邊在忙碌之中求得幾分救贖,一邊久久地等待著歲月消磨掉那段記憶與那份罪惡感。


    ……時間真是溫柔得無情,而人的感情也脆弱得可恥。


    我逃進工作中,不去想那些事情,久而久之,姐姐最後的身影在我腦海中浮現的次數漸漸減少了。


    就這樣,罪惡感也像花兒凋臨一般逐漸減輕。


    眼看一年就快這麽匆匆過去,我的精神已經十分穩定,都開始覺得自己那個時候明顯不正常了。


    3


    櫻花盛開的季節到了。


    不知不覺間,又到了。然後我又跟去年一樣,沒有去看枝椏上結起的飽滿花蕾還有美麗花朵,迎來了漫櫻盛放的時期。


    和去年不一樣的是,今天我明確地意識到了櫻花的存在。


    以前每年報紙上都會刊出櫻花的話題,但那隻是「這種季節到了」的情報,除此之外什麽也不是。可是今年,我實在沒辦法充耳不聞地把櫻花的話題當成毫無意義的話題。


    「啊,對了,那邊的」


    「……是,課長,有何指教?」


    「你今年也不能來賞花麽?幹事讓我確認人數」


    「啊……對不起,正好是表姐的一周年的忌日……」


    「嗯,知道了。但願你早點恢複過來呢」


    「漫長的三年裏才錄用到兩個新人,一個不來的話,另一個會很可憐的呢。哈哈哈……」


    沒錯,一年了。已經快一


    年了。


    美麗的表姐的死後,她在盛開的櫻花樹下上吊之後,已經快一年了。


    聽到櫻花,我不可能不想起那時候的事情。但現在就算想到,湧上胸口的沉重感覺也遠不如自己所覺得那麽強烈,隻是帶著淡淡憂傷的溫情苦楚。


    事件發生之後,我甚至覺得再也不能看到櫻花了。


    我當時真心實意的覺得,當一年後櫻花再次綻放,再次看到盛開的櫻花時,我很可能會承受不住自我厭惡而崩潰。


    但實際又到櫻花盛開的季節,我隻是帶著自嘲的意味覺得當時那麽去想的自己十分可笑。之前,我拚了命地想從表姐之死的罪惡感逃出來,然而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再回頭一看,曾經的魔物已經變成了海市蜃樓。


    認為是我害死表姐的想法,然後還有櫻花,我差不多應該可以麵對了吧。


    我下了班,從回家的電車上下來,站在車站前麵狹窄的環形道路上。


    我心想,這條路好久都沒走過了。我現在下定決心,再去看一眼之前我一直回避著那棵櫻花樹。


    然後——


    「——————————」


    我一陣茫然。


    那棵櫻花,依舊異常美麗地盛放在夜色中。


    月光之下,盛放的巨大櫻花樹猶如雲霧繚繞一般,覆蓋我的頭頂。仰望著他的我,有種魂魄仿佛被它吸進去的感覺,一時間呆呆地杵在了原地。


    沒錯。就是這個感覺,就是這個記憶。這些都跟那天晚上一樣。


    我鮮明地感受著這種好似恍惚的感覺,在這些遊離於蒙蒙夜色的美麗櫻花之中,看到了表姐的麵影。於是,我仰望著這株夜櫻,呆呆地站在了原地。


    不知不覺間,淚水從我眼角滴落,滑了下來。


    她已經去世,已經不在的真實感,漸漸滲進我的心頭,彌漫開來。


    這股感情不是混亂、悲歎與自暴自棄混合起來的東西,而是純粹的對失去她所感受到的真實感。我心裏頭一次湧上這樣的感情。然後————我再次真切地品味到了那份自責。


    那是我拚命地不去正視的,無法消除的後悔。


    但我一邊流著淚,一邊心想:


    我必須接納它,我必須接受那段難耐而美麗的記憶。不然的話,我這一輩子都沒有站在這裏的資格。


    「………………」


    我垂著臉,用手擦掉眼淚,然後下定決心,每天都從這棵櫻花樹旁走。


    她,我對她的回憶,她的麵影,都在這裏。


    我要從闊別一年的這個地方,然後也是從之前的後悔中,走出來。


    我一邊邁出腳步,一邊對著她殘留在此處的麵影——


    「再見」


    在心中細聲說道。


    ?


    當我一覺醒來的時候,我感到了睽違已久的暢快感覺。


    今天早晨,我的戲你久違的輕鬆。這一年間拚命逃避、遺忘,最終直麵盤踞在心底裏的感情。現在我頭一次發覺,我曾經想要遺忘的事情,其實已經超乎我理解地成為了潛意識層麵的心理負擔。


    我的心很沉重,我一直都覺得那是內心的疲勞,並試圖這麽認定。


    我覺得,我得向表姐道歉。我打開房裏的窗簾,在耀眼的朝陽下眯起眼睛,向外望去。


    朝陽刺眼而冰冷。


    我久違地準備帶著輕鬆的心情走出家門。


    我在心裏盤算著,從那條路走過,看看殘留著她麵影的那些美麗花朵。然後對於我一直逃避那棵櫻花樹,逃避對她的回憶這件事,向她道歉。


    然後,我——


    「…………………………什麽……?」


    吃完母親做的早飯,穿上西裝離開家門,還沒有到達小學附近的時候,我目瞪口呆地望著那棵樹,徹底呆住了。


    怎麽回事?


    我的頭腦徹底混亂了。


    我緊緊地貼在了擋網上,這個樣子在外人看來想必非常可疑。我拚命地觀察那棵櫻花樹,從下到上反反複複地看過一遍又一遍。


    這棵樹……別說是花了,就連一片葉子都沒有,徹徹底底的枯死了。


    怎麽回事?這是怎麽……


    我在混亂狀態之下,腦子裏不停地念著毫無進展的同一個疑問。


    那個地方,是一棵除了大之外什麽都沒有的枯死櫻樹。周圍的幾棵櫻花樹都在爭奇鬥豔,而這棵古樹隻有枝杈,淡藍色的天空在酷似血管的裸根之間一麵鋪開,完全看不到昨晚盛放時的半點影子。


    對那棵櫻花樹的記憶是那麽的清晰,我不論如何也無法承認眼前的情形。


    我拚命地貼在擋網上,要不是小學放春假,我這個樣子就算被人報警也不奇怪。我向內窺視,到處尋找我所見過的痕跡。


    可是,書上連長出新芽的形跡都找不到。


    那些散落的櫻花花瓣也是來乘著風從別的樹上飄來的,那麽壯觀的花朵,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為什麽……」


    我的手指抓著粗澀的欄杆,百思不得其解。


    我已經什麽都搞不懂了。就在我茫然自失的時候,一位帶著柴犬似乎正在散步的高雅老人向我搭了腔


    「你怎麽了?」


    「啊……沒什麽……」


    我仍然擺著鑽牛角尖的表情,向那位滿頭鶴發的老人轉過身去。


    與其說我不知該怎麽辦,更準確的說,我是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我對老人說出,隻是些支離破碎的言語片段。


