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九月最後一個星期四的早上,西之園萌繪站在那古野車站大廳最裏麵靠近新幹線的剪票口,等著犀川副教授。他們約九點見麵,萌繪十五分鍾前就到了。


    她穿著輕便的牛仔褲配上休閑鞋。周圍有許多人也在等待,大家都左右張望著。


    萌繪的心情很好,一早她就非常愉快。


    兩天前,那件事急轉直下……沒錯,對她來說是戲劇性地劃上句點。昨天她睡到下午才起床,非常痛快。而且今天要去東京,這是她情緒高昂的最大原因。


    不一會兒犀川現身。


    “老師早。”萌繪先看到犀川,跑了過去,“穿得很帥喔。”


    這是客套話。犀川的衣服隻是便宜貨,領帶也是扭來扭去,沒個像樣的形狀。犀川很少在大學裏打領帶,所以別人看他這條領帶可能覺得很新鮮,但萌繪知道,這條領帶犀川已經戴了好幾年。


    不過這是小事。心情好的話,任何事都可以容許,這是萌繪這些年遵循的法則之一。


    “早。”犀川睡意濃重地說,他朝著剪票口走去,萌繪慌忙跟在後頭。


    “老師,不用買禮物嗎?”


    “嗄?禮物?”犀川呆滯地回頭,“給誰?”


    “你都跟誰見麵?不用送禮物嗎?”


    “自從有禮物這個詞開始,我從來都沒買過。”


    “那我要去買,你先上車。”


    萌繪通過剪票口,和犀川暫別。走進附設商店的候車室,大部份的乘客都坐在位子上看電視。稍微往裏頭一點的店裏陳列著許多不錯的商品,讓萌繪眼花繚亂。這裏的火車便當看起來好好吃,她想買個試試看,可是到東京時還不到中午,她要跟蓑澤杜萌一起吃午餐,所以不能先在火車上吃便當。萌繪隻好買了三份禮物和幾包零食。


    另一頭的犀川已經搭上長長的手扶梯,早一步抵達月台。天氣晴朗但並不炎熱,風吹在身上頗為涼爽。指定席的十六號車廂在月台最底端,依照慣例,他來到吸煙區抽煙。


    “久等了。”萌繪開心地說。看著月台螢幕上顯示的時間,距離列車抵達還有三分鍾。


    “西之園,你去東京要跟很多人見麵嗎?”犀川看著萌繪手中的紙袋。


    “不,隻有一個朋友。”


    “一個?”犀川眯著眼,“你禮物買太多了。”


    “你難道不會想要全部買下來嗎?它們看起來都好好吃耶,怎麽可能隻買一種。如果可以每種選幾個然後包在一起就好了……”


    “那這個袋子呢?”


    “零食。”


    “你沒吃早餐?”


    “吃了。”萌繪微笑著說:“這些等一下要跟老師一起吃。”


    “我打算睡到東京……”


    “敢睡我就捏你。”


    犀川麵無表情地看著萌繪,似乎無話可說,像是應用程式的閑置狀態,或壞軌的硬碟。尚未蘇醒的皮膚、剛起床的蓬亂頭發,還有一定還沒洗的臉——萌繪打量著犀川並且暗自想著。犀川默默避開萌繪的視線,丟掉煙蒂。


    那就隻好期待回程的火車吧,萌繪在心中咕噥著。


    火車駛入月台,兩人走了上去。萌繪坐在靠窗的位置,犀川坐在萌繪的右邊。他一坐下就把座椅放斜,然後歎了口氣。


    “啊,好辛苦,”犀川喃喃自語:“我快不行了。對我來說,八點以前就要起床簡直是種酷刑,會讓我變得討厭我的工作、人生、一切事情。每天起床時我都想著從今以後辭職算了。早上真的很辛苦,不要有早上就好了。”


    “老師,點杯咖啡吧,還是你要去餐車那裏?”


    “西之園。”


    “嗯?”


    “我要睡了。”犀川說完就閉上雙眼,比電腦關機還快。


    “老師……”萌繪不由得提高音量。坐在走道另一頭的男人看了過來,萌繪隻好噤聲。


    萌繪不悅地嘖了一聲歎口氣,無奈地一個人吃起東西。她拉下附在前座上的餐桌,拿出剛買的零食放在上麵。她打開一包看了看,卻沒了食欲。


    萌繪左手托著腮往窗外看。火車穿過街道、行過鐵橋、來到郊外的田園地帶。遠處是東山的群山,還隱約看得見z大的尖塔。


    她轉過頭看著犀川的睡瞼。


    反正她早知道會是這種結果了,原來自作自受還滿有趣的。她意外地沒有生氣。


    是誰改變了自尊心強的西之園萌繪?


    答案呼之欲出。


    現在的自己,說不定可以耐心地用火柴棒做出一艘帆船來,就算身在河中央的孤塔裏也能怡然自處,甚至還能靜靜地等待銀河係消滅。


    這表示什麽?就是成長嗎?她心想。


    2


    眼前閃過濱鬆町附近像是保齡球瓶的高樓大廈後,萌繪也睡著了。


    她作了一個夢。


    夢進行到一半時,她便知道自己在作夢了。


    夢境裏是一棟巨大、像是教堂的建築物。不知為何,屋頂正在舉辦一場化妝舞會。


    沒有人告訴萌繪為什麽大家非得要在那麽陡峭的地方跳舞。場地這麽糟,明明就連走路都很困難了呀。


    犀川也戴著麵具,但萌繪立刻就找到他了,因為他還是戴著那條領帶。萌繪不知道自己扮成誰,隻知道她戴著麵具,視野非常狹窄。


    “犀川老師。”萌繪走近犀川喚著。犀川的麵具像是“能麵”一樣雪白,麵無表情的樣子和犀川平常倒是相去不遠。


    “唉呀,園之西。”犀川說。


    “園之西?”萌繪重複了一次,一時無法理解。


    原來這裏每個人的名字都要倒過來念,我居然忘了……萌繪瞬間想到自己置身夢中。


    “川犀老師,這是誰?”萌繪問犀川扮的是誰。


    “這是園之西博士喔。”


    “啊,我爸……原來如此。”萌繪點點頭。還真有幾分像呢。


    不過……爸爸怎麽也算是是曆史上有名的人物呢?


    然而這是犀川心中的曆史,萌繪隻有接受。


    “園之西呢?你又扮成誰?”


    “嗯……”萌繪思索著。


    附近沒有鏡子,她沒辦法知道自己扮成什麽模樣。這是夢,她才剛走進這個世界,也就是說,她在這裏沒有過去、沒有背景,也沒有記憶。何況麵具上開的孔太小,她幾乎看不見自己的樣子。


    “你看到的是誰?”她無計可施之下隻好問。


    “嗯,這個嘛……”犀川仔細地上下打量萌繪:“德聖太子吧?還是卡斯多雷司令?”


    “卡斯多雷司令?”


    “開玩笑的。”


    犀川說著,突然輕盈地往上飛。有個男人站在比萌繪他們還要高的地方跳舞,他喝醉了酒,從屋頂上滾了下來,犀川巧妙地躲過。那個男人跌入屋簷邊的排水槽裏,排水槽已經躺了好幾個人。


    “你的麵具沒有開孔喔。”犀川靠近萌繪的臉小聲說。


    是喔……難怪看不見!


    ——萌繪驚醒了,窗外的景致盡入眼簾。


    她被如此清晰的夢境嚇了一跳。這是非常真實的夢,但仔細想想卻愈來愈難理解。夢境的情節明明有太多不合理的地方,為什麽在夢裏卻能夠理所當然地接受呢?那就是人類最原始欲求的象征嗎?


    看看旁邊,犀川還在睡。萌繪靜靜地深呼吸,穩定下來。


    嚇我一跳……真是個怪夢……


    傾斜的屋頂、化妝舞會、滾到排水槽的人……這些暗示著什麽?萌繪邊想邊覺得不可思議,為什麽名字要倒著念呢?


    販賣飲料的推車接近,萌繪揚起手叫住服務人員,買


    了兩杯熱咖啡。她拿出手提袋裏的錢包準備付錢時,隔壁的犀川終於醒了,真是湊巧。


    “老師,咖啡。”萌繪拉下犀川麵前的桌子,把咖啡湊近他麵前,“可以起來了啦。”


    犀川邊打嗬欠邊看手表。


    “啊……快到新橫濱了。”


    “你要吃零食嗎?”


    “好……”犀川把位子稍微調正坐好,“對了,我要跟你一起到東京。”


    “老師新買的那輛車性能怎麽樣?”萌繪突然問起來。犀川昨天才買了台車子,可是車身居然是黃色的。


    “能跑。”犀川點完煙回答。


    “當然能跑,因為是新車啊。”


    “是喔。”犀川吐煙。


    “你醒了嗎?我想問你一件事。”


    “說說看。”


    “你之前就聽我姑姑提過蓑澤家的事件對嗎?”


