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綻蹙眉看著應笑儂:“你說什麽?”


    “如意洲和我沒關係,”應笑儂說,“那是你和老時的,我……”他悶聲,“我眼裏沒別的,就戲和你。”


    “小儂。”寶綻坐到他身邊,搭上他的膀子。


    “幹嘛?”應笑儂稍拉開距離。


    寶綻拍了拍他的肩膀,突然一把捏住他的腮幫子,團住那張臉狠狠地揉,揉得應笑儂嗷嗷直叫:“哥!輕點哥!下垂了下垂了!”


    寶綻鬆開他:“不許瞎說,”他聲音輕,語氣卻重,“如意洲是大夥的。”


    應笑儂張了張嘴,沒說出什麽來,隻是咕噥:“仗著比我大兩歲,成天教訓我,我還指著這張臉吃飯呢!”


    寶綻瞥他一眼:“你在台上憑的是嗓子,不是臉。”


    應笑儂不吱聲,把箱子裏的零碎東西拿出來,重重擱在地上,寶綻歎了口氣:“放心,我都二十八了,不會幹傻事。”


    應笑儂撇嘴:“天底下沒有比你更傻的人了。”他是說他飛蛾撲火,頭破血流也要撐起如意洲。


    “對了,今天有人誇我年輕了。”


    應笑儂把東西拾掇好,擦擦手:“誰這麽不開眼?”


    寶綻遞水給他:“鄰居大哥。”


    “他那是不了解你,”應笑儂瞧見他手上的銀鐲子,“你呀,台上台下是兩個人。”


    台下像鶴,到台上就成了虎,一亮嗓響遏行雲,一轉睛睥睨千軍。


    “認識你七年了,”應笑儂伸小指勾住那段銀弧,“這鐲子都小了。”


    是呀,七年了,寶綻和他認識那年二十一,上大三,是在唱旦角的龔奶奶家裏,他替時闊亭去借琴。


    時闊亭是時老爺子的獨子,可天生不是唱須生的料,開蒙學小生,後來改操琴,從寶綻唱戲的第一天起,就給他當琴師。


    龔奶奶的琴很有名,據說經了三代人的手,弓子上都繞著魂,寶綻想去借來,給時闊亭打一把一樣的。


    他記得很清楚,那天是星期三,學校下午沒課,剛進龔奶奶家的樓棟,就聽見樓上有金玉聲:二十年拋甲胄未臨戰陣,難道說我無有為國為民一片忠心!


    是《穆桂英掛帥》“一家人聞邊報雄心振奮”一折,說的是北宋年間,楊家將為國傷亡慘重,佘太君率後人回鄉歸隱,二十年後,西夏犯境,穆桂英以大局為重,擎帥印再度出征的故事。


    一段西皮散板,重處捶人的心,輕處拿人的神,水靈靈綿密密一把好嗓子,纏在人耳鬢間,唱進人心坎裏。


    敲了門,龔奶奶給開的,龔爺爺逆光坐在客廳沙發上,膝上就是那隻老胡琴,廳當間站著一個十八/九的男孩,一頭略長的黑發,眉目像拿漆筆點過,櫻桃口尖下頜,活脫脫一個穆桂英從畫兒裏走出來。


    他身段筆直,左手端在胸前,作擔帥印的樣子,正唱到快板:猛聽得金鼓響畫角聲震,喚起我破天門壯誌淩雲,想當年桃花馬上威風凜凜,敵血飛濺石榴裙!


    腔是腔板是板,字字珠璣,如一把磨得飛快的刀赫然從耳際劃過,留下的是英氣,還透著絲絲的甜。


    那人眼神一轉,龍睛鳳目對著寶綻,接著唱:有生之日責當盡,寸土怎能夠屬於他人,番邦小醜何足論,我一劍能擋——


    一個氣口,寶綻隨之屏息。


    那人臉上微帶著笑意,嫋娜地唱:“百萬的兵——!”


    “好!”寶綻拍掌叫了個好,龔爺爺的胡琴罷了,笑嗬嗬站起來:“寶綻來啦,喏,琴給你。”


    寶綻要接,一隻手從當間攔住:“慢著,”應笑儂回頭叫龔奶奶,“老師,這琴為什麽給他?”


    他叫“老師”,而不是“師傅”,看來隻是臨時學藝的,“琴我借兩天,”寶綻微笑,“用完就還。”


    應笑儂一雙驕矜的眼,上下把他看看,鬆了手,“你也是老師的學生?”他瞧見寶綻左手戴的銀鐲子,“學多久了?”


    他這麽問,是把寶綻錯當成了青衣。


    “我是老生,”寶綻把琴套在袋子裏,小心收好,“最開始也學過青衣,一撂下就再沒動過這一門。”


    “哦,”應笑儂一聽不是一個行當,渾身那股攀比的勁頭去了不少,“看你的模樣,我以為不是青衣就是花旦呢。”


    寶綻瞧著他,怎麽看怎麽喜歡,搖了搖頭:“你現在跟哪兒唱呢?”


    應笑儂傲慢地一轉身:“還沒定。”


    “那來我這兒吧,”寶綻立刻邀他,“我們團正缺一個大青衣。”


    應笑儂半轉著身,眼尾一挑:“你們那兒?”他豔冶地笑,“市京劇團還是國劇院,你做的了主嗎?”