    「櫻花……這棵櫻花……」


    「這棵百年櫻麽?已經枯了近十年了呢。它曾經是棵很壯觀的樹,真是可惜了啊」


    老人感慨地仰望著這棵枯樹,眯起了眼睛。


    「!?」


    我感覺腦袋就像被重重地打了一下。十年前就枯死了!?我的記憶被徹底否定。我對我親眼看到過的東西已經徹底沒把握去相信了。一股能把我弄壞的衝擊衝進了我的內心。


    「十年……!?」


    「準確的說,應該是八、九年吧……大概就是這麽久之前,這可櫻花徹底枯死了」


    老人接著說道


    「一夜之間,它的葉子突然全掉了。在那之後,因為沒有預算之類的原因就沒有把它砍掉,放在了這裏。我覺得枯樹會成為蟲害的溫床,這麽做肯定不好呢」


    我感覺我的世界仿佛被顛覆了,受到強烈的衝擊。那位愛說話的老人不理解我內心的感受,繼續說著其他事情。


    我隻仔細聽到了一半,恐怕連一半都沒有聽進去。


    照他這麽說,那我昨天看到那棵櫻花樹是什麽?不,不僅僅是這樣,我一年前跟表姐一起看到的那棵櫻花樹,究竟是怎麽回事?


    我混亂了。


    不久,我打斷說個沒完的老人,幾乎用逼問的口吻向他問道


    「等、等一下,這是真的麽!?沒有搞錯麽!?」


    「……誒?嗯,是真的。不經處理的枯樹會讓蟲害擴大到周圍的樹上……」


    「不,我說的不是這個。這棵樹真的在十年前就枯死了麽……」


    麵對我強烈的態度,老人瞪圓了眼睛,然還是親切地回答了我


    「我直到六年前都在撰寫地方報導,這棵櫻花樹的事情我也寫過,至少這件事是不會搞錯的」


    「……!」


    我啞口無言。我本以為這個老人糊塗了,可事實上完全不像那個樣子。


    「你和這棵櫻樹有什麽緣分麽?」


    難道你是畢業生?時隔已久再來看看這棵百年櫻,結果徹底枯死了,所以心裏非常震驚吧」


    「呃……是的……事情就是這樣……」


    我實在隔壁鎮上出生長大的,其實根本就不是什麽畢業生,不過老人正好誤會了,我也就順水推舟暫且敷衍過去。


    我和老人分別後,準備去上班,東倒西歪地離開了學校附近。


    究竟是什麽情況?我腦子裏塞滿了疑問。離開之後,我幾乎完全陷入茫然自失的狀態,甚至想不起到會社的路該怎麽走了。


    我真的看到櫻花了麽?


    就當我沒看到,那我的腦子是不是出問題了?


    或者,我真的看到了,那我看到的究竟是什麽?


    我必須搞清楚。


    今天晚上,再來看一次。


    這一整天我都在一邊愁悶地工作,一邊不停地煩惱。


    說實在的,我很害怕過去看那棵櫻花。不管那棵櫻花樹在盛開也好,沒有開也好,我都得懷疑我的精神是不是正常。


    但如果放著不管的話,我會覺得更加可怕。


    而且要是放著不管,我又得逃避那棵櫻花樹了。


    「………………」


    到了晚上,我從會社回家,再次來到了這條路。


    然後,我在那裏看到的是——


    嘩


    怒放的櫻花。跟我記憶中一模一樣,美得如同幻覺的……盛開的櫻花。


    ………………


    4


    ————我看到的那東西是什麽?


    我的腦子出問題了麽?


    本應枯萎的櫻花樹,夜晚綻放出驚豔的花朵。


    此情此景擺在麵前,我心中一陣茫然。在我東倒西歪地回到家之後,我依舊不斷思考,不管求索能夠讓我接受的答案。


    第二天我路過那裏,再一天我也路過那裏,白天的櫻花仍然枯萎如故,到了晚上依舊萬花爭豔。


    不管我怎麽去看,就算我想破腦袋,甚至還翻過護欄觸碰那棵櫻花樹調查了一番,還是沒有得出任何像樣的結論。


    其實我完全可以把那當成幻覺,認定我腦子不正常。


    在表姐自殺之後,我確實就變得明顯不正常了,要說情況愈演愈烈,惡化到了看到幻覺的地步,這也是能讓我自己充分接受的理由。


    但是,事情並沒有那麽簡單。


    因為我在一年前,表姐正好自殺的那天夜裏,也同樣看到了夜櫻。


    然而,那棵櫻花樹早在很有以前就已經枯死了。既然如此,我當時看到的究竟是什麽呢?如果那棵櫻花樹是我不正常之後看到的幻覺,也就表示我那個時候腦袋已經出問題了。


    這一點我難以接受。這沒道理,我也沒覺得。


    我立刻開始拚命地尋找線索,然而既無法證明那棵櫻花樹屬於現實,也無法證明它是幻覺。回家的時候,我不露聲色地向家裏人問了那棵櫻花的事情,而他們也隻告訴我,那棵樹在我們搬過來的時候就已經枯死了。


    單在早上或者晚上去看,那棵櫻花樹本身也沒什麽奇怪的地方,就是一棵壯觀的櫻花樹。


    早上是枯萎的大樹。


    晚上是美麗的櫻花。


    按大夥的說法,有問題的是晚上的樣子,不過我完全看不出那是幻覺。每當晚上路過,抬頭仰望它的時候,那份攝人心魄的美麗確實就像幻覺一樣,那不管是花還是葉子看上去都確確實實地存在於那裏,不時散落下來的花瓣也能夠觸碰,而且我還帶了回去。但是到了早上再一看,本來用紙巾包好帶回來的花瓣,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天晚上我爬上樹,折斷了一根樹枝帶了回去。那柔軟的花朵也好,那水潤的葉子也好,一片一片都可以摸到,顯然充滿了生機,然而一到早上還是變成了光禿禿的枯樹枝。


    折下樹枝的那個晚上,我在樹的附近徘徊了一陣子,等待行人穿過。我想知道行人看不到得到樹枝上麵的櫻花,找到幾個人問了問,最終所有人都看不到,然而我還是沒辦法證實我看到的櫻花就是幻覺。


    這棵夜櫻究竟是什麽?


