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八重樫太一在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地點,得知是誰目擊到自己跟桐山昨天亂成一團的現場。


    因為一年三班的班長——藤島麻衣子開門見山地直接詢問太一「昨晚是否有跟女孩子待在公園裏」,據說那附近似乎在藤島的狗(鬥牛犬)的散步路線內。


    「你、你在說什麽啊,藤島?我昨天並沒有到那種地方去喔?」


    當然,太一決定蒙混過去。話說回來,太一覺得自己跟藤島最近有種孽緣。


    「……真的?昨天在公園跟長發的嬌小女孩子扭打成一團的人,不是八重樫同學嗎?」


    「我們沒有扭打成一團啦。」


    「『我們』沒有扭打成一團……?」


    藤島的眼神在眼鏡後方銳利地亮了起來。


    「不、不是,那是語病啦。」


    「……喔,?不過當時天色很暗,我也看得不是很清楚,可能是誤會了也說不定。若是這樣很抱歉,誣賴了你。」


    雖然並非要陷害藤島,但欺騙她在先又讓她道歉,太一感到有些愧疚。


    「……我還以為目擊到外遇現場……」藤島將臉轉向一旁,這麽低聲說道。


    這句發言有很多地方值得吐槽,也讓太一的愧疚稍微緩和一點了。


    「算了。對了,順便想問一下……八重樫同學最近有點奇怪喔?」


    「嗅!會、會嗎……?我從以前就是這樣啊。」


    「喔……還有,稻葉同學跟永瀨同學感覺也有點奇怪呢!你們又都是同一個社圍,從班長的立場來看,我很在意是否發生了什麽事喔。」


    「……沒有發生什麽事啊。嗯……畢竟一年級也過了一半,大家的感情開始變好了,所以也逐漸會顯露出不同的一麵……大概是這麽回事吧?」


    「是嗎?那就好……那麽,下次我一定會抓到八重樫同學的把柄,你的命運就到那時為止了。」


    指著太一這麽強調之後,藤島便離開了。或許應該認真地糾正她誤會得很深的地方比較好。


    這時,永瀨伊織走了過來,占領太一前麵的座位。


    不知為何,她目不轉晴地瞪著太一看。


    「……真的不是太一嗎?長發嬌小的女孩子,感覺很像是在說唯呢?」


    「你、你都聽到了?唉喲,長發嬌小的女孩子到處都有啊……」


    既然被看到自己剛剛蒙混過去的一幕,太一隻好這麽辯解來打發對方。


    「這樣啊……也罷,不管對方是不是太一,跟我都沒有關係……那家夥……是隨便說說的嗎……?」


    嘟起嘴這麽說道的永瀨,看來似乎心情不太好的樣子。


    最近隻要沒什麽特別的事情,一到放學後,文研社社員都會在社辦裏集合。隻要將可能會人格交換的五人集中關在房間裏,理所當然地就不會發生什麽大問題。


    在社辦裏做的事則因人而異——稻葉姬子跟往常一樣操作著電腦,永瀨看著漫畫,桐山最近則致力於製作串珠飾品,然後太一則是紮實地預習跟複習課程內容,最後剩下的青木則是幹擾其他人,希望有人能陪他玩。


