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懇請娘娘示下,是否允臣等施針?若旋即能醒轉,那就不至立時便有性命之憂……”


    李太後急切地連連點頭:“快些施針!”


    得到了許可,太醫們頓時高度緊張地忙碌起來。


    他們的對策,是刺印堂、太陽、太衝諸穴,還有十指。


    中風在他們的醫道認知裏,不算陌生。


    朱常洛內心也很緊張。


    皇帝是李太後親子,他不可能在搶救皇帝一事上有任何不孝舉動。


    鄭貴妃和三弟其實不得群臣擁戴,不是老爹固執,太子位早就該定了下來。


    現在李太後已經給皇帝中風找了個理由,又有之前那出戲,隻要皇帝醒不過來或者此後不能視政了,大明皇權都將轉移到他手上。


    若他醒來、恢複了……中風前反複說著不信,不知又會有什麽反應。


    就在這恍惚中,一個太醫開了口:“陛下,可聽得到臣說話?”


    李太後和朱常洛趕緊湊了過去,隻見朱翊鈞已經睜開了眼睛,雙目無神。


    那個太醫不斷與他說著話,看他神智是否清楚了。


    朱翊鈞的眼瞳緩緩轉動起來,看見了一臉焦急的李太後,也看到了一臉焦急的朱常洛。


    他的瞳仁縮了縮,那一刹那的驚懼、不安,在太醫們的眼神中很刺眼,刺眼到他們紛紛低下了頭。


    皇帝為什麽用那種眼神看皇長子。


    李太後也看在眼中,但她不知所措,猜不透兒子心中所想。


    搞成這種局麵,也有她的原因。


    朱翊鈞的眼神中掠過一絲痛苦和悲觀,而後嘴角牽動了一下。


    “宣……內閣……九卿……定國公……”


    “皇帝能開口了!”李太後急切地問道,“能好轉嗎?”


    床榻上,朱翊鈞的手指也不由得動了動。


    “……回太後娘娘,既醒轉得快,雖仍會有些許後患……應當是能好轉的……”


    “皇兒,莫要憂慮。”李太後握住了他的手,“皇兒聽到了?能好轉起來的……”


    朱常洛低著頭默不作聲,宣內閣六部,這像是要留遺命的節奏。


    莫非記憶中那一年他突然下遺詔,也是這樣的情況?


    有這麽一會,朱翊鈞的頭也能緩緩動一下了。


    他微微搖了搖頭,幅度小到幾不可察。


    而後,他隻是輕聲道:“擬詔……冊……常洛……太子……”


    “父皇……”朱常洛跪了下來,低頭哭出了聲,“兒子不孝,懇請父皇勿憂……父皇定會好轉起來的……”


    既然他醒了,朱常洛就得表演。感情不深,也得硬演。


    房間裏沒其他人敢開口說話。


    李太後勸道:“這不是醒了嗎?莫要耗費心神,皇兒,先養好龍體為重……”


    “……田義……陳矩……他們……去……”


    朱翊鈞卻很堅持,他看向母親的眼神裏甚至帶上了一絲祈求。


    “……母親這就去吩咐。”


    她要吩咐的,還有很多。


    皇帝突發風疾,先前又有慈寧宮眾太監宮女都被屏退於宮外,隻有太後、皇帝和皇長子三人在慈寧宮裏。


    後宮之中,必定有人知道這動靜。


    田義、陳矩、成敬等人被喊來後,李太後心事重重,連下數道懿旨。


    “皇帝有諭旨,田義、陳矩,速宣內閣大學士、九卿、定國公入慈寧宮見駕!”


    “成敬,你先去請皇後到慈寧宮。而後奉我懿旨,令各宮安居宮內,不可出入!”


    “禦馬監嚴守宮門,不見本宮懿旨或明文聖旨,誰也不許出去!”


    “皇帝突發風疾,眼下已醒轉,你等自知輕重!”


    他們三人心頭劇震,頓時下跪:“奴婢謹遵懿旨!”


    禁宮驚變,三人如臨大敵。


    ……


    後宮如臨大敵,每一宮的門口都有禦馬監的長隨護衛守候,更有不少人逡巡不絕。


    翊坤宮、景陽宮都是重中之重。


    重臣忽然被召見駕,外麵是什麽動靜,朱常洛能想象一下,卻也不清楚。


    皇後王喜姐忐忑不已地過來知道了情況,跪在了塌邊握著朱翊鈞的手就開始哭。


    太醫們已經做完了這個階段應有的處置,也已經開了調養方子去準備,眼下卻不能離開。


    他們是重要的人,今天皇帝為何突發風疾,自然要有原因。


    這個原因不能是太後和已經在口諭裏被明白冊立為太子的皇長子。


    朱常洛仍回想著那個驚懼眼神:莫非那一刹那……老爹害怕自己和李太後害他性命奪權?