    我的疑問全都在這裏。


    樹我也調查過了,但什麽也沒有弄明白。


    硬要說可疑的地方,就是我發現樹幹上莫名其妙地釘著一顆生了鏽的粗鐵釘。


    ————那是什麽。


    到頭來,我還是什麽都沒弄清楚,隻能無事可做第看著這棵莫名其妙的櫻花樹。


    我謊稱身體不好推掉了應酬,提早回家。然而即便沒到深夜,櫻花樹還是盛開著。我仰望著它,懷著無法釋懷的心情,呆呆地站在了人行道上。


    路上不時有人穿過,有的人沒理會我,有的人好奇我在看什麽,也跟著我向上看去。難道果然還有其他人能看到那些花麽?但我還是拿不出確切的證據。


    「………………」


    話雖如此,我的行為本來就很可疑了,不可能再到處問別人「你看得見花麽」。所以,我隻是眼巴巴地望著這棵枯樹上盛放的夜櫻,思維沉浸在無果的空轉中。


    陣風吹過。


    沙


    櫻花發出微微的聲音,像波浪一般在風中吹拂。


    夜櫻讓月光一部分朦朧地透下來,一部分反射開來,在暗黑之中煥發著奪目的白色,還是美得那麽虛無縹緲。


    我暗戀的表姐上吊的地方,就是這棵櫻花樹。我像這樣望著這棵樹,不知不覺地想起了我看到表姐側臉時的情景。那份罪惡感,還有對這棵櫻花樹的懷疑,在我心頭再次重現。


    ——哎。


    我歎了口氣。


    我和表姐在一起度過的最後的場景,盡管很不願意卻還是想了起來。


    那時看到的櫻花究竟是什麽呢?


    我靜靜地回想,漸漸想起我與她之間的對話,然後突然出現了一段令我在意的記憶,我不禁皺緊眉頭。


    ————「你看得見麽?」


    那個時候,我說櫻花好美。


    那個時候,她不是一邊指著櫻花,一邊露出惡作劇似的表情麽?


    然後我回答她,櫻花正在綻放。她聽到我的回答,是不是很吃驚?莫非她提問的時候,是以我看不到這些櫻花為前提,打算戲弄我?她是打著壞心眼讓我仰望那些櫻花的?


    那些櫻花,不是應該隻有表姐才看得到麽?


    隻有行為怪異的表姐才能感覺到。隻有據說擁有靈感應力的表姐才能看得到……


    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她才總是執著於櫻花呢?


    表姐的『靈感應力』,難道是貨真價實的麽?


    「………………!」


    就在我望著眼前的櫻花,對剛剛想到的假設震驚呆住的時候——


    「不行哦」


    「!?」


    突然有個少女從旁邊對我說道。我大吃一驚,差點跳了起來。


    「哇!!什……!?」


    「晚上不能一個勁地盯著櫻花看喔」


    那個少女帶著一隻大狗,似乎正在散步。她看上去是剛上初中的年紀,一頭披肩齊發,個子很小,散發著有種超塵脫俗的氣場。


    少女對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的我露出認真的表情,帶著狗一起朝我走來。她的表情與其說有魄力,倒不如說可愛,那對透明的眼睛令人印象深刻。拴著繩子的狗用緩慢的動作把鼻子湊近我的鞋子,煩人地嗅起了味道。


    少女說道


    「大哥哥,那是“櫻花的幽靈”喔」


    「什麽……?」


    「你正在看的吧?那些櫻花在很早以前就已經枯萎了。夜裏看到的櫻花是幽靈哦。一個勁地盯著看的


    話,會被迷住的」


    少女的話讓我呆住了,隨後我竟然感覺我能夠領會其中的意思,身上冒起了雞皮疙瘩,在驚訝之中抬頭向盛開的櫻花看去。


    『可那是幽靈喔』


    我跟姐姐最後的對話中有這麽一句。


    「……幽靈!?花的幽靈!?」


    「是的」


    少女點點頭,接著說


    「樹也有新的,留下強烈思念而死的樹會變成幽靈哦。所以最好不要邊走邊看夜裏的櫻花。那可能是櫻花的幽靈。看了可能會被迷住,經不住跟過去的」


    她這麽說著,站在我的麵前,自己也望著那片夜櫻。


    「這棵樹的思念特別強烈」


    「……!」


    我凝視著櫻花。


    那每一片花瓣,每一片葉子,每一根樹枝,都是那麽的鮮明。少女的話有一部分我能夠理解,卻有一部分我無法理解。


    「它看上去這麽清晰,而且還碰得到……這是幽靈?」


    我不禁向這位陌生的少女發出疑問。


    她聽著我的問題,目光依舊停在那些櫻花上,就如同天經地義一般,若無其事地道出答案


    「幽靈可不是模模糊糊的東西哦」


    「這、這……你說的可能是不錯,可這未免太奇怪了吧」


    「這些櫻花擁有攝人心魂的強烈思念,所以才能看得那麽清楚……大哥哥能看得那麽清楚,我想大哥哥跟它的相性一定很不錯」


    「!?」


    「所以大哥哥最好當心一點,不要被櫻花的幽靈給迷住哦?」


    少女轉身看著啞口無言的我,說


    「這棵櫻花樹以前勾走過很多人的。就算沒有那種情況,它的花開得也太瘋狂了,看太久的話,心靈會被吃掉的哦?」


    「……」


    少女就像滔滔不絕地說著,用上麵的話理清了我所收到的衝擊。然而我之所以受到衝擊,並非是對我自己,隻是純粹地針對這些會攝人魂魄的這件事。


    「名表了麽?要當心哦」


    「啊,嗯……」


    聽著少女的叮囑,我隨口應了一聲。


    少女擔心地望著我,可她的大狗狗似乎已經厭倦了這個地方,硬是把她拉走了。她走的時候還不停地向我轉頭,最終消失在了小道的那一頭,而我卻看也沒看她一眼。


    我一個勁地在腦子裏回味著少女所說的話。


    對這一年間我一直沒想通的事情,現在腦子裏浮現出來了一個答案。


    這棵櫻花樹,會攝人魂魄。


    這棵櫻花樹,會把人抓走。既然如此————


    表姐難道是被這可櫻花樹迷住,所以才死的?


    表姐為什麽會自殺?因為她以前總是行為詭異,沒有任何人懷疑過這個問題……莫非真的是這棵櫻花樹害的?就算這種想法非常的不科學,還是有一些合情合理的地方。


    比方說,她對那棵櫻花樹異常執著。


    又例如,她將上吊的地點選在了那裏。


    她難道是被那棵櫻花樹勾走靈魂了麽?