    他這麽一問,寶綻才明白,人家的心高著呢,所謂“鳳凰非梧桐不棲”。


    “我們……是個私人團,”寶綻鄭重地說,“叫如意洲,有一百來年曆史,我是當家的,你要是來,我掃席以待!”


    應笑儂轉過去,淡淡地說:“不了,謝謝。”


    龔奶奶在旁邊聽著,過來拽寶綻:“奶奶做了茴香餃子,吃一口?”


    寶綻是吃過飯來的,但他懂禮,從不駁長輩的麵子:“吃!”


    龔奶奶笑著拍他的手背,又問應笑儂:“笑儂呢?”


    “不吃了,”應笑儂收拾好東西,背上包走到門口,點個頭,“謝謝老師。”


    啪嗒,門關上,寶綻像丟了無價之寶似的,盯著那扇門不動彈,龔奶奶搖他的手:“別看了,人家和咱們不是一路人。”


    寶綻不明白她的意思。


    “奶奶看了一輩子人間煙火,一眼就瞧出來了,那孩子是大戶人家,他唱戲呀,就是圖個樂兒,”龔奶奶把餃子端上桌,“他嗓子好,模樣也標致,雖說是票友,但把我們這些還活著的老青衣學了個遍。”


    時老爺子在世時說過,有些人學戲是鑽,恨不得把腳下的一條路走到盡頭,有些人是蝶戀花,戀完這一朵又戀那一朵,到最後也不知道哪一朵是自己的。


    寶綻把目光收回來,坐到桌邊,麵前是一大盤熱氣騰騰的餃子。


    再見著應笑儂,是兩個月後了,在市京劇團的麵試大會上,寶綻托人混進來,想看看專業院團的路子。


    要進市京劇團的編製,先得在網上報名,參加筆試和資格審查後進入麵試,麵試是專業測試,一人一出折子戲,應聘者一水兒是戲曲學校的畢業生。


    寶綻走進後台,一眼就瞧見應笑儂,他坐在角落裏,和上次見時不大一樣,身上少了些傲氣。專業測試是彩唱,大多數人已經扮上了,應笑儂揉了胭脂,眉毛口紅還沒上,看見寶綻,他一愣,隨即別過頭。


    唱戲,什麽行都能自己扮,唯獨旦角不行,寶綻走過去:“給你梳頭的呢?”


    應笑儂沒搭理他,對著鏡子畫眉毛,人頭發和白芨皮放在手邊桌上,寶綻挽起袖子要去接水。


    “不用你,”應笑儂瞥他一眼,“我自己行。”


    寶綻沒管他這些小脾氣,接來一盆水,把白芨皮放進去,一把一把地抓:“唱哪出?”


    應笑儂抿著口脂,拿下巴頦給他指了指旁邊的椅子,上頭搭著一件團花紫帔,還有一個黃布包的“帥印”,是那出《穆桂英掛帥》,要梳大頭。


    “我給你來。”說著,寶綻把人頭發鋪在桌上,拿抓出了沫兒的白芨水往上塗,等頭發縷粘手了,就開始貼片子。


    梳大頭要“小彎大柳”,寶綻給應笑儂係上包頭布,從中間往兩邊,一片一片貼出個桃腮粉麵,再係上線尾子,一個長發及踝的女嬌娘就成了。


    應笑儂露出了笑模樣,風華絕代的,從鏡中看著寶綻:“你行啊。”


    寶綻給他捋發尾:“是你底子好。”


    接著插寶石簪、插水鑽、插蝴蝶壓鬢簪,然後在腦後插上後三條,兩邊插耳挖子,頭上戴蝴蝶頂花,穆桂英沒有偏鳳,兩鬢都插花骨朵,應笑儂扭個身兒,頂著一頭斑斕珠翠,緩緩站起來。


    “喲!”門口有人來了一嗓子,嘶啞粗糲,“我的美人兒!”


    寶綻看過去,是個銅錘花臉,勾著老臉,戴侯帽,掛白髯口,一身大紫的行龍蟒,是《二進宮》的徐延昭。


    應笑儂嫋嫋婷婷去穿帔,回了他句:“滾。”


    “哎你說你這嘴,”那花臉走過來,見應笑儂是唱穆桂英,來勁兒了,“嘿,咱倆一對兒紫,般配!”


    應笑儂一偏頭,把線尾子甩到寶綻手裏,邊穿戲服邊介紹:“這黑頭(1)是戲曲學院的張雷……”


    沒等他說完,就聽遠遠的一聲喊:“張雷,哪兒呢!”


    聲音是女的,片刻後進來的卻是個老生,穿白蟒,戴紗帽,掛白三髯口,懷裏抱著個笏板,是《二進宮》的楊侍郎。


    她穿上厚底兒還比張雷差一塊兒,但扮相俊,掃一眼應笑儂和寶綻,眼裏的輕蔑不言而喻:“馬上就到咱倆了,你瞎溜達什麽!”


    “看把你緊張的,”張雷跟她往外走,“咱們這屆就屬你最出彩兒,誰上不去也不能把你刷下去,你放心吧……”


    他們往前台去了,寶綻看向應笑儂。


    “人家是專業院校出身,”應笑儂抖了抖水袖,端起大青衣的範兒,“瞧不起我這種野路子。”


    寶綻讀的是師範,也不是專業戲校畢業,但他在時老爺子那兒挨過的打流過的汗,絕不比專業院校少,他抿起唇,心裏起了一股勁兒。


    (1)黑頭:銅錘花臉的別稱,也叫唱工花臉、大花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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