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國公,豈可如此妄言?”


    文臣當然不會像勳臣那麽覺得,申時行人都要瘋了:“陛下明鑒!協理京營戎政,其職隻在協理!天下文武,莫不忠於陛下!”


    “定國公言重了。”


    田樂也開了口,好像是要安撫一下他,也避免皇帝被徐文璧帶著那麽去想:“縱然要裁汰冒濫、清理占役,也隻為整訓京營,豈會大肆追罪此前京營武臣?”


    而此時終於有些勳臣也意識到了情況有些特別,畢竟徐文璧過去不這樣。


    於是同樣有人拿出勳臣“跋扈”做派不滿地開口:“哪次拿京營說事沒有彈劾勳臣、問罪奪俸甚至奏請除爵?”


    場麵頓時失控,文武兩班開始激情對噴。


    劉綎隻在沙場舞刀弄槍,從未見識過朝堂上這般劍拔弩張的局麵。


    他覺得比沙場凶險多了。


    但他覺得徐文璧說的有道理。


    文臣確實很可怕,總是翻臉不認人。


    有些人不拿銀子會辦你,有些人拿了銀子還辦你。


    “肅靜!肅靜!”糾劾朝儀的禦史都忙不過來了。


    事情的重心突然變成了舊勳臣們的擔憂,擔心裁汰冒濫、被清出京營隻是開始,後麵還會追論過去冒領京營俸糧、占役之罪。


    文臣勢力大,既掌握著京營兵卒的糧餉,又憑借如今強勢地位對武臣擢遷和功過有極大話語權。


    舊勳臣借這樁大事要皇帝和文臣們給個準話,這難道不是人之常情?


    而前提則是:新京營的武將頭領們也必須有勳臣身份,和他們是榮辱與共的。


    犒賞授爵和京營整訓兩件事又加入了舊勳臣對文臣的集體反攻。


    王錫爵算是看出來了:李成梁先開口,徐文璧再帶頭,他們都在幫皇帝。


    但他覺得這沒什麽,於是他憑暴脾氣吼了一聲:“多年未有朝會,陛下首次禦門聽政,吵吵鬧鬧成何體統!”


    他的聲音很大,但已經投入情緒的勳臣漸漸有人上頭。


    “封幾個勳爵,你們紛紛勸諫!要裁汰京營冒濫清理占役,你們就不吱聲!論言辭,我們哪裏說得過你們?但是大司馬非要把授勳封爵與整訓京營混在一起,是不是居心不良?陛下!寧遠伯說得對,這田樂大奸似忠,不可不察!”


    田樂神情複雜地看著他們忽然將矛頭紛紛指向自己,眼角餘光不免瞥了瞥在那邊不言不語的李成梁。


    “大司馬正是所慮周全,才有此奏議!”王錫爵辯駁了起來,“登極詔有旨意重整京營,如何重整?奏請追授諸戰有功之將,不正是為了仍以勳臣總督京營嗎?”


    “王閣老這話,還不是在說舊勳臣罪過多多,留在京營隻是禍害?新勳臣是你們文臣奏請封賞的,再讓他們掌了京營,還不就是定國公說的那句話?他們到底忠於誰?一力傾軋舊勳臣,這是要斬陛下左膀右臂、肱骨忠臣!”


    王錫爵氣得不行:左膀右臂?肱骨忠臣?


    伱們瞧瞧自己有多蠢!老夫話裏的意思聽不明白?


    聽明白的人裏,大多是文臣。


    王錫爵這個內閣大學士顯然已經讚同了田樂的方案,跪在地上的二十八人心思各異地看著王錫爵。


    這是不是內閣和兵部早就一起商議過的方案?


    但真的要用封爵交換對舊勳臣的打壓,在京營整訓裏掌握主動?


    此時申時行卻趁機開了口說道:“陛下,勳武國之一柱。大司馬所慮固然周全,然京營積弊已久,這法子也確實難以調和京營新舊武臣。是不是折衷一下,仍由勳武掌京營,但以勝戰將卒編入諸營充實骨幹。再清理一些冒濫,多加操練,京營也就堪用了。”


    朱常洛靜靜看著他,又看了看控製不好分寸、鬧得太過的那些勳臣,而後卻問沈一貫:“沈閣老以為如何?”


    “臣以為,申閣老持重之言。勳武群情激憤,縱然眼下強令遵旨,雖不致於不忠,卻終究難免掣肘京營整訓。”


    兩個人順勢而為,侯先春為首的二十八人齊齊點頭。


    這樣更好!