    這種思路在我心中漸漸變得鮮明,我望著這棵被叫做幽靈的夜櫻,呆呆地站著。


    「………………」


    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不少時間。


    我感覺我自己就像被櫻花樹迷住了一樣,被深深的留戀之情牽動著……然而少女對我說的那些並沒有發生,我離開了這可櫻花樹跟前,慢吞吞地往家走。


    什麽也沒有,隻是一棵枯死的櫻花樹正在盛開。


    我心中有種想做些什麽的欲望,然而我甚至連該怎麽辦,該怎麽想都已經搞不懂了。


    腦子懶得動了。


    我一路上茫然若失,回到家也沒有去找父親母親,隻在門口說了一句「我回來了」就直接上了二樓,回到了我自己的房間。


    在昏暗的房間裏,我伸手找到牆上的開關,開了燈。


    隨後,那東西映入眼中。


    嘩。


    昨天從樹上折下來的櫻花樹枝正放在桌子上,幹枯的硬化樹脂上長著飽滿水潤的葉子,開著豔麗的花朵,在熒光燈的白光之中格外顯眼。


    「…………啊……」


    櫻花的樹枝在桌子上綻放。


    我注視著它,站在房間門口,一動不動了。


    回過神來的時候,眼睛裏自然而然地流出了淚水。


    這是給表姐的淚,然而並非以前一次次那樣充滿悔恨和悲傷,而是仿佛目睹她在光芒萬丈之中升天一般,亦或者就像她活著回到了我身邊一般,是一種純淨的心情。


    那一天,我把櫻花樹枝裝飾在書架上,然後便睡著了。


    我久違地夢到了表姐。


    她在夢裏對我微笑。


    就像那天晚上,她站在那棵盛放的櫻花樹下,對我露出宛如櫻花一般虛無飄渺的美麗微笑。


    ?


    「………………!!」


    我猛然從被窩裏坐了起來。


    一睜開眼,屋內裏一片漆黑。


    睜得滾圓的眼睛映出的,是灰色水墨畫一般,深夜中我房間的輪廓。


    我現在還半夢半醒,意識和體感就像蒙了一層霧,可我一邊腦子昏昏沉沉的腦子感受著夢裏的她留下的殘渣,一邊得出了一個事實。


    醒來之後,我明白了。


    她在那科櫻花樹裏。


    她被櫻花樹抓走了,就在那些美麗的花兒中。那櫻花亡靈的朦朧之美,便是她的麵影,也蘊含著她本身。


    她死在那棵櫻花樹下,她的靈魂被抓進了夜晚綻放的花朵中。


    我明白了,理解了。然後當我注意到這件事之時,一股強烈的欲望從這一年來一直存在我心裏那個未能弭平名為「她死了」的空洞中湧上喉嚨。


    ————好想見她……!!


    她在那裏。


    麵對突然想通的這件事,我維持著夢中醒來後從被窩裏坐起來的狀態,茫然了一會兒。不久之後,我在這股侵襲胸口的欲望之下,幾乎要把被套扯破一般,用力抓住了腿上的被子。


    「………………!」


    我向全身用力。


    就像要吐出來一樣,一次又一次地從肺裏呼出氣息。


    隻要去那棵櫻花樹下,肯定就能見到她,肯定就能感覺到她的存在。


    我並沒有徹底地失去她,隻是我之前都不知道,其實她從一開始就在那裏。因為以前都覺得是天方夜譚而不得不放棄的情念,突然猶如洪水泛濫一般,在我心中肆虐。


    好想見她。


    那是我以前不曾領悟到的,藏在心中的感情。


    盡管以前望著那些櫻花的時候都渾然不覺,然而現在發覺之後卻感到坐立不安。天還沒亮,屋內的冰冷空氣朝著我隻穿著一件單薄睡衣的身體聚攏包圍,所剩無幾的睡意被驅散掉,身心振作起來。


    ————出發吧。


    我下定決心,沒有片刻遲疑。


    連換好衣服我都覺得費事,直接把用衣架掛在牆邊的風衣披在睡衣上,光腳踩著冰冷的地板上也毫不在乎,壓低腳步聲不把父親父親吵醒,偷偷地離開房間,走向玄關。


    然後,我直接把光著的腳逃進了鞋子裏,走出大門。


    沒穿襪子裏的腳套在冰冷的皮鞋裏,鬆鬆垮垮的皮鞋發出聲音,跟腳的各個部位撞在一起。如此衣衫不整的我,在路上奮力地飛奔。


    我穿過住宅區的小路,拐過拐角,衝向較為寬闊有人行道的道路。


    然後,沿著人行道一路飛奔,穿過兩條斑馬線後,那前方看到了小學周圍的擋網,以及那棵櫻花樹。


    我來到招展的枝椏之下,把身體貼在擋網上,就像那天晚上那樣,也像至今好幾次做過的那樣,仰望頭上的花朵。


    櫻花還是那麽美麗。


    我在這份美麗之中,確確實實地感受到了她的存在,禁不住熱淚盈眶。櫻花之景透過滂沱的淚水,猶如萬花筒一般絢爛多姿。


    「……姐姐…………!!」


    我的心裏充滿了龐大的罪惡感與贖罪之心。


    我沒有說出道歉的話……而這一年間一直擠壓著我,煎熬著我的這份負罪感,就像飽受原罪之苦終於走到了盡頭,為求神的原諒一味地激烈懺悔、不停懺悔,最終化作祈禱與感情的奔流。


    然後,我自小時候起一直對美麗表姐所懷的思慕,久久地被她的死束縛了一年之後,已經變成了近似崇拜的東西。我已經失去了她,已經無法再觸碰她,她的存在混入了我對美的崇拜以及難以拭去的內疚,已然化作隻能用五體投地的形式來表達的,神聖不可侵犯的存在。


    「姐姐……」


    我感覺到了她的存在,一邊潸然落淚,一邊緊緊抓住擋網。


    「姐姐…………殺了我吧……」


    於心中卷起漩渦的龐大感情奪眶而出,最終凝成的言語隻有一句,隻有這一句。


    請原諒我。


    然後,請懲罰我。


    我好痛苦。沒有人製裁我,沒有人指責我。


    她的死明明和我有著密不可分的直接關係……


    明明我自己無法原諒自己,但沒有任何人製裁我……豈止是這樣,大夥反而還為我擔心,讓我原諒我自己……我真的好痛苦。


    大夥都不來製裁我,還不允許我自己來製裁我自己。


    能夠製裁我的就隻有她了。我好想好想見到她,好想好想讓她來製裁我。


    如果能被這棵鮮明地映照出她麵影的美麗櫻花懷抱著,被她迷惑、被她纏上、被她殺死的話,那將是至高無上的解脫與幸福。


    「讓我……」


    讓我償還……


    我趴在擋網上麵,埋頭慟哭。


    淚水從眼睛裏、鼻子裏嘩啦嘩啦地凝集成珠,落在地麵上。


    我想讓她殺了我,我想去她在的地方。將我頭上滿滿遮住的櫻花幽靈,隻是在風中沙沙作響,就像微的表姐一樣,靜靜地、深深地俯視著我。


    5


    ————殺了我。


    從那天開始,我便成了一名朝聖者。


    在家與會社間兩點一線的生活,乍看之下還是一如既往地重複著。然而,我每天晚上都會去看那棵櫻花,這樣的生活在我心中,與以往有著決定性的不同含義。


    這是贖罪的朝聖。


    這是等待懲罰的朝聖。


    我為了被這棵能夠迷惑人,將人抓走的櫻花亡靈殺死,每天必定都會經過櫻花樹下。


    我慵懶地麵對生活,心中隻有對表姐的思念,以及對懲罰的渴望。


    在花下經過,我祈禱,又一次經過,我又祈禱……我周而複始地持續著,期待著曾幾何時能被這棵櫻花亡靈迷惑,然後死去。


    如果我跟她一樣撒手這邊的世界,這份罪一定就能償還了。


    我的罪能夠償還。我隻懷著這一個念想,在表姐撒手人寰的這棵櫻花樹下,瞻仰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櫻花,在等死中度日。


