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蘭嫣沒成想自己那日的可憐哭訴還是讓她留不得國公府,賀靖遠已經在外麵尋房子,且說到了新居亦時會給她配上幾個丫鬟婆子的仆從伺候,定不會委屈了。


    這般妥帖,穆蘭嫣明麵上不得不感激,隻是不免一種即將被人攆出去的羞憤感,且聽聞這是長姑娘趙文宛的提議,眼角眉梢的婉約之氣更是濃重,不見半分愁容,若是仔細分辨那升騰而出怨氣被掩飾的很好。


    “賀公子和小姐這般厚待與我,小女子都不知還能拿什麽來回報,尤其是公子您……”她故意向前靠近,低垂著眉眼,睫毛掛著淚珠輕輕顫動,如蝴蝶的翅膀扇動出一圈圈的美暈,這般模樣她知道是任何男人瞧了都會受不住的。


    果然,賀靖遠起初看的一怔,心中癢癢的想要疼惜眼前的女子,眸中卻及時閃過另一張同樣美的麵孔,總是對他愛答不理的喊著表哥,又可能無緣無故的被那人翻個白眼,又或者幹脆一句話都不說,隻瞧著他,讓他憋的一臉通紅,賀靖遠在軍營長大,都是一群男人和副將叔伯,哪裏明白女兒家的心思,更瞧不懂自個的變化,他甚至有點不知所措了。


    穆蘭嫣瞧著他發愣的神情,眼中慣有的一點剛毅的冷漠也化為一汪春水柔情,對他的反應甚為滿意,嘴角的弧度斜斜的傾起,愈發表現的楚楚伶人,“賀公子……”她柔柔的喚了幾聲,見他還未作回應,心中更甚歡喜,隻要男人有*,那便是她的疆土,能無堅不摧的向前,最終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嗯?”賀靖遠終於回過神來,應聲時一臉的慌亂,穆蘭嫣立馬就誤會了,頭低的更深,一副嬌羞的樣子,“公子這般盯著我的臉看,是否是小女子哪裏花了妝容?”


    賀靖遠再傻也明白自己剛才失禮了,哎,心下一聲歎氣,表妹害的他都不像自己了,連連的道歉,“穆姑娘,好生的養著,我已經托朋友去瞧宅子,相信不久便能為姑娘找到住處的。”說完就道還要去給西平侯夫人的母親請安,便匆匆忙忙的離開了,可哪裏是什麽請安,一出門就直接奔湘竹苑的方向去了。


    留下穆蘭嫣瞧著那落荒而逃般的俊朗身影,抬起頭便是嗤嗤一笑。


    西平侯夫人最近也發現了兒子的異常,那是他十月懷胎的孩子,最是了解他的心性,又瞧他最近魂不守舍的模樣,想必是有了春意般的心思,聽聞他救下一名年輕女子,便自以為明了。


    她也著實心疼自個兒子,瞧瞧她的侄子元晉,還沒賀靖遠大,就已經有了通房的丫鬟,西平侯總說男兒誌在四方,不可纏綿兒女情長,竟把兒子教成了一個呆子。他現在正是年輕氣盛之時,也是時候需要一個能讓他宣泄的姑娘留在身邊的,於是喚了丫鬟去客人廂房請那位穆蘭嫣姑娘來瞧瞧,若是個水靈的清白姑娘,大可帶回侯府,收了一房,不過還是得先為兒子把把關的。


    丫鬟來了客房通報說西平侯夫人讓她去一趟,穆蘭嫣先是一驚,隨即開始細細思量起來,不多時眉眼染上幾分得逞笑意。


    小丫鬟領著她一路去西平侯夫人的住處,沿著青石小道走了幾盞茶的功夫,突然生了內急,便囑咐著讓她在原地等著。穆蘭嫣無聊,突然瞥見一處名曰淨蓮苑的園子,苑子裏麵光景極好,像是被什麽吸引了似得抬腿就邁進了那道垂花拱門,一路打量花花草草,這般好的住處也不知是誰的?