    事情還沒定下來,舊勳臣就能吵鬧排斥。真那麽定下來,冒濫和占役能順利清理?


    因為他們不肯,有功武將得不到勳爵之位,讓他們去怨舊勳臣不肯讓賢好了。


    如果仍是這些草包勳臣占據京營主要位置,縱然編了些勝戰將卒進去,遲早又變得一模一樣。


    嘉靖二十九年以來,也不是一回嚐試解決京營問題了,沒用。


    徐文璧有些忐忑地看著朱常洛:好不容易壯了一回膽先開口,但沒想到其他勳臣裏有些其實不懂的,或者說著說著就糊塗了。


    畢竟還是年輕啊……本身見識不夠,就隻有靠閱曆來湊。年紀大的勳臣,才多少懂一點朝爭分寸……


    老臣明明要的隻是不要追論過去與京營有關的過錯和罪狀。


    現在皇帝並沒有回應徐文璧的目光,而是看著沈、申兩人。


    對昨天其實已經商議好的大原則,這算是他們兩個在朝會上又正式表達了不一樣的態度。


    借了勳臣鬧得過於不滿的局麵。


    稍微平靜下來一點點、看到了徐文璧和李成梁無奈眼神的幾個勳臣這才知道自己可能壞了事,惴惴不安地不再開口,隻是繼續與那二十八個文臣跪在那裏。


    不安地抬著頭,越過三個內閣大學士與田樂的背影,隻見乾清門下禦座上的皇帝沉默著。


    田義有些擔心地看了看皇帝:舊勳臣擔憂,文臣不情不願,這封爵還能落到實處嗎?這京營還能整出來嗎?


    於是田樂陡然開了口:“二位閣老所言,略作縫補罷了,於京營積弊有何用處?正如申閣老所言,天下文武莫不忠於陛下。如今陛下寬仁,犒文臣之勤勉,賞武將之奮勇,無不為了文武百官歸心。今日再有禦門聽政之盛,文武百官該不該放下私心、隻表忠心?陛下所憂,在於京營不堪用。臣下為君解憂,豈能忘了根本,隻計較得失?”


    這些話說得沈一貫和申時行兩人臉色有些難看,而侯先春他們則有些愕然了:田樂竟是真準備幫皇帝整訓出一支如臂使指、能征善戰的京營?


    這時,李成梁也立即說話:“臣錯怪大司馬了,臣慚愧!若善戰有功之將不是閑置京城,京營再複昔年之盛,實乃大明之幸!陛下既憂京營積弊,則在京武臣皆應上體聖心,忘私利而忠國計。能者奮勉,庸者讓賢!”


    徐文璧趕緊找補:“過去情弊盤根錯雜,臣所請,唯不追罪而已,唯願京營仍由勳臣所掌而已。正如寧遠伯所言,能者奮勉,庸者讓賢。大司馬所慮周全,善戰有功之將封爵督訓京營,臣等不敢不體察聖心,阻撓其事。”


    頓時又響起幾個憨憨勳臣忐忑的聲音:“臣愚鈍,陛下恕罪……”


    朱常洛看著被後麵許多人盯著的田樂,心裏十分感慨。


    先隻提授爵,釣出了最敏感的一群文臣;再說裁汰冒濫占役,讓舊勳臣出來和文臣對上;最後一頂都需要忠的大帽子扣過去,點明皇帝就是擔憂京營,擔憂手上沒有兵權,讓文武全都得閉嘴。


    但他這也是徹底站出來了。


    讓皇帝和如臂使指的兵權之間多出重重阻礙,這種事隻能想方設法去做,卻不能振振有詞地說。


    田樂所言,難道僅僅隻是提醒舊勳臣別計較私利?文臣也該揣著明白裝糊塗!


    朱常洛這才開了口:“寧遠伯所言,是擔憂朕不明實情。定國公有怨卻仍忠,所言十分切直。申閣老擔憂此事牽連甚廣,老成持重。大司馬深體朕憂,所慮周全。朕知道,都是忠臣。大司馬所言極是,朕既犒賞文臣勤職之難,也要犒賞武將殺敵之功。這碗水總得端平啊。”


    有些文臣心裏這才歎了口氣:原來先提出那筆年終勤職銀是為了這個。


    再反對敘功封爵,文臣打壓勳武的用心就過於明顯,過於不公了。


    田樂身後,一雙雙情緒複雜的眼睛看著他的背影。


    幫皇帝磨刀,到底要向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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