    “嗯……應該是。”打開座位上的小煙灰缸,犀川回答。


    “為什麽沒告訴我?”


    “嗯,我沒有要瞞你,不過因為你沒問……”


    “可是我在說的時候,你也沒告訴我你知道啊。”


    “就算同一件事,說法也會因人而異,所以我想還是你有問我再講比較好,而且……”停了一會兒,犀川沒有繼續說下去。


    “而且什麽?”


    “我覺得你想說。”


    “你真體貼。”萌繪氣得鼓起臉。


    “是啊。”


    “姑姑說的跟我有出入嗎?”


    “你的話……嗯,主要是蓑澤杜萌觀察到的事情;而佐佐木夫人則是提到從蓑澤泰史以及警方那邊聽到的事情。”


    “有哪裏不一樣嗎?”


    “沒有,就情況來說沒有多大差異,但語氣完全不同。”


    “語氣?”


    “最大的差異在於是強調歹徒遭到殺害,還是蓑澤素生的失蹤。”


    “所以我和杜萌屬於後者?”


    萌繪的確認為蓑澤杜萌非常在意她哥哥的事。


    “沒錯。”犀川享受著煙味。現在的他跟坐車前根本換了一個人,是完全清醒的犀川。


    “這是兩件事嗎?駒之根別墅的殺人事件跟素生哥的失蹤沒有關係嗎?”


    “就某層意義而言,是吧……”


    “某層意義是什麽意思?”


    “這種說法很好用吧?”犀川揚起笑容,“不懂的時候可以用。”


    “老師,不要岔開話題。”


    “世津子懷孕了,”犀川不理她的抗議接著說:“你知道嗎?”


    “嗄?真的嗎?”萌繪知道犀川換了話題,但這個話題讓她很難抵抗。


    “快到新橫濱了,我才想到。”犀川打開杯蓋喝咖啡,“說是雙胞胎。”


    “雙胞胎?”萌繪又嚇了一跳,“儀同都沒寫在信裏麵啊。預產期幾月?”


    “十月底。”


    “討厭……所以她一直瞞著我囉。”


    “對。”犀川喝著咖啡,側看萌繪,“所以你看,在別人開口以前不會主動透露什麽的大有人在吧?”


    萌繪想喝咖啡,但還太燙。


    “一直想著人家什麽時候會問你,到後來連自己也不問了,周圍的人也不會問。這大概就和‘人是怎麽來的’還有‘人要去哪裏’是同樣的問題。”


    “你在說什麽?”萌繪皺著眉頭小聲說。她知道犀川心情不錯,但此時他說的話就像一毫克的物質溶在一噸的水中一樣,細瑣到難以捕捉。“你是說蓑澤家的事?”


    “不,是從這件事情學會的理論。”


    “學會?”萌繪感到可笑,“學會?你學會了什麽?為什麽學得到呢?事情又還沒……”萌繪看著犀川的臉,恍然大悟,“老師……你該不會知道什麽吧?”


    犀川抽完煙,又喝起咖啡。他的視線越過萌繪,看向窗外。


    “犀川老師,你想出問題的答案了對不對?”


    “沒有。”犀川麵無表情地搖頭。


    “說謊!”萌繪瞪著他。


    “我隻是客觀地看待事物,不會斷言結果正不正確,也不想斷言;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客觀可以讓人一眼就看見事情的肌理。或許在某個情境中,一時沒有人發現自己很主觀,但這種不安定的狀態不會持續多久;換句話說,總有一天會有人察覺。大部份的人是當事者,所以沒有省悟,你應該早從天王寺博士的事件學到了這個教訓。西之園,你該多閱讀一些不怎麽離奇或是讓人捏一把冷汗的推理書籍,當你不去看離奇的一麵,就會得知一切手法。而且,你是怎麽同事?你一向是在書本和舞台之外生活的人,不是嗎?”


    “所以站在客觀的立場就對了?”


    “對……但這並不容易。因為身處某個情境中時很可能被外在事物幹擾了思緒,此時憑藉的就是高度的思辨能力了。此外,思考時也很難不接觸事情的核心,立場總會在不知不覺中受到影響。”


    “可是老師,我完全沒有陷入這次的事件啊。之前我把心思都花在有裏匠幻的事情上……所以我是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從遠處客觀地看整件事情,”


    “遠處啊……這樣很好。”犀川聳聳肩,“像我都覺得無所謂。”


    “你這樣讓我很困擾!”萌繪稍微放大了音量,周圍的乘客看了過來,她又壓低聲音:“老師,你這樣不好。”


    “現在的你就是不夠客觀。”犀川一口氣喝完剩下的咖啡,“你應該試著把事件看得更無所謂一點。”


    “沒辦法。”萌繪喝下涼掉的咖啡。


    老師剛開始就知道囉?知道有兩個麵具的理由?還是素生失蹤之謎?應該還不知道凶手是誰吧,因為凶手很有可能是犀川和萌繪都不認識的人。


    或者,歹徒是蓑澤家的人殺的?有可能嗎?其實萌繪不是沒想過,還曾在電話中向蓑澤杜萌提起她天馬行空的推論。但那始終是假設,假設的意思就是說可以這麽想,但她並不認為能夠證明實際情況。如果用幾種不同的假設來解釋現況,隻會造成與現況之間的岐異,讓矛盾的地方變得更加矛盾。


    “你有注意到名字是反的嗎?”犀川突然這麽說。


    “嗄?”


    不可能聽錯,犀川說的一字一句她都聽得很清楚。萌繪全身起了雞皮疙瘩。


    所以剛才的夢……


    萌繪瞬間以為犀川看到她作夢,一時還羞紅了臉,但馬上恢複理智否定這個可能。她開始冷靜思考,還一度屏著呼吸。


    “呃……”她歎了口氣,“老師,這是……”


    “沒關係,”犀川露出微笑,“你隻要去想麵具的事。”


    “好……”萌繪的頭腦運轉著,但最上層還是空的。


    “我沒提示過嗎?”


    “你隻說麵具有開孔。”


    “孔是什麽?”


    “孔……就是孔……”萌繪看著犀川,但他看起來不像在開玩笑。“孔是物質或物體間的空隙……或是無概念時所表現的語言……”


    “沒有物質是否表示無法連續呢?但透過場發射電子顯微鏡來看,物質本來就都不是連續的,也就是到處充滿了縫隙。”


    “物質不存在於某個特定範圍內,而存在於外側……這就是孔的條件。換句話說,就是密度差。”


    “麵具為什麽有孔?”


    “為了看見,戴上麵具的人可以看見外麵。因為必須讓光線通過,所以必須確保某一個區域是沒有遮蔽物的。”


    “為什麽襲擊你朋友的男人要戴麵具?”


    “因為他不想被看見。”


    “被誰?”


    “杜萌……我的朋友。”


    “除此之外呢?”


    “沒別的原因,當時房子裏隻有杜萌跟那個男的。”


    “我再問一次,為什麽要戴麵具?”


    “因為……”萌繪猶豫了一下,“他不想讓杜萌看見……”


    “對,可是沒有更好的方法嗎?”


    “蒙上杜萌的眼睛?”


    “沒錯。”


    “但開車的人是杜萌,是她開車到駒之根別墅的。”


    “也可以讓她蒙住眼睛、綁住手,坐在後麵啊。”


    “說得也是……”萌繪點頭,“可是杜萌不會對我說謊。”


    “問題不在這裏。”犀川又抽起煙,“你注意到她給你的照片上少了兩個麵具,照片給西畑刑警看過了嗎?”


    “嗯,有,他還特地來我家拿。”


    “他說了什麽?”


    “你說西畑先生嗎?”萌繪看著火車的車頂,“嗯……沒說什麽……”


    “他沒說杜萌什麽嗎?”


    “杜萌身上的洋裝嗎?嗯,照片上的她看起來怪怪的,穿著高中時代的裙子,不太像現在的杜萌。”


    “西畑刑警這麽說嗎?”


    “不是,西畑先生沒這麽說,隻問了那是什麽時候照的。”


    “就是那天早上吧?”


    “嗯,一定是……可是那跟杜萌來到駒之根別墅時的裝扮不一樣……我想西畑先生是注意到這點才會問的。”


    “所以照完相,杜萌就換了衣服?”


    “可能是吧,照完了應該就馬上換下來了。”


    “她是不是還特地跑到一樓?”


    “嗯。”


    “原來如此。”犀川點頭,“我真不了解女人的心理。”


    “你在說什麽?老師,可不可以說明白一點?”


    犀川吐著煙往上看,一副思考的模樣。


    萌繪耐著性子等了一會兒,但犀川還是沒開口。列車通過新橫濱站,進入隧道。


    “就算說了也沒用。”隔了一陣子,犀川咕噥著。


    “為什麽?”


