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大家都看望過了皇帝如今的狀況:生機仍在,暈厥不醒。


    而後皇帝被轉抬到乾清宮正殿側後方的一處龍榻。


    李太後坐在通往正殿的簾子後麵,王皇後緊張地站在一旁。


    正殿之中,寶座空蕩蕩。


    眾臣麵前,是朱常洛坐在寶座側前方的一個椅子上。


    他的這一側,身邊不遠處站著司禮監諸大璫,然後是三位國公。


    另一則,趙誌皋趴伏於榻上,而後是沈一貫並九卿。


    太醫代表跪在中間,向準太子和一眾公卿細細呈稟。


    “……陛下慣喜酒,食多熱,體沉……”


    說來說去無非皇帝的飲食習慣本就不利於養生……


    眾人關心的不是這些。


    “太後娘娘,白日裏臣等聽了諭旨……”


    哪怕是沈一貫,在這個時候也要謹慎措辭。


    話裏話外就一個意思:皇帝的狀況怎麽惡化了?


    李太後抬起眼瞼,隔著簾一個個地看了過去。


    都不是她熟悉的人了。


    近二十年前,能有資格被她看到的人,如今老的老,走的走,死的死。


    垂下了眼瞼,她漠然開口:“定了國本,皇貴妃鄭氏不識大體,皇帝不得靜養。本宮到時,已是如此,如今說這些又有何益?倒是你們,這麽多年,你們怎麽輔政的?簡簡單單的事,一直鬧到了今天。”


    “……臣等慚愧……”


    鄭府被圍,來到這裏的都已知道。


    事到如今,李太後不想讓外臣再議論天家醜事。


    反正翊坤宮和鄭府已經圍了。


    把一切歸咎到定了國本之後的連鎖反應裏,更好。


    盡管沈一貫他們背了國本難定的鍋,也無人願提起兩子相爭。


    反正國本已定。


    朱常洛坐著不說話。


    “聖母皇太後,陛下天子之軀,既能逢凶化吉……”沈一貫再次開口。


    “都是國之柱石,深夜召你們入宮,不是來聽吉祥話的。”李太後又打斷了他,“風疾何等險惡,太醫已詳細稟明。皇帝二度……暈厥,國事紛繁,需要拿個主意了。”


    說到二度暈厥時,她哽咽了一下。


    一刻也來不及為病重不醒的皇帝哀痛,立刻湧到眾人麵前的問題是大明怎麽辦。


    這才是重要的。


    “……趙閣老?”沈一貫側身請他開口。


    “嗚嗚嗚……”自那一聲清晰的號哭後,趙誌皋如今就隻剩捂麵哭泣,看上去隨時會咽氣。


    竟也沒個人怕他哭暈過去,勸說太後給個恩典賜他回去。


    太後和朱常洛也沒有這個意思。


    “唉……”沈一貫也不知是為誰而歎氣,“冊立詔旨,內閣已擬就題奏入內……”


    田義開了口:“入夜前已遵陛下諭旨,批朱用印,正待明日明發諸衙,詔告天下。”


    他強調了入夜前,這件事,印綬監那裏是有記錄的。


    沈一貫點了點頭,離座跪拜:“陛下既有明旨冊立皇長子殿下為太子,今聖上忽染重疾,國事則亟待聖裁。當此非常之時,臣以為,聖母皇太後當降下懿旨,明日詔告天下後便允殿下先行監國,恭代陛下視政,諸事意達聖母皇太後,與閣臣及九卿審處國事。”


    朱常洛並沒有看他。


    李太後也沒有看他:“你們說呢?”


    從禮部尚書餘繼登開始,也沒有一個人發言。


    趙誌皋繼續嗚咽。


    “都不敢說,那本宮就說了。”


    李太後的聲音很幹澀。


    她先回望了一下側後方,低頭擦了擦眼睛。


    “皇兒……隻怕是難了。暈厥了這麽久,縱能醒轉,還不知能不能視政。”


    李太後這話說得眾人的心狂跳不已,腦海中飛速地揣測她的意思。


    但沒人敢大逆不道地提出什麽越格想法。


    萬一皇帝醒了呢?


    “臣以為,沈閣老建言甚妥。”蕭大亨也跪了出來,“太子殿下監國,此誠無奈之舉。陛下得天之佑,必定並無大礙。如今除卻太子監國,再無他法。”


    不會有人提出來什麽垂簾視政。


    有明一代,還從無此例。


    英宗的母親拒絕了,李太後當年也沒這麽做。


    現在太子監國其實就是唯一方法。


    內閣不可能獨斷專行,大明朝堂諸衙其實很穩定,所需要的必要一環僅僅是宮裏的裁斷。


    不一定隻能是皇帝的意誌,特殊時期是皇權的意誌就行。


    朱常洛坐著仿佛木頭人。


    在他們的心目中,是一個過去毫無存在感、沒接受過多少教育的皇子,是一個已經深居簡出、一心禮佛、不明如今國情的皇太後。


    諸事由朱常洛先看,再請示一下皇太後,在海量的奏疏和他們的三寸不爛之舌、公忠體國、一片苦心之下,不知趁機可以做成多少事。


    是,司禮監幾位大璫是熟練的。


    但馮保之後,沒人再敢那麽猖狂。


    而監國的太子也畢竟是太子,隻要皇帝還在,他們就不必那麽畏懼太子,把太子當真看做皇帝。


    反而可以用更高的標準要求他、審視他,積累好素材,必要的時候直接向皇帝、皇太後上本,以勸說的姿態約束他。


    蕭大亨發言完畢,殿內又開始沉默。


    過了許久,李太後的聲音再次傳來。


    “若皇帝難以醒轉,又或醒轉之後難以視政呢?”


