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中飯的時候,玉蘭點名讓陸小乙去幫忙。


    灶房裏隻有母女二人,陸小乙坐在灶膛前燒火,玉蘭在菜案旁切菜。


    玉蘭道:“前幾天,你劉嬸跟我提了小丁和劉寶的事,她雖沒有明說,但話裏話外的意思我都明白。”


    小丁和劉寶,陸小乙也曾考慮過,劉寶是個善良淳樸的好少年,小丁是個乖巧懂事的好姑娘,兩人同齡且一起玩到大,按理說是良配,可劉寶有結巴的毛病,陸小乙擔心爹娘會在這點上挑理。


    陸小乙不知玉蘭的想法,試著問:“娘,你怎麽看?”說完,歪頭去看玉蘭,可惜灶台太高遮住一半視線,且玉蘭背著她切菜,陸小乙看不見她臉色隻能聽她的口氣了。


    玉蘭道:“劉寶是個好孩子,就是有些結巴,我跟你爹商量過,你爹說人好就行,結巴又不是啞巴。”


    聽玉蘭的口氣,好似有些遺憾,終究是對結巴心存芥蒂。


    陸小乙試著問:“小丁咋想的,娘,你咋不問問她?”


    玉蘭橫她一眼,“八字還沒一撇呢,現在問她還太早,而且,她這個年紀的姑娘最容易胡思亂想,我若啥事都問她,一旦擾亂她的心神,這事就麻煩了。”


    “可也不能不問小丁的意思吧。”陸小乙嘀咕。


    “我和你爹幫她定好就行。”


    陸小乙癟嘴,“爹娘定下的固然好,但適當跟小丁提一提,也不是不行。”


    玉蘭回頭看了小乙一眼,“早知不跟你提這事了,你這大嘴巴知道後,小丁那兒也瞞不住了。”


    陸小乙嘻嘻笑,“娘,你究竟同不同意啊,小丁跟劉寶可是青梅竹馬呢,劉寶不僅性子好模樣好。對人也和善有禮,而且劉婆婆、劉嬸劉叔都是很好的人,小丁嫁過去不會受苦的。”


    玉蘭還在糾結結巴一事,歎道:“當年你大舅母不喜歡誌文膚色黑。我還勸她看人品,如今自己遇到同樣的情況,才能體諒你大舅母當時的心情,哎!當娘的,誰不想自己女兒找個裏裏外外都稱心如意的夫君啊!”


    陸小乙見玉蘭心情煩鬱。逗她:“娘,你太偏心了,給我找夫君時,咋不給我尋個膚色白的,害的我家特費燈油。”


    玉蘭不解,盯著小乙,“管燈油啥事?”


    陸小乙撅嘴,“呐,糧哥那麽黑,晚上不點燈。我都瞧不見人。”


    玉蘭氣的跳腳,提著菜刀就朝小乙嚷嚷:“胡說啥?晚上不點燈誰也瞧不見誰,跟長得黑有什麽關係?”


    陸小乙嘿嘿笑,故意道:“娘,你當時咋不給我挑個白的?”


    “王家壩那個哈喇三長的白,你同意不?”


    這話怎麽如此耳熟?陸小乙想了想,噗嗤笑出聲來,這是表姐相親時,外祖母反駁大舅母的話。


    陸小乙見玉蘭心情好些了,才緩緩說道:“娘。劉寶雖然結巴,但他這兩年堅持含著石頭讀書,如今已經好多了,隻要心裏不著急。平日裏說話都跟正常人無異,就憑這份耐性和毅力,我覺得劉寶是個不錯的。”


    玉蘭點頭,“正因為劉寶好些了,劉嫂子才能跟我提這門親事,以前她不提。也自有她的考量。”


    陸小乙知道劉嬸是聰明人,這種事提早了,一旦好事不成,兩家人的關係就變得尷尬了,如今正是好時候,她家大兒有了成就,二兒結巴好轉且讀書不錯,完全能跟玉蘭提這門親。


    “娘,你當時是咋說的?”


    玉蘭道:“她提的隱晦,我也回的模糊,說這事要跟夫君商量商量,讓劉寶安安心心讀一年書,等後年參考完,小丁也十五了,她倆的事到時候定也不遲。”


    “劉嬸怎麽說?”


    “我沒把話說死,她當然讚成,而且讀書是大事,親事可以緩一緩。”


    “娘,你沒一口應下,是不是想著再給小丁尋好的?”


    玉蘭又開始朝小乙舉菜刀了,氣道:“你當我跟你堂嬸一樣一心想讓姑娘攀高枝?”


    陸小乙趕緊投降:“冤枉冤枉,娘是聰明人,豈是堂嬸能比的?”