    我每天都做好了赴死的覺悟,站在櫻花樹前麵。


    我的心境如同等待行刑的死刑犯,同時也如同等待著神的召喚,相信期盼著極致幸福的虔誠信徒。


    我如同望著通向天國的大門一般,望著頭頂上櫻花的幻影。


    我期盼著從那裏對我降下製裁,心中懷著對無法想象的死亡方式的恐懼,每天向她謝罪,每天等待著這棵不屬於這個世界櫻花將我抓走。


    身居日常的我,隻是一具補好表麵的空殼。


    隻有在櫻花樹下祈禱的時候,我空蕩蕩心才會湧現感情。


    懺悔。


    悔恨。


    恐懼。


    狂熱。


    這些東西亂七八糟地混在一起,形成一口腐熱的坩堝。


    唯獨溺在著錯綜複雜的感情之中的時候,我才真正的活著。隻有那個時候,我才會為了死亡,為了被殺,為了接受製裁而活著。


    嘩。


    即使真正的櫻花都凋零了,那一株櫻花在晚上仍舊繼續綻放。


    我每天都會外出,包括放假也是,開始習慣我以前從沒瞧上過的慢跑,在路過那棵櫻花樹的時候,我會等待作祟,有時合手參拜。


    我瘦了一些,培養了一些體力,因為辦事而走路也沒那麽痛苦了,在會社中的業績也上去了。


    我適應了工作和業績上升而變得輕鬆,雖然迎合身邊的人說了些上進的話,但我心底裏覺得根本無所謂。如果我因為她的死而變成廢人一個的話,那就太不像話了。我這樣隻是為了不玷汙她神聖的死而擺出的姿態擺了。


    話雖如此,如果我選擇死亡的話,想必還是會變成那個樣子,至少我不希望我自己給表姐抹黑。


    我們能感知到這是相同的事,可我就是沒辦法做我自己。


    除了向她贖罪,我什麽也做不到。


    即便到了現在,我仍舊覺得我必接受製裁,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動搖我的決心。


    這樣的生活,無足輕重。


    這一切都是通向死亡的朝聖之路。


    為了保護她的名譽而假裝正經的活著,這樣一點都不痛苦。因為在這種無足輕重的生活中,我沒有什麽像樣的感情。


    然而,即便在這樣的朝聖生活之中,還是免不了和人來往。


    我養成了早上提早出門的習慣後,正好與那次把櫻花枯死近十年這件事告訴我的那位老人帶著柴犬散步的時間撞在了一起,所以總會和他說說話。


    這位老人叫「三角」這個名字,以前做小學教師一直幹到退休,現在似乎對地方史的研究感興趣。他非常親切地幫我對那棵叫做『百年櫻』的櫻花樹進行了許許多多的調查。


    「我突然喜歡上對跟你說話了」


    這位喜歡說話而且好奇心旺盛的老人嚐試調查了很多東西,給我帶來有意思的傳聞,興高采烈地找我說話。


    「我調查之後發現,大約在二十年前,在這所小學的兒童之間流傳著『百年櫻會抓小孩子』的傳聞,當時傳聞覆蓋麵很廣,似乎嚇壞了不少孩子」


    然後,老人接著說


    「之後我繼續進行調查,大概再往前推十年,孩子們似乎也在害怕著相同的傳聞。這麽來看,百年櫻會抓小孩子是個經典的傳聞。盡管這種傳聞現在已經完全聽不到了,但仍然流傳著變了形的鬼故事。有說櫻花樹下會有幽靈出沒,有說不知什麽人釘了釘子上去,那是※醜時參拜的痕跡,亂七八糟的一大堆呢」


    樹下的人的關係告訴了老人。老人這樣,想必出於他的關懷吧。


    我自然沒有向他提及夜晚盛開的櫻花幽靈的事。我期望著被櫻花幽靈殺死的事情,當然也沒有向他透露。


    我一邊期盼著有朝一日被吊在這棵櫻花樹下,一邊跟老人邊走邊聊硬化的事情。我把老人說的怪談當成我所相信的神佛能夠靈驗的印證,總是很有興致地去聽,心情好轉了一些。


    就這樣————整整一年過去了。


    懲罰還沒有向我降臨,我仍舊淡然地繼續著朝聖生活,一心期待著有朝一日能夠到她身邊。


    夏天過去,秋天來了又去,再到冬天,縱然季節更迭,那棵櫻花仍舊每逢夜晚就會綻放出幻櫻之華。我懷著熱切地期望,獨自仰望著它,而她則是優美地,靜靜地俯視著我。


    苦苦的等待持續了一個月,兩個月,半年,一年。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至今想都不曾……不,是不願去想的,「這棵櫻花是不是不會懲罰我」這種想法,終於一點點地開始浮上心頭。


    櫻花說不定不會鬧鬼,姐姐說不定會寬恕我。


    要是這樣,我究竟該何去何從?我那天晚上的所作所為,明明罪無可赦……


    她繼續讓我活下去,我真的能夠迎來得到寬恕的那一天麽?我有這種感覺。但現在的我根本不想原諒迎來那有朝一日的自己。


    是我害死了表姐,我豈能不接受任何懲罰?每當我仰望櫻花樹,回憶起她最後的身影,罪惡感便會把我的胸口就灼爛。我究竟要背叛這份罪惡感,悠悠哉哉地在這裏過到什麽時候?


    ……別開玩笑了。


    既然如此,索性自我了斷?