    清清靜靜的連個下人都不見,花團簇擁,卻是別致。她推了房門,見裏麵更是雅致,似是府中小姐的閨房,水晶的垂珠簾子,簾子旁的高腳長桌上各一盆水生的睡蓮在白日中慵懶含苞待放,遠處窗子剪影婆娑,窗下的梨花案幾上放著一把漆色古琴,旁邊就是一本琴譜,她走過去,翻開琴譜,一時覺得這琴譜實在難得,便席地而坐試著談上一曲,琴聲悠揚,調子婉轉,配上周圍清清冷冷的氣氛,倒是有幾分韻味與意境。


    “姑娘……”


    她一回頭,便看到一個中年的女人和幾個端著托盤的丫鬟,每個托盤裏都承了精致的物品,第一個裏麵放了一身煙霞銀羅花綃紗長衣與玉色繡折枝堆花襦裙整整齊齊的疊著,上頭放著一雙雲煙如意水漾紅的錦緞繡鞋,第二個托盤裏放著一隻羊脂色茉莉小簪和一對白玉耳墜,第三個托盤裏便是些胭脂水粉,穆蘭嫣在府中實在怕失禮,趕緊站起來垂著頭,默不作聲,像是受了什麽驚嚇似得,現在攪著衣角,真是後悔亂碰了那些個東西。


    淨蓮苑是老夫人給走失多年的趙文熙準備的,老夫人總不願相信那孩子已經去了,為趙文宛挑選院子的時候,也幫著趙文熙選了,隻道那孩子如果回來了沒個院子怎麽能成,原本這裏是不常來人的,隻有一兩個小丫鬟每日打掃下屋子,種種花草,看看院子,但每逢這個時候,也就是趙文熙走散的近段,老夫人便十分思念,也很是自責,趙文熙是二房唯一的希望了,她常常命楊媽媽將一些衣服首飾的備全送過來,年年如此,那衣櫃從小女娃的衣物,一直換到現在少女的衣衫,首飾也從綁頭發的垂珠發帶變成了珠釵步搖。


    “太像了……”楊媽媽愣怔在那裏一臉的不可置信,驚訝之餘趕緊的挨近了仔細瞧過去,剛才那姑娘扭過來的恍惚一眼,那頂好的模樣竟像極了已經戰死沙場的二爺,“姑娘是哪兒苑的?怎麽會來到這裏?”


    穆蘭嫣謹慎回答,“小女姓穆,單名一個妍字,被表少爺救下,暫居在女眷客房。侯爺夫人請小女過去,一時與引路的丫鬟走散了,才會行至這裏,不知是否衝撞了?”


    楊媽媽一聽在女眷客房便有些明白了,見她說話款款柔聲,像是個讀過書的世家小姐,又與二爺神似,便存了些好感,客氣道:“姑娘莫怕,我是老夫人苑裏楊媽媽,這苑是我們府中二小姐的,我來收拾一番。”


    “姑娘,您在這裏呀,可讓我好找,我一路問了些人,卻是尋不著你,怎的到這裏來了。若是姑娘再亂跑的,我可不願再勞神子找了。”那小丫鬟似乎帶著些埋怨,態度不甚客氣。


    穆蘭嫣忙作歉意,神情顯出幾分局促,“都怪我一時迷了路,又見這苑子布置雅致,便多逛了幾許,讓你好找了。”


    “姑娘這開心的玩著,可把我累壞了,胳膊腿的都快跑斷了。”這丫鬟是侯府的,不曾見過楊媽媽,當了普通的媽媽瞧,訓斥人也沒個注意。


    穆蘭嫣將頭低垂的更甚,不做回聲。


    楊媽媽看不下去了,板了麵色,“好嘴利的丫頭,大姑奶奶遣了你來為姑娘帶路,你未曾盡心,反倒對姑娘嘴巴厲害,穆姑娘住在咱們國公府,就是國公府的客人,我楊媽媽都不敢對著客人苛責,你倒膽子夠大的。”


    那丫鬟一聽自稱楊媽媽,又仔細一瞧那架勢穿著,當即就明白了定是老夫人身邊的那位楊媽媽,趕緊的換了態度,暗自惱火,“我也是怕誤了差事,才會態度不好,姑娘莫見怪才是。”


    “無礙的。”穆蘭嫣瞧了一眼楊媽媽,充滿了感激,心中卻起了另一番心思,她記得剛才楊媽媽初見她時說了什麽?她像府裏的二爺。


    來了府中幾日,她已經有意無意的打探過定國公府的家事,也知曉二房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聽到別人說她長的像府中二爺,那時候一個來客人廂房收拾的老媽媽也發出過這樣的驚歎,穆蘭嫣這下敢肯定了,老天果然處處在幫她,墨黑的眼珠子染上一抹算計的笑意,再漂到剛才對她凶的丫鬟身上,神色漸漸變冷。


    穆蘭嫣隨著丫鬟去了,楊媽媽吩咐了在這裏收拾,便急急忙忙回了明絮苑,一見老夫人就笑著道:“老夫人您猜我剛才遇見了誰?”