    那一天,太一也是按照逐漸變成習慣的步驟開始用功,青木也很難得地跟進了(似乎是因為明天要交報告的緣故)。稻葉瞄了一下兩人之後,繼續敲打著鍵盤。


    稍後永瀨跟桐山也進入了社辦。


    「嗨~!」


    永瀨先是將行李扔到沙發上,自己也往沙發的方向前進。


    她在途中喊了聲「嗨,太一!」並拍了拍太一後背。


    「……你幹麽用那種像是『今天第一次碰麵呢!』的打招呼方法啊?我們在十五分鍾前也見過吧。」


    「但是就現場氣氛來說,感覺就像是今天第一次碰麵啊?」


    「我什麽都沒說喔,那是永瀨的感覺問題吧?」


    真是個活得自由自在的家夥……在太一眼裏看來,甚至覺得有點羨慕。


    「嗨……太一!」


    這次則是比剛才更用力地被拍了一下後背的同一處。


    「好痛!」


    太一不禁大叫出聲並轉過頭,隻見有點害羞地笑著的桐山正站在他視線前方。


    「……喲,桐山。」太一也回以笑容。


    兩人互相看著彼此的臉好一陣子。在這段期間,桐山依舊不停拍打著太一的後背。


    「……差、差不多可以停了吧。」


    被這麽一說,桐山的連打才總算停住,太一肯定自己背後一定變紅了。


    「跟你說喔,太一,我可能又對格鬥技跟職業摔角開始有興趣了,有空再跟你聊聊。」


    桐山用比較微弱的聲音,像是在咬緊牙關似地這麽說道了。


    「交給我吧!需要的話,現在就可以——」


    「現在就免了、免了……等下次有機會吧!」


    桐山用力搖著頭,阻止了激動地挺身向前的太一。


    根本不需要客氣啊,太一這麽心想。


    看到桐山的這副模樣,太一忽然覺得,桐山之所以會變得執著於可愛的東西,可能跟男性恐懼症也有關係……大概是想逃到男人無法進入的世界吧。


    這時,太一發現其他三人——也就是永瀨、稻葉跟青木的視線全都投射在自己身上,大家一同露出驚訝的表情。


    「……太一跟唯發生了什麽事嗎?」


    青木這麽問道,隻見他的表情慢慢變得嚴厲起來。


    「呃,那個……」


    太一窺探著桐山的臉色:心想該從何說明起才好。


    「沒什麽!沒什麽!」


    滿臉通紅,而且非常慌亂地這麽否定之後,桐山連忙坐到位於太一斜對麵的座位上,然後慌張地開始翻著包包找東西。


    三人怔怔地注視著她的樣子好一陣子。


    然後青木轉動頭部,開始對照太一跟桐山的樣子。


    永瀨用漫畫遮住了半張臉,同時稍微眯起眼注視太一。


    氣氛相當尷尬。


    但是,太一不能擅自說出桐山本人目前似乎不想說的事情,於是他咳了兩聲之後,再度麵向桌子。


    桐山似乎也感受到尷尬的氣氛,說了聲:「我、我去廁所一下!」便逃離社辦了。


    看到桐山離開之後,永瀨開口了。


    「……我剛剛才跟唯去過廁所呢~」


    「這是怎麽回事,太一!昨天你們兩人果然發生了什麽嗎?感覺今天的唯跟昨天講電話時不太一樣耶……!」


    青木像是要撲上來似地問道。


    「沒……我沒做什麽大不了的事啦!隻是稍微……聊了一下像是煩惱的事情。青木也有跟唯聯絡吧,就是差不多的事啊。」


    「『隻是聊了一下』,怎麽會變成像那樣感情很好的樣子啊!我根本沒辦法……可惡,最大的情敵果然是太一嗎?而且本人似乎沒有自覺的這點也構成一種威脅……!」


    青木嚷嚷著自身的苦惱。


    「既然這樣……伊織!開作戰會議吧!」


    「我、我應該扯不上關係吧?倒不如說是一點關係都沒有吧!」


    青木跟永瀨開始嚷嚷起來,於是這次換在正前方的稻葉挺身而出。


    「說真的,你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即使不願意,也可以從稻葉的眼光中感受到「我可不準你含糊帶過」的意思。