    “沒有人看見,無法判斷。”


    “我聽不懂。”萌繪抗議。


    “好吧,要說就說。”犀川牽起嘴角,“不過這不一定是事實。前幾天我告訴世津子這個推理,連她也笑了起來。”


    “咦?跟儀同說?”萌繪有點驚訝,他竟然沒告訴自己就先告訴儀同世津子。“為什麽不能對我說?就算昨天晚上也可以啊,時間非常充足。”


    “因為說了你不會笑。”


    “難道是個玩笑?”


    “或許吧。”犀川抽著煙。


    火車經過品川和緩的彎道,接著進入列車林立的穀間。


    “總之不是事實,隻是假設——對,你最喜歡的假設。而且沒有導出任何事,也沒有解決任何矛盾。我已經消化它了,不過對於其他人來說還是很困擾吧。”


    “就算困擾也無所謂。”萌繪看著犀川。


    “好吧,回程再告訴你。”犀川撚熄香煙。


    “好。”萌繪認真地點點頭,“我今天也會盡全力思考的。”


    “為什麽?”


    “我要自己想,如果想不出來再問你。”


    犀川對萌繪的說法嗤之以鼻。


    萌繪把零食放回提袋中,然後理理衣服。她好不容易才喝完咖啡,剛好列車也抵達了東京車站。


    3


    蓑澤杜萌依約火車在月台上等候。她一一看過下車的旅客,終於見到西之園萌繪。她快步走向前。


    “辛苦了。”杜萌說。


    西之園萌繪看著杜萌微笑,又回頭看著站在後麵的男人。


    那是個隨處可見、沒有特色的男人,頭發還豎了起來。就是這個男的呀,杜萌心想。


    “杜萌……這位是犀川老師。”萌繪介紹著。


    “午安,我是蓑澤。”杜萌點頭致意。


    “啊……這位就是蓑澤?”犀川一臉驚訝地看著萌繪,然後轉向杜萌。“你好,我是犀川。”他微微點頭。


    “您好。”杜萌又點了一次頭,“西之園已經告訴我許多您的事情了。”


    “嗯,那反正就是這樣。”犀川依舊沒有表情地說。


    “犀川老師,你的午餐怎麽辦?”萌繪問:“有時間跟我們一起吃嗎?”


    “可以。”犀川看看手表,“大概四十分鍾。”


    三人往八重洲的地下街走去,進了一家餐廳。坐在位子上,三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有人開口。


    “杜萌,你怎麽不說話?”萌繪笑著問。


    “我很緊張。”杜萌坦白地說。


    “老師,請你跟杜萌聊天嘛。”萌繪靠過去和犀川說。


    “你喜歡什麽形狀?”犀川看著杜萌。


    “形狀嗎?”杜萌嚇了一跳。


    “對。三角形、五角形,立體的也可以。”


    但是杜萌隻顧著笑,沒有回答。


    “喂?”萌繪也笑了。


    “犀川老師又喜歡哪種形狀呢?”杜萌止住笑反問。


    “我最喜歡三比四比五的長方體。”犀川認真地回答:“平麵的話,正七角形吧……或是比一點三的橢圓形。”


    杜萌又笑了。


    “那麽顏色呢?老師喜歡什麽顏色?”杜萌問。


    “我不喜歡顏色。”犀川嘴角上揚。他看著隔壁的萌繪,萌繪聳聳肩,對杜萌眨眼。“色彩並不是絕對的,沒有具體的特質,每個人的看法也不同,非常主觀;總之沒有普遍價值,因此隻能從第一眼做出判斷,喜不喜歡就變得沒有意義。”犀川補充。


    “那麽犀川老師喜歡萌繪哪一點?”杜萌非常直接地問。她覺得問這種大膽問題很有自己的風格。


    “我比較有興趣的是會問這個問題的你。”犀川抽起煙,“問題,是提出疑問的人的表現,和回答無關。”


    “你想要岔開話題吧?”萌繪低聲說:“還是想找借口?”


    服務生這時過來點餐,三個人點了一樣的套餐。店裏人山人海。


    “你是研究生嗎?”犀川問。


    “是的,我念資訊工程。”


    “研究什麽?”犀川吐著煙說。


    “密碼係統。”


    “啊,那就是數學囉。”犀川點頭,“電腦是你的專長嗎?”


    “還好。”杜萌否認,“老師好像很喜歡電腦?”


    “沒這回事。但與其和某些人相處,坐在電腦前麵還比較輕鬆自在。”犀川看了一下隔壁。


    “杜萌,那古野的那件事情……已經解決了唷!”萌繪似乎比較想說這個。她撐起身子,笑嘻嘻地說:“就是那件轟動媒體的魔術師事件,昨天破案了。你看過報紙了嗎?”


    “嗯,有。”杜萌點頭。昨天的報紙上好像有寫,不過她沒有興趣,所以隻大略看了一下。


    “是我解決的喔!”萌繪笑著露出一邊酒窩,“你今天做好心理準備吧,我會從頭到尾說個清楚。”


    “你破的案?”杜萌聽不懂萌繪的幽默,


    “晚上你就知道了。”萌繪揚起下顎。


    “為什麽?你說是你解決的是什麽意思?”


    “好吧……我會做好心理準備的。”杜萌笑著回答。


    “你們家的事呢?”萌繪換了一副表情,“有進展嗎?”


    杜萌瞄了犀川一眼,他悠哉地看著餐廳裏頭;杜萌又回頭看萌繪。


    “你不用在意犀川老師,”萌繪笑了,“他都知道了。我跟犀川老師——該怎麽說呢,就像愛知縣警的顧問吧。”


    “顧問?”杜萌反問。


    “顧問?”犀


    川看著萌繪。


    “嗯,反正你不用在意。”萌繪側著頭眨眨眼。


    “我聽不太懂,不過我是無所謂啦。”杜萌說:“我一點也不介意。後來警方跟我沒有任何聯絡,刑警也沒再來了。我沒有問家人,所以不知道老家那裏的情況……從上周祖父的喪禮到現在,都沒家裏的消息。我想可能會就這麽下去吧。”


    “走進迷宮了啊……”萌繪小聲地說:“別擔心,西之園萌繪幫你想,我總算有空了。”


    “你還有畢業論文要寫。”犀川在一旁插嘴。


    “這件事不是光靠思考就能解決的。”杜萌接著說:“線索根本不夠,跟萌繪喜歡的謎題不一樣喔。”


    “線索的話,我接下來也會調查的。”


    “調查什麽?去哪裏調查?”杜萌問:“警方調查了兩個多月喔。那個長野縣的刑警,萌繪也認識吧?那個人上星期有來找我,但看起來愁眉不展。”


    “西畑先生?”萌繪點頭,“嗯,一定是遇到瓶頸了。”


    “對對對,像是舉手投降的樣子。不過我也想忘了這件事。”


    真的想忘嗎?杜萌捫心自問。


    她的確不想再知道任何消息,卻仍在意哥哥素生。即使到現在,她還是會每天想起素生好幾次。


    哥在哪裏?


    穿鞋的時候、洗杯子的時候、站在樓梯問抬頭看著窗戶的時候,她都會不時想起。


    難道哥和洛奇一樣,被爸殺死了?


    她也曾有過這種想像,但她已經不再驚慌,沒有恐懼。


    沒有什麽好恐懼的。


    隻是……她卻覺得什麽都感受不到的自己非常可怕。


    4


    犀川副教授離開餐廳時對著萌繪和杜萌兩人揮揮手。杜萌看著犀川淹沒在人潮裏,沒有回頭。


    餐桌上剩下萌繪和杜萌兩個人。萌繪不停地敘違著關於犀川的事,拚命強調犀川是個多有魅力的人,但理由聽起來相當薄弱而且不理性。她愈強調優點反而愈看得出來是在掩飾什麽,杜萌從沒看過萌繪這樣。


    萌繪變了。


    杜萌默默地聆聽萌繪說話,卻有些心不在焉。這個女孩和從前不太一樣了,但是她卻愈來愈喜歡這個朋友。


    兩個人從有樂町坐了一站電車來到銀座,決定在路上走走。她們並肩走在一起說話,但一個小時中萌繪買了三次東西,不一會兒手上就抱了一堆,結果杜萌幫她提了一半。萌繪還是個血拚女王。


    “萌繪,買東西的時候要量力而為。”杜萌說。


    “我有啊……”萌繪天真地漾開微笑,“對了,我忘了今天沒有開車。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沒關係。”


    她們回到東京車站寄物,車站隻剩下最上層的寄物櫃了,萌繪伸長手把購物袋放進去。兩個人再度坐上電車,回到杜萌家時已經下午三點,


    “哇,好棒!”萌繪一走進屋裏,就像個音樂劇歌手轉了一圈,“好美的房間。”


    “不要轉了,不要轉了。”


    “我也想一個人住在這種地方。”


    “你不是一個人。”


    “對啊,還有個囉唆的管家和一隻狗。”萌繪笑盈盈地說。


    “你會自己做菜嗎?”


