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問長問短之後,“剛醒過來”的朱常洛這回像是不再那麽困倦了。


    要王安去給他拿些吃的過來之後,朱常洛這才說道:“原來是皇祖母記掛孫兒。王安,雖然皇祖母應該是歇下了,你還是去一趟慈寧宮。轉告一下慈寧宮的掌事,就說我得皇祖母賜經之功,眼下總算是醒了過來,明日一早便去問安。”


    王安出去了,朱常洛喝了一些粥,又用了一些王恭妃讓人拿來的點心,這才真心對她說道:“讓您擔憂了,母妃。”


    “醒來了就好!阿彌陀佛,菩薩保佑,真是多虧太後娘娘了……”


    她在那裏誠心感謝,朱常洛沉默不語。


    王恭妃也好,王安也好,沒有人配合他演戲。


    大熱天的,一直捂在被子裏,朱常洛倒是真心難受,眼下臉色蒼白、疲憊之色不是假的。


    “母妃,兒子既已無大礙,您還是早些安歇吧,別累壞了身子。”


    “等王安回來,再由他守著你。”王恭妃堅決搖頭。


    還好這次脈象沒有大礙,禦醫沒開什麽藥。


    要不然,隻要是入口的東西,她都得萬分當心。


    王安來回跑一趟慈寧宮也需要不少時間,這段時間裏,王恭妃隻覺得兒子心不在焉。


    那恍惚的眼神讓她仍舊擔心。


    王安回來之後,她叮囑了一遍王安,這才患得患失地回去安寢。


    朱常洛不用刻意陪王安說什麽話,因此隻是一個人坐到了案桌前麵。


    王安隻見殿下心神不安,臉色在燈火旁忽明忽暗,似乎在思索猶豫著。


    “殿下,不早了……”


    “睡不著。”朱常洛搖了搖頭。


    “是怕再做噩夢嗎?”王安貼心地問道,而後一本正經,“奴婢在一旁輕聲誦著太後娘娘賜下的經文,殿下安歇便是。”


    “我再坐一會,好好想一想。”朱常洛仍舊搖頭,“你也很乏了,歇下吧。”


    “奴婢要伺候殿下。”


    朱常洛沒再多說什麽,就這麽坐在那一言不發。


    王安終究是扛不住疲勞,畢竟他也是快四十的人了。


    聽到他的呼嚕聲,朱常洛轉頭看了過去。


    這出戲,沒有告訴任何人。


    裝睡的人當然叫不醒,隻要他繃得住。


    幾套預想的反應裏,最終居然是最理想的結果。


    皇帝果然懶得管他,而李太後終究是被他前一段時間講的夢中所見“極樂盛世”吊起了胃口。


    也不知陳矩是如何稟報的,太後以賜經文的方式來表示了一下關懷。


    接下來……朱常洛要做好明天的各種情況設想了……還得顯得更憔悴些。


    所以他此刻的心事重重也是真實的。


    景陽宮後殿裏,皇長子書房的燈亮了一夜。


    待到五更鼓響過了,王安被朱常洛搖晃著肩膀驚醒了。


    “殿下?”王安揉了揉眼睛之後渾身一激靈,“殿下!您一夜未睡?”


    他看到的朱常洛憔悴不堪,雙眼血絲密布,發絲淩亂。


    “梳洗一番,該去問安了。”


    ……


    看皇長子好轉之後,又如往常一般前去問安了,魏崗坐在自己單獨的房間裏猶豫不決。


    昨天半夜裏,有人過來悄悄喊醒了他。


    所傳遞的消息,讓魏崗心中驚懼不已,難做決定。


    沒想到這麽快。


    要做嗎?


    魏崗也不傻,這件事做完,恐怕腦袋是必定要搬家的。


    露餡了,他是背鍋的。


    成了,他將來也得把秘密帶到地底下去。


    可之前那幾個換進來的醃臢貨,他們還沒起到更大的作用,卻因為外臣突然妄議宮禁是非被一股腦地處置了。


    雖然都沒被殺,也沒算趕出宮去,但如今都打發去做賤役了。


    沒有那些人,這事就隻能由自己來做。


    魏崗並不想做。


    外麵感受不深,魏崗天天在景陽宮,他最知道如今這位爺已經大不相同了。


    相比於把事情辦成了,寄一線希望將來死心塌地安分守己能求得賞個富貴,魏崗更擔憂事情轉眼被那位爺瞧出端倪、舉族抄滅。


    可若是不去做,也必定是先被尋個錯處懲治了,然後既可能死得不明不白,又可能禍及家人。


    畢竟自己已經知道了一些謀劃。


    看著屋角鎖著的那個櫃子,魏崗臉上陰晴不定。


    過了好一會,他才決定先拖一拖。


    找找借口便是,這事畢竟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才行。


    那一邊,朱常洛去乾清宮時,朱翊鈞還沒起床。


    他自然是不會見朱常洛的。


    朱常洛又去了坤寧宮,依然是閉門羹。


    皇後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於是朱常洛又去了慈寧宮,李太後倒是見了他。


    見他模樣,知道他一夜沒有睡,於是便囑咐他快些回去補覺,又讓王安多誦經文。


    朱常洛數次欲言又止,這模樣被李太後留意到了。


    等他告退後,李太後隻覺得這孫兒今日心事重重,渾不似之前那幾日裏口若懸河眉飛色舞。


    一日無話。


    到了黃昏時分,朱翊鈞早早去慈寧宮把今日的晨昏定省完成,回來路途之中,卻遇到了準備過去問安的朱常洛和王安。


    父子相遇在乾清宮西麵,朱常洛自然行禮。


    朱翊鈞卻有些排斥地退開了一步,警惕地問道:“聽母後說,你之前是被魘住了?”