    趙老夫人正在吃茶,“你去淨蓮苑,能遇見了誰?”


    “遇見了一位姑娘,竟然能彈出那琴譜的音律。”


    老夫人來了些許興趣,“那譜子隻有我那二房的媳婦能彈出,竟然還有一個姑娘對音律有如此造詣?”


    “可不是,還有更巧的,那姑娘不僅能彈出譜子,就連長相也像極了二爺。”


    老夫人握著杯子的手一頓,“她人在哪裏,快請來叫我瞧瞧。”


    “已經被大姑奶奶請去了。我這就去請她來。”


    老夫人一擺手,瞧著就要起身,“不了,還是我親自去瞧一瞧。”說著就起了身子。


    趙老夫人來了西平侯夫人這兒的時候,穆蘭嫣正被西平侯夫人拉著手上下打量,像其他人一樣,一臉的不可置信,慢慢轉為錯愕,喃喃道:“為何會這般想像。”


    麵前的姑娘低了低頭,西平侯夫人瞧見老夫人,心情激動,“母親,您快來瞧瞧這穆姑娘,真是像極了我二哥。”


    楊媽媽攙扶著老夫人坐上軟榻,老夫人拉了穆蘭嫣到跟前,仔仔細細的從下看了一個遍,老夫人突然哽了聲,“姑娘多大了?”


    穆蘭嫣回道:“小女今年十三。”


    老夫人聞言,眼裏劃過一抹痛意,和老二那孩子同歲的年紀,若是沒丟,也該著這般模樣了罷……這般看著,越看心裏越是酸楚。“孩子,你家在哪兒,家裏可還有人?”


    穆蘭嫣叫這問話催紅了眼眶,似是連日來的委屈在老夫人的慈愛注視下有了發泄口,講述起自己這一路的坎坷,家道中落的商戶女,家產被惡仆所占,還要逼著她嫁人,她連夜出逃投奔京城親人,卻沒想那位也早早去了,如今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不知該何去何從。


    許是這張臉這般梨花帶雨的哭泣戳了老夫人的心窩子,總之叫老夫人好一陣心疼,“可憐的孩子啊……”說著,便攬過人兒輕輕拍著她的後背一下一下安撫著,口裏念念著,隻是念著的到底是穆蘭嫣還是另有其人,就隻有老夫人自己知道了。


    西平侯夫人怕老夫人太過傷心,連忙的插嘴提醒道:“母親,這是穆姑娘。”


    穆蘭嫣感受到老夫人對她的不一般,卻也不敢叫老人家因自己而難過,稍稍退開了些,泛著水光的眸子盯著老夫人,“穆蘭嫣蒙賀公子和大小姐相救,在定國公府的這陣子所受照拂頗多,病也好了許多,老夫人不必為我難過,這些日子是穆蘭嫣覺得最幸運的。”


    說罷,嘴角扯了一抹弧度,露了幾分真誠笑意,這般容易滿足的模樣,把老夫人看得更是覺得她不容易,“瞧這身子瘦弱的,楊媽媽,中午在這兒擺宴,讓廚子多做點補身子的。”


    “老夫人萬不要因我而麻煩……”穆蘭嫣惶恐,連忙開口。


    “人都是要吃飯的,什麽麻不麻煩,姑娘隨我的緣,別跟我這老婆子客氣了。”老夫人寬慰她道。


    穆蘭嫣眸光中淚意閃閃,滿是感動,哽了嗓音緩緩道,“我祖母也這般疼我……小時候有什麽吃的最先緊著我,尤愛聽我彈琴,想看著我出嫁卻沒能等到那一日。”


    老夫人心有所感,望著她似是透過她的模樣在看著誰般晃了神。


    “在定國公府叨擾了多日,一直未有機會好好謝謝老夫人,明兒個……我就要走了,今日能有機會實在是太好不過,正巧我會做幾道江南點心,老夫人有什麽愛吃的我去做,也盡我一番心意。”


    “……走?”老夫人回過神來,當即脫口出,“再留陣子罷。”


    “母親?”西平侯夫人微有些詫異地看向老夫人,後者一頓,便已是定了決心道,“這丫頭合我眼緣,我喜歡,想留身邊一陣子,姑娘可願意陪陪我這老婆子。”


    穆蘭嫣麵上禁不住一喜,隨即忍住按捺了幾分,有些局促開口道,“自然是願意的,老夫人不嫌棄是穆蘭嫣的榮幸,可是……”