    “這個……”萌繪聳聳肩,“還好……”


    萌繪應該沒辦法一個人住吧,杜萌心想。


    杜萌開始磨起咖啡豆,並且整理桌上的文件。她打開回家途中買的起司蛋糕,從櫥櫃裏拿出餐盤。


    萌繪站在窗邊往外看,杜萌看著她的背影。杜萌覺得外麵沒什麽景色,就算走出陽台,空氣也不怎麽好,沒有什麽好玩的。不過無論幾點,這裏都看得見紅綠燈、來往的人車以及各種不斷移動的東西——和鄉下不同,是都市自成一格的風景,就像是時鍾裏的指針,隻需轉動就足以令看的人安心。永不止息是存活的證據。


    “萌繪有喜歡的人耶。”杜萌煮著咖啡說:“我覺得好驚訝,很難想像。”


    “會嗎?”萌繪看著杜萌,她坐在沙發上。“我覺得很正常啊!”


    “以前的你絕對不會這麽說。”


    “這是例外。”萌繪坦率地說:“因為我找到了例外。”


    “虧你說得出口。不過你要一直這樣下去喔!我厭倦從前的你了。”杜萌帶著笑意。


    “為什麽?”萌繪一臉困惑。


    “我開玩笑的啦。”杜萌笑了。


    杜萌端來蛋糕和咖啡。她坐在坐墊上。


    “要不要下棋?”萌繪笑嘻嘻地問。


    “0k,就依你吧。”杜萌點頭,“等等,我去拿棋盤。”


    杜萌又站起來,走進隔壁房間,然後從抽屜裏一個有點灰塵的箱子裏拿出棋盤。


    “這個要八萬元喔。”杜萌拿出她最得意的棋盤放在桌上。


    “好可愛!”萌繪開心地說。


    石造的棋盤十分雅致,棋子也非常精細,雕刻得栩栩如生。杜萌記得這是她在英國發現的古董,她用還算便宜的價錢買下來的。


    兩個人一邊吃著蛋糕一邊下棋,原本坐在沙發上的萌繪後來也坐到地上,抱著膝蓋,表情認真。


    杜萌很喜歡西之園萌繪現在的表情。她看棋子的神情很美。


    之前曾經聽萌繪說過她在學校的弓箭社裏打過靶,當時杜萌無緣得見,但是如今卻親眼目睹了萌繪那狙擊手一般的強勢眼神。


    畫家叔叔曾說過那是成為模特兒必要的眼神,也就是充滿攻擊性。攻擊性的思考在如炬的目光中顯現出來。


    正當杜萌看得發愣時,萌繪抬頭看著她,綻開一朵笑容。


    “怎麽了?輪到你囉!”她說著,吃下一口蛋糕,雙手捧起咖啡。就在那一瞬間,強勢的眼神消失了——棋盤上的氣氛時而緊繃、時而緩和,有種令人無法喘息的刺激感。


    “我說過關於狗的事嗎?”杜萌移動棋子時說。


    “沒有。”


    “駒之根別墅以前有一隻叫作洛奇的狗。”


    “喔……你以前說過。”


    “我就記得說過。”杜萌看著萌繪。


    “高中的時候說的吧。我記得你父親殺了那隻狗。”萌繪看著棋盤淡淡地說:“你對我說了實話。”


    “對。”杜萌點頭,“還好……我最近突然又想起來,覺得要跟你說才行。”


    “你之前忘了嗎?”萌繪抬頭。


    “嗯,也不是忘了,可是想不起來狗的名字……”


    “喔,”萌繪歪著頭,“我也會這樣啊。”


    “咦?什麽情況下?”


    “我父母發生的那場意外。”萌繪端起杯子,“我有好幾年都忘了那天晚上發生的事。也不是全部忘光啦,可是我忘了那天自己穿什麽衣服。明明意外發生時弄髒了我的洋裝,後來我還自己洗幹淨——我第一次洗衣服喔——結果我後來卻丟了那件洋裝……很怪吧?明明有印象,卻都記不起來。”


    “嗯……”杜萌眯起眼睛,“現在想起來會很痛苦嗎?”


    “不,”萌繪搖頭,“覺得舒服多了。想起來之後,就可以完全沒事地說起當初發生的種種。我現在一點都不會在意了。”


    “輪你。”杜萌對萌繪說。


    萌繪放好杯子,用騎士吃了士兵。現在騎士就在主教麵前。


    “如果潛意識想要忘記某件事,就會用某樣東西當成鑰匙鎖起記憶的倉庫。我的鑰匙就是那件洋裝。”萌繪撥撥頭發,“蛋糕好好吃。”


    “嗯,我每次都會去那家買。”


    杜萌盯著黑色騎士,看看手上的棋子思考著。


    “今天的棋路怪怪的喔。”萌繪看


    著窗外說。


    “會嗎?”杜萌裝傻,但她明白的確和往常不同。


    棋下到現在,西之園萌繪還沒喊過一次chess。讓杜萌感到十分驚訝。而萌繪也認為杜萌今天的棋技近乎奇跡。


    杜萌沒辦法吃掉萌繪的騎士,於是她先前進士兵,並偷看萌繪的表情。


    萌繪沒看杜萌,而是目不轉睛地看著棋盤。萌繪該不會失算了吧?


    “最近有看偵探小說嗎?”


    “沒時間看。”萌繪抬起頭看著天花板,眼睛還是睜得頗大。


    “你要留長發?”杜萌覺得萌繪的狀況很有趣,故意問些不著邊際的事。


    “我不知道。”萌繪回答。


    “你跟犀川老師什麽時候結婚?”


    “不知道,”


    “輪到你了。”


    “好。”


    萌繪隻手掩著唇,充滿吸引力的攻擊性眼神投注在棋盤上。


    一段沉默過去。萌繪移動了皇後,接著閉上眼睛。


    “啊,我不知道啦……”萌繪小聲說:“為什麽……”


    “什麽?”杜萌問。


    “沒事……”


    杜萌眼光掉回棋子上。她早料到了萌繪會移動皇後,所以已經想好了下一步,而萌繪下一步也隻剩一種走法。


    杜萌移動了國王,喝起咖啡。


    “你現在還是不能坐公車嗎?”萌繪突然抬頭問。


    “公車?”


    “會暈吧?”


    “嗯。”杜萌勾起唇角,“我還以為你在說什麽……對啊,最近好多了……但還是不喜歡,其實連火車也不行。”


    “但你之前是坐新幹線回老家的吧?”


    “對啊。”


    萌繪移動棋子,和杜萌預期的一樣。杜萌想好了下一步,不過這次花了一點時間。


    萌繪站起來坐回沙發上。她疊起腿,右手撐著臉頰,一動也不動地看著棋盤——如果是在思考該怎麽走,至少會稍微移動視線看看棋局才對,但從她靜止的視線看來,她並沒有在使用最擅長的視覺記憶法思考情勢。


    杜萌移動棋子後站起來,收拾桌麵上的餐盤,然後走到電視櫃旁拿出相機。她照下正在看著棋盤的西之園萌繪,萌繪被閃光燈嚇了一跳,看著杜萌。


    “啊,嚇我一跳。”萌繪開口說:“怎麽了?你在照棋盤?”


    “我在照你。”


    “是對上次的報複嗎?”萌繪輕笑,“我的臉很怪嗎?”


    “嗯,像戴了麵具一樣。”杜萌說。


    萌繪聳聳肩,伸手移動棋子。杜萌把相機放在桌上,抱著坐墊坐下,街道上的車聲突然又傳進耳中。桌上的咖啡雖然冷了,但仍十分好喝。


    杜萌集中精神思考該走哪一步。她的眼睛轉啊轉地,腦筋也跟著運作。棋子的圖案像是底片般快速閃過腦中,她瞬間屏住呼吸,答案頓時浮現。


    杜萌移動白色騎士。


    西之園萌繪歎了口氣,歪著頭眯起眼睛。從剛才開始,萌繪白皙的臉就像是陶瓷娃娃般毫無表情,甚至看不出她在呼吸。嵌在臉上、宛如玻璃珠的雙眸眨也不眨。


    杜萌感覺到此刻的萌繪不是不說話,而是連話都說不出來。她突然覺得萌繪好可怕,這個人還在下棋嗎?