    玉蘭說出心裏的思量,“小丁跟你不一樣,她沒你身體壯,太早嫁人不好,我就想著多留她幾年,如今老太太又病重,眼瞅著快不行了,小丁守一年孝,等出了孝再談婚論嫁不遲。”


    陸小乙也承認,她跟小丁完全是兩類人,小丁嬌小可人乖巧善良,她則是高挑能幹活力四射,她能十六歲不到就嫁人,小丁還是多養兩年為好。


    “娘,還是你考慮的周到。”陸小乙這話不是拍馬,而是真心真意的在感謝玉蘭。


    玉蘭眼睛一紅,“原想著多留你幾年,隨想老太太插一腳,如今家中少個人,還真不習慣,時常把小丁喊成小乙,惹得你爹老笑話我。”


    陸小乙心頭一酸,作怪道:“娘,往後我和糧哥都回娘家吃飯好不好?”


    玉蘭啐她:“別來,你倆都能吃,咱家糧倉遲早被你倆吃空。”


    陸小乙哈哈笑,起身看了看鍋裏的米飯,“不錯不錯,今天米飯做的夠多。”


    玉蘭歎道:“你這麽能吃,糧子養你真夠累的!”突然想到什麽,小聲道:“你是不是有了?”


    陸小乙楞神,“有了?”突然反應過來,頭搖的跟撥浪鼓似得,“沒有沒有,葵水剛過。”


    玉蘭有些失望,叮囑道:“你倆年輕氣盛,有些事要有分寸有節製,尤其是你,一旦發現葵水推遲就要上心,不能由著他來,萬一有了身子弄出事來,後果不堪設想。”


    玉蘭原本是羞於說這些事的,此時擔心女兒女婿莽撞誤事,心裏著急就出言提醒,一口氣說完,臉頰臊的紅燙起來。


    同齡人還好,差輩人說這些難免有些尷尬。而且,陸小乙也自有想法,她跟餘糧的夫妻生活是質量重於數量,即便年輕氣盛,也還是有分寸有節製的。她不好意思跟玉蘭解釋,隻能嗯嗯啊啊表示知曉。


    母女倆都尷尬,便不再說話,悶頭做起中飯來。


    中飯後。太陽紅亮起來,玉蘭催促她倆快回,省的積雪化了弄一身泥濘。


    回到家,兩人也不閑著,合力把早晨獵的兔子收拾出來。抹上鹽後掛在通風的儲物室。


    陸小乙如今跟小鬆鼠一樣儲備過冬的糧食,因家中未養豬,便把野兔野雞製成風幹肉,除了山貨,她還把舅舅送來的大魚也製成幹魚。


    看著儲物室裏掛著一排野兔野雞和幹魚,陸小乙開心極了,笑道:“嫁給獵戶有肉吃,嫁給農戶有糧吃,比起吃糧,我更願意吃肉!”


    餘糧笑她:“盡想著吃肉了。”


    陸小乙挑了挑眼角。細長的眼睛做了個自以為很勾人的眼神,小聲道:“你不想吃肉麽?”


    餘糧嘴角微微抽搐,摸了摸鼻子,“那啥,我出去轉轉。”


    陸小乙扯住他,“幹啥去?外麵冰天雪地的。”


    “溪麵快上凍了,我去把魚簍子撈回來。”餘糧笑道:“娶到這麽個愛吃肉的媳婦,不努力點不行啊。”


    陸小乙拉住他,“路滑,別去了。咱在家好好歇歇。”說到好好歇歇時,陸小乙不自覺的提了點音調,還帶著拐彎和拉絲。


    餘糧臉頰一紅,看了看外麵明晃晃的天色。喉結動了動,終是忍住了,“上凍了就不好弄了,我去去就回,咱…咱晚上再好好歇歇。”


    陸小乙反應過來,咬牙道:“我不是那個意思。你怎麽老往歪處想?”


    餘糧哈哈笑,出門吹了聲口哨,黑虎從狗窩裏鑽出來,跟著餘糧往溪邊去了。


    陸小乙氣的跳腳,抱怨餘糧良心大大的壞了。


    餘糧回來的時候提了兩個大簍子,笑道:“收獲不錯,回來的時候給嶽父送了一半。”


    陸小乙把鯽魚收拾出來,留出一些晚上吃,餘下的裝罐扔在院子裏,天寒地凍,外麵便最大的冷凍室。


    然後去菜窖拿出一個白蘿卜,熬了一盆奶白的蘿卜鯽魚湯,又煎了些幹幹脆脆的小魚幹。


    小魚幹是狸花貓的最愛,餘糧慣它,由著它吃飽,自己才吃。


    陸小乙有些吃味,“幹嘛慣著它?都慣成好吃貓了!”