    “那就沒什麽可是的了,這事兒就這麽定下了。”老夫人拍板道,看著穆蘭嫣的目光越發慈愛。


    西平侯夫人愣了愣,倒也沒說出什麽反對話來,這姑娘的確讓人瞧著心疼,老夫人既然喜歡,多留陣子也未嚐不可。隻是再瞧一眼二人的相處,倒挺像是一對祖孫,挑了挑眉,對這事情走向太快有些反應不及。


    不過罷了,最重要老夫人高興就好。


    ***


    初如蒙蒙隱山玉,漸如濯濯出水蓮。


    墨點落下,勾筆,紫檀案幾上一副美人圖新鮮出爐,身著寶藍色斜紋繡團薄綢的中年男子,輕輕捋著頜下蓄著短須,頗為滿意地瞧著自個兒的新作。


    隨後徐氏身著是青色錦緞繪暗紋的裙子走了進來,手裏端著一方盤子,盛了兩盅湯碗,進門後就擱到了桌上,眼光一瞟,瞧著畫像上的人物登時就炸了。


    “我說你一早上窩屋裏頭做什麽,原來是畫小狐狸精呢,不就著了兩眼,這就惦記上了。那穆姑娘的歲數都能給你當女兒了,你個老不羞的,還要不要臉了!”徐氏本來就對這塊兒嚴防死守,恨不得一點苗頭就掐滅,眼下逮個正著,一下子上了火氣兒,對著趙宏銘吼上了。


    趙宏銘剛要招呼她來看,就被噴了一臉唾沫星子,下意識地抹了一把臉,滿麵無奈道,“瞎嚷嚷什麽,叫人看笑話。你仔細過來瞧一瞧,這姑娘是不是有二哥和二嫂的影子,照我說,二哥那孩子要是沒丟,估計也這般大了。”


    徐氏聞言一愣,又多看了他兩眼,後者坦蕩蕩地讓她瞧,本就沒存什麽齷齪心思,隻是喜好美好事物罷了。徐氏斂了火氣,順著往畫上瞧,想到昨兒個那一出,忍不住帶出一絲不屑道,“也就是生了這副好相貌,得了老夫人青眼,也不知道是哪個山城出來的,文宛也是,什麽人都往府裏帶,也不怕出什麽亂子。”


    即便聽了穆蘭嫣的身世,那一點點的同情在方才撞見那畫作時早已湮滅,尤其是今兒請安的時候又在老夫人那兒遇著,自個兒近乎是受了冷遇,相比起得了老夫人喜歡的那人,徐氏是再怎麽都喜歡不起來,連帶著對趙文宛也頗有微詞。


    大概是覺得徐氏說話不中聽,趙宏銘皺了皺眉頭,卻也不想同她爭辯,又怕這人仍舊小心眼,索性把畫收了擱在一邊,無人的時候欣賞總成了罷。


    “剛用過朝飯,這又是什麽?”趙宏銘看了眼托盤兒裏的東西,轉移道。


    提到這,徐氏一收潑辣作風,帶了幾許婉轉,“前陣兒我大哥去了西山,聽聞那一帶兒的女人都特別能生,而且生男孩兒居多,就是靠了這一味藥,我就托大哥捎了點過來,你同我一塊兒喝。”


    趙宏銘臉上神色變了變,微微後仰了身子,“你這不胡鬧麽,上回才折騰得自己差點去了半條命,怎的又搗鼓起來了。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你怎麽還看不開!”


    “你又不是我,我嫁給你這十多年,一直沒有所出,你可知我背負的壓力多大,給老夫人請安的時候腰板兒都直不起來。是,你是不嫌棄我,可你那是沒聽到人背地裏怎麽說我的,你說我容易麽!”徐氏被他一嗬斥,也是委屈,說著說著就拿著帕子抹起淚來,這事已成一塊心病,除非再有個孩子,否則這輩子都好不了。


    趙宏銘被她這麽一哭,額角陣陣發疼,手搭在她後背安撫了兩下,歎了口氣道,“是咱們沒孩子緣,折騰這些的也未必,何苦弄壞了身子,如今這樣清清閑閑的不也挺好。”


    “不好!”徐氏聞言拂開了他的手,睜著一雙通紅眼睛瞪著他道,“大房人丁興旺,二房早早沒了,定國公的名號白白落了他們頭上,我不甘心,要我那孩子還在,指不定是個比趙元禮還出息的,咱們三房也不至於這麽沒落!”