    萌繪纖細的身體好像正放送出眼睛看不見的強力電磁波,杜萌甚至看見她撐住臉頰的右手像是隨著電流微微顫動。


    萌繪咬著下唇,移動黑色棋子。


    杜萌再度抽離自己的感情,專注地調動棋子。她看不見周圍的人事物,也聽不見聲音,思考瞬間加速,足以停止呼吸及血液循環。


    棋盤邊是完全寂靜的瞬間,這是生命的抽離。


    接踵而來的是爆炸性的解放感,耳鳴的同時,意識漸漸複蘇,身體灼熱。


    杜萌的頭腦向右手下了指令,移動棋子。


    白色。


    黑色。


    杜萌看見被劃分的世界,她的眼睛無法離開棋盤。


    萌繪應該會移動主教……


    動吧!過來吃掉皇後。


    杜萌擦著汗,左手用力地抓住右肩。


    來吧!


    萌繪的右手進入杜萌的視線。


    ——殺了我也無所謂。


    微笑揚起。


    來吧!


    右肩好痛。耳朵響起雜音。


    一切像是無重力般地虛空。她看著萌繪拿起黑色主教。


    慢動作。


    ——你可以殺了我。


    微笑。


    黑色。白色。黑色。


    主教斜角前進對上國王和皇後。


    “chess。”萌繪柔和地說。真是美麗的聲音,多麽精悍的聲響啊。


    萌繪的手離開主教。


    這下贏了!


    杜萌的身體更加炙熱。她開始呼吸,耳鳴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清晰的環境音。她的視野變得開闊,可以看見萌繪坐在沙發上。


    體內的血液在血管中汩汩地流動。


    杜萌感到身後有另一個自己。她沉重的右手動了起來。


    城堡橫著走到國王前麵,萌繪的身體微微顫抖。


    杜萌沒有露出高昂的情緒,反而氣定神閑地抬頭。她捕捉到西之園萌繪的視線。


    萌繪靠著沙發,雙腳擱在地上。她像是體內的彈簧鬆弛般,兩手無力地下垂,手指一根根伸直,睜大眼睛,


    啊,這個人偶壞了,杜萌心想。


    萌繪立刻看向杜萌。那雙眼神失去了攻擊性的光彩,僅剩微微的顫動。


    杜萌看進萌繪的雙瞳——美麗的瞳仁,瞳孔緩緩收縮。萌繪的眼睛安靜地眨了一下,流暢的動作像是漂浮在宇宙的紙氣球般輕盈。


    她閉起雙眼後又張開,張開的雙眸裏已經不見攻擊或是防衛的影子。萌繪彷佛蒐集了全宇宙的哀傷,從右眼流下淚水。淚滴或快或慢地淌下,有時候一大顆滾落。滑下臉頰的淚看來十分冰冷。


    過了一會兒,左眼也流下了眼淚。筆直垂落,隻留下幾道淚痕。


    她微啟的雙唇像是隱約在說些什麽,時而痙攣般地突然吸氣,空氣中隻聽見萌繪急促的呼吸聲。


    萌繪的雙手還是垂在沙發上。


    “怎麽了?不要緊吧?”杜萌溫柔地問。


    萌繪嚇了一跳,眼睛愈睜愈大,好不容易才抬起左手,像是被人操作的玩偶,動作生硬。她將左手移到臉龐,手指碰觸到淚水。


    即使如此,眼淚還是繼續流著。


    萌繪驚悸地喘氣,但姿勢仍幾近癱瘓,臉上毫無表情,隻是靜靜地流淚。眼淚流到下顎,浸濕了她的胸前。


    “怎麽突然這樣?”杜萌緩緩站起來說:“是我占了上風沒錯,不過……”


    “杜萌……你贏了……”萌繪在喘息間好不容易吐出一句話。


    “謝謝。”杜萌點頭,“可是這不像你喔,怎麽會哭呢?不對,還是說很像你的作風呢……嗯,總之,這就是你美麗的地方,沒有人像你一樣純真坦白。”


    西之園萌繪慢慢搖頭。明明在哭,卻完全沒有表情,真的像座陶瓷娃娃。


    “還要喝咖啡嗎?”杜萌端起杯子問。


    眼看萌繪沒有反應,杜萌隻好端起兩個人的杯子走到廚房。自己的手足無措一部份是源於對朋友行為的困惑,但是那種無措更像是因為接觸到赤裸裸的、純真無矯的事物時,產生的一種情愫。


    她又端了兩杯咖啡回來,把杯子放在桌上,看了萌繪一眼。


    萌繪還在哭,她雙手掩麵,身體蜷曲著。


    “拜托……打擊有那麽大嗎?”


    杜萌坐在


    萌繪旁邊,拍拍她的背。萌繪突然抱住杜萌。


    “怎麽了?”杜萌大吃一驚。


    萌繪顫抖地開口低語——杜萌就在她身邊,當萌繪的話說出口時,聲音同時在杜萌耳邊及萌繪體內回響。


    “是你……殺的吧。”


    5


    杜萌站了起來。


    萌繪抬頭看她,第一次出現如此悲傷的表情。


    “杜萌……人是你殺的對不對?”


    “我是第一次贏你喔。”杜萌說。


    “沒錯,很棒的棋局。”萌繪點頭,已經止住了淚水,“你本來就打算放棄皇後和城堡是嗎?當我注意到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如果是平常的萌繪一定會察覺,你今天怎麽了?”


    “不,是你的話不可能下這步棋。”萌繪搖頭,“你這兩個月來變了,所以……”


    “所以?”


    “所以,我知道是你做的。”


    “什麽?”


    “你殺了那個男的。”


    杜萌悶哼一聲,往後退到餐桌前坐下,抱著大抱枕,伸手端起咖啡。


    “我怎麽會做這種事?我……”


    “不。”萌繪搖頭,“你會。”


    “你說的是別墅那邊被殺的兩名歹徒嗎?可是我那時候在家裏喔。”


    “鳥井和清水的屍體的確出現在駒之根別墅,不過鳥井才是早上跑到你家的那個人……別墅的那個男的才是赤鬆對吧?”


    杜萌看著萌繪沒有出聲。


    “赤鬆在別墅射殺了清水,時間的確是早上九點半左右;不過同個時間……或者應該再早一點……你在犬山的蓑澤家殺了戴著麵具的鳥井,是嗎?你做好早餐,要鳥井摘下麵具,但他沒有答應,反而還拿槍指著你:於是你在無計可施下,射殺了戴著麵具的他。所以……所以麵具才有孔,”


    萌繪一隻手輕撫臉頰,目不轉睛地看著杜萌。好美的眼睛,杜萌心想。看著那雙眼睛,杜萌彷佛力氣被抽走,腦巾一片空白。萌繪的眼睛簡直像是催眠師一般炫惑。


    沒錯,那時候的槍聲……


    明明是自己開的槍,卻大吃一驚。


    麵具的額頭部位射出了一個孔……


    “你是不是拿著口徑較小的槍?是不是換了衣服?西畑先生說你來到別墅時穿的衣服和那張照片上的不一樣,是趁著換衣服的時候拿出包包裏的槍嗎?你把槍帶回老家,所以才不能坐飛機。然後你用那把槍殺了鳥井,雖然是近距離射擊,鳥井的臉上卻沒有硝煙反應,那是因為他戴著麵具。”萌繪說到這裏眯起眼睛,“麵具上有了一個洞……所以得帶走它,而且還需要有一個沒有洞的麵具留在別墅的案發現場。這就是為什麽需要兩個麵具。”


    杜萌沉默著。


    “你本來打算把殘留鳥井毛發的麵具留在家裏,然後再帶一個他沒摸過的麵具。你帶著麵具來到別墅後,還叫赤鬆也戴上麵具,故布疑陣留下不在場證明,為了讓人誤以為死者和闖入蓑澤家的歹徒是兩個人……”


    杜萌喝著咖啡——即便是這種動作,也需要大腦的指令,現在的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分裂成不同個體。


    坐在沙發上的西之園萌繪沒有端咖啡。


    “至於有洞的麵具……內側應該留有血跡,不宜久放在家裏……所以你還是帶了出來放在車上,打算叫赤鬆幫你處理掉,那就是警方後來發現的燒焦麵具。”


    “你說有洞的那個?”杜萌問。她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


    “你可能認為麵具都已經焦成那樣了,警方不會查到才對;不過隻要再費點功夫查明,事情就水落石出了。很抱歉,你完全逃不了。或許你認為你善後得很好,但警方如果搜索你家,應該就會有所斬獲了。”


    “死棋呢。”杜萌笑意不減。為什麽這種時候還能微笑呢?她冷靜思考著。


    “你在家中殺了鳥井,然後把他移到車中——你怎麽搬的?就算放進車裏都很困難吧?”


