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家庭餐廳吃了睽違二十小時的餐點。先前我一直忘記自己空著肚子,但一聞到料理的香氣,立刻湧起了食欲。


    我點了兩人份的早餐鬆餅套餐,喝著咖啡問她說:


    「爸爸、姊姊,這樣輪下來,下一個要複仇的對象是你媽媽嗎?」


    少女緩緩搖頭。多半是因為昨晚沒睡好,隻見她頻頻打嗬欠。為了遮住襯衫上的血跡,她穿著我昨天借給她的那件深藍色尼龍夾克。


    「不,隻有媽媽並沒有讓我嚐到那種程度的痛苦,雖然也不能說對我很好,但眼前我決定先放過她。」


    早晨的餐廳裏沒幾個客人,大部分都是穿著西裝的上班族,但隔壁桌坐著一對看似從深夜就一直賴在這裏的男女大學生。兩人之間的煙灰缸堆滿了煙蒂。


    我心想,這幅光景真是令人懷念。一直到幾個月前,我還經常和進藤一起在深夜的家庭餐廳裏,這樣浪費寶貴的時間。我們耗掉那麽多的時間,到底都在聊些什麽啊?如今我已經想不起來了。


    「接下來我想對以前的同班同學複仇,」少女說:「應該不用像昨天一樣跑到那麽遠的地方。」


    「以前的同班同學啊。順便問一下,這個人的性別是?」


    「是女的。」


    「她也在你身卜:留下了傷痕嗎?」


    少女倏地起身,坐到我身旁的椅子上,掀起製服的裙子,露出左大腿給我看。下一瞬間,一道長約七公分、寬約一公分,皮膚繃緊的傷痕就浮現出來了。我拿下太陽眼鏡一看,更覺得白嫩的肌膚與傷口的對比令人心痛。


    「夠了,趕快遮起來。」


    我在意周遭的觀感而製止她。當事人雖然沒這個意思,但看在旁人眼裏,多半隻會認為她是在露大腿給我看吧。


    「這是我被推進水溝的時候,被玻璃碎片割傷的。」少女平淡地解釋:「隻是話說回來,我認為關鍵不在於她帶給我的肉體上的痛苦,而是精神上的痛苦。她是個很聰明的人,很清楚要讓人屈服,利用『羞恥』是最有效的手段。」


    我佩服地心想「原來如此」。聽她這麽一說,就發現在義務教育時代的霸淩當中,將焦點放在「如何讓人出洋相」的情形的確不少。霸淩者就是直覺地知道這才是能以最高效率讓人屈服的方法。


    人類最脆弱的瞬間,就是對自己產生厭惡的時候。羞恥會讓人在對霸淩者生氣之前,就先引發被霸淩者對自我的厭惡。徹底出了洋相的人,會認定自己不值得保護,抵抗的意誌也就會因此消失殆盡。


    「……我剛上國中的時候,學校裏的那些太保、太妹,都很怕我。」少女說:「當時我姊姊經常和一些麵相凶惡的人來往。所以,我想那些同學大概都以為一旦對我出手,就會被我姊姊報複。可是,這種誤會並沒有持續太久。住在附近的一個同學到處跟人說:『她姊姊好像討厭她,我看過好幾次她被拖著到處走,還挨他們打。』因此,情況自然就當場顛倒過來。那些先前害怕我的太保、太妹,就像要宣泄先前的鬱悶似的,開始淩虐我。」


    少女說得彷佛已經是十年、二十年以上的往事,讓我覺得好像在聽她述說已經克服的過往。


    「我以為隻要升學後,情況就會改變,所以一直隱忍。但家裏隻允許我去上附近的高中,很多國中同學都去上那間高中,到頭來情況還是沒有改變。不,甚至可以說反而更加惡化了。」