    “你……好端端怎麽又提起那事。”趙宏銘想到那早早夭折的孩子,心中也是一痛。


    “這都是趙文宛那小蹄子害的,都是她害的啊……”徐氏提起了傷心事,心窩子冷,眼淚就再止不住了。


    趙宏銘無奈,當年那事出的也是意外,見她又鑽了牛角尖,隻得耐心開解,心中不免有些乏味。


    徐氏哭了一陣兒,見身旁的人沒了反應,也就漸漸止了聲兒,瞥見那人魂遊的模樣心中又是一堵,暗暗咬牙,眼下她是沒什麽能耐,隻一心期盼著能有人出現,讓趙文宛摔個大跟頭!


    隻是徐氏這會兒還不知道,讓她不待見的女子,正是她一心祈求老天讓出現的那個人,定國公府的平靜日子,再維持不了幾天。


    ***


    一張蝙蝠流雲烏木桌上鋪開不少器具,邊上擱著隻極大的扁形木盒子,木質瞧著有些年頭,但是盒子四角都鑲嵌著鏨雲龍紋金待環紋卻華麗生輝,周邊散落不少細末兒,顏色不一。


    趙文萱一身木蘭青雙繡梅花錦緞外裳,清雅秀麗,頭插一點翠白玉響鈴簪,一垂首見叮咚作響,甚是好聽好看,這會兒正仔細往手邊的琺琅掐金白玉爐,塞一截裹著香粉的木條。


    沉香走進來甫要開口,就讓她噓了一聲,靜默著立在一旁等著。待她手上動作落成,趙文萱直起身子,睨向沉香空空的兩手道,“我要的千步香呢?”


    “回三小姐,奴婢去庫房了一趟,說是都給送西廂房穆姑娘那兒了,作養病用。”沉香馬上回道。


    趙文萱當下蹙了眉,“我慣在調香,時常要用到香料,庫房裏也該備著才是,今兒當值的是哪個?”


    “是黃管事,一向愛見風使舵,得了一點風聲,就趕著討好去了,老夫人沒留,就全都給穆姑娘了。”


    “混賬,合著我還不如一個外人重要!”趙文萱怒摔了杯盞,神色隱含著嫉妒的慍怒,“上回是趙文宛欺我,也就罷了,如今連個來路不明的女子也想壓我一頭麽!沉香,隨我去趟西廂房,我倒要見識見識是哪裏神仙,把祖母哄得五迷三道的!”


    沉香張了張口,本想勸來著,可看著趙文萱裙下生風的,隻得應了緊緊跟上。


    甫一靠近西廂房,便能聞著千步香淺淡的香味彌漫在空氣中,這更助燃了趙文萱的火氣,伸手猛地推開了門。


    屋子正潛心個做個活兒的主仆二人俱是給嚇了一跳,綠雲一瞧見來人心裏就咯噔一下,連忙行了禮,本坐著的穆蘭嫣擱下了繡繃子,起身迎上前,釋出善意道,“文萱姑娘。”


    趙文萱未作理會,徑直踏進了屋子,慢悠悠地環顧著屋裏的環境,原本隻是客人的廂房,顯然經過打理,更有些像是小姐的閨房,秀氣十足。


    眼珠子溜溜轉了一圈兒,最後落在了身邊跟著自己的纖弱女子身上,嘴角扯動,勾起一抹嘲諷弧度,“喲,穆姑娘,這是把這兒當自個兒家了呢?”


    穆蘭嫣聞言,白皙臉上騰起一抹薄紅,咬著下唇,小聲替自己辯解道,“蒙老夫人不棄,隻是暫住幾日,養好了身子自會離開的。”


    趙文萱看著她那般柔弱之勢,雙手環胸,好整以暇地盯著她道,“我一沒打你二沒罵你,你作何這楚楚可憐的姿態,不曉得的,還以為我欺負你來著。”


    “三小姐誤會了。”穆蘭嫣似是著急解釋,連著咳嗽了兩聲,更顯可憐。


    這兒沒有外人,趙文萱麵上不耐顯露無餘,離她遠了兩步,怕這病秧子別把什麽病傳給自己。


    綠雲見狀,上前扶了一把身形有些搖晃的女子,臉上頗為擔憂。“我去端姑娘的藥,喝了就沒事了。”


    說罷,就轉向門口,孰料在門口叫沉香給攔了下來,後者堵著門,顯然是得了主子的示意。


    “想去搬救兵?”趙文萱挑了挑眉,語帶惡意道,“今兒就都給我在這兒,不喜歡留著住麽,人在趙府,自然也得聽聽這兒的規矩。”