    “如果是你的話當然沒辦法。”杜萌依然微笑著。


    “當時根本隻有你接起那通從別墅打來的電話,也就是說赤鬆早在那通電話之前就先跟你套過劇情了。然後你跟你父親進行了短暫交談是嗎?不過,這時那個麵具男子已經死了。”


    “對……”杜萌點頭,“那時候我很害怕。我甚至覺得他會爬起來接電話。”


    “你把屍體放進車內然後開車,再和等在別墅停車場的赤鬆會合。赤鬆先抱著死者清水放進廂型車,接著在停車場等候;等到你來,他再把富豪車上的鳥井搬下來,然後將毛發和汗水沾上另一個沒有洞的麵具丟棄。赤鬆拿起你手中的槍對空開了一槍,這是為了在現場留下一枚彈殼,讓警方誤以為是凶手留下的。接著再將這把槍放在清水的手上,而鳥井手上則是赤鬆射殺清水用的手槍——赤鬆殺了清水時多用了一發子彈,為了不被發現,必須將原本彈匣裏的子彈用盡,重新填裝。布好局後赤鬆對空鳴槍開車逃逸。有洞的麵具放在車上,這台車上應該有鳥井的血跡吧?所以一定要燒毀才行。”


    杜萌神色緩和下來,有些恍惚卻很平靜——會是哪個部位的神經被切斷導致自己麻痹了嗎?她若有所思。


    “你和赤鬆的目的是要殺了清水。理由我不知道,但這就是這次的計劃主軸。赤鬆為了要在殺死清水後順利脫逃,必須事先布下完美的不在場證明,為此你才會殺了鳥井。如果綁架你的人是赤鬆,那麽他就無法殺了遠在別墅的清水,所以赤鬆要鳥井取代他來蓑澤家;最後為了永絕後患,才殺了鳥井。”


    “嗯,赤鬆原本要等鳥井到了別墅再殺他的。”杜萌說:“本來的安排是鳥井跟我一起到別墅,然後赤鬆在停車場殺了他,因為赤鬆打算自己殺了那兩個人。如果是這種情況,鳥井的屍體當然不能留在現場,否則一旦驗出死亡時間,警方真的會懷疑赤鬆是殺人犯。最初的計劃是這樣,很可笑吧?”


    “是你改了計劃?”萌繪問。


    “嗯,這樣才萬無一失。”杜萌說著又露出微笑,很自然的微笑,“如果我同時在家裏殺了鳥井,警方就不會懷疑赤鬆對吧?事實上跟我推測的也差不多。反正都得死,是誰殺的都一樣。我為赤鬆殺了鳥井,這是我自己的堅持。我在那通電話裏跟他說了,他那時怎麽想呢?那是他殺了清水千亞希之前喔,我先殺了人。”


    “赤鬆說了什麽?”


    “真沒想到。”


    “你是趁他還沒改變心意前先發製人?”


    “沒錯,先下手為強。”


    “是你想要殺了清水嗎?”


    “對,是我……”杜萌坦承:“是我拜托他殺的。那個女的其實也想殺我,不過由赤鬆殺了她才有意義。清水千亞希是赤鬆的前女友,就是在我之前的……”


    “杜萌,這次的事件你知道多少?”


    “我不知道什麽時候行動,也不知道誰會來我家。我沒見過鳥井,所以當鳥井潛入我家然後突然跑出來時,我真的嚇了一跳,但立刻會意過來是赤鬆終於要行動了。所以那次襲擊是他下的命令,還特別告訴我絕對不會讓我受傷害。萌繪……你知道為什麽赤鬆不告訴我確切行動的日期嗎?”


    “不知道。”萌繪搖頭。


    “那個人……赤鬆不信任我,而且他好像也不打算殺了清水千亞希,他隻想要錢。說不定哪天他又會跟我辯說不想殺了清水,他就是這種沒出息的男人。”


    杜萌發現自己在哭。她很想嘲笑自己,為什麽要為了這種事落淚呢?


    “為什麽要為了那種男人……”


    “為什麽呢……”杜萌喃喃自語著,嘴角真的要揚起嘲笑的弧度似的。


    杜萌閉上


    雙眼。


    到底為什麽?動機呢?


    “當鳥井拿槍指著我時,我下定決心,隻要殺了這個男的,那個人就會為我殺了清水千亞希:然後那個人……就會變成我的。這個理由已經足夠了不是嗎?我都已經放棄皇後和城堡了喔!既然是比賽……為了獲勝,任何事情都做得出來。”


    “你贏了嗎?”


    “贏了。”杜萌點頭,“贏了,對,我贏了。”


    “既然贏了,為什麽要哭?”萌繪問。


    “喜極而泣吧。”杜萌抬起下顎,張開雙眼。


    我很開心,對,很開心。


    我贏了。


    “你想把我怎麽樣?”萌繪說著,直視杜萌泛起微笑。


    杜萌有些驚訝。啊……為什麽笑得出來?


    她因為萌繪的態度而慌張起來。


    “什麽怎麽樣?”杜萌不安地問。


    “我知道你是凶手了,會把你帶到警察局。你會跟我走嗎?還是……”


    “殺了你……之類的?”杜萌沒想到自己還能開玩笑。她顫抖著。


    萌繪側著頭,溫柔地眨了一下眼睛。


    “杜萌……殺了我也無所謂喔。”


    6


    “啊……”杜萌抱頭大叫。


    想起來了!


    對……想起來了。這是素生……素生說過的話。


    他說的話。


    ——殺了我也無所謂。


    三年前的夏天,俊美的兄長壓著杜萌。那時在杜萌眼前微笑的哥哥。杜萌不停地用手上的石頭打他。


    素生頭上的血滴到她的臉上、她的嘴裏。杜萌忘不了那種味道。


    殺了我也無所謂。


    是我殺的?


    我殺了哥哥……


    “啊……”杜萌大叫。


    她跌倒在地,雙手掩麵,全身發抖。


    白色。黑色。白色。


    杜萌的腦中出現閃光——嘈雜的、扭曲的彈簧。回轉的石臼。摩擦。深海魚。真空下的放電。


    所有的事物瞬間出現在眼前,像是青色的閃電。


    白色。黑色。白色。


    “杜萌!”耳邊傳來萌繪呼喊的聲音,


    汽水裏的彈珠。玻璃般的夏天。夏天。公車停放處。排出的黑煙。黑煙。冰淇淋。兩個人。洛奇。洛奇!洛奇!


    “杜萌,你怎麽了?要不要緊?”


    一瞬間,她感受到四季變化。


    一瞬間,她看到所有顏色。


    全部……


    白色。黑色。白色。


    杜萌雙手離開臉頰,抬頭睜眼。天花板就在眼前,掛在上頭的圓形日光燈怪異地歪斜。牆壁不再是平行的,地板也扭曲變形了。


    可笑,好想笑。什麽嘛……是這樣的嗎?像個笨蛋……


    “是我殺了哥哥。”


    這種事……什麽嘛,這種事……


    “你說什麽?”萌繪跪在杜萌身邊,摸著她的臉,“你還好嗎?”


    “一點都不好。”杜萌對好友微笑。


    不好,但是,她很開心…,


    “拜托你冷靜一點。”萌繪說。她皺著眉,困惑地靠近杜萌,“杜萌,我要確定一下……嗯,你可能在逞強……我是你的……”


    好可愛,真是可愛的人。


    “我的什麽?”


    “……朋友喔。”


    “對啊。”杜萌點頭,“萌繪,你剛才說的話支離破碎喔,不過這才像你。”


    萌繪沒有出聲。


    我沒事了……謝謝。可是……


    “哥一定在那年夏天就死了。”杜萌斬釘截鐵地說,不帶任何感情,“一定是這樣。大家都瞞著我,我父親瞞著我。”


    “那年夏天,是三年前嗎?”


    “嗯,對。”


    “怎麽可能……”


    “一定是父親決定要這麽做。”杜萌抬頭說。她淚流滿麵,右手掩著雙眼。“他一定把哥埋在駒之根別墅附近的某個地方,跟洛奇一起……在某個地方……沒錯……就是這麽回事……為什麽,這麽,這麽簡單的事,我沒有發覺呢。笨蛋……就是這樣!三年了,隻有我,隻有我被大家騙了,他們什麽都不說……沒有人告訴我,因為……人是我殺的……是這樣的吧?”


    “為什麽要瞞著你?”


    “怕我受傷……”


    杜萌想笑卻笑不出來。事到如今,她還能受什麽傷?事到如今……


    “為了你好嗎?”


    為了我?不……


    “不隻是這樣,我父親擔心蓑澤家的事。因為哥要是死了,我們家就完全跟蓑澤家沒有關係了,說不定就失去了祖父那邊的財產,那是筆钜額遺產。”


    “遺產?”


    “話說回來,祖父已經過世了,現在我哥是生是死應該都無所謂了。不過之前不管是借口失蹤或是瘋了,總之在祖父過世前,都得裝出哥還活著的狀態。”


    沒錯……一定是這樣,杜萌心想。


    “不過既然你們家都發生了挾持事件,為什麽還要說那種謊?何必讓你徹底以為素生哥被綁架了?為什麽不單純一點,告訴你素生哥很久以前就離開了,或是其他更站得住腳的理由?”


