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樂那邊繼續奏事:“京營冒濫占役、兵備不足、操練懈怠,諸弊叢生。京營荒廢不堪用,這也無須諱言。臣奉旨擬定整訓京營方略,裁汰冒濫是要做的,清理占役也是要做的,京營能戰也是陛下之望。而邊餉已逾三百萬兩一年,平播將卒再充大半至九邊,邊餉又要加多少?”


    平播用兵二十四萬餘,其實有不少都是臨時征募或者從邊軍裏抽調的。


    對這批人的戰後安置已經是大問題。


    腹地諸省的衛所,其實是不想要這麽多人去“充實兵額”的,那會暴露他們衛所實質兵力的真相。


    從邊軍抽調過去的再回邊鎮,又會擠占已經重新穩定下來的邊鎮利益格局。


    強行實邊,除非朝廷給出遠超應有比例的新增利益。


    這些實情,出言反駁和彈劾田樂的也知道。


    但他們並不在乎,因為在他們不少人看來:將卒罷了,戰事既畢,哪怕就革職回家閑居、兵卒回鄉種田,又能怎麽樣?


    所以田樂的說法在他們那裏沒多少說服力。


    繼續跪著,聽他能說出什麽花樣。


    “臣左思右想,莫不如裁汰京營冒濫、清理占役。京營在冊十萬有餘,春秋兩季加上班軍則有近十五萬,然實額恐怕隻二萬左右。臣請陛下降旨,嚴查冒濫占役,再造名冊。以部分勝戰將卒充入京營,實額哪怕隻有五六萬,也勝過如今京營。俸糧既減,更無一歲兩次班軍擾煩地方!”


    這一下,跪在地上的二十八人微微尷尬。


    難道錯怪大司馬了?


    這個該支持還是不支持?


    現在,換成勳臣聽得氣憤不已了,齊齊看著田樂:在京營當中擔任中高層武官拿著另外一份武職俸祿、有兵卒可用為家仆、還虛報許多名額領俸糧的,不正是以勳臣為主嗎?


    以勝戰將卒充入京營,儼然要將京營換個模樣,朝勳臣開刀?


    聽兵部尚書對勳臣亮出刀鋒,大部分文臣不由得屏住呼吸看向了皇帝。


    大司馬太勇了,這不是在為皇帝和勳臣之間製造裂痕嗎?


    新授幾個勳臣收如今能戰精兵的軍心,和製造皇帝與舊勳臣之間的裂痕,這兩者孰輕孰重?


    難以取舍啊,看上去像是個陽謀。


    因為把立功將士都放到京營裏,諸多文臣現在倒也不是太揪心:田樂此人也是文臣,而且這麽多年素來沉穩持重。


    大小鬆山之役後,也並未給出征將士多請恩典,總體上都是符合大戰之後就摁住武臣貪功乞戰之心的。


    所以說所謂重整京營,還是以裁汰冒濫為主,恐怕並非當真要練出一支善戰京營來。


    哪裏的將卒到了京營不會被消磨意氣?


    連劉綎此刻都想著以後可以“享福”了,其他文臣自然也會這麽認為。


    他到底是全體文臣的叛徒,還是準備用陽謀讓皇帝和舊勳臣離心?


    剛才出班反駁彈劾田樂的那些文臣臉上被田樂拉扯出精彩的表情,朱常洛欣賞了一下,又看向了武臣那邊:“定國公,成國公,英國公,你們對大司馬所請有無異議?”


    徐文璧心裏一歎。


    前日養心殿裏,他們已經被皇帝敲打著每家要“誠心入股”一筆銀子到昌明號了,現在還要被砍另外的福利嗎?