    在這段等候的時間裏,朱翊鈞的狀況已經越來越好。


    朱常洛感慨著這老爹的生命力確實頑強,怪不得能成為大明諸帝在位時間之冠。


    對自己的“冷血”,朱常洛略微尷尬。


    但畢竟原身基本都沒怎麽見過他爹,自己來後與這父皇寥寥幾次見麵,沒一次是愉快的。


    感情實在難以到位。


    等沈一貫到時,朱翊鈞已經在李太後和王皇後的攙扶下,能坐在榻上了——盡管身後堆滿了軟枕。


    趙誌皋依舊沒來,沈一貫等人是很懵的,誰知道見駕的地方竟是在慈寧宮?


    深入後宮,他們個個目不敢斜視。


    到了這裏時,便是李太後、皇帝、皇長子、諸大璫和太醫們在側。


    而榻上坐得有些艱難的皇帝,臉上有半邊肉垮垮的,一邊嘴角已經耷拉了下來。


    “……朕……突發……風疾。”


    話語一出,沈一貫等人渾身一震。


    而後老演員們自是陡然落淚,哭聲四起。


    “臣等無能,竟不知君父龍體不安至此,不能阻臣工逞意聒瀆,複有二度哭告之舉,實在萬死難辭其疚。陛下萬以龍體為重,臣等必定同心為君父分憂。”


    “陛下,保重龍體啊!”


    朱翊鈞在這些聲音中,心情複雜地緩緩扭頭,瞥了瞥也在一旁跪著哭泣的好大兒。


    也不知幾分是真。


    但他此刻是悲觀的,也是擔憂的,更是自愧於列祖列宗的。


    發泄完,中了風,他倒是清醒了。


    列祖列宗,他是怕的。


    神佛仙鬼,在天之靈,他也是有點信的。


    如今清醒過來了,他也能想明白,母後至少不是有心害他的。


    但事已至此,有了這諸多前因,他還能有別的選擇嗎?


    “……朕……自會……調養。”


    說到這裏,他知道自己嘴角恐怕又有口水流出來。


    這讓他更加自卑,更加悲憤,更加後悔。


    若知道就這不到一個時辰能坐起來,就不必大動幹戈召他們入宮了。


    他不想被人看到自己這副模樣。


    這時,朱常洛走了過去,跪在旁邊的腳踏上拿出手帕幫他擦拭了一下。


    朱翊鈞看去時,見他確實兩眼通紅,臉頰上有淚痕。


    目光之中,也盡是愧疚。


    朱翊鈞心中輕歎一口氣,想起母後說起的天命應劫之主。


    而風疾……慣常都不知何時又會複發。


    “今……召卿等……乃為國本……”朱翊鈞看向了沈一貫他們,“朕……病日……篤矣。皇長子……移宮……乃為朕……先齋戒……祈福……”


    朱常洛和李太後都動作一頓,沒想到皇帝會這樣說。


    沈一貫又哭著磕頭:“臣等妄揣宮禁,真非人哉……”


    配合著之前那麽多的朝堂紛爭,竟像是皇帝被他們氣到了。


    說皇後病重,皇後好著呢,眼下也在屏風後麵啜泣。


    說皇長子被圈禁,原來竟是為皇帝齋戒祈福,何等孝順?


    細節不要管了,皇帝說什麽就是什麽。


    提到了國本,而皇長子在這裏。


    果然,隻聽皇帝繼續說道:“回去……擬詔……冊皇長子……為太子……備三禮……”


    當著這麽多重臣的麵,朱翊鈞終於給出了明確的命令。


    沈一貫心裏是狂喜的,但表演上是哀戚的。


    朱常洛也得表示:“父皇萬壽無疆,先以調養龍體為重……”


    之前儼然已經是托孤架勢。雖然好像有些麵癱又口齒不清了,但現在既然恢複速度還可以,朱常洛也不能不表達一下關心。


    沈一貫他們自然也是一邊稱頌皇帝聖明,一邊勸慰皇帝保重龍體。


    朱翊鈞卻不想在他們麵前繼續展現這種病弱和難看的一麵了,隻是說道:“去吧……呈稟後……批朱……用印……明發天下……”


    他有些累了,隻想快點回去,快點躲起來。


    大明將亡……國運於他在位時敗壞……明證俱在……個個如刀。


    他有委屈,也有不甘。


    現在,他又真的無力,無顏。


    就這樣吧。


    皇帝已經發了一次風疾,群臣又將如何想?


    這人心啊,已經會難以避免地往兒子那倒了。


    而母後還在,他能因皇權而猜忌那天命應劫之主嗎?


    若這回一病難醒,終究不還是得托付他這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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