    「那麽,」我打斷她的話題,我既不想一直聽這種事情,也不覺得這種往事隻要說給人聽就會覺得好過,於是說道:「這次你也要殺了對方吧?」


    「……是啊,當然了。」


    少女說完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重新開始用餐。


    「順便告訴你,」她說:「昨天我隻是有點嚇一跳才會那樣。」


    多半是指她腳軟的情形吧。在我這種沒救的人麵前,明明就不需要虛張聲勢。


    「我並不是害怕殺人。」


    少女的口氣像在鬧別扭,我想到她說不定是在對自己虛張聲勢。她對複仇的未來懷抱不安,所以說服自己說昨天那種情形隻是一場偶發的意外。


    「說到這,根據昨天的經驗我想到,」我說:「既然下次也可能被血濺到,事先準備換洗衣物會不會比較好?」


    「不必了。」


    「不用跟我客氣,盡管拿我的錢去買你喜歡的衣服。你這件製服上的血跡,也還沒完全洗掉吧?」


    「就跟你說不用了。」少女忿然地搖了搖頭。


    「我顧慮的不是隻有血跡。現在你已經對你爸爸和姊姊報完仇,最好當成警方已經對你發出搜索令。而且就算不考慮這些,平日白天穿著製服走在街上,就是會很醒目。你的『延後』也不是萬能,不方便應對一些小事,不是嗎?凡是可能造成問題的因素,我都想盡可能地排除。」


    「……這個意見的確很有道理。」少女終於認同了。「那麽,可以請你去買兩、三件衣服給我嗎?」


    「這行不通,我對女生穿的衣服並不清楚。不好意思,你得陪我才行。」


    「也是啦,也隻能這樣了。」


    少女把叉子放到盤子上,心煩地呼出一口氣。


    街上石板凹陷處積了水,照出了由灰藍色天空與黑色枯樹構成的剪影。沾濕的楓樹落葉貼在人行道上,從正上方看去,就像是幼兒園小朋友用躐筆在圖畫紙上畫的那種誇張的星星。廣場的噴水池裏也積了落葉,在起了漣漪的水麵下搖曳。


    我要她進去最近的一間百貨公司,挑選自己喜歡的衣服。她以不起勁的腳步走過去,在櫃位前晃來晃去。她煩惱了許久,這才下定決心,踏進一間賣年輕人衣服的店,但接下來的過程又很漫長了。


    少女在店裏繞了五圈後,拿起色調沉穩的藍色外套與焦糖色的裙子,說道:


    「這樣會不會很奇怪?」


    「我是覺得挺好看的。」我坦白說出感想。


    少女仔細看著我的眼睛。


    「你說謊。你是打算不管我說什麽都會說好對吧?」


    「我沒說謊。說起來衣服這種東西,本來就是愛穿什麽就穿什麽,隻要不會弄得別人不愉快就好。」


    「你還真是個派不上用場先生。」少女這麽說。我又多了一個不光彩的綽號。少女在鏡子前麵比了一下衣服後,將衣服放回原來的地方,又開始在店內隨意徘徊起來。


    一名打扮得離妓女隻有一步之遙的長腿女性店員走過來,笑容滿麵地問我說:「這是您的妹妹嗎?」大概是看到我和少女之間沉重的氛圍,誤以為我們是兄妹吧。


    我也沒有義務要老實回答,所以就姑且回答:「對。」


    「還陪妹妹來逛街,真是個好哥哥。」


    「她好像不這麽認為。」


    「不用擔心。隻要再過個幾年,令妹一定會了解到哥哥的可貴。因為我以前就是這樣子呢。」


    「但願如此。」我擠出苦澀的笑容說道:「不說這些了,如果你方便,可以幫她挑選衣服嗎?她好像一直在猶豫。」


    「包在我身上。」


    但少女一察覺店員走近,立刻像逃命似地跑到店外。少女以疲憊已極的聲音,對快步追上來的我說:


    「衣服就算了,我不需要。」


    「是嗎?」


    我不去追問理由。即使不問,我也料得到十之八九。


    畢竟她家是那種情形,相信以前從未有可以挑自己喜歡的衣服買下來的機會。她是因為第一次麵臨這種經驗而退縮。


    「我去買些小東西,你不要跟來。」


    「知道了。大概要多少錢?」


    「我手邊的錢就夠了。你在車上等,我想應該


    花不了多少時間。」


    少女離開後,我又回到店內,對先前的店員說:「可以請你隨便幫我挑幾件適合剛剛那個女生穿的衣服嗎?」店員立刻利落地幫我挑了幾件。由於說不定馬上就會用到,我當場剪掉了價格卷標。為了以防萬一,我還去了別家店,買了和少女身上那件製服上衣款式接近的襯衫。因為我想也許對她而言,穿製服要比穿便服來得自在。


    我走到地下停車場,回到車上,把購物袋扔到後座,躺在座椅上吹著口哨等待少女。等著等著,就會覺得自己與周遭的人們一模一樣,隻是單純來逛街的顧客,而不是來做殺人的準備。


    我想了想「延後」的有效期限解除後的情形。少女死去,複仇全部化為烏有,相對地我開車撞死她的事實則會複蘇。當然,我會因為交通過失致死罪而遭到逮捕。之後會有什麽樣的處置,我知道得並不多,但多半會被關進監獄服刑,刑期大概是數年至十數年之間。


    我心想,即使兒子被關進監獄,父親多半也不會有太大的反應。一個隻是出了差錯才一直活動的空殼子,隻不過酒醉駕車而引發死亡車禍,不足以讓他震驚。真的得要像少女所做的那樣,抱持明確的殺意奪走他人性命,否則多半沒辦法讓父親有什麽反應吧。至於母親……「你看吧,當初我獨自逃離那個男人果然是對的。」我能夠輕易地想像出這件事加深她如此說的自信模樣。她就是這樣的人。


    我歎了口氣說著「真受不了」。我到底是生下來做什麽的?我出生至今二十二年,從未得到自己是正確「活著」的感覺。沒有目標、沒有人生意義,也沒有幸福,就隻是因為不想死這個理由而活到今天。結果就是這樣。


    「早知道我應該像進藤那樣早早放棄,了斷自己的性命。」


    我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想到這句話,這次我沒留在心裏,實際說了出來。


    我不認為這世界是個不值得活下去的地方。


    然而,單就我的人生而言,我就是無法認為這是個值得活下去的地方。


    當我們抵達目的地所在的遊樂設施,已經過了下午兩點。這是一棟複合型設施,由保齡球、撞球、射飛鏢、棒球打擊場、電玩遊樂機台、推錢幣機等各種設備,以及幾間餐飲店所構成。這裏像是同時有五百個鬧鍾在響的吵鬧聲,讓我的腦袋昏沉沉的。看樣子隻是關在家幾個月不出門,就讓我完全失去了對這種噪音的抵抗力。


    根據少女的說法,下一個複仇對象高中讀到一半就休學,現在似乎是在這棟設施內的意大利餐廳工作。隻是話說回來,少女到底是怎麽得到這些消息?我對她用的方法完全沒有頭緒,但她肯定花了非常多心血,徹底地調查。


    餐廳有落地窗,從外麵也一樣可以把店內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我坐在一張位置正好的長椅上,推測哪一個店員才是少女的複仇對象,接著就看到換完衣服的少女走過來。由於在這種時間穿著製服在電玩遊樂中心遊蕩,難保不會被叫去輔導,我就叫少女去換衣服。


    「那間店的店員很會挑衣服嘛。」我誇了她這身服裝。她穿著細格紋的連身洋裝與苔蘚綠的開襟毛衣,搭配款式簡單的短筒靴。「你這樣打扮,看起來比較成熟,說是大學生也騙得過人。」