    “不是的,三小姐,穆姑娘的病未好全,藥房缺藥斷了兩日,這會兒虛著,必須得用藥了。”綠雲有心幫忙解釋,然一瞥到趙文萱冰冷視線,呐呐收了聲兒,顯然這位主子壓根不在乎人死活。


    趙文萱狠狠瞪了眼綠雲,伸手就是一巴掌,出聲訓斥:“府裏的丫頭就快成別人的了,一點規矩都沒,沉香,繼續掌嘴。”


    綠雲臉色登時一片煞白。


    “嘭”的就聽到身旁傳來的一聲響動,伴著綠雲的驚呼,一抹纖弱身影帶著桌上淩亂物件一塊兒倒在了地上,響聲零落。


    “……”趙文萱叫這一變故傻眼,這人怎麽說暈就暈了呢?


    綠雲和穆蘭嫣這幾日相處,後者待她極好,積累了感情,這會兒趁趙文萱主仆二人傻愣的片刻,當下衝了出去去請大夫。


    柳絮苑,老夫人那屋裏擠著不少人,葉氏、徐氏、西平侯夫人等一溜兒的女眷們占了座兒,除了不請自來的夏姨娘猶自垂淚,屋裏一時無話。


    趙文萱正跪著,垂著頭,因著老夫人的厲聲訓斥,肩膀時不時抽動,這會兒也是個可憐樣。


    “讓你學謙孝禮儀,這才過了多久,都還給嬤嬤了?穆姑娘是府裏的客人,嬤嬤可曾教過你讓你去苛責客人,鬧出人命?我看也是國公爺太嬌寵你了,越發沒個小姐該有的規矩!”老夫人的茶碗砰的一聲摔在桌上,怒道,“明日你就去驪山的尼姑庵,在那裏好好反省一下,也許那種青燈古佛的地方能讓你學了好,等想得透徹了,我再派人接你回來。”


    趙文萱紅著一雙眼睛抽抽搭搭,一聽驪山“尼姑庵”的名字,腿上就不由一抖,臉色霎時慘白。


    聽說那個地方曾是皇家發配犯了法的先皇妃子、皇家女眷用的,漸漸的偶有一些世家小姐不曾守了禮法,或未還先孕,壞了貞潔者,或者是弑夫殺父等一些無法真正落罪的女眷,又想掩蓋家醜,便對外稱她們看破紅塵,強行讓她們削發為尼,與青燈古佛為伴淒涼一生。


    到現在那地方雖然不再像以前那般用來嚴厲懲罰女眷,可也變成了世家公卿們的一個共識,那就是用來管教府中頑劣女子的地方。一些望族大府常常送去府中那些個屢教不改,不願受約束的世家小姐去反省,乃是因為家中佛堂已成為家常便飯,實在管教不行的,才會送去那種地方。


    現在的住持淨恩師太,是個嚴厲的主,進了庵裏的小姐一來壞了名聲,二來那地方清苦貧瘠,挑擔子摘菜都必要親曆其為,一些小姐們被送過去,聽聞夜間還常常能聽到詭異女子的哭泣聲和飄蕩的白影,實在瘮人,接回來為了避免再去那種地方,大都老實多了。


    “祖母,我知道錯了,是我一時糊塗才會做出那種傷人之事,我不過就是想教訓下丫鬟,都是綠雲,都是綠雲那丫鬟不懂規矩,我並不是真的想害穆姑娘,您就原諒我吧。”


    趙文萱哭得撕心裂肺,老夫人臉上露出些許鬆動,卻依舊板著嚴厲的麵色,一想到穆蘭嫣那丫頭昏死過去,一張楚楚憐人的小臉白的可怕,總能想起十年前那個飄雪的冬天,二兒子戰死沙場被遣送回來後,棺材裏那死氣沉沉的青白麵容,於那丫頭太過相似了,趙老夫人似是有些承受不住那種回憶的打擊,疲憊的閉了閉眸子。


    之後定國公府接連不幸,二房媳婦鬱鬱寡歡,連個冬天都沒熬過去,最後隨了趙宏遠去了,再是不久文熙那孩子被接去二房媳婦娘家小住,途中流民作亂,可能已經……已經……在那場作亂中死了,要不然如何這般久了也是找不到。老夫人回想著一切呼吸一滯,按捺不住沉痛的悲傷與愧疚,是她沒保護好孫女兒,沒保護好二房唯一的血脈。


