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瘴包裹的綺陽城在城外的冠珠峰上看來就好似一團迷霧,讓人看不清,也猜不透,想要一探究竟,卻又害怕迷失。


    一絲逆轉的風自身邊刮過,山巔的夜月下,一個紅衣女子水袖一揮,拂去眼角的一滴淚,轉身麵對那絲逆轉的風,卻是一臉肅穆威嚴,已無半點傷悲。


    “波依教澤被蒼生,千秋萬載,一統中洲。聖教主文成武德,萬眾敬仰,天下歸心。”逆轉的風中站著一個妙齡女子,右手撫於左胸,躬身行禮。


    紅衣女子左手輕抬,並不言語,便又聽得那妙齡女子畢恭畢敬道:“啟稟聖教主,綺陽城內已經起火,左護法他……已魂歸金陽。”


    “很好。”紅衣女子聲音蒼老,聽得她的部下震驚不已,不禁抬頭望著她,滿眼疑惑,正待看清那麵紗後麵的容顏,卻被她一雙精眸怒視,生生嚇退了兩步,深深埋頭,不敢再仰視。


    女子愛美,美女更甚。對歲月的摧殘恨入骨髓,對容顏易老難以接受,對他人的品評更是千般在意,萬般警惕。


    害怕自己的白發會被發現,紅衣女子下意識地收緊了頭上的兜帽,身體微側,言語冰冷地說道:“汲力丹的毒雖然有左護法的血可以解除,但還需要下一場雨壓一壓他自爆後的藥味,然後才好讓教眾進駐綺陽城。你去辦吧!”


    “希月遵命。”接到命令的妙齡女子再也不敢多待,轉身便趕往山下迷霧包裹的綺陽城。


    綺陽城至此才真正的成為一座孤城。沒有人,也沒有怪物,隻有一個失魂落魄的隱鋒。


    城裏靜悄悄的,靜的讓隱鋒莫名的心悸。


    若是別處,這般靜倒也無妨,不過要多些警惕而已。隻是這裏,卻是綺陽城,是他一生的職責所在之處。這裏靜,他不適應。


    在孤城中遊走了一圈又一圈,終於還是回到原地——施珈藍自爆的地方。畢竟這裏剛剛還是很熱鬧的,那爆炸時產生的巨大熱浪和淒厲慘叫都讓人回味,也讓人忘了這裏的靜。


    尤其這裏還有沒散盡的藥香,那是施珈藍的遺體,可以讓隱鋒認真悼念。


    頭下枕著一個大酒壇,懷裏捧著一個小酒壇,隱鋒一邊喝一邊笑,笑的雙頰緋紅,笑的醉眼迷離,笑的手舞足蹈,笑的揮劍刺向天際……


    生我者,玄冥之蒼天,育我者,茫茫之大地。


    我之遊,渺渺宇宙,生之不知所之,逝之不知所往,飄飄乎一縷幽魂。


    我歌,長歌當哭,我舞,醉舞若泣。


    長嘯以天,悲以動天,慟哭於地,淚如傾盆。放浪形骸,得於天真。


    禦[***]之氣,縱橫於長空,馭雷吒電,呼嘯風雲,今夕何夕,夢中杜康。


    生亦何歡,死亦何苦,千年萬年,白駒過隙。


    天教生成疏狂,醉眼倦看月章,癡癡狂狂複顛顛,獨飲獨酌獨開懷。


    我之憂者,唯思君耳,思君不得見,相隔天與地。天地終可望,永無相會時。


    劍光如雷電般刺透陰霾的黑夜,留下淡淡光影,散於茫茫天際,似是悲情感動了上蒼,淅瀝瀝下起了煙煙細雨,滴答在劍身上,發出清脆的樂音,撩動隱鋒的心弦。


    伸手拂去劍身上的雨水,輕撚指尖的水跡,點點塵埃浮於指端,竟有一絲說不出的冰冷,瞬間滲入指骨,讓隱鋒冷不防打了個寒戰,醉意頓消。


    “既然來了,就現身吧!”隱鋒聲音冰冷,眼神空洞。


    “用天下第一利器羿曰劍來寫詩,果然大氣磅礴。詩是好詩,劍是好劍。隻是鋒曝於光,不是你的風格。”一個身著黑色夜行衣的妙齡女子從遠方的樹冠中飛掠而下,婷婷立於隱鋒麵前,麵如白玉,目如清露,正是南宮子穎派來的希月。


    “鋒不見形,不是我的風格,是我的規矩。”


    “規矩?”