    少女無視我的讚美說道:「你的太陽眼鏡借我。」


    「這個?」我指了指自己的眼周。「是沒關係,不過我覺得反而會引人注目。」


    「沒關係,隻要不讓那個人知道我是誰就好。」


    少女戴上可疑的圓框太陽眼鏡,在我身旁坐下,窺看餐廳內的情形。


    「找到了,是那個女的。」


    少女指出的人,雖然昨天也是一樣,是個乍看之下實在不覺得會危害他人的人物。一個隨處可見、長得有點漂亮的女生。隻要不在意她兩隻眼睛之間的距離稍嫌太近這一點,甚至可以說眉清目秀到了完美的地步。她留著一頭像男生一樣短、染成深咖啡色的頭發,但多虧她的厚嘴唇與小巧鼻子醞釀出的女人味,稍微壓過了頭發給人的印象,反而顯得很性感。動作和嗓音也很幹脆利落,是那種不分男女老幼都會喜歡的活潑女生。這就是我對她的第一印象。


    壞人並不是都一臉壞得很明顯的樣子。


    「所以她就是你的下一個複仇對象?」


    「是啊,我今天要殺了那個人。」少女說得若無其事。


    「今天你也要劈頭就拿剪刀剌她嗎?」


    少女雙手環胸,沉思了一會兒說:「不,在這裏用這個方法太過醒目,我要等到她打工結束。後頭有員工用的出入口,所以一旦她有要下班的跡象,我們就先繞到後門。」


    「我沒有異議。這次我也要先找個地方躲起來待命嗎?」


    「應該是這樣。如果那女人想跑,就請你怎麽樣也要抓住她。」


    「知道了。」


    由於不知道女子打工到幾點才會結束,我們就坐在這張長椅上盯梢。少女吃著兩球迭起的冰淇淋,我吃著炸魚薯條,並傾聽遠方傳來保齡球撞倒球瓶的聲音,四處傳來年輕男女的嬉鬧聲。炸白肉魚有種像是用廢油炸出來的滋味,薯條也不夠鹹,我沒嚼幾下,就用可樂灌進肚子裏。


    不知不覺間,少女不再看向餐廳內,反而是看著擺在通道旁的夾娃娃機。玻璃櫃內堆著像是熊和猴子混血的動物布偶。我再度將視線拉回到少女身上,就正好和她的目光交會。


    「……那個,幫我夾。」少女說:「反正看來還得花很多時間等待。」


    「我在這裏盯著,你盡管去夾。」我把錢包交給少女。「那女人一有什麽動靜,我會馬上叫你。」


    「憑我就算花一年也夾不到。你去夾。」


    「不,我也很不會玩夾娃娃機。我這輩子從來不曾夾過獎品。」


    「別說那麽多,你去夾就對了。」


    少女把錢包塞還給我,在我背上拍了一記。


    我把千圓紙鈔拿去兌幣機換成零錢,站到機台前。我挑準一隻距離開口較近,看起來比較好夾的一隻布偶,忍住難為情的感覺投了硬幣進去。我歎了一口氣,心想要是至少少女站在我身邊,看起來還挺象樣的。但一個表情憂鬱的大學男生,卻在平日大白天時努力夾泰迪熊,這個構圖實在太悲慘。


    我白費了一千五百圓,還請從旁走過的一名年輕男性店員調整位置,然後又花了八百圓,才總算把布偶夾進洞裏。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玩夾娃娃機得到的獎品。我回到長椅上,將袋子交給少女,她就冷冷地接了過去,之後不時會像要確認觸感似地把手伸進袋子裏。


    下午六點多,女子打工結束。


    少女站了起來,說聲:「我們要快點。」接著快步走到店外。我也跟了上去。


    這是個看不見月亮的夜晚,最適合複仇了。尤其後門外的停車場路燈很少,看樣子不必特地找地方躲起來。或許是因為在吵鬧的地方待久了,鬧哄哄的感覺還留在耳朵裏,讓我有種要暈過去的感覺。秋天的夜風從頸子帶走體溫,我覺得冷,穿上了抱在脅下的夾克。


