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不行。”


    韓六月好像變成一塊人型黏膠,堵在門縫之間,用身體把牆與門給黏成了一整塊,絲毫沒有讓路的意思。


    對柴司來說,提出要求後,卻被下屬如此理所當然地不當一回事,可算是人生中頭一遭的體驗了。


    條件反射式地,他沉下嗓音問道:“……你說什麽?”


    深具威脅性的語氣,平常一用就立竿見影;如今落在韓六月身上,就像灰塵落在牆角裏——世界還是照常運轉。


    “我說不行。”


    韓六月平平常常地說。


    她沒回頭,臉依然堵著門縫,聲音是從她後腦勺黑發中透出來的:“你們剛才不也一再強調了嗎?你的命現在很重要,我不能讓你出去送死。”


    送死?他——


    柴司的雙腿,就像兩根勉強支撐身子的空心木棍,恰逢此時稍稍一顫晃,突然提醒了他現實。


    自從十幾歲以後,柴司漸漸對自己的身手與反應建立了一份強大信心;他的力量、速度與應變,都早已是屬於他的,天經地義的一部分了。


    就像人不會擔憂自己會突然忘記怎麽呼吸一樣,他從未想過自己會用不上力氣。


    就在剛才,他還下意識地要一把將韓六月抓住甩出去,給他讓路。


    這甚至說不上是一個念頭;在無數次駕輕就熟的肌肉行為之後,暴力已成了一條默認路徑,最短、最省事。


    隻是現在,這份信心卻沒來得及調整過來、跟上現實。


    ……拖著這樣一具身體出去,怎麽將金雪梨帶回來?


    “你剛才說,感覺到門外有東西,”柴司低聲問道:“你沒看見人,那你感覺到有什麽可疑之物了?”


    從韓六月頭頂上方,他倒是能看見一線門外小巷。


    正如她所說,門外空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


    門上感應燈有氣無力地亮著,白雨絲毛茸茸地滑進光影裏;巷內一幕黑夜,被虛浮的光打擾攪散,變成層層迭迭的陰影。


    “就是一種蒙矓感覺,覺得多了什麽東西。可是我說不上來它在哪兒,有多大,是什麽樣子……”


    韓六月的臉依然堵在門縫中,說:“如果我能看見暗殺你的人,那我把他殺了也沒問題,正好讓你安心帶我去見市長。可我誰也沒看見,卻感覺到門外有東西,怎麽還能讓你出去送死呢?


    “既然金雪梨替你踩了地雷,你就該趕緊從正門走才對。反正她對於我見市長這件事,也不是必要的。”


    柴司一怔。


    ……她在說什麽鬼話?


    “逆光之間”哪來的正門?


    聽見他質疑,韓六月轉過頭來,定定地、凝固似的看了他一兩秒鍾。


    “我聽不懂。正門就是正門,什麽叫哪來的正門?”


    “逆光之間沒有正門,”柴司說,“原本從人行道上,走下一段樓梯才能看見的正門,多年前就已經封住不用了。”


    韓六月頓了頓,好像想說什麽,又製止住了自己。她鼓脹飽滿的臉上,似乎浮起一種說不上來的神色。


    過了幾秒,她拉長嗓音慢慢地“哦”了一聲,看著他,說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話。


    “原來是這樣啊……讓我想想,現在這個局麵怎麽對我最有利。”


    如果不是對韓六月複活仍抱一絲僥幸,真想殺了她。


    柴司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有些著急了。


    他看待這件事的方式,因為金雪梨消失而產生了錯誤:從根本上來說,他現在就不該考慮救金雪梨。


    金雪梨隻是一個幹擾項。


    假如她現在還活著,那麽解決掉暗殺者,她自然也能獲救;如果她死了,考慮如何救她,就是在浪費時間。


    事情關鍵是,暗殺者已經來了;那麽,對方在哪裏,準備用什麽辦法動手?


    對於這兩個問題,他似乎可以作出推測,對方應該就在小巷內,後門附近,還可能設下了某種陷阱——隻是對方如果用偽像,那很難判斷它會是什麽形式的,又通過什麽渠道發動。


    柴司以前經手過一個陷阱型偽像,能夠以粒子形式存在,彌散於大氣裏。


    一放出去,整個黑摩爾市那麽大的範圍,都會浸泡在陷阱之中;不過,唯有當目標呼出的氣息融入大氣時,空氣中的偽像粒子才會針對目標,短時間內提高濃度,使目標窒息而亡。


    防範再嚴密的人,也不能永遠活在真空裏;無論躲到哪兒去,也躲不過空氣——隻要目標沒死,偽像粒子就會持續擴散。


    那個偽像隻能用一次,依然賣出了一個簡直數不過來逗號的天價。


    自那以後,柴司認識到了兩件事:


    一,他,以及每一個地球人,如今都在呼吸著再也不能發動攻擊的偽像粒子;二,偽像可以超出想象,防不勝防。


    如果暗殺者是韋西萊一方的人,那麽手上肯定不缺好東西……這麽一看,他倒是應該謝謝韓六月攔了他一攔。


    對方猜到自己泄露行蹤,就是為了把暗殺者引來吧?