    “我們家隻有三個人,很好串通,而且他們之前還跟佐伯說哥哥就在三樓,現在隻好繼續隱瞞下去。”


    “所以,那卷錄音帶也是?”


    “嗯,可能是我母親或是我姐……對了,那時她們都在二樓,也許是母親從她房間打電話下去的。我記得掛上電話時,她們剛好從二樓下來。她們一定是不想在祖父過世前把事情鬧大,為了阻止我繼續調查下去才這麽做的吧。笨蛋,又不是三歲小孩,結果還造成反效果。她們可能認為一旦我聽到哥哥的聲音,就會以為他過得很好,然後放棄找他。可惡,明明這把年紀了還要玩這種把戲——不過這就是我殺了哥哥的證據,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對待我。嗯,沒錯……但我不是孩子了。”


    杜萌睜開眼睛。我獨立了,每個人都是……


    “杜萌……”


    萌繪靠近她。像是那個夏天的素生,萌繪的臉就在她麵前。


    “好了……”她說:“別再說了。”


    7


    一聲巨響,是關門的聲音。


    萌繪吃驚地回頭。


    有個男人走進來。他的前額留著瀏海,眼睛充滿血絲,臉龐黝黑精瘦。他看見萌繪時嚇了一跳。


    “你是赤鬆?”萌繪站起來。


    倒在地上的蓑澤杜萌爬了起來,雙手捏著頭發。


    “你誰啊?”


    “我的朋友。”杜萌替她回答。


    “滾。”赤鬆低聲對萌繪說。


    “嗯,我會離開的。”萌繪點頭,拿起沙發上的手提包,“可是……在我離開這裏之前,你先滾。”


    “你說什麽?”


    “滾。”萌繪又說了一次。


    “等等……”赤鬆歪著頭,“剛剛……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滾!”萌繪叫著。


    男人走近萌繪。


    “喂,你為什麽……”


    “拜托你先回去!”杜萌也在後頭叫著。


    “你不要存在就好了!”萌繪喊著:“為了你,杜萌她……”


    “怎樣?”赤鬆大吼:“你知道什麽?”


    赤鬆抓住萌繪高舉的手,萌繪雙手被抓著,她屈著膝。


    “都是你不對!你……”萌繪眼睛看著地上哭喊著。她想狠狠痛揍那個男人,可是偏偏使不上力。她亂了分寸,失去了戰鬥力。


    “拜托你放了她。”杜萌走過來說。


    “她是誰?她知道嗎?知道的話……”


    “夠了。”杜萌扳開赤鬆的手,“全部都結束了。”


    “什麽?”


    “我求你……”


    杜萌把赤鬆推進了廚房,萌繪看到赤鬆抱著她,杜萌的臉埋進了他懷裏,然後就看不見他們了。


    萌繪蹲在地上,手腕還隱隱作痛,不過那都無所謂。她盯著地上的木質地板,再怎麽思考,事情也不會變好或變壞。


    沒有答案,哪裏都沒有。她忿忿地流下眼淚。


    沒有辦法。無計可施。想讓時光倒轉,但她無力回天。


    眼淚從雙手指縫間落下。


    回不去了,永遠都回不去了。


    什麽也沒有解決。


    “萌繪……”


    一抬頭,蓑澤杜萌站在麵前。萌繪站不起來。


    “對不起,你還好嗎?”杜萌跪在地上。


    “你要怎麽辦?”萌繪問。她看著廚房,發現赤鬆在偷看。


    “嗯……”杜萌慢慢點頭,“我們會離開。拜托放過我們一陣子,我們需要一點時間,然後一定會去自首。”


    “真的?真的嗎?”


    “我沒有騙過你喔。”杜萌微笑著。


    “不會去尋死吧!”萌繪流著淚喊著,她覺得心好痛,“我不許,不然絕對絕對不原諒你!要是死了……你珍惜的每一件事情都會崩潰,崩潰得亂七八糟啦!”


    “不會的。”


    “我們一定要再見麵。”


    “一言為定。”


    “下次一定要再一起下棋。”


    “答應你的事,我有失信過嗎?”


    “赤鬆,”萌繪看著男人,“請你也要說到做到。”


    赤鬆過了一會兒,才麵無表情地點頭。


    萌繪這才注意到桌上的咖啡杯掉在地上。杜萌拾起杯子、收拾地麵,拿著抹布吸掉流出來的咖啡。


    萌繪坐在地上看著杜萌,看她的身影消失在廚房,聽見水龍頭的聲音。杜萌在洗杯子,那是杜萌往後唯一會懷念的聲音。


    杜萌進去隔壁的房間換衣服,不多久拎著一個小型運動背包走出來。


    “再見。”杜萌靠近萌繪身邊說:“我不會再寫信了。”


    “對不起。”萌繪終於說出這句話。


    “你沒有錯。”


    “對不起。”


    “再見……”杜萌往後走,“萌繪,對不起。”


    兩人步出了門口。


    時間彷佛停止了。沒有聲音,光線也凝結了,隻剩下桌上漂亮的西洋棋。


    萌繪伸手觸摸棋子。她拿起黑色的主教,吃了杜萌的城堡。


    8


    她哭了多久?


    淚已流幹,隻剩下化石般僵硬而劇烈的頭痛。


    天色已暗。


    屋外燈火處處。室內沒有開燈,萌繪藉著外頭的光線看著手表。六點半了。


    她站了起來,居然還站得起來。


    手腕好痛。她抬頭朝向天花板吸了一口氣。


    門鈴響了。


    鈴聲在屋內回響。這是好久沒有聽見的聲音,她心想。


    萌繪咽著口水,走向門口。但是,門中途就自己開了。


    出現一張熟悉的臉。西畑刑警看著萌繪。


    “西之園小姐?”西畑低聲問。


    門開著,西畑身後站著犀川。


    “晚安。”萌繪一如往常地說。


    “怎麽了?您沒開燈啊?”西畑走進屋裏,“蓑澤小姐呢?”


    “西之園,你沒事吧?”犀川說。


    “她出門了。”萌繪回答:“啊,我困死了。哇……都這麽晚啦?犀川老師,我們該回去了,回去的火車……”


    “她去哪兒了?”西畑看了一圈說:“有說什麽時候回來嗎?”


    “咦?誰?”


    “蓑澤杜萌去哪兒?”


    “我不知道……”萌繪拿起手提包說:“可能是去附近買個東西吧。西畑先生為什麽會來東京?”


    “犀川老師叫我來的呀。”西畑輕輕搖頭回答。


    “嗄?”萌繪看著犀川。


    “老師,可以請您解釋一下嗎?”西畑說。


    “我……搞錯了。”犀川看到桌上有煙灰缸,抽起煙來。


    “什麽?”西畑提高音量。


    “抱歉。”


    “拜托,老師!不對吧,您不是打電話告訴我說蓑澤杜萌是凶手嗎?”


    “嗯……”犀川聳聳肩,“可是,我誤會了。”


    “等一下……誤會……”


    “如果她是凶手,現在西之園就不會好好地站在這兒了。”


    “呃……我不懂您的意思。”


    “老師,算了,”萌繪撥撥瀏海,“真是,怎麽能說這種謊?犀川老師說謊,傷到我的自尊心了。”她回頭看著西畑,“杜萌說她會向警察自首。”


    “嗄?”西畑睜大眼睛,“等、等、等一下……”


    “我不知道確切的時間,不過她跟我約定好了,所以我相信她。可能是今晚,或是明天晚上,她一定會去長野縣警部自首。所以西畑先生,今天先請您高抬貴手。”


    “等一等啦!”西畑走向萌繪,“今晚?明天早上?什麽跟什麽……這可不是開玩笑的!她在哪裏?”


    “我不知道。”萌繪搖頭。


    “西之園小姐,您認為這種事可以通融嗎?”


    “嗯,”萌繪點頭,“可以。”


    “啊……”西畑嘖了一聲,接著苦笑,“您現在可是嚴重妨礙警察辦案,是違法的喔。您想被逮捕嗎?”


    “請便。”萌繪微笑,“我也想被逮捕一次看看,就現在吧。這樣犀川老師一定會給我溫柔的一吻,啊,好美唷……這種情況電影或電視上不是常演嗎?對對,戀人是犯人這種的最好看了。哇,太感動了,是叫作多普勒效應【注:當聲、光或電磁波處於運動狀態時,觀察者所接收到的頻率會隨著距離產生變化。例如救護車駛近時,鳴笛的音頻會變高,反之則變低】嗎?”


    “不是。”犀川在一旁咕噥著。


    西畑瞥了犀川一眼,看見他的左手正在玩著香煙。


    “啊,真是的!”西畑大喊:“好吧好吧,不過您得給我說清楚。”


    “沒問題,西畑先生。”萌繪靠近西畑,“當然可以,我太想說了。如果憋著不說,我的嘴就會被悶在裏頭的話侵蝕成峽灣啦。可是西畑先生,對不起,我沒時間了,可以在新幹線上解釋嗎?我好餓喔。犀川老師,你吃晚餐了沒?”