    少女從書包拿出昨天也用過的裁縫剪刀,從牛皮套中拔了出來。這把剪刀有著順手的左右非對稱純黑握柄,由於在昨天那件事的記憶影響下,在黑暗中發出朦朧光芒的銀色刀刃,怎麽看都隻像是專門用來殺人的工具。仔細一看,就覺得形狀令人毛骨悚然。左右兩邊用來放手指的洞,就像因憤怒而扭曲得十分醜惡的雙眼。


    女子遲遲未現身。就在我開始擔心是不是來晚了一步時,後門打開來了。她脫去打工製服,換上長大衣與酒紅色裙子後,模樣一口氣變得比她工作時老得多。既然說是虐待過少女,相信她也同樣隻有十七、八歲,不過她看起來跟我年紀差


    不多,頂多比我小個一、兩歲。


    女子看到少女攔在身前,露出狐疑的神情。


    「你還記得我嗎?」少女問。


    女子盯著少女的臉觀察了一會兒。


    「呃,抱歉,我就要想起來了啦。」女子指了指自己的喉頭說道。


    少女的眼神變得凶狠,這個表情似乎刺激了女子的記憶。


    「啊啊,什麽嘛,我還想說是誰呢……」


    女子的臉頰鬆垮下來。


    我認識幾個會這麽笑的人,是一群以欺淩別人為至上喜悅的家夥。這些家夥就隻在辨識別人是否會反擊時,眼光異樣地精準,一旦判斷能夠單方麵痛毆,就會徹底折磨對方。透過做這種事來維持自尊心的家夥,就會露出這樣的笑容。


    女子不客氣地對少女從頭頂打量到腳尖,應該是在比對自己記憶中的少女和現在的少女有沒有什麽差別。她打算根據觀察結果,臨機應變地行動。


    女子心中似乎決定了要如何響應少女。


    「你還活著啊?」女子說。


    我思索這是什麽意思。是「你(活著又不會有任何好事,竟)還活著啊?」,還是「你〔都被折磨得這麽慘了,卻)還活著啊?」


    「不,我已經死了。」少女搖搖頭說:「然後我要把你也抓去墊背。」


    少女並不給女子時間反問。下一瞬間,裁縫剪刀已經插在女子的大腿上。


    女子發出金屬質感的尖叫,當場倒了下去。少女以輕蔑的眼神,低頭看著她痛得掙紮哀號的模樣。焦糖色的長大衣衣襬漸漸染上鮮血,但即使看到這樣的景象,我也已經不再動搖。今天我做好了心理準備。


    女子想呼救而深吸一口氣,但她尚未喊出第一個字,少女的樂福鞋就朝她的鼻頭上一踢。就在按住臉而發出不成聲哀號的女子麵前,少女拿出了一把像是指甲刀的工具,用這工具在刀刃上滑了幾下。


    看來她是在用挫刀磨刀刃。


    少女在兩邊的刀刃各磨了五次之後,丟開挫刀,抓起女子的頭發讓她站起,再將張開的剪刀刀刃,抵在她露出極度恐懼神色的雙眼上。動刃負責左眼,靜刃負責右眼。女子停下了動作。