    所以那暗殺者將計就計,把陷阱設在唯一出口旁——“逆光之間”處於半地下,柴司別無他路可走,一定會陷進去。


    隻是對於暗殺者來說,金雪梨一行人偏偏趕在這個節骨眼出來,實在是太不巧了,恰好提前一步給柴司揭示了危險。


    柴司知道,他的運氣一向很好。


    就連陷阱,也有才救了他一命的女孩,替他踩了進去。


    ……再超出想象的偽像,也應該有跡可循。


    哪怕是粒子偽像,照樣無法從空氣成分檢測中隱形。


    “你把門打開,”柴司忽然說,“我不出去。我隻是要看一看門外,觀察一下有沒有線索。”


    “真的嗎?”


    如果韓六月拽住他,他想要強行出門也出不去——不過柴司沒有這麽說。


    “韓六月,”他低聲問道:“我對你做過的保證,哪一次是假話?”


    雪白能麵望著他,在沉默中凝固了一會兒。


    這張麵具一般的臉孔下,仍存在著一部分真正的韓六月。


    “……我知道了。”


    她終於慢慢將門推開,但腳下一動不動,仍攔在柴司前方,用自己身體擋住了門口。


    “如果有人衝過來開槍,我可是會第一時間關門的啊。”


    韓六月說的是“關門”,卻不是動手;所以,麵孔碎片紮入人體的速度,果然比不上子彈吧。


    柴司站在韓六月身後,看著小巷在眼前張開。


    雨絲從天幕飄落,落在地磚間凹凸不平的縫隙裏,漆黑積水被雨絲顫顫地打出一亮一亮、毛毛細細的光影。


    門口這一片,空空蕩蕩;站在門內一側,斜線往外看的話,隻能看出兩三米遠——那兒有兩個大型垃圾箱的黑影。假如有人正藏在垃圾箱後麵,他就完全看不見了。


    左邊也同樣以一幕空蕩昏暗回報他的視線,就像今夜還沒被人的氣息攪動過一樣。


    “可以回去了吧?”韓六月說,“什麽也看不出來。”


    柴司沒有回答她,仍然在定定注視著門外的黑夜與小巷。


    “唯一一個門暫時不安全,你就回去老老實實地坐著,等著收一個能幫我拿下市長的偽像。什麽時候收到了,我們什麽時候走。別說坐幾個小時,坐幾天、幾星期,也要等下去——到時候這個後門,不是,這個門,估計就安全了。”


    果然是對她最有利的辦法。至於那時金雪梨是否還能活著,絲毫沒在韓六月考慮範圍之內。


    “再給我幾分鍾,”柴司說。


    “你到底在幹什麽?”


    “……賞雨。”


    韓六月完全沒有聽懂。“什麽?”


    他沒有騙人。他確實在看雨。


    世上任何一個詩人、農人、氣象觀察家,恐怕都不曾像他這樣仔細專注地看過雨;每一絲,每一滴,每一顆飛濺水珠,他都不敢放過。為了能看得更清楚,柴司還半蹲半跪在地上,打開手機電筒,照得小巷地麵一片雪亮。


    過了幾分鍾,在韓六月反複催促下,他終於重新站起來了。


    “你看夠了?”韓六月問。


    “嗯,看夠了。”


    柴司的配合近乎溫順。他低下頭,在韓六月耳邊輕聲說:“……三米左右,正方形。”


    “什麽?”


    她不是沒聽清,而是沒聽懂。


    “我保證過,我不會出門。”


    柴司直起腰,抬抬下巴,示意她可以關門了。“你看,我這不是老老實實地沒出去嗎?”


    門是往外開的,韓六月往前欠了點身,伸長胳膊去夠門把手,一邊夠,一邊說:“哦。謝謝?”


    “不客氣。”


    柴司看著她前傾的後背,朝她伸出一隻手。


    “但我沒說過,我不會把你推出去。”


    這句話,是他在用盡全身力氣、將韓六月一把推進小巷中後,他才喃喃說出口的。


    標題充分體現了我對柴司的血海深仇。


    這一章算是磨完了,但是我有一種感覺,明天隻會更卡,而且這個卡,恐怕要持續好幾天,不寫完柴司這一趴,我這一身人皮都要被反複地卡掉。


    我畫個皮穿我容易嗎?!?!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偽像報告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須尾俱全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須尾俱全並收藏偽像報告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