    “就如同你選擇在何處祈雨是你的規矩,我選擇怎樣出劍是我的規矩。”隱鋒舉劍,斜指對麵的妙齡女子,劍刃一橫,照亮了那女子的臉,恍惚間覺得這女子的眉眼竟與他心愛之人有幾分相似,心中一軟,收了劍,冷哼道,“既然知道我是誰,便不該出現在我的麵前。此地凶險,速速離開。”


    “正因凶險,我才來此。”希月俏臉微揚,微笑道,“汲力丹丹毒霸道頑固,我聖教左護法以自爆之血霧來解這一城之毒,卻未必能盡消這丹毒殘跡,須得求祈一場細雨來徹底清洗綺陽城才好開放城池迎我教眾進城。”


    “波依教的信徒果然是膽大妄為,既然知道我的身份,竟然還敢在我麵前坦言你的行徑。”隱鋒再度握緊了手中利劍,劍鋒嗡鳴,似是也在憤怒。


    “素聞白皓國的護國神將班原和隱鋒皆是由轉世靈童世代承襲,天生良善神勇之至,忠君愛民之極,天下無人能比,從不妄殺無辜。我來此是為解除綺陽城的遺留丹毒,既然做的是善事,你自然沒有理由殺我,我又何來膽大妄為?”希月一臉盈盈笑意,好似墨池白蓮,開於月下,美於光潔。


    隱鋒笑了,笑的開懷,卻是悲從中來。


    “你所謂善事就是殺人之後毀屍滅跡,以免汙染環境?波依教滅我白皓國,戕我白皓民,而今求一場雨,清洗清洗戰爭的晦氣,然後讓你們的教眾舒舒服服地入住,這就叫善事?你們波依教的教徒確實不是膽大妄為,而是臉大無恥。”


    “隨你怎麽說我都無妨,波依教如何自有天下公斷。而今我的任務已經完成,即便是死於你的劍下,我也無怨無悔。”


    希月昂首挺胸,雙手微微抬起,似是在感受這雨水給予她的最後的榮譽,一臉的英勇就義。


    隱鋒又笑了,笑的邪惡,笑的詭異。


    “既然無怨無悔,那便留你在劍下。”


    言畢,隱鋒一把攔住那女子的腰,隻聽得一聲嬌呼,兩人便瞬息間消失於茫茫夜色之中。


    睜開眼,滿天繁星如寶石般掛在夜空中,閃亮璀璨。身下一片冰涼,但卻光滑平坦,好似冰塊玉石一般。希月想要起身看清楚這地方,這才發現手腳被精鐵牢牢地扣死,難以動彈分毫。


    希月心慌了,驚叫道:“這裏是哪裏?!你要幹什麽?!”


    “不是不怕死嗎?那還慌什麽?”隱鋒輕哼道,“這裏是白皓國的祭台。”


    “祭台?!”希月淩亂了。她不怕死,但她怕被血祭。更害怕被靈血祭。被血祭的人或物,肉身在則聽命於祭主,肉身不在靈魂得以解脫;可是被靈血祭的人或物,不論肉身在與不在,無論靈魂投胎轉世幾輪,從此都要生生世世忠於祭主,直到靈魂泯滅。


    “我不過是個波依教的小人物,你血祭我對你沒有什麽大作用的啊!白皓國已然滅亡,你就是殺上波依教,死去的國王和臣民也不會活過來了啊!你要冷靜啊!你是個好人,你不要做傻事啊!更不要做壞事啊!不然靈魂是得不到金陽救贖的啊!縱然心中怒海翻波,但隻要你的心靈能歸於平靜,把心中產生的所有波浪盡數皈依到金陽之下,你的靈魂就一定會得到金陽照拂,從而溫暖喜樂!”希月慌亂中口不擇言,竟然把波依教傳教的說辭拿來勸說隱鋒。


    隱鋒又笑了,笑的無奈,笑的牙根癢癢。


    “你該不會是在向我傳教吧?是不是晚了點?正如你所說,白皓國已滅,白皓國的臣民都已經死光了。我們白皓族,這個中洲大陸上唯一擁有光能的民族在這個世界上永遠消失了!你們的金陽能救贖他們的靈魂嗎?”