    這個夜晚很冷。不是冬天,呼出來的氣卻染成白色。


    「你有什麽話要對我說嗎?」少女問。


    女子滿臉鼻血,反複說著求饒的話」但根本構不成語句。


    「應該要說對不起吧?」


    少女將剪刀往後一收,合了起來。刀刃遠離眼睛,當女子正要鬆一口氣,剪刀就猛力剌進女子的頸部。


    少女要剌的不是咽喉,剪刀似乎貫穿了頸動脈,隻見刀刃拔出的瞬間,鮮血就像噴泉似地從傷口溢出。不是流出,是溢出。


    女子雙手按住傷口,彷佛想攔住劇烈排出體外的血液,但她維持這樣的姿勢幾十秒『後,眼睛睜開,就這麽斷氣了。


    「……這次,也弄髒了。」少女沾到鮮血,轉身麵向我說道:「虧我還挺喜歡這套衣服呢。」


    「再買就好了。」我回答。


    少女一直臉色蒼白,所以我早就有預料到,隻見她躲起來換回原來的製服後,特地回到店內,跑進餐廳旁邊的廁所好一會兒都不出來。聽得見小小的嘔吐聲,多半就是在吐吧。


    我心想,她殺人的時候一點都不猶豫,事後的反應卻極為正常。這名少女和案例教科書中的那種連續殺人犯不同,對暴力有著明顯的厭惡。不然她就不會每次殺人後,都不舒服到嘔吐或腳軟。


    這樣的女生會實際去殺人,想必她的怨恨極為強烈吧。


    而我也是一樣。明明才剛目擊凶殺現場,為什麽卻能如此若無其事呢?和殺人魔在一起卻毫無感覺的我,豈不是比殺人魔還瘋狂得多?


    隻是即使真是如此,事到如今我也沒什麽好困擾的。


    我在陰暗的走廊上、一張外皮滿是裂痕的沙發椅上坐下,等待少女出來。過了抽完三根煙的時間,她總算回來了。她腳步沉重,雙眼充血通紅,多半把今天吃的東西全都吐了出來。本來就已經很白的皮膚顯得更加蒼白,變得像幽靈一樣。


    「你的臉色好糟。」


    我這麽一開玩笑,少女就以死氣沉沉的眼神說:「我本來就是這樣。」


    「沒那回事。」我否定她的說法。


    本來我們應該分秒必爭地逃離這個地方。雖說我們已經把那女人的屍體藏進草叢,不過被發現也隻是時間的問題,而且少女的書包裏還裝著做為凶器的裁縫剪刀與沾滿血的衣服。我的衣服也一樣沾到血,隻是比較不明顯,但仍處於一旦被叫去偵訊就會當場玩完的狀況。


    不過我卻說出這樣的話:


    「吶,今天的複仇要不要就在這裏告一段落,先去透透氣再說?而且你好像也很累的樣子。」


    少女用手撥開長得可以遮住眼睛的瀏海,看著我的眼睛說:


    「……例如說?」


    我本來以為她會一口回絕,沒想到她的回答還挺積極的。她大概無心反駁了吧。我心想,這應該會是一次很不錯的「加分」。


    「我們去打保齡球吧。」我說。


    「保齡球?」少女將視線投向位於商店另一頭的保齡球球道,瞪大了眼睛。「你該不會是說,現在就在這裏打?」


    「沒錯。我們就帶著凶器,留在凶案現場打保齡球。雖然大家都說殺人犯會回到現場觀察,但我想應該沒人想得到殺人凶手會留在現場打保齡球吧?」


    她用眼神問我是不是認真的,我也以眼神回答我是認真的。


    「這個提議不錯吧?」


    「……說得也是,不壞。」


    這是我們差勁的品味吻合的瞬間。留在凶殺現場享受娛樂活動,以冒瀆死者的手法而言堪稱一絕。


    我們在櫃台辦完手續,租了造型糟得無以複加的保齡球球鞋,走到球道前。少女對保齡球這項運動似乎是第一次接觸,連八磅的球都重得讓她嚇一跳。


    考慮到要示範給她看,我選擇先攻,投了一球出去。我投球時是打算不要打倒七瓶以上,出來的結果也正合我意,剛好打倒了七個球瓶。我打算把第一次全倒的機會讓給少女。


    我轉過身去,對少女說:「輪到你了。」


    少女慎重地將手指插進八磅球的指孔,瞪著球瓶,用以女生而言算是標準的動作投了出去。她打倒八瓶。看來她天分不錯,多半是專注力很夠吧。打到第四格,她已經打出補倒,更在第七格打出了全倒。