    「唉呀……我真的沒做什麽大不了的事啦!隻是稍微推了桐山一把,然後桐山就自己開始前進了。」


    真的隻是那樣而已。


    稻葉驚訝地眨了好幾次眼之後,輕輕地笑了。


    「這樣啊……即使是這種人格交換,也是有好事的嘛!不過或許因為當事者是太一,才會這樣吧。」


    她彷佛感觸良多的樣子。


    又一次平靜地朝太一笑了笑之後,稻葉將身體靠在椅背上,仰望天空,並用右手遮蓋住雙眼,喃喃自語道。


    「對我而言……隻能看到破綻而已呢。」


    這麽說著的稻葉,看來一反往常地虛弱。


    然後太一立刻領悟到自己的判斷並非錯覺。


    因為就在那天——稻葉忽然倒下了。


    「那麽,我去處理一點事情,你就乖乖睡一覺吧。要是在老師回來之前,後藤老師有過來的話,幫我跟他打聲招呼。」


    護理老師,山田桃花(三十歲·離過一次婚)在這麽說完之後,離開了保健室。


    「稻葉兒……我還以為你死了呢……」


    「笨蛋,隻不過是頭暈而已,不會死人啦。」


    稻葉在床上輕鬆地回應著仍舊很擔心、看起來泫然欲泣的永瀨。將在社辦倒下的她搬到保健室的這段過程中,永瀨似乎動搖得相當厲害。


    「唉,嚇工我一大跳……因為真的是『砰咚』一聲倒下去呢!」


    桐山


    也露出非常疲憊的表情。


    「最近身體的狀況有點差……但沒什麽大不了的,其實根本不用來保健室嘛。」


    「不行啦,稻葉!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體才行!」


    對於這麽指責的青木(這情況大概是第一次出現),稻葉隻是看似麻煩地說著「是、是」來打發他。


    過了一陣子,身為一年三班導師兼任文化研究社顧問……換句話說,也就是在學校裏麵要扛起所有關於稻葉的事情責任的負責人——後藤龍善,進到了保健室來。


    「喂~稻葉~你沒事吧?喔,文研社社員全體到齊了嘛。」


    學生都倒下了,真虧他還能這麽悠哉。


    「給你添麻煩了啊,後藤,你可以回去羅。」


    「……你應該對教師再稍微尊敬一點吧……不過算啦。」


    他似乎無所謂。


    「呃~山田老師人呢?」


    「老師好像有事……呃,根據老師的說法,『稻葉同學倒下的原因是累積了太多疲勞,因此隻要好好休息就沒問題了,以上』——似乎是這麽回事。」


    「了解,八重樫,那麽,實際情況如何啊,稻葉?」


    「沒有問題。」稻葉毫不猶豫地這麽斷言。


    「這樣啊……既然山田老師也那麽說,似乎是沒問題了呢。呃,難得你們五個人都到齊了,有什麽要說的嗎……嗯?」


    「啊!」


    桐山像是想到什麽似地叫出聲。


    「……我還沒有製作這個月號的《文研報》……!」


    「「「「啊!」」」」


    剩下的四名文研社員也同時驚叫出聲。


    明明每天都以文化研究社的名義聚集在一起,社團活動的事卻完全從腦海中消失無蹤……那明明是為了讓別人承認這個社團而存在的唯一義務跟存在意義。


    接著後藤也同樣大叫出聲。


    「啊,這麽說來,在平常的截稿日之前,我都沒拿到原稿啊。」


    「抱歉,後藤,因為我們正忙著進行有點大規模的調查,這個月號的原稿似乎是趕不上截稿日了。下個月我們會增加分量的,可以就這樣算了嗎?」


    稻葉立刻敷衍過去,真虧她能說謊說得這麽順口。


    「大型調查是嗎……不過《文研報》是以每月發行一次的名目,才讓社團得以被認可……算啦。」


    他似乎無所謂。


    隻有在這種時候,太一才會不得不感謝起後藤的大而化之。


    之後,雖然本人說不需要而一直拒絕,但為了以防萬一,大家還是決定送稻葉回家。因為稻葉主張「四個人都跟來的話也太羅唆了!至少改成兩個人吧!」所以隻有猜拳猜贏的太一和永瀨跟去而已。