    “隻要……他們心中波依,必能……得金陽普照。”


    “一個會用天語術祈雨的人,竟然總說能得金陽普照,你不覺得可笑嗎?”


    “……”


    “白皓族本就居於這中洲大陸上最靠近太陽的地方,本就是中洲大陸上最為崇尚陽光的民族,你覺得你們的金陽會比這綺陽城的太陽更多幾縷光芒嗎?恐怕正因為不能,才一定要搶綺陽城來做你們的聖城吧?”


    “……”


    “放心,我還沒有興趣對你血祭,不過,你得乖乖聽話幫我做一件事,不然,我會對你渡能。”


    “!”


    “白皓國曆來就有兩大護國神將,一老一少,老的是班原,少的是隱鋒。班原是隱鋒的老師,班原一旦身死,隱鋒就會成為新的班原,然後去找老班原的轉世靈童來作為新的隱鋒來培養,如此循環罔替,以保證白皓國曆代讚王都不乏忠勇護國之神將。這就是白皓國護國神將的繼承傳習製度。”


    “能創立這種製度,我們自然是有一種可以保持靈魂不滅,肉體重生的法門。我們可以自我轉世,卻不用墮入輪回。隻是我們雖然能夠重生肉體,卻不能回到過去。所以,我現在需要你用你的天語術幫我打開回到過去的時空之門,讓我的肉體在中洲四大國還沒有滅亡的時候重生。”


    “你……你要……改變曆史?!”


    “是!”


    “……”


    希月的身體開始不由自主地發抖,被鎖住的四肢不斷地摩擦鐵索,竟然全都磨破了皮肉,綻出了鮮血。


    他的想法太可怕了,若是成功,便會改變曆史,如果曆史被改寫,那現存的空間一定會消失,那自己以及這個空間裏所有的人將不複存在!那將是怎樣的世界末曰?無法可想。


    “無論曆史怎麽改變,白皓族這樣獨特的民族都不應該滅亡!我要白皓族永遠存活於世!”


    “……”


    “無論曆史怎麽改變,我都要我愛的人活著,我的老師班原,我的卡達爾施珈藍,還有她。”


    “……”


    “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波依教,我的老師班原就會活著,即便是死了,他的轉世靈童也不會被你們波依教所殺。”


    “……”


    “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波依教,我的卡達爾施珈藍就不會煉製汲力丹,白皓族也就不會徹底滅亡,他也不會自爆而死,連屍首都沒有。”


    “……”


    “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波依教,她或許就不會與我為敵……如果我不是隱鋒,或許我們會活的很快樂,而這個世界也不會有什麽改變。”


    對於教主與隱鋒之間的一段情,雖然教內噤若寒蟬,但民間早有傳言,希月也有所耳聞,現今聽到隱鋒這樣說,雖然沒有提及教主的名諱,卻是確定無疑了。


    自班原與前任教主陽神同歸於盡之後,當世中洲,能與現任教主南宮子穎相抗衡的也就隻有眼前這位隱鋒了。可偏偏此二人早年是一對戀人,而今卻是各為其主,不得不兵戎相見,生死殺伐,確是苦命鴛鴦,天地絕戀。


    希月安靜了,不再掙紮,不再發抖,而是悲傷。


    “戰爭總是要有無數人犧牲才能歸於和平。眼下中洲一統,戰爭結束,眾生期盼的和平年代即將來臨,你又何必為了你一己私利逆天而行?”


    “天下是分是合,與我何幹?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乃是運數,而這運數不應由我的人生來承擔!”


    “即便不是你,也會是別人,你又何苦逆天而行?況且你是隱鋒,你若不滿意你此生之苦,大可自行轉世為人,重新活過!”


