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先春的咒罵聲徹底消失,群臣惴惴不安之中,皇帝終於再次開了金口。


    “卿等當知曉,朕隻逼問他一個,也是為你們好。有些話能說,有些話不能說。朕年輕,國事分寸你們比朕懂,就怕你們還不熟悉朕,越說越亂。文教乃社稷根基,武臣萬勿委權過重,朕豈不知?朝堂之上,可以各有各的意見,也大可暢抒己見。朕並不會因言治罪,但會因蠢治罪。”


    劉綎呆呆地看著他:什麽意思?


    然而乾清門外竟真的安靜了下來,大多人都表情複雜。


    孔尚賢像是大大鬆了一口氣,因為那句文教乃社稷根基。


    李成梁則眼神很複雜,因為那句武臣萬勿委權過重。


    皇帝竟真有心要直麵那千古難題嗎?


    年已七十五的李成梁,早就經曆了太多。


    所以他懂,所以徐文璧也懂一些。


    人人都有私心,聖賢之言教誨出來的官紳有,他這種廝殺漢也有。


    什麽叫做因蠢治罪?


    就是那分寸二字。


    而分寸,恰恰是因時而變的。


    上有政策時,下麵自然會調整對策。


    調整好了,不會觸及底線了,那就叫掌握好分寸了。


    這是李成梁的理解,他現在相信這就是皇帝的計劃。


    田樂則心中大歎。


    當這個分寸完全由皇帝而掌握、引而未發之際,天下官紳才無法斷定皇帝究竟想做什麽,會先做什麽後做什麽。


    就算開始做些什麽了,力度又可以控製,於是隻能不斷去揣摩、不斷去調整。


    皇帝是要官紳一體納糧,又不是要準備徹底挖空自己的根基,百業皆列朝堂嘛。


    所以,接下來的泰昌一朝,蠢真的會成為罪,侯先春就是例子。


    聰明的才會最終留下來,留在朝堂上。


    這注定是一個漫長而艱險的過程,現在繼閣臣九卿之後,尋常朝參官也認識了皇帝的恩威與手腕。


    “這第一回禦門聽政,雖說先行賜宴文武重臣先行計議了一番,沒想到還是不能一團和氣。”


    朱常洛心情複雜地露出自嘲笑容。


    “也算讓朝參官對朕有個印象了,社稷何以安穩,朕豈不懂?大明千難萬難,朕抽絲剝繭,選的線頭是京營。率行節儉,不吝內帑,體恤文武,這一片苦心竟不懂,不是蠢又是什麽?大司馬所奏之事,便照此議定擬旨吧。誰還要死諫?”


    乾清門外鴉雀無聲。


    大明諸多弊病猶如一團亂麻,皇帝說他抽絲剝繭之後選的線頭是京營。


    除了俞大猷、戚繼光,其他六人都是在世勇將。


    執刀是要斬亂麻的,自然會讓許多人心驚膽顫。


    而恰恰因為這線頭是京營,聰明人也隻能拐彎抹角地勸諫,不能明說皇帝不該要兵權,更不能提前就揣測皇帝要兵權後會對士紳動刀。


    最難的是見勢不可為就難得糊塗,是揣著明白在後麵再應對。


    拉扯拉扯,總有你來我往啊,哪有事事都防患於未然的可能?


    他們也知道侯先春並不是真的蠢,當皇帝開始“逼問”他的時候,他就已經沒有退路了。


    與其軟懦下來,不如博個名聲。


    這樣一來若是將來皇帝認清現實退縮了,他就是“義士”、“先烈”了。


    隻不過他低估了皇帝的能耐,被定了個離譜至極卻又真實的罪名,甚至導致有心搭救的同僚再無勇氣。


    現在他反倒給皇帝遞了個由頭。


    像他這麽個在朝會上侃侃而談“立身極正”的家夥,若是家裏和族中被查出什麽來,就會成為新朝第一個極壞例子。


    皇帝是否會因為對他的查案結果牽連更多人,反倒需要群臣來擦屁股。


    將來若因為“極其失望”而執刀指向士紳,侯先春又是挑動君臣猜忌、動搖社稷文教根基的罪魁禍首。


    多少算是青史留名了。


    還是申時行出來代眾臣說了話:“陛下所言甚是。曉諭天下與民休息不輕言戰,若仍有驍將悍卒不遵諭旨,便該重辦。列位同僚,財計之艱難,陛下之苦心,我等皆應知曉。正如陛下所言,勳臣若得自律,京營若得簡而精,本就是既節流又能讓京師防衛更穩妥的法子,列位萬不能妄揣聖意,危言聳聽,偏激行事。”


    大家都先裝糊塗吧。


    到了此刻,封爵之議才算徹底結束。


    俞大猷、戚繼光的追封,反而因此最終定為侯爵之位——哪怕李成梁也不能自認一生功業超過了那二人,他們可都是留下了兵書的。


    靖夷侯,靖倭侯,也彰顯他們在嘉靖朝的功績,這還算替朱翊鈞為道君爺爺“全君臣相得之美名”呢。


    多好,孝得很。


    大明再多三侯五伯,此時此刻,這些新問世的勳爵裏隻有李成梁和劉綎在乾清門前。


    朝會上既然已經議定,兩人跪拜謝恩。


    “臣……謝陛下隆恩!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臣……唯陛下之命是從,肝腦塗地!在所不惜!死而後已!鞠……”


    李成梁還好一點,劉綎仿佛準備拿出畢生所學成語,激動之情溢於言表。


    成為伯爵,就再也不用擔心文官彈劾了!


    勳爵有沒有罪,隻有皇帝能親自下令處置!


    而這個伯爵來之不易啊。


    不說自己出生入死,就隻是剛才,那也是幾經波折,辦了個兵科都給事中才得手。


    朱常洛看著他五跪三叩,嘴角這才露出微笑。


    好歹是開了個頭,接下來就把他交給田樂和李成梁調教吧。


    朱常洛知道這隻是開始,遠遠談不上結束。


    朝堂上的老狐狸其實根本不會和皇帝從開始一直正麵鬥到最後,誰沒有策略?


    侯先春隻不過被他和田樂釣了出來,又逼到死角,最後掛了起來而已。


    微不足道的小角色。


    隨後就是新的命令:寧遠侯李成梁為總督京營戎政,彰勇伯劉綎為神樞營副將,平虜伯蕭如薰為神機營副將,西涼伯達雲和英國公為五軍營副將。


    自嘉靖年間改製之後,舊的京營改為五軍、神機、神樞三大營。


    總督和協理京營戎政一武一文之下,五軍營設兩副將、四參將、四遊擊;神機營和神樞營之下各設一副將、六佐擊。


    至於兵員來源,雖然按舊例是從京城周圍七十八衛選班軍每年春秋各入京營操練一次,但實際上從景泰年間開始、到嘉靖年間完善,京營也大多都是募兵了。


    定下了京營的總督和一共四個副將,接下來具體怎麽重新整訓京營,李成梁和田樂回去後該研究拿出方略來。


    英國公張維賢雖屈居李成梁之下,但皇帝也算給了年輕的他一個機會,也給了舊勳臣一點希望。


    也不是完全沒機會通過京營再立點功,但要能跟得上變化。


    若是不滿足於京營那邊被侵害的利益或者也有犯了“蠢”罪的,那麽皇帝這次想封新的勳爵都成了,後麵若想除舊的勳爵能有多難?


    文官們隻怕沒有一個會反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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