    其實她已經說過一次這個,隻不過意思略微有差別。


    趙誌皋的嗚咽聲都小了些,難以控製地往那邊望了一眼。


    為什麽要這樣假設?


    他不能動,群臣紛紛離座跪倒:“陛下得天命和列聖庇佑,必無大礙!”


    一個個的語氣都堅信不已。


    李太後在簾後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朱常洛看著他們。


    沒有一個人敢於擔起這責任。


    王朝的末年,要麽一整套製度已經極其穩固、極其有威懾力和慣性,要麽徹底崩壞。


    大明就是前者。


    不管地方上已經如何,中樞就是這麽穩固。


    上一個逾越了這個職權紅線的文臣,叫做張居正,他下場極慘。


    所以沒有一個人敢大逆不道地假設皇帝沒救了,好不了了。


    李太後在簾後艱澀地開口:“國不可一日無君……”


    這句話卻立刻引起了禮部尚書餘繼登的反對:“臣鬥膽,懇請聖母皇太後慎言。如今陛下病重,臣等豈能妄議大統之事?大明開國以來,也不曾有內禪。若陛下隨後醒轉,臣等如何自處?太後娘娘與殿下如何自處?”


    太上皇帝,大明倒是有一例,留學歸來的堡宗。


    可那能一樣嗎?


    皇帝隻是中風了。雖然一天兩風讓人很難扛,但萬一他扛住了呢?事後發現一醒過來皇位沒了,那怎麽辦?


    餘繼登一開口,沈一貫也頓時附和,每一個文臣都開口讚同。


    三個國公則一言不發。


    徐文璧心頭萬馬奔騰,隻覺得呼吸都不太順暢。


    我願意繼續祭祀,我不想出現在這裏。


    已經有多少代,皇帝托孤並不喊勳臣了?


    今天倒好,白天一次,晚上一次,這到底是要做什麽!


    他身後,今年三月剛剛襲爵的成國公朱鼎臣和前年襲爵的英國公張維賢更加感到不能呼吸。


    太後娘娘怎麽想的?怎麽話裏話外有讓群臣同意擬詔內禪的意思?


    殿內像是一邊倒了,朱常洛站了起來,轉身向李太後那邊跪倒下去。


    “皇祖母,孫兒也以為不可。父皇自有天命和列祖列宗庇佑,皇祖母萬勿憂慮過甚。”


    隔著一道簾,他的目光與李太後的目光相接。


    他想表達自己可以,監國就行了。


    群臣將來定然是會大吃一驚的,皇長子根本超出他們的想象。


    這樣做最沒瑕疵,而皇帝……他已經中風過兩次,後麵再次病重崩逝又有什麽奇怪?


    可不知是隔了簾,還是離得遠。


    李太後說道:“太子進學晚,本宮又多年不關心國事了。若監國……田義,陳矩你們服侍皇帝多年,熟於國事,能輔佐好太子嗎?”


    沈一貫聞言眼神一凝,抬頭看了看越過皇長子、準太子的背影,眉頭微皺地看向簾後。


    先是暗示內禪,又點出司禮監。


    非常之時,是群臣如此一致的意見讓皇太後擔心毫無根基的太子無法掌穩朝政、皇權受到威脅了嗎?


    要麽大逆不道地恭立一個新皇帝,行完整權柄。


    要麽就擔心皇權再次重用太監,壓製文官。


    趙誌皋伏在榻上,心頭不斷浮現四個字:國祚將盡,國祚將盡……


    李太後在猶豫:常洛雖然聰穎,頗有見解,但畢竟還沒接觸過國事……隻是監國,後患太多……


    沈一貫在害怕:若太後強逼,也隻能掛冠而去了。老趙裝癱裝死,這開大明先例的內禪難道要自己來主持操辦?


    就在此時,輕脆畏懼的宮女聲音弱弱響起:“太後娘娘……陛下……醒了……”


    殿中諸人心頭一震,朱常洛深深吸了一口氣。


    生命力確實頑強,但什麽都改變不了了。


    從他開始懷疑被架空,猜疑的種子就已經被種下。


    從李太後繞過他去查鄭貴妃之後就隻有一條路徑。


    對李太後而言,隻有兩個選擇:保兒,還是保孫。


    殘忍但現實。


    朱常洛可以起身過去,群臣不能。


    未奉召,不得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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