    “回父皇,是的。幸得皇祖母賜經,這才醒轉。”


    朱翊鈞的目光在他身上掃著:“有母後賜經鎮壓才醒轉?”


    “……是昨夜亥時才醒的。”朱常洛琢磨著他話裏的意思,隻如此回答。


    “哼!平日裏少耍弄些心機,心性純善坦蕩又怎會被邪物侵身?”


    “兒子記住了。”


    朱常洛平靜地回答,看著朱翊鈞的眼神也很平淡。


    邪物侵身?嗬。


    這種眼神讓朱翊鈞很不舒服,仿佛已經被他料中心裏所想一樣,又有些不值一哂的意味。


    “去吧!”


    朱翊鈞揮了揮手,禦輦錯開。


    本來是目不斜視看著前方的,但見這兒子一旁行禮已經低下了頭,朱翊鈞又偏頭望去。


    這時朱常洛又已經直起了身子,正望著他。


    朱翊鈞心頭微慍,這禮也行得忒隨意了。


    再沒走進步,又聽得身後已經響起漸遠的腳步。


    朱翊鈞回頭看去,果然是那小子已經轉身往慈寧宮走去。


    竟不是好生行著禮等自己遠離!


    果然大有可能是真的沾染邪祟了,要不然豈會如此乖張無禮?


    懷著心事,與皇貴妃母子一同用著晚膳時,忽然聽得慈慶宮掌事太監來請,說是奉太後娘娘懿旨,有要事請皇帝移駕相商。


    朱翊鈞大為意外。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被太後主動叫過去說有要事了,而且看起來還挺急。


    一時之間,朱翊鈞沒有多想,立刻就動了身。


    等到上了禦輦,他才忽然想起來:如果有什麽要事急事,之前他去問安蒙了召見時怎麽不說?


    是那小子去問安之後!


    “皇長子還在慈寧宮?”朱翊鈞開了口。


    “回陛下,是。”


    聽到這回答,朱翊鈞垮起個臉。


    病剛好,又在鬧騰什麽?難道邪物作祟狂性大發了?


    “慈寧宮內可有異樣?”


    “回陛下,沒有。”李太後宮裏的老太監有點奇怪皇帝為什麽這麽問。


    朱翊鈞不再多話,臉上陰晴不定地坐在禦輦上。


    翊坤宮距離慈寧宮倒不算遠,進了宮門之後,隻見那老太監在前麵引路:“陛下,在佛堂。”


    朱翊鈞更奇怪,同時心裏也鬆了一口氣。


    佛堂之中,菩薩麵前,想必縱然有什麽邪祟也不敢放肆。


    到了佛堂之中,那逆子果然在,而且跪在菩薩麵前,李太後則坐在一旁,撚著佛珠低聲吟誦。


    她的臉上,也有驚疑不定,還帶著濃重的憂慮。


    “母後,喚皇兒前來,是有何要事?”


    李太後睜開了眼睛,先看了看那邊跪著的朱常洛,而後才看向朱翊鈞,又對其他人吩咐道:“你們退下吧,佛堂左右,不要留人。”


    “是。”


    朱翊鈞眉頭微蹙,這是屏退奴婢、讓人不要聽的意思。


    看了看朱常洛的背影,他心裏打起鼓來:莫非母後要說的是有關立儲的事?


    這逆子又進了什麽讒言?


    沒想到李太後卻從旁邊拿起一張紙來:“這三人,皇帝聽說過嗎?”


    朱翊鈞疑惑地接過來,入眼有些熟悉。


    這不正是那逆子臨摹自己筆法的筆跡嗎?


    上麵寫著三個人的名字和籍貫。


    徐光啟,南直隸鬆江府人氏。


    袁崇煥,廣東廣州府東莞縣人氏。


    盧象升,南直隸常州府人氏。


    他沒聽說過這三個名字。


    “母後,這三人是?”朱翊鈞莫名其妙地問。


    “皇帝知道這三人嗎?”李太後盯著他,目光極其銳利。


    朱翊鈞被看得有點心裏發毛,搖了搖頭。


    李太後緩緩地點了點頭,而後說出讓朱翊鈞渾身一震的話。


    “那便好!既然如此,還請皇帝安排口風嚴、懂規矩的奴婢派人暗中尋訪此三人。有名有姓有籍貫,應當不難找。在查得確有此三人之前,常洛先移居慈慶宮齋戒禮佛,進學延後再辦。外臣若有疑,我自會發一道懿旨,言明是本宮意思!”


    語氣態度,儼然不容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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