    三人一邊隨意閑聊,一邊轉乘電車,到達離稻葉家最近的車站,一起走在距離稻葉家約十分鍾的路程上。雖然臉色仍舊不怎麽好看,但稻葉也若無其事地恢複剄平時的模樣了。


    「那麽,差不多該請你說清楚,昨天跟唯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吧,太一。」


    途中,稻葉忽然這麽說道。


    「什麽叫『那麽』啊!前後根本不相關嘛。」


    「前後關連之類的根本無關緊要。總之,你要是不告訴我的話,我會很在意,可能又會煩惱到倒下呢~」


    稻葉看似虛弱地靠到太一身上,並將手臂繞過太一肩膀,簡直宛如纏人的醉漢一般。


    「唔,拿自己的身體狀況來當籌碼,也太狡猾了吧……」


    「更何況,伊織也很在意對吧?」


    「嗯,身為兩人的好友,我有義務知道。」


    看到用做作的聲音這麽說道的永瀨,稻葉小聲地低哺著「唉呀?」並感到疑惑。看來對方的反應似乎跟她預料的不同。


    「……啊,不過也難怪會那樣……算啦。你看,伊織也這麽說了。」


    「但是桐山好像不怎麽想說……」


    「啊~你這家夥真羅唆耶!如果真的是不方便過問的事,我們怎麽可能會這麽說啊?就是因為無論怎麽看都是可以打聽的事,才會這麽問啊!」


    「沒錯沒錯,要是你不肯說的話,我說不定也會大受打擊,覺得我們五人之間的信賴關係隻是這種程度嗎……然後臥病在床呢~」


    「連、連永瀨都這麽惡劣,喂!」


    「說得……也是,我也……」


    明明永瀨跟著幫腔,但不知為何,稻葉的氣勢緩和下來了,沒有接著說下去,而是露出苦悶的表情。莫非是身體又開始不舒服……不過看來似乎不是那麽回事。


    太一本來想追問這件事,但在那之前,稻葉便迅速地恢複成平時的表情。


    「總而言之,你要是不快點招來,我就當場大叫『呀啊,這個人是色狼~!』喔。」


    ……看來無法再反抗下去。


    太一沒有提及詳細的內容,隻是簡潔地說了昨天讓桐山克服心靈創傷的做法。


    「噗哈哈哈哈,真虧你想得到這麽驚人的辦法啊,『愛自我犧牲的傻瓜』………真是意外的衝擊


    療法啊!唉呀~真叫人佩服啊。」


    稻葉的反應一如預料。


    但永瀨所表現出來的反應跟稻葉不同,讓太一感到困惑。


    「……雖然我知道唯不太擅長應付男生……但沒想到竟然是嚴重到不能碰觸的男性恐懼症……我竟然都沒發現這一點……」


    永瀨低下頭並搖了搖頭,宛如蠶絲般的頭發變得淩亂不堪。


    「我甚至沒有辦法……好好地……成為某人的朋友……」


    有必要說到那積地步嗎?


    是什麽讓她這麽鑽牛角尖?


    雖然太一並不曉得原因。


    「永瀨,你聽我說——」


    太一窺探著永瀨的表情,永瀨猛然抬起頭。在確認她宛如寶石般美麗的濕潤瞳仁中,確實映照著自己的身影之後,太一對她說道。


    「我想桐山她,大概……最不願意看到有人像這樣為了自己的事有所顧慮、感到煩惱或覺得尷尬吧。」


    看到昨天因為青木跟自己道歉而哭泣的桐山,太一這麽想。


    「所以永瀨不要刻意顧慮太多,盡量像之前一樣跟桐山相處吧。如果那麽做,桐山一定也會比較高興。」


    這個做法恐怕也可以套用在太一身上。


    「像之前……一樣是指?」


    那是仿佛在求助般顫抖著的聲音。


    「像之前一樣就是……像之前一樣……不,用不著想得那麽困難,永瀨隻要什麽都別想地去跟她相處,那樣就行了。光是那樣……桐山看起來就很快樂羅。」


    「對唯來說……我那樣就行了嗎?」


    「是啊,那樣就夠了。」


    並非安慰,太一是打從心底這麽認為的。


    「咯咯咯,你們果然很相配啊。」


    這時稻葉插話了。


    「你們彼此都需要對方,不會錯的。」


    「稻、稻葉兒!可以請你不要一直胡說八道嗎?」


    「嗯?一直……?」這部分讓太一有些在意。


    「就是說啊!稻葉兒之前也擅自說我跟太一是……那個……『絕配』什麽的。」


    稻葉以前跟太一提過「兩情相悅」之類的事,說不定她也跟永瀨說了同樣的話。所以永瀨的態度才會變得有點奇怪嗎?