    如今穆蘭嫣的出現就像是將即將熄滅的火苗又重新燒了一把,老夫人不管不顧的將二房所有的心願都寄托在穆蘭嫣的身上,這個任誰見了穆蘭嫣的長相後,都是明白的,老夫人為何這般疼愛一個來路不明的孤女。身世固然是惹人憐的,可趙老夫人卻在當親孫女疼愛,府裏都傳聞老夫人想讓趙宏盛將其認作義女,讓穆蘭嫣過繼到二房,名正言順的留在府中。


    葉氏坐在一旁冷眼旁觀,麵上沒有多大的表情,在一句“兒媳管教不嚴,請母親責罰”,老夫人擺手讓其坐回原位後,她就再未開過一句口。葉氏的表麵功夫做足了,自然不肯再多說的,她巴不得夏姨娘那賤人的女兒不好過呢。徐氏最喜歡看到這種場麵,卻不像葉氏能藏的住情緒,嘴角微微揚著,一副看好戲的樣子。


    一眾姐妹從未見祖母發過這麽大的脾氣,趙文萱平日喜歡依附趙文宛,在其他人眼中,她與趙文宛是交好的也是最為親近的,連大姐趙文宛都不肯出來求情,別人就更不敢出聲了,隻有瑞哥兒在夏姨娘的推攘下拔了一雙小肉腿,去求了求,最後老夫人讓楊媽媽叫乳娘將他抱走。


    趙文萱哭著看向夏姨娘,夏姨娘蹙著眉梢更是愁雲滿麵,毫無主意,一番掙紮後也隻能嚎著跪在地上,求老夫人看在文萱也快及弈的份上不要送去尼姑庵了。


    老夫人最煩心的就是夏姨娘了,想當初因為與其母親手帕交的情分才將其從掖庭救出來,養在明絮苑,對其視如己出,原還想著為其謀一門好親事,她竟是個不守禮教的爬上自個兒子的床。


    趙宏盛與她兩廂情願,對她寵愛,老夫人無法說道,也不願再理會這等事情,卻不曾想這夏姨娘如此不老實,將府中一些不起眼的家產偷偷的轉寄給在外私生子的弟弟,用趙家的銀子養著自家弟弟的生意,當年老夫人原想因著這事發落了夏姨娘,也就是那年夏姨娘有了瑞哥兒,這事最後自然是不了了之。


    近來夏姨娘越發敢猖狂,也是因為其在外作生意的弟弟,賺了不少家底,夏姨娘有了撐腰的,底氣也足了很多,在府中越發沒個規矩了,連著嬌慣趙文萱,瞧瞧給養成了什麽樣兒,老夫人心中思量,瑞哥兒是萬萬也不能在讓夏姨娘養著了。


    若說夏姨娘要是不求情,老夫人還有一絲鬆動,夏姨娘這一跪一嚎的,老夫人心煩著呢,當即就發了話,“這事沒什麽好求情的,趕緊的都起來,去收拾一下出發罷,楊媽媽你去囑咐車夫在府外待命。”剛一說完,趙文萱就差點哭暈過去,也不顧形象了,鼻涕眼淚一抹,一步步的爬到老夫人腿跟前,一個勁兒的磕頭認錯。


    “老夫人,您就原諒了三小姐罷,這事都怨我,是我身子太弱才會暈倒的,與三小姐無半分關係。”突然一道虛弱的聲音傳入屋內,眾人先是看到一雙纖細的白手扶在門框上,隨即就是綠雲的身影。


    她小心翼翼的攙扶著的穆蘭嫣走了進來,穆蘭嫣身上衣衫單薄,外麵罩著一件稍厚的衣服披在肩頭,頭發也是沿著肩頭散開,顯然是一醒來就匆匆忙忙來了苑子,都不曾梳洗,沒有人會因為她這點兒失禮說道什麽,反而是一個個都甚是吃驚,為她的大度而驚訝。


    都說病西施,病西施,大概也就是這般模樣了,瞧那烏黑的長發下一張蒼白的毫無血色的麵容,任誰看了都滿是心疼,身姿如此纖弱,仿若一片凋零的樹葉般隨時可能倒下。


    穆蘭嫣吃力的跪在地上,身子微微搖晃,“求老夫人能收回剛才的話,免了三小姐的罰,若是要罰,最該罰的人卻是我,就讓我代三小姐去罷。”她的目光清澈澄明,坦蕩蕩的瞧了一眼趙文萱。


    趙文萱實在意外,有人怎會這般傻,被人欺負了,還要來替那人求情,心尖微顫,一絲愧疚劃過胸膛,很快卻又覺得要不是因為這人,她如今怎麽會落的如此,又有些恨上了,臉上如白雲蒼狗,不由的就變化了好幾許情緒。