    可這麽做等同於我親手給她的死抹黑,我不論如何也下不了這個決心。


    我就這樣等了又等,等了又等,對遲遲不下的懲罰焦慮不已,而且一直找不出自我懲罰的方法,就這樣日複一日地————度過碌碌無為的一天,睡著,到了早上出門,去見最近會在櫻花樹前等我的那位老人,隨口應付下知識淵博與人和善的他,然後上班,又開始碌碌無為的一天,漫無止境地周而複始。


    就在這樣的一天。


    「……話說,有件事要先告知你」


    老人平時隻會說些不疼不癢的事情,可唯獨今天好像變了個腔調,展開話題。


    「什麽事?」


    雖然問了回去,但我準備像平時那樣聽聽就算。


    「這件事對你來說可能不太好接受…………百年櫻的枯樹,要被砍掉了」


    「哦,哦……」


    我正準備出言附和,可過了片刻忽然理解了其中的含義。這種感覺就像聽到打了個很怪的比方,被突然拉回到現實中去,我的腳步一下子停住了,向老人轉過身去。


    「…………剛才,您說什麽?」


    「已經決定要砍掉了,那棵櫻花樹。哎……真不知道該怎麽說好,我到處打聽有關百年櫻的各種事情,結果卻變成了多餘的事,落得自尋煩惱。現在校方主張『確實砍掉比較好』。非常抱歉」


    老人一邊拉著狗繩,把想要往前走的柴犬拉回來,一邊過意不去地說道。


    「我以前卻是主張砍掉那棵樹,然而當時是因為我忽視了它的美麗,真沒想到如今卻變成了這樣」


    「………………!!」


    「事情就是這樣,所以我覺得,這件事應該通知與那棵櫻花樹有著不解之緣的你」


    我的腦子變得一片空白。


    那棵櫻花要被砍掉了?這豈不是等於要砍倒我的心靈支柱?


    等一下啊,那棵櫻花樹還活著。


    雖然變成了幽靈,但它仍然在綻放。她就在那個裏麵,她還活著。


    而且,我————還沒有接受懲罰。


    「請、請等一下,為什麽非得砍掉她不可……!?」


    我心急如焚地向老人逼問。自從開始不把日常生活當回事開始,我已經好久沒這麽焦急過。


    老人露出傷腦經的表情,隻說了一句話


    「對不起」


    「!」


    在那之後,直到相互分別為止,我們都沒有開口。


    「…………」


    即便去了公司之後,我的腦子仍舊一直都一片空白。營業期間我也沒怎麽幹活。


    我本想拚命地思考究竟該怎麽辦,可我腦子什麽都思考不了。


    我本來就不知道該怎麽辦。


    我好想看看那棵櫻花樹,拚命地祈禱著時間快過去。快點,為什麽不快點,我必須盡快接受櫻花下達的災難……已經沒有時間了


    於是,時間在焦躁中過去,我打了卡之後飛奔出會社。


    快點,快點,快點到那棵櫻花那裏去,我已經不想管惹不惹人起疑了。我想盡可能長久地留在櫻花樹下,盡可能長久地沐浴那櫻花亡靈的詛咒。


    盡可能長久地————感受她。


    我幾乎跑了起來,快步走向車站。在車上,我滿腔的焦躁被電車越晃越厲害,等到一開門我便飛奔出去,衝出了檢票口,毫不理會地從靠過來的宣傳員身邊衝過去,在熟悉的道路上一路狂奔。


    白天漸漸延長,然而掛滿雲彩的天空之下,小鎮上已經撒滿了不遜於夜色的夕暮。我在昏暗的街道中飛奔,上氣不接下氣,就像衝到戀人病床旁的男人一樣拚命地趕到了那棵櫻花樹下。


    然而——


    花,蕩然無存。


    「………………!!」


    在我麵前隻有一棵枯樹。我驚訝地張大雙眼,望著這棵空有巨大枝杈,充滿落寞,光禿禿的樹,全身微微發顫,失魂落魄地僵在了原地。


    現在足夠暗了,換做平時,櫻花幽靈已經綻放了。


    我拚了命地趕到這裏,得到的卻是如此強烈的衝擊。我的思考徹底停擺,就連尋求解答的本能反應都喪失了。


    「什……」


    我站在擋網前麵,公文包從我手中滑落,就這樣茫然地定住了。過往的行人從我身後走過,有的人表現出詫異的樣子。


    我茫然自失,連腳下的感覺都變得模模糊糊。


    在仿佛世界毀滅的感覺中,隻有時間緩緩流逝。


    這個時候————


    我忽然發覺,我身旁站著一個男人。


    「………………」


    連氣息都感覺不到,不知道是何時出現的。我現在的本來就不是能夠在意周圍的精神狀態,就算察覺到之後我也沒朝他看上一眼。


    隻不過,這個黑衣男子站在那裏,就像一團令人視線缺失濃重黑影。


    即便如此,茫然自失的我別說是注意到『他』了,就連沒有辨認出『他』的存在,隻是呆呆的站著。隨後過了許久,男人呆在這裏仍未離去,這令我感到在意,到了這個時候才有幾許詫異好像影子一樣入侵我內心邊緣。


    ————怎麽回事?


    在黑影入侵我內心的同時,『他』就像看穿了這件事一樣,對我說道


    「你————已經絕望到能注意到『我』的地步了麽?」


    影之男說道。『他』的聲音滑進了我已經掏空的內心,將我纏住。打個比方吧,『他』的聲音就像一條黑色的蛇。


    那是一個微微含著笑意,幽深黑暗的低沉聲音,纏上並擺弄我心底特別深特別黑暗的部分,就像魔術師的聲音。


    「……」


    我依舊茫然自失,都沒想他問「你是誰」,隻是視線稍微地瞥了眼。


    周圍已空無一人,隻剩下我得和『他』。枯萎的巨大櫻花前麵的這片地方,薄暮不知不覺間更加濃重,『他』看也不看我一樣,低頭對著櫻花。


    即便時至冬日,『他』身上這件漆黑的風衣仍顯十分奇異。那黑色隻稱作黑的話又形容不出那過為複雜的色調,仿佛能將人的意識吸進去。硬要說的話,那就是夜色。


    『他』戴著小鏡片的圓框眼鏡,蒼白的側臉之上掛著隱隱的笑容,就像夜空渲染景色一般站在我身旁,用非常快樂,同時又十分陰沉的聲音對我輕聲細語


    「你的絕望給你了遇到『我』的資格」


    接著,他娓娓說道


    「巨大的絕望亦是巨大的願望。絕望隻是已經結束的願望」


    「…………」


    這個時候,我已經隱隱約約地發現,站在我身邊的『他』不是活生生的人類。


    「那是被截斷的願望,或者是結束之後才開始的願望,已經無處可去的『願望』屍骸。要實現它,就好比讓死人複活,需要對現實,亦或是對秩序的褻瀆」


    『他』的話就像在引誘,儼然就是引誘人犯錯的惡毒之蛇。


    「你是惡魔……?」


    我不禁呢喃了一聲。


    隨後,黑暗唰地笑了。聽到我的呢喃,貼在『他』側臉之上的嘴角像新月一樣揚了起來,散發著充滿黑色歡喜的恐懼氣息,克克克地嗤笑起來。


    「這麽理解也沒關係,誰讓『我』是“能願望實現的人”呢」


    「!!」


    我整個人一愣,他的冷冷笑猶如周圍的黑暗同時躁動起來,令我背脊發僵。


    「用“惡魔”來稱呼實現他人願望的人,這無比正確。你的認識非常聰明。你遇到過召喚死亡的櫻花的領地,遇到過小魔女,憑借著這份名為『絕望』的『願望』得到了與『我』這個“惡魔”進行交易的資格」


    然後,『他』接著說道


    「來吧,說說看。你的『願望』——————是什麽?」


    「………………!!」


    『他』那雙漆黑的眼睛緩緩地轉向了這邊,就猶如強大的存在藐視蟲豸一般向我問道。我被那雙透不進任何光輝的眼睛凝視著,本應早已喪失生存欲望的心,卻因為被密度可怕的黑暗所侵蝕而畏縮不禁。


    這是恐怖。


    不,是畏懼。


    但這份畏懼反而是一盆冷水,從茫然自失的我頭上澆了下來,令我恢複了冰冷的意識。


    願望?