    「實際上的確是『絕配』,這也沒辦法吧……啊!不過唯那家夥大概也快迷上太一了呢。」


    「噗哈!」太一噴了出來。


    「稻、稻葉兒……你也說得太直接了吧……」


    「事實就是如此,這也沒辦法。愛自我犧牲的傻瓜最麻煩的地方,就是那種個性經常會發生被別人迷戀上的狀況吧?畢竟願意為了自己挺身而出,當然會讓人誤會羅。總而言之,太一可別傷害伊織跟唯喔?你要是敢那麽做,我會好好教訓你一頓的……你可別忘了,溫柔有時也是會傷害人的。」


    「這……我明白了。」


    太一跟隊長稻葉敬了個禮。


    「不過就算你們變成三角關係……啊啊,加上青木就是四角關係了嗎……隻要別弄得糾纏不清,我倒是無所謂。」


    她完全呈現想說什麽就說什麽的狀態。


    就在東扯西扯的時候,已絰到了稻葉家。雖然稻葉說不用跟到最後,但太一和永瀨還是陪稻葉走到了門口。


    「今天給你們添麻煩了啊,太一、伊織。」


    「不用在意啦,好好安靜休息。」


    「稻葉兒說歸說,無論何時,都是一直在替我們著想;但現在你最需要照顧的,是自己的身體喔?」


    「沒事的……沒事啦。」稻葉移開視線,露出苦笑,笑容當中似乎還帶著自虐的成分。


    她走過有些豪華的西洋風庭院,朝著玄關前進……卻在途中轉過頭,


    然後用非常刻意的語調說道。


    「喔~對了,我差點忘了說……伊織,也請太一解決你的心靈創傷吧。」


    雖然這番話是在沒有任何前兆的狀況下拋過來的,但隻要看到永瀨驚愕的表情,便能夠充分了解到是件非常重大的事。


    「稻葉兒……不是說好那件事不會跟任何人提起的嗎……?」


    永瀨用宛如冰雕般美麗且冰冷的表情,發出冷淡到讓人脊背都要凍結住般的聲音。


    看到永瀨擺出那種表情,太一冷不防地受到打擊。


    「太一,如果是你一定辦得到的,幫幫她吧。」


    稻葉挺得筆直的背影逐漸消失在屋內。果然直到最後一刻,她都還是在掛心別人的事情。


    那麽,既然已經送稻葉回家,接下來隻要到車站然後各自打道回府……但是太一跟永瀨之間,似乎有種詭異的氣氛。


    都是因為稻葉說完那些話就開溜的緣故。


    到底該不該問?該不該去麵對?該不該去對抗?


    這麽捫心自問,太一所能看到的答案便隻有一個。


    「欸,永瀨,所謂的心靈創傷……是怎麽回事?」


    雖然試著這麽詢問,但走在旁邊的永瀨沒有任何反應,隻是快步走著。


    太一也沒有接著說下去,暫時委身於沉默之中。


    她打算就這樣當作沒提過這個話題嗎?既然如此,別強硬地追問吧——就在太一這麽心想時,永瀨開口了。


    「稻葉兒真任性,太任性妄為了!雖然我知道那全都是為了我們著想,還有她所說的話大部分都是正確的。」


    永瀨沒有跟太一對上視線,維持著麵向正前方的姿勢。


    「太一想知道嗎?關於我的事……如果你答應我,無論聽到什麽事,都能像以前一樣跟我相處的話,告訴你也無妨。」


    彷佛害怕看到太一的表情一般,永瀨完全不麵向他那邊。宛如玻璃般的側臉,似乎隻要稍微碰觸就會壞掉一樣。


    永瀨身上究竟有什麽內幕呢?


    太一完全無法預估那真麵目不明的黑暗究竟有多深邃,感覺深入的話似乎太過危險,因為一旦窺探過那樣的黑暗,便無法裝作不知情了。


    但是,無論有多大的風險——


    「我知道了,我答應你,因為隻要是辦得到的事,我都想出一份力。」


    倘若不接受它,便什麽也辦不到。


    甚至無法去替對方設想。


    更別說要拯救對方了,絕對辦不到的。


    「太一果然會那麽說呢。」


    這麽說道之後,永瀨總算卸下了緊繃的感覺,露出充滿慈愛卻又有點為難的笑容——是似曾相識的笑容,桐山應該也像那樣對自己笑過才對,那究竟意味著什麽呢?