    老夫人麵上閃過一絲欣慰,真是個善良懂事的好孩子,隨即滿是心疼的讓楊媽媽趕緊將人扶起來。


    穆蘭嫣垂目不肯,“老夫人,小女何德何能入了您的眼,得了您的疼惜,已是知足,不願瞧您生氣,若是老夫人不原諒三小姐,穆蘭嫣寧願跪死在這裏,隻希望老夫人您別動氣。”說著就是一陣猛烈的咳嗽。


    老夫人一聲歎氣,瞧著她固執模樣,便也順著這台階下了:“罷了,今日是因為穆丫頭求情,我便不再追究此事。若是以後誰再無緣無故的去找這可憐丫頭的事,定不會輕罰了。”


    趙文萱一聽連聲謝謝祖母,老夫人恨鐵不成鋼的冷道:“以後少與你生母學了些不好的,別謝我這老婆子了,多謝謝穆丫頭吧。”說完,便叫楊媽媽攙扶著往裏屋去。


    趙文萱癱坐在地上,背上冷汗涔涔,總算是躲過一劫。夏姨娘本想去安慰下女兒,葉氏一時覺得沒得了想要的,心思一轉,就喊了夏姨娘要說道下規矩的事。三房沒看了好戲,離的是最早的。


    西平侯夫人經過穆蘭嫣身邊時,心中憐愛,也因著今日這出覺得這姑娘心胸寬廣,想著晚些叫人去打聽下她的家勢,許了自個兒靖兒,也是一樁好事,順道也能讓老夫人真正安心。


    不過還是先讓其養好身子再說吧,西平侯夫人意味深長的看了眼穆蘭嫣柔弱的身子骨,後者也抬起眸子,眸中晶亮透徹,西平侯夫人貼心的寬慰,“穆姑娘,好好養了身子,過幾日我讓靖遠給你送些補身子的過去。


    “謝夫人厚愛。”穆蘭嫣低頭感謝,確實低頭的一瞬間,嘴角彎起一抹淺淺的弧度。


    再抬起頭目光悄悄落在在不遠處還坐著趙文宛身上,女子散落肩旁的青絲用血紅桔梗花的簪子挽起,斜插入流雲似的烏發。薄施粉黛,秀眉如柳彎,臉上神色清冷,帶著幾分慵懶,淡淡瞧著,仿若這一切都入不了她的眼,倨傲美豔。


    隻是占了個好出身罷……穆蘭嫣心頭忍不住染上一絲嫉妒,若是她也……似是想到什麽袖下的手緊緊攥著,流露出幾分不甘來。


    綠雲要攙扶穆蘭嫣站起來,穆蘭嫣卻吩咐道:“先將三小姐先扶起來。”


    “這……”綠雲是又怕又為難。


    趙文萱也是個自尊心極強的,萬不需要別人的同情,尤其是這個始作俑者,當下怒道,“別假惺惺的。”


    穆蘭嫣也不惱火,親自上前去扶,“三小姐莫要誤會了。”


    趙文萱又氣又惱的,一把甩開穆蘭嫣,穆蘭嫣沒了穩差點又是摔倒,趙文萱一驚想拉住已經是遲了,自個怎麽那麽衝動,心中十分慌亂,閉上眼睛不敢再看了。


    趙文宛猛然站起身子,從後麵擋了穆蘭嫣一下,將她扶好,抿唇微微一笑,淡淡詢問道:“穆姑娘沒事吧?”


    穆蘭嫣紅著眼睛搖搖頭,反倒十分關心趙文萱道:“三小姐,你沒磕到哪裏吧?”


    趙文萱再任性,心腸再硬,此刻也有點掛不住了,有些局促不安就要離開,趙文宛瞧了這般久的“戲”,終於算是落幕了,眯著眼睛十分深意凝視了一眼穆蘭嫣。


    剛剛是她眼花了麽,明明瞧著像是穆蘭嫣故意要摔倒的,趙文萱不過是甩了一下胳膊,她在片場常常會演這種戲碼,對手的演員是不會真的要推到你,一切靠演技,可演戲這種東西本身就是似真似假的,趙文宛不敢多做肯定,可如果真的穆蘭嫣演出來,趙文宛就不得不佩服了她的心思了,於此也便多了幾分防備。


    趙文萱跪得腿麻,由沉香攙扶著回去,趙文宛與她擦肩時冷聲道:“真是個蠢的,妹妹找誰的麻煩不好,偏是她的。”


    氣得趙文萱直跺腳,腿上更是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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