    我用凍僵的腦袋進行思考。


    如今我每天都能看到櫻花的幽靈,對這個男人的存在沒有疑問。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惡魔,但至少不是人類,是異常的存在。然後,如果能告訴我現在究竟發生了什麽,那我不管他是惡魔也好,默認也罷,都會毫不遲疑地依賴他。


    「……告訴我……」


    不知不覺間,我將話語從幹的要死的喉嚨裏擠了出來。


    「這株櫻花怎麽了?花呢?她呢?究竟……」


    「它的壽命到了。就像任何樹木都有壽命一樣,靈魂也有壽命」


    「!!壽命……!?」


    我感覺腦袋被重重地打了一下。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是現在?


    「為什麽……!」


    「即便是靈魂,也並非永恒不滅。不論能殘存多久的靈魂,喪失生命與形的思念終將衰退消逝」


    『他』對我那不清不出的問題,如此回答


    「靈魂需要依靠。生命是思念的搖籃,形賦予本來無形的思念以姿態。活物一旦死去,思念就會中斷,如果不用他人的思念加以補充,遲早會消耗殆盡。失去生命,隻保留形態的思念,一旦失去形態,便將擴散消逝。


    而這其中,存在著並未發覺自己已死的靈魂。盡管喪失了生命,容器仍舊留了下來,正因為擁有容器,靈魂才得以以那種形式留存下來。而容器的死讓那個靈魂注意到自己已死,因此靈魂喪失依靠,最終死去。比方說————你對這棵櫻花的“形”不是有什麽頭緒麽?」


    「……!」


    話語堵在了喉嚨裏。我能想到的事情,隻有一件。除了這棵櫻花樹將被砍掉這件事之外,我在也想不到其他原因。


    是這個原因,讓櫻花的幽靈察覺到自己早已枯死的嗎?


    然後,這棵櫻花以亡靈的形式延長的壽命,也因此迎來終結了嗎?


    在畏懼與衝擊之下僵住的我想到這裏,漆黑的感情猛烈地噴進心中,頃刻之間令我的胸口變成了滾燙的坩堝。


    又來了麽?


    我心裏,這樣想到


    我又對她的死視而不見了麽?


    我再一次渾然不覺地對她見死不救了嗎?湧上心頭的感情正是當時折磨著我的自我厭惡,那難以忘懷的感情再度襲來。


    「………………唔……!」


    我胸口下麵湧出強烈的嘔吐感。


    沸騰的自我厭惡,對自己的憎恨,從腹腔底層湧上胸口,內髒擠在喉嚨裏就快破口而出。


    我什麽也做不到嘛?不止一次,還要來第二次?


    我光顧著思考自己的事情,到頭來又將不可挽回的東西給失去了。


    第二次了。


    這次是真的。


    我已經失去了一次,但我不思悔改,認定最後的殘渣和麵影不會再失去。


    可我再度失去了。


    「我……」


    「……你渴望的是什麽?」


    在沸騰的感情的驅使下,我將自己的領口連著領帶一起緊緊抓住,趴在擋網之上。『他』露出發粘的笑容,悠然地低頭凝視著我。


    「『我』就在這裏。你的『絕望』已然逾越現實的藩籬。就讓我『我』給你褻瀆現實與秩序的力量吧」


    『他』的聲音像毒素一樣,滲進我的耳朵,滲進我的大腦。


    「好了,說出來吧。你的『絕望』是什麽?」


    「…………!」


    我。


    我————


    「你的『願望』——————是什麽?」


    然後,在令我眼前發黑的自我厭惡於絕望之中,總算找到了在猶如淤泥一般的感情中就像冒著泡一樣湧上來的『願望』——————就像充滿痛苦的嘔吐一般,從胸腔底層吐了出來。


    6


    「………………!」


    當我猛然回過神來的時候,我正站在擋網之前。


    我身體前傾,額頭幾乎貼在擋網上。我的領帶鬆了,公文包掉在了地上。


    這種感覺就像是在電車上站著小睡了一會,然後猛然醒來一樣。我連忙四下張望,然而那個剛才還站在我身旁,就像影子一樣的男人,已經不在這裏了。周圍仍舊融入在夜色之中,然而我感受不到之前那種壓迫感,與剛才那種仿佛從世界隔離出來一般的濃重黑暗像卻又不像,是普通的夜色。


    「怎、怎麽回事……?」


    我茫然地呢喃。


    而這個時候,一對下班回家的男女從我身後經過,車道上穿行的車輛將那對男女、我、擋網以及櫻花樹的影子拉長,紛紛掃過這個世界的表麵。


    眼前是平淡無奇的夜間街道。而我就像一個異邦人,被這裏抗拒在外,茫然地呆呆站著。


    我感覺,這真的就像在做夢,不久之前的記憶是那麽的不現實。我突然把手放在臉上,流著淚,然而就連這番舉動也仿佛身處深邃的夢境中。


    「………………」


    我茫然地杵在原地。


    那株隔離天日的櫻花樹那枯萎的巨大身姿,冷冷清清地聳立在我眼前。


    在夢裏遇見了一個來路不明,如同影子一般的男人。


    我從夢裏醒了過來。同時也從黑暗的夢境,然後也從櫻花亡靈盛開的那個夢境中,醒了過來。


    隻不過,從夢中回來的我,心中就像打上了黑色的烙印,深深地刻上了一個『願望』。


    ————必須往這棵櫻花複活。


    就是這樣的『願望』。


    這是我在夢中發覺的『願望』。我錯了,能夠償還她的不是我死,而是實現她的心願。


    她最後的願望隻有我聽到了,我必須替她實現心願。


    我被強烈的負罪感壓得透不過氣來,太想忘記她最後的身影,以致連她最後的心願都沒能想起。


    她最後說出的話,是這樣的:


    『要是辦得到,要讓這棵櫻花活過來哦?』


    我總算想起來了,差點就來不及了。她一定被這棵櫻花樹給迷住了,一直等待著已經枯萎的櫻花再度複活。然後,她厭倦了等待,將後事托付給我,為了去找這棵櫻花,了斷了自己的性命。


    我在它被砍掉之前,我必須讓他複活。


    我必須讓變成櫻花的她複活。


    但我要怎麽做?