    要不要稍微坐一下?永瀨這麽提議,因此兩人便坐到附近停車場外圍的低矮水泥牆上。


    永瀨將兩腿伸直,「唉,」地歎了好大一口氣。


    「雖然我其實不想說,也不該說這種事的……但是被稻葉兒那麽一說,要是不講出來的話,太一反而會感到在意,這樣也很討厭吧?」


    「而且稻葉甚至還說『如果是你一定辦得到的,幫幫她吧』,要說不在意是騙人的。」


    就是說呢~~永瀨一邊這麽說,一邊踢著腳邊的小石頭。小石頭跳到前方,卻又立刻偏向右邊,順勢掉落到排水溝裏。


    「那麽,我就說吧。」


    永瀨用宛如黑珍珠般的瞳仁,緊盯著太一的雙眼。太一首次知道,原來美麗無瑕的端正麵容呈現徹底的麵無表情時,人類會感受到一種類似敬畏的感覺。永瀨像是在確認太一眼眸深處的存在,然後開始說道。


    「……但在那之前,我想先來講一個笑話!」


    「………………咦?」


    這家夥到底在說什麽?太一這麽心想。


    「唉呀:我們之前好像也是兩個人……正確來說,我變成【青木】……在氣氛變得嚴肅時,中間也是夾了一個笑話,所以我在想,還是先說個笑話比較好吧?」


    「不用好嗎!沒人那麽希望!你那種一旦兩人獨處時氣氛變得嚴肅,就想先破壞一下的想法是怎麽回事啊!」


    這發言根本不隻是正不正經的問題罷了。


    「但是呀,偏偏在這種時候……會想不到笑話呢!」


    「那就更別提啦,喂!」


    「開玩笑的啦~我是想說一個本來想說笑話卻沒有笑話的笑話,怎麽樣呢?」


    「什麽叫『怎麽樣呢?』啊!就算你想說一個本來想說笑話卻沒有笑話的笑話,但我本來就不需要聽笑話啊!」


    「或許太一的確不需要聽笑話,但希望你能明白,這個本來想說笑話卻沒有笑話的笑話,並非真的想不到笑話,而是刻意選擇了這個沒有笑話的笑話喔!」


    「我很~清楚你之所以會說這個本來想說些笑話卻沒有笑話的笑話,並非真的想不到笑話,而是刻意選擇了這個沒有笑話的笑話這件事啦!」


    「倒不如說這個本來想說笑話卻沒有笑話的笑話,並非單純隻是個本來想說笑話卻沒有笑話的笑話,而是像這樣說著『笑話』、『笑話』,刻意讓它跟之前的笑話有雙關,是個難度頗高的笑話笑話……唉呀?語尾變奇怪了……」


    「我早就隱約猜到了啦!」


    「話說回來,太一意外地很會配合現場氣氛呢。」


    「隻要對上永瀨,不知怎的就會變這樣……」


    為什麽兩人會並肩坐在露天停車場外,做著這種事呢?


    「那麽,我們拉回正題——」


    這時,直到剛才為止都看似愉快地笑著的永瀨,忽然變得麵無表情。


    「我啊,其實有五個父親呢……啊,但是有正式登記入籍好像隻有三個?總之就是那麽回事啦。」


    在還來不及準備好的時候,永瀨便忽然讓太一窺探到黑暗的一麵。


    當然,他感到困惑。


    「呃……那是表示,永瀨的母親離婚之後……又再婚的意思嗎?」


    「嗯,就是那樣,不過並沒什麽大不了的。雖然遇過很多類型的人,但並沒有很壞的人,無論是努力想跟身為拖油瓶的我好好相處的人、對身為拖油瓶的我感到厭惡的人,抑或是對方帶來的小孩……不管對象是誰,我都跟他們相處得還算融洽。」


    太一當然沒有那種經驗,因此無法肯定地斷言,但那應該是非常驚人的事情吧?原本完全是陌生人的四名父親,還有同樣原本完全是陌生人的兄弟姊妹……永瀨竟然能跟那種合計不曉得有幾名的多數人們,毫無問題地當「家人」相處。


    「不過能夠融洽相處是理所當然的呢!因為,為了能夠融洽相處,我一直在改變『自己』啊。」


    「一直在改變……『自己』……?」


    永瀨一邊注視停車場的水泥地,一邊繼續說道。


    「第二個父親—也就是我的第一個『新爸爸』,稍微有點問題,當時我大概是小一還小二吧……簡單地說,他是個會使用暴力的男人。啊,但並不是因為那件事成了心靈創傷之類的喔!倒不如說對我而言,心靈創傷根本是不存在的。」