    “重新活過?我是轉世,不是投胎。白皓國都不在了!我轉世之後無父無母無師無君,就是天地之中一個孤嬰!我活著為何?”


    “……”


    希月沉默了。對於隱鋒的苦衷。她能夠理解,但作為波依教的忠實信徒,她不能夠接受。


    “那……我……怎麽可能?我隻會祈雨……”


    “天語術是一種天賦,能夠祈雨就一定能夠打開時空之門。你若不願意自然不能,隻要你願意我自然有辦法讓你打開。”


    托詞被識破,希月再度沉默。天語術確實是一種極為罕見的天賦,得後天修煉而越發精進,能通萬物之靈,得悉四時之令,小成者祈雨求風,大成者填海造山,發揮到極致確實可以逆天改命。隻是,天地有恒,也正因此,具有此等天賦的人本身也有另外一種天生的禁製,即施術者每施術一次,便得自毀靈魂一分。小術小損,大術大損,極術魂滅。所以,天語術的習得者除非逼不得已,否則絕不施術。


    隻是世人隻知天語術的神奇卻不知天語術背後的禁製。


    “如果不想成為一個廢人,就用你的天語術幫我打開時空之門。否則被我渡能了你的天語天賦給自己,到時我也一樣能打開時空之門,而你卻會成為廢人。”


    “白皓族人天生具有光能,曆來為煉器師和煉藥師所爭搶來渡能,以此達到地階和六品以上的境界,為此不知有多少白皓族人慘死。因此,白皓族人最痛恨的就是渡能,沒想到你堂堂隱鋒,一國神將,竟然會想到用渡能這種天下間最卑劣的手段來對付我!”


    “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我這也是跟你們波依教學的!你們波依教為了得到綺陽城做聖城,先用一招調虎離山,把我調出綺陽城到冠珠峰與你們教主生死相搏。隨後又用一招借刀殺人,讓讚王自己用汲力丹把自己的臣民都變成怪物,從而導致綺陽城不攻自破!這一步棋恐怕籌謀已久,早在班原在世之時,就已開始籌劃,而那時正是我親自把你們的左護法帶到綺陽城的不是嗎?”


    “……”


    “你們波依教的陽神果然神機妙算,即便是死,也能算到死後之事。可惜他千算萬算,沒有算到我白皓國的祭台千載祭奠已臻扭轉乾坤之境,否則他絕不會把你這樣會天語術的人送來綺陽城祈雨的。”


    “前聖教主陽神確實策無遺算,身後事均都刻於聖碑之上昭告教眾不遺餘力地執行。全教上下無不鞠躬盡瘁,肝腦塗地,死而後已。我也絕不例外。”


    “既然如此,那便將你渡能,待我回到四國時代,定然殺了陽神,讓你們波依教從不曾存在!”


    “!”


    “不要妄想用各種方法拖延時間,我已經給這個祭台施了陣法,即便是你們波依教的教眾進了綺陽城,也絕不找不到這祭台所在!”


    “幫你我會成為我教叛徒,更會成為曆史罪人!我絕不肯從!你若要把我渡能,那便渡能!渡能能否成功全在天意,即便是成功了,想要掌握天語打開時空之門也絕非一朝一夕所能辦到!你的陣法雖強,我聖教教眾也都非庸手,定能在你回到過去之前找到這裏!”


    隱鋒沉默了,眼前的女子毅然決然,讓他無計可施。她說的沒錯,渡能存在很高的失敗率,且渡能的過程會損失能量,即便是成功了,他也不知道如何使用渡能得來的天語術。


    一個不怕死的人,是沒什麽好威脅的。更何況對希月而言,幫與不幫她都會變成沒有靈魂的活死人,那她為什麽要幫呢?


    隔行如隔山。其實,天語術的修煉靠的是悟姓和機緣。越是參透生死的人越能掌握天語術的精髓。超然物外,渾然忘我,便是天語術的秘要。而今的隱鋒什麽大風大浪沒經過,若真是渡能了希月,還真不難掌握天語術,可惜他沒有。


    他雖然恨,但還不夠狠。天姓良善的他從不願濫殺無辜,更不願做渡能這種他自己最為不齒的缺德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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