    我自己也不明白,但我就是確信我能做到。猶如夜色般黑暗的確信粘附在我心中。雖然沒有一絲一毫的根據,也沒有任何具體的思慮,隻憑著紮根在我胸口的這堆火熱確信,就像中了邪一樣僵硬地走在住宅區的道路上。


    就這樣,我到了家。


    我已經不想跟任何人說話了,媽媽從廚房那邊說「歡迎回來」我也沒應,直接上了樓,進入了自己的房間。


    然後,當我站在漆黑房間裏的這一刻————


    嘩。


    在桌上,我看到我以前折下來的枯死的櫻花樹枝正在綻放。


    隨後,存在於我胸口的確信之塊就像沸騰了一樣,毀滅、肆虐,在胎內擴散,我感覺到難以名狀的黑色活力在全身充滿全身,同時我非常清楚,我的嘴唇自然而然地————


    彎成了扭曲的笑的形狀。


    ?


    染井吉野※不以種子來繁殖。


    全國數以萬計的染井吉野全都是通過嫁接繁殖出來的同種樹木。


    染井吉野不會留下純血之子。因為相同的東西之間不能進行授粉。染井吉野隻能活一代。


    也就是說————要讓那棵櫻花複活,就必須讓死者複活。


    染井吉野這個品種無法通過傳宗接代來獲得永恒。


    這些我以前受他影響而獲得的櫻花知識是這麽說的。


    ※注:『染井吉野』又稱吉野櫻,是當前最普遍的櫻花品種。


    不讓枯萎的櫻花起死回生,便無法讓她所寄宿的那棵樹活過來。


    哢嚓。


    於是大半夜裏,我在自己的房間裏隻開著一盞台燈,麵無表情地把櫻花樹枝拿在手裏,淡然地分開葉子,將剪子伸了進去。


    葉子、花朵、新芽、花蕾,都十分飽滿水潤。


    盡管看得見摸得著,但那些其實不過是幽靈……我幾乎連眼睛都忘了眨,直直地凝視著樹枝,將剪刀伸了進去,將葉子和花剪下來,讓它們掉在桌上。


    哢嚓、


    聲音在黑暗的房間中響起,葉片沙沙落下。


    花朵落了。花蕾落了。隻見樹枝上繁盛的葉簇被一束束減掉,一下子變得光禿禿。


    哢嚓、


    沙沙、


    聲音在冰冷的黑暗中,淡然地回蕩著。


    每當哢嚓哢嚓地將葉子剪下,斷斷續續的聲音就像催眠曲一樣單調,從我腦袋裏砍掉多餘的思考。


    枝葉被切下的心越來越黑,越來越黑,達到純粹。


    我現在已經純粹到不知道自己有沒在有眨眼,有沒有在呼吸,隻是淡然地,就像儀式一樣,不停地執行著切掉櫻花幽靈的瘋狂行為。


    哢嚓、


    沙沙、


    淡然地,淡然地。


    葉子和花朵在見到之下紛紛掉落,枝漸漸地從葉片中露出來。


    不久,葉子和花被完全剪掉,之後樹枝上隻剩下發白堅硬的樹皮,以及透著紅色的新芽。我停下了手中的剪刀,對著變成這樣的樹枝望了一會兒,然後用握剪刀的手將桌上堆成山的葉子和花的殘骸推向一旁。


    「…………」


    就這樣,我把桌子騰了出來。


    喀嚓,開始把留在枝上的芽剪掉。


    每當發出喀嚓、喀嚓的聲音,點著綠色的紅色新芽便滾落到桌上。每次將還沒完全長成堅硬木質的柔軟新芽剪下來,我便用拿剪刀的手伸出手指,將剪下來的芽在桌上滑動,擺在一起。


    ……喀嚓


    不久,我剪下了最後一課芽,擺在了一起。


    芽在桌上就像火柴棒一樣擺著。我吸了口氣,將已經沒用的櫻花樹枝隨意地放在了推到一旁的那對葉片上。


    「…………」


    櫻花樹的芽留了下來。培植櫻花的時候,就是這樣將芽嫁接到受體上培育的。


    這樣配置起來的樹將成為原本的樹的克隆體。染井吉野就是這樣培植的。


    換而言之,隻要將這個芽進行嫁接培育,和那棵櫻花相同的東西便會複蘇。這是希望。寄宿著她的櫻花,總有一天會複蘇。


    「姐姐……」


    我心中懷著漆黑的希望,呢喃起來……就像在呼喊她。


    然後,我為了完成最後一道工序,撿起了一顆芽,將剪刀斜著插進它的根部。


    接著————


    我就這樣將剪刀伸進了我自己左手的食指與中指之間,夾住手指間的肉,用力剪了下去。


    滋唰、


    剪刀發出難聽的聲音,首先感覺到的是刀尖刺進手指尖的肉所帶來的疼痛,隨後是薄薄的肉被刀鋒切開的惡心觸感,接著是猶如噴火一般的劇痛帶來的灼熱感。


    「………………呀……!!」


    我頓時渾身抽搐,喉嚨下麵漏出壓抑的慘叫。手指之間的肉被完全剪開,這份疼痛令我渾身每一寸肌膚同時冒起雞皮疙瘩,噴出油汗。


    「………………!!」


    雙手激烈地顫抖。


    剪刀的末端維持在楔入傷口的狀態,顫抖的手和剪刀令傷口擴大,血液迅速地在開放的傷口上鼓起來,順著手掌和剪刀的刀鋒,啪嗒啪嗒地滴在桌子上。


    「……!!哈……哈……!!」


    指尖痛得失去知覺,胃和肺徹底收緊。


    肺和心髒發生痙攣,喘不過氣來,然而我強行驅使著讓肺活動起來,進行呼吸,一邊按捺著這份痛苦催生出的嘔吐感,一邊用顫抖的手將剪刀從手指之間拔出來。


    滋啦,隻感到一陣濕潤的觸感,鐵質的刀刃動了起來,在傷口中摩擦到裸露的肉和神經。


    這個手感隻有一瞬間,而且非常微弱。剪斷後露出來的肌肉纖維被剪刀的末端夾住,應聲扯碎。這份觸覺與疼痛催生出一股令人痙攣的強烈惡寒,從背脊深部一直竄到頭皮。


    「…………唔……噫……」


    帶血的剪刀尖狂顫不止,甚至在視野中變成了幾重影子。


    我讓顫抖的手動起來,重重地把剪刀放在桌上,拈起了剛才將根部斜切好的櫻花枝芽。


    我一邊近乎喘息地呼吸,一邊張大雙眼,注視著枝芽的尖頭與左手的傷。我忍受滾燙的傷口隨心髒跳動產生的陣陣劇痛,額頭上冒出密密麻麻的油汗,調整顫抖的呼吸。


    過了幾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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