    所以稻葉兒說的「你幫她解決這點」,或許有點不一樣呢——永瀨這麽補充說明。


    「雖說是暴力,但完全不到要上兒童福利中心的程度。或許應該說,是我不讓他那麽做……不,應該說『我讓他可以不用那麽做』才對嗎?」


    太一隻能默默地傾聽而已。


    「我扮演了『我自己』,也就是配合對方的喜好去扮演角色。」


    無論是眼睛、鼻子、嘴巴跟耳朵,都維持著從誕生以來自然長大的狀態,不需要再加以改變的她,浮現出不帶絲毫陰霾的笑容,正因為清澈無比,更顯得如夢似幻。


    「……雖然試著裝帥,但當然我那個時候並沒有想到『要扮演』這回事,隻不過是了解到隻要『我』這麽做,『我』變成這樣的話,就不會挨罵了呢……所以才那麽做而已。但不曉得是幸運還不幸,我似乎莫名擅長這件事,甚至還了解到『隻要這麽做、隻要變這樣,不隻不會挨罵,甚至還會被稱讚』,所以便那麽做了。甚至連喜好都會配合對方……我配合那個改變了『我』的一切。」


    那是無論是誰都應該多少做過的,用偽裝的態度去討好別人的行為。所以永瀨所說的應該算是將那種行為發揮得淋漓盡致到異常的事例嗎?


    「就在我那樣過了一陣子之後,他們又離婚了,我被母親帶著,立刻跟下一個新的父親成了『家人』,那個人並不是什麽壞人。倒不


    如說,他是個好人,所以我根本不用那麽做的……但是為什麽呢?大概是即使身為小孩,也有必須順利扮演好的角色吧?我又扮演了那個人所期望的『我』。」


    永瀨一邊露出仿佛自嘲的笑容,一邊搖了搖頭。


    「之後的我就像是停不下來了一樣,開始會因人而異地扮演各種不同的『我』,一個接一個、一個接一個……歲月就那樣逐漸流逝,在國三——也就是去年春天時,第五個父親……他病死了。那個人雖然感覺沉默寡言,但其實是個相當優秀的人,他大概也注意到了我在演戲這件事吧?於是在死前對我說,要我『活得更自由一點』。」


    宛如清流一般透徹的聲音,彷佛在哭泣般動搖了起來,大概是想起了那個人,還有當時的事吧。


    「母親似乎也是當真愛著那個人。雖然我不是很清楚是什麽地方發生了什麽變化,但在那個人死後,她邊哭邊對我說『對不起,以前我都任性妄為,給你添麻煩了,從今以後,媽媽會努力讓你能夠過著你期望的人生』。之後,雖然我們是單親家庭,卻也跟一般人過得沒兩樣……結果我的故事雖然充滿了戲劇性的變化,但還是迎接了快樂的結局呢!你看,根本沒什麽心靈創傷吧?」


    永瀨歪著頭,麵向太一眯起雙眼。


    逐漸西沉的秋天陽光,將被風吹動的飄逸發絲染成黃金色。


    「但是呀,從那之後——醜陋且最差勁的後日談就開始了。」


    永瀨的臉色轉變為宛如精美雕刻般的麵無表情。


    「可以自由去做彳可以隨自己喜歡去做……被這麽說的我,曾試圖改變,但是我……感到非常驚訝,因為,當時浮現在我腦海中的,是『我喜歡的東西是什麽?』『我想做的事情是什麽?』『我真正的模樣……是哪一倜我?』這些愚蠢的問題。因為我將近十年都一直扮演著某人所期望的『我』而活過來,所以似乎忘記了……真正的『我』。 」


    那十年可以說是形成人格最重要的時期,然而在那當中一直配合別人臉色來改變自己的少女最後的下場,就是現在的永瀨嗎?


    「之後……真的很傷腦筋,即使我想要自由地、隨自己高興來做自己,卻不曉得該怎麽做才好,根本是……束手無策呀。所以我決定適當地扮演符合現場氣氛的角色,一直都是那麽做。」


    所以才會那樣嗎?太一忽然這麽想。


    所以永瀨才會交給導師決定要參加什麽社團嗎?


    因為沒有可以選擇的「自己」。


    然後跟太一等人相處到現在的永瀨,都是在扮演著某個角色、並不認為那是真實自己的永瀨嗎?