    聽皇帝問他的意見,徐文璧出班跪了下來:“臣無有異議,但憑陛下吩咐。”


    雖然隻問了三個人,但隨後越來越多的勳臣站了出來,一個個跪地附議。


    此前二十八個文臣,現在這麽多勳臣,乾清門外正中央留著出班奏事的地方徹底擠不下了。


    田樂兩個回合,就先後讓文武兩班跪下來這麽多。


    場麵蔚為壯觀。


    眼看有些侯爵伯爵心不甘情不願地跪下附議,沒有一個人敢表露出異議,朱常洛的眼裏多少有些失望。


    雖然前日裏對幾個國公和武定侯等人有過說法,但昌明號這種未來的餅,知道的勳臣不見得信,其他侯伯更是什麽都不知道。


    在這種情況下,田樂這個兵部尚書提出這等整訓京營的方略,侵害他們的利益,勳臣居然悉數忍了。


    田樂說得真的沒錯:重訓京營一事,已大體上不用顧忌勳臣分毫。


    不會有反意,不敢有反意,也沒那個能力反。


    這就是開國已經兩百三十三年後的大明勳臣。


    也許他們的子嗣裏還有些可塑造的苗子,但不是正坐在爵位上的這批人。


    能戰的武將終生隻是個流官,若能封爵則隻是像李成梁這般功勞太大、大到已經讓皇帝和文臣恐懼他擁兵自重。


    這樣環境下的勳臣和軍官,已經從意誌和人生追求上趨向於明哲保身,在現實中表現為經常賄賂文臣自保、獲得關鍵職位後便一邊養寇自重一邊喝兵血撈錢養少量家丁私兵。


    勳臣們一個個跪了下來,輪到李成梁時,他站住來之後卻沒跪下,而是說道:“臣以為,大司馬此議不妥!”


    勳臣之中,許多人都回頭期盼地看向了他。


    乾清門外,氣氛一時緊張。


    朱常洛隻說道:“寧遠伯詳述己見。”


    李成梁這才跪了下來,行了一禮:“善戰有功之將,何以閑置京城?忠勇勳臣之後,不宜薄待驅逐!京營已不堪用,此事不必諱言。如今勳臣既不得重用,朝廷財計雖難,也不缺這些養忠之銀!”


    乾清門外,李成梁的聲音中氣十足,回蕩左右,陡然間劍拔弩張。


    申時行和王錫爵回頭看著跪在田樂身邊的李成梁,眼神凝重無比。


    而後他們看了看站在那裏的田樂,見他神情依舊平靜之後又回頭看了看皇帝,最後看了看沈一貫。


    不該是這樣的。


    朱常洛靜靜地看著把頭磕下去的李成梁,又看了看在孔尚賢身後神情顯得愕然的沈一貫。


    是誰在演戲?誰想做什麽?


    李成梁的用意,目前還不能斷定。他一直沒有抬頭,朱常洛看不見他的眼神。


    但李成梁的話,有點既為將卒叫屈,也為勳臣叫屈,更為他自己叫屈。


    他到底是用這個行動來佐證田樂關於“軍心不穩”的論斷,還是想憑借自身的特殊影響力阻止京營被整訓?


    如果是後者,那就是個真正的反擊。


    要知道嗎,要害既不是那用來收群臣之心的百萬兩之巨,也不是即將動手的鈔關、市舶司和商稅,而是田樂本人。


    從他第一個被召對、讓三個內閣大臣知道皇帝還曾請他救駕起,田樂其實是徹底站在皇帝這邊的事實就不可能在那些老狐狸那邊演很久。


    李成梁這一個異議,仿佛能立時成為勳臣主心骨,另外他還有在遼東的舊將。


    駁了李成梁的異議,影響之大可想而知。


    順了他的異議,那麽田樂就會立刻被文武群起而攻,後麵的事怎麽推進?


    授爵犒賞是與京營整訓聯係在一起的,隻要一個推不動,就都推不動。


    申時行正要出班調和,朱常洛卻開了口。


    李成梁的立場必須要明白。


    “寧遠伯何以認為,大司馬所請是要將善戰有功之將閑置京城?京營已不堪用既然不需諱言,那不是正該重新整訓京營嗎?另外,京營諸弊叢生,在京武臣,真要這一份養忠銀才可稱忠?”


    皇帝連連拷問,申時行卻心裏一沉。


    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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