    “還沒。”


    “西畑先生呢?”


    “西之園小姐……我要生氣囉。”西畑瞪著萌繪。


    “好有趣……”萌繪笑眯眯地說:“西畑先生,您再說一次剛才那句話好不好?”


    9


    西畑刑警沒有跟著萌繪等人回去。萌繪建議他可以坐新幹線到那古野,但他覺得繞路,便婉拒了。


    萌繪簡單交代了杜萌說的話,西畑一點部不驚訝,隻是睜大眼睛然後挑著眉頻頻點頭。西畑本來就快解開所有的謎了吧,萌繪心想。


    西畑在杜萌的房裏打電話回警局報告狀況,犀川和萌繪走到電梯口等候。不消多時西畑跑了過來。


    “等一下就直接去坐車嗎?”西畑看著萌繪。


    “是的。”


    “我今晚還是會留在東京。明天方便嗎?”


    “我嗎?”


    “嗯。”西畑點頭。


    電梯開了。


    “我什麽都不想說了。”萌繪走進電梯回答。


    犀川默默地搭上電梯。


    “西之園小姐……”西畑按住電梯鈕說:“我也不是因為喜歡才這麽做的呀。誰都不願看到這種事不是嗎?”


    “我來說吧,明天我在學校。”犀川說。


    “好的……”西畑苦笑,“謝謝。再見,西之園小姐。”


    “再見。”萌繪低下頭,


    西畑放開手,電梯門關上。


    電梯裏一片沉默。到了一樓,兩個人走出公寓。走在熱鬧的街道上,因為人來人往的,他們沒辦法並肩走在一起。萌繪走在犀川身後,看著他的背影。


    通過地下鐵的剪票口後,犀川邊走下樓梯,邊回頭看著萌繪。


    “很成熟喔。”他說。


    “我本來就是個大人了。”


    “或許吧。”犀川連點了兩次頭,“嗯,我想是吧,這才是真正的你。”


    電車進站,他們走了進去。犀川拉著吊環,看著車頂的吊旗廣告;萌繪站在他旁邊,看著玻璃窗上犀川的倒影。電車發出聲響,在黑暗中急速前進。


    “老師,回去的車上好像沒什麽好說了。”萌繪對犀川說,他看著萌繪點頭。


    電車過了幾站,犀川都沒有說話,萌繪也是。


    想要就這樣安靜一陣子。她不想跟人說話,不想思考。


    電車的乘客、走在月台上的人、睡著的人、看書的人……隻要看著這些和自己人生無關的人就好了。


    看著無關緊要的人事物,好撫平自己的情緒。


    她想忘記,無論多麽困難……


    看著眼前往來陌生的人們,大家各自生存的社會。人與人雖然彼此無關,但隻要大量的存在就很安穩。


    像是剛買不久的寫生本,連續多頁的空白頁,總覺得就是一幅令人安心的風景。


    每個人工作然後疲倦,即使如此還是繼續追求目標、或是愛人。每天坐電車、上樓梯、揮汗如雨、要求、妥協、喜悅、憤怒,後來忘懷。沒錯,到最後忘了全部。


    什麽也不留。寫生本一直空白。


    蓑澤杜萌做的事情,是為了抵抗什麽吧。


    可能……不,絕對是……


    隻有她停住腳步。在雜遝的人群中,隻有她停住,做出微小的抵抗。


    好像到了一個很遠的地方,萌繪心想。那是一種她從未體會過的距離感。


    我們從哪裏來,接著又要去哪裏呢?


    我是誰?她偶爾會想。隻是為了活著而活著嗎?


    離開電車,萌繪跟在犀川後麵。他走得很快,東京車站廣場的人群川流不息,就像是流動在銅線上的電子——為了保持正負極平衡,非得你爭我奪,屍橫遍野。


    不過人生要平衡還真有些困難。


    明明看到什麽,一眨眼卻又看不見了。


    她想起杜萌說的一字一句,為了控製感情建構出的借口,為了壓抑哭泣重新配置平衡,幫自己拚命遍布新的防禦工事……


    神經網路是需要花上一輩子的時間去穩固的防禦係統。


    自己學到什麽?


    或許在死之前能夠創造出不畏懼死亡的防禦係統吧。可是,人不就是為了學習死亡而來到世上的嗎?


    “西之園。”犀川站在原地回頭,萌繪差點兒撞到犀川。


    “什麽事?”


    “你要買火車便當吧?”犀川看著旁邊。


    兩個人站在店門前。


    “啊!”萌繪掩住嘴,“我忘了一件事!東西放在置物櫃……”


    “在哪裏?”


    “老師,你先上去。”萌繪慌張地翻著手提包,找出綠色的鑰匙圈,“就在這附近,我跑過去拿。”


    犀川看著手表。


    “還有十五分鍾,我在位子上等你。那便當我來買吧,哪種都可以吧?”


    “謝謝。”萌繪說著,跑了出去。


    她跑出剪票口,抬頭看著指標。雖然車站很大,但她概略知道位置。她沿著指標往前走,卻沒發現置物櫃,好像在別的地方。


    她快步走著。


    走到販賣部的轉角,萌繪和迎麵而來的人撞了個滿懷。對方跌倒在地,而她的手提包也掉在地上。


    “對不起!”萌繪道歉:“對不起,我在趕時間……”


    跌倒的是一位穿著黑衣的小個子長發男人,戴著墨鏡。男人站了起來,沒有看萌繪。白手杖掉在他腳邊,萌繪發現,撿起來遞給男人。


    “真的對不起。”萌繪又道了一次歉。


    男子終於麵對著她。


    “沒關係。”


    好美的聲音,


    萌繪看著他的臉。她凝視著他,然後突然激動地發抖。


    “你認識我嗎?”男人小聲地說。


    “嗯,”萌繪緊張地點頭,“你知道我是誰嗎?”


    “嗯……杜萌的朋友……萌繪,西之園萌繪嗎?”


    “對,”萌繪說:“請、請問……”


    販賣部走出一位年輕女子,是個學院派的纖細女孩。


    “素生,你怎麽了?”女孩說,然後看著萌繪,“你是誰?素生的朋友嗎?”


    “嗯。”萌繪點頭。該說什麽好呢?她想不出來。


    “走吧。”女孩牽起素生的手。


    “請問……”萌繪揚起手。


    “什麽事?”女孩露出攻擊性的眼神。


    “我,沒時間了,”萌繪說:“這是置物櫃的鑰匙,裏麵有我買的五套衣服,全部給你。”萌繪交出鑰匙。


    “衣服?為什麽?”


    “拜托,請你收下。”萌繪微笑,“你一定穿得下。”


    “為什麽要給我?”


    “我,從很久以前……就是素生哥的支持者。所以,可不可以給我一樣素生哥的東西?什麽都好。”


    “這個人在說什麽……”女孩不悅地說。


    “西之園,這個給你。”素生把白手杖靠在腰間,雙手繞到頸後,解下一條金屬項鏈,交給萌繪。


    “謝謝。”萌繪接過素生給的東西,然後把鑰匙拿給女孩。


    女孩哼了一聲,沒好氣地別過頭。


    “再見。”萌繪說。


    “再見。”素生笑著,“啊,如果見到杜萌……”


    “咦?什麽?”


    “沒事。”素生笑著搖頭,“她好嗎?”


    “嗯。”


    “在東京吧?”


    “不,在美國。”萌繪說了謊:“她去留學了。”


    “是嗎……如果你遇見杜萌,請把這條項鏈交給她。”


    萌繪握住素生的手,素生的另一隻手輕輕摸著萌繪的臉頰。


    “西之園,有什麽難過的事嗎?”素生溫柔地問。


    “沒有,”萌繪笑著回答:“我先走了。”


    她說完快步離開。


    手中握著蓑澤素生給的項鏈,萌繪沒有回頭。周圍的人們像是機器人一樣麵無表情,往各自的方向走著。她穿過人群疾步走去。


    10


    跑上月台時,火車還有兩分鍾就要開了。


    看著車票,萌繪走到指定席的車廂。月台這時響起鈴聲,身後的門應聲關起,列車開始移動。


    萌繪深呼吸,撥撥頭發。她把項鏈慎重地放進包包裏,然後雙手碰碰臉頰,穩定一下自己的情緒。


    好……她轉換好了心情。


    萌繪慢慢走到座位旁,立刻就看到犀川,他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看書。


    “差一點耶。”犀川抬起頭對她笑了,“咦?東西呢?你放棄了?”


    “不是,我用托運的。好累喔,”萌繪坐下,“還好有趕上。”


    “居然忘了東西,這不像你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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