    永瀨之所以會露出豐富的表情,是因為在她體內擁有好幾個可以扮演的角色嗎?


    「這樣的我唯一能夠充滿自信地認為『這是自己原本就有的特性』,便是『識破別人願望』的能力,也就是導致我變成這副模樣的根源。雖然諷刺,但那是為了不要完全迷失真正的『我』的最後堡壘……照理說應該是那樣才對……結果難道是因為在亂想『已經可以自由地放手去做』之類的嗎……最近好像……就連那能力也……開始消失了……我有那種感覺。」


    對於無法察覺到桐山的男性恐懼症一事,永瀨看起來甚至感到畏懼。


    「該怎麽辦呢……我這麽心想。要是那能力不見的話,我會真的失去屬於『我』的東西……而且從今以後跟大家……該怎麽相處下去才好呢……?應該在哪裏扮演怎樣的角色……才對……?這陣子,就連要扮演的角色……好像也……開始沒辦法靠自己控製了……」


    稻葉認為永瀨最不穩定且危險。


    「然後這樣的我……又發生人格跟【身體】互相交換這種事……雖然我已經幾乎迷失了身為人格的『我』這個存在,盡管如此,還是能以永瀨伊織的身分活著,因為,隻要看到我這個【身體】,大家都會說我是永瀨伊織啊……!無論內在變成什麽樣子……隻要有這具【身體】的話……但是,如果因為人格交換,導致連這點分別也變得曖昧的話……失去了作為人格的『我』……失去了作為【身體】的『我』……要是一直維持這種狀態……逐漸會沒有人能區分『我是我』……就連我自己也開始不曉得了……我會不會……就像那樣子從這世上消失不見呢?」


    一直虛張聲勢地敷衍過去,等察覺到時,永瀨的世界已經喪失原本的形狀。


    對於已經脆弱地開始崩塌的她的世界而言,這場名為「人格交換」的巨大地震,似乎太過強烈了。


    從原本緊抓住的碼頭上被甩落,永瀨正沉溺在黑暗的穀底、沉溺在深邃的黑暗當中。太一想要幫助她,即使必須跳進那片黑暗之中,也想幫助她,但是他辦不到。並非因為害怕,而是因為即使真的付諸行動,也無法幫助她,那樣做是沒有意義的。


    快想想。


    自己現在能為永瀨辦到的事——


    「你絕對不會從這個世上消失不見的。」


    太一堅定地這麽斷言。


    為何?永瀨純粹無瑕的雙眸,這麽詢問著太一。


    「因為無論發生什麽事,無論變成怎麽樣,我都會知道永瀨就是永瀨。」


    對於沉溺的永瀨,太一甚至無法垂下繩索給她。唯一能辦到的,隻有「讓她看見光明」這件事。


    永瀨暫時驚訝地眨了眨眼。然後她小聲地低喃。


    「那種事……不可能的啦……」


    「不是不可能。」


    太一看著永瀨的雙眼,這麽說道。


    「為什麽……太一能夠……那麽斷言呢……?」


    永瀨像是感到畏懼、感到害怕、同時——又像是在期待什麽似的,這麽詢問太一。


    「那是因為……我對永瀨——」


    這時候,稻葉的聲音突然閃過了腦海當中。


    ——愛自我犧牲的傻瓜。


    這句話沉重地壓在太一身上。


    自己剛才打算說什麽呢?


    還有,那是為了什麽而說的呢?


    隻是因為想幫助永瀨、隻是為了想讓永瀨看到希望之光而說的嗎?還是說不隻是那樣?


    太一不曉得。


    隻不過他可以確定的是,就連那種事都不知道的人,沒有權利將「那句話」說出口。


    所以太一在這時含糊其詞,重新說道。


    「呃……總、總之我就是辦得到,相信我,所以說不要緊的。」


    這種說法非常荒唐,也沒什麽道理可言。連自己心中部還存有迷惘的人,不可能成為拯救永瀨的人。


    那晶瑩剔透的肌膚跟宛如寶石般的瞳仁實在太過耀眼,讓太一不禁移開視線。


    「這樣啊……既然太一這麽說,我就試著相信看看吧……」


    這麽說的永瀨似乎有些高興,又有些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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