    餘糧笑道:“這是你送我的。”


    陸小乙立即酸味變甜味,小聲道:“糧哥,你說咱倆以後有了孩子,你是不是也會這樣慣著?”


    餘糧第一反應是看她的肚子,然後激動道:“你有了?”


    陸小乙嘴角抽搐,明明她經期剛過,他就問出這樣的問題,真是讓她如何解釋才好,於是,拍拍肚子,“全是飯。”


    餘糧眼裏有一閃而過的失望,轉而又笑道:“沒事,我多努力,遲早會有的。”


    當晚,果然很努力。


    接下的日子,也很努力。


    陸小乙想起玉蘭說的年輕氣盛要節製,當時不以為然,此時想來真是金玉良言。


    於是,扛不住的陸小乙開始耍無賴,最終兩人拿出了和諧章程,並按了手印,小日子才回到正軌。


    隨著氣溫越來越低,餘糧減少打獵的次數。


    陸小乙憂心陸老太的病情,隔三差五要和餘糧下山一趟,每次回來都心情沉重。


    陸老太的病情越來越嚴重了,神智已經迷糊,不認人、不睜眼、不進食,就靠著一日三頓藥水把命吊著。


    吳大夫搖頭,歎道:“準備後事吧!拖不了幾天了。”


    盡管心情沉痛,陸家人還是打起精神籌備後事。陸壽增帶陸思去申家訂了棺木,陸忠打聽到一支口碑好的喪樂隊,大老遠去聯係,女人們則默默的把孝服縫製好。


    陸小乙和餘糧想留在陸家幫忙,被陸忠和玉蘭勸回去,這是陸家的喪事,她和餘糧是餘家人,做到該做的即可,插手太多反而被村裏人說道。


    一方一俗,下溪村有自己的喪禮習俗,陸小乙隻能默默的遵從,跟餘糧沉悶悶的回到家中。


    接下來就是等,等一個老人落氣,說起來是多麽的荒謬,現實卻是這麽的無奈。


    陸小乙深深地吐出一口鬱氣。


    不知何時起,天地間已經刮起了淩冽的寒風,吹得門窗吱吱作響,陸小乙沒什麽精神,更沒有胃口,餘糧熬了粥給她,她吃不下,餘糧就逼著她吃。


    陸小乙不想他憂心,大口大口把粥吞下,又把鞋底翻出來,找點事做,總比茫然的等待和胡思亂想好。


    餘糧把門窗栓好,翻出一本不知從哪裏淘來的關於機關陷阱方麵的雜書,陪在她身邊,默默的看起來。


    陸老太拖了三日。


    第四日一早,陸忠急衝衝的跑來,砰砰砰的拍門,並高聲的喊著。


    餘糧趕緊出去開門,陸忠道:“快,你曾祖母不行了。”


    小兩口急急忙忙跟陸忠下山,直奔大房而去。


    進院就聽見一陣哭泣聲,陸小乙想起陸老太立遺訓那次,也是這樣的情形。那時是堂嬸一人在假哭,此時卻是起起伏伏的真切悲哭。


    陸小乙眼睛酸澀,進屋的刹那,她多麽希望陸老太還能跟上次一樣目不轉睛的看著她,可現實卻是殘酷的,昔日精光閃閃的厲眼被鬆垮的眼皮遮蓋,昔日咄咄逼人的言辭被幹癟的唇紋阻擋,一副暗黃枯敗的容顏,已到油盡燈枯時。


    陸小乙哭喊著曾祖母,跪到她的炕前。


    陸老太連抬眼皮的力氣也沒有了,嘴唇張了張,隱約喊著什麽,像是喚著小己、更像小丁、最後聽出來了,是在喚小丙。


    玉蘭把小乙扶起來,紅眼哽咽道:“最後一麵了。”


    陸老太還在喃喃,直到丙榆上前抓住她的手,陸老太才安靜下來,手背上青筋直冒,把小丙往自己嘴邊拉。


    丙榆把耳朵湊過去,陸老太憋足最後一口氣力,叮囑道:“要和你媳婦同心。”說完,陸老太手上力道全無,如一隻被秋風折斷的枯枝,耷拉下去。


    眾人都悲哭起來,連陸大婆子和陸婆子這兩個常年受陸老太磋磨的兒媳,也哭的差點背過氣去。


    人有時候就是這樣,活著的時候靠一腔怨氣支撐,等這份怨氣找不到源頭時,才發現心裏除了怨氣還有積怨過程中形成的複雜感情,說不清道不明,卻會人心酸落淚。(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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