    真是令人懷念。以前有一陣子,進藤受到電影《謀殺綠腳趾》的影響,如癡如狂地有事沒事就跑去保齡球場練球,進藤的最高分紀錄超過兩百二十分。我也會在一旁看著,有時陪他打個幾局。或許是因為他每次都會給我相當中用的建議,我練出了狀況好時打得出一百八十分的球技。以對什麽事情都三分鍾熱度的我而言,這算是很棒的成果了。


    我為了剌激少女的競爭意識,故意打出勉強贏過少女的分數。因為我想到要對付這種孤僻的女生,這麽做的效果會比故意輸掉要好。


    少女果然在打完一局後,露出了不滿的反應。


    「再一次,」她說:「我們再比一次。」


    等到打完三局,少女蒼白的臉色也找回了幾分健康的顏色。看來我們待在這裏的時候,屍體並未被人發現。又或者是少女瞞著我,將屍體被發現的情形「延後」。


    不管怎麽說,我們得以平靜地度過這段時間。打完保齡球後,我們就在被殺的這位女子工作的餐廳,吃了有點豪華的一餐。


    這一天,我們沒有回公寓。少女說距離下一個複仇對象的所在地有六個小時的車程。我提議幹脆搭新幹


    線去吧,但少女說「我討厭人多的交通工具」而駁回。看來與其搭乘大眾交通工具,她寧可坐在狹窄的輕型汽車那硬邦邦的座椅上,和殺了自己的男人獨處半天。


    少女似乎尚未完全從殺死同學的震撼中振作起來,再加上昨晚她又睡不太著,即使離開遊樂設施時,她的腳步都還很虛浮。而我這幾個月來又都過著幾乎整天躺著的生活,所以體力大不如前,開車開個二十分鍾,眼瞼就已經隻能抬高到一半。


    當我聽見喇機聲時,才知道自己失去意識一段時間了。看樣子我是在等紅燈的時候不小心睡著了。我趕緊踩下油門,結果引擎竟然空轉,我焦急地打了檔,然後又重新踩下油門。


    我以責怪她為什麽不叫醒我的眼神朝副駕駛座一看,發現少女也和先前的我一樣,低頭閉著眼睛。多半是緊張的情緒舒緩下來,讓疲勞一口氣湧了上來,她連喇叭聲與劇烈加速的震動都沒有察覺,睡得十分熟。


    我心想,兩個人都處在這種狀態下,還繼續開車就太危險了。我想找個地方把車停下來休息,但就算像前天晚上那樣睡在車上,大概也消除不了多少疲勞。幹脆找一間旅館好好睡一覺比較好吧?雖然少女可能會責怪我說:「我沒時間了,你以為我有空休息嗎?」但總好過開車打瞌睡而引發無謂的車禍吧。


    她說「延後」無法自由自在地運用。比方說,若是我在少女熟睡時,方向盤打錯邊而和大型卡車正麵對撞,她能夠將這個情形「延後」嗎?要是連人生走馬燈都來不及看完,連害怕地呼喊不想死都來不及喊完,也並未以靈魂嘶吼出:「怎麽會有這種事!」那麽,是不是就不可能將死亡「延後」呢?


    我想少女多半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從她的解釋聽來,連她自己也並未完全掌握自身的能力。


    我決定以安全為優先,於是開進國道旁的商務旅館,將少女留在停車場,自己去櫃台問有沒有空房。結果得到的答案是還剩一間兩張床的房間。正巧。如果隻有一張雙人床,我大概就得睡地板了。


    我在表格上填寫必填字段時,才想到自己對少女的名字和住址都一無所知。總不能現在才去問,所以我寫了假名「湯上千鶴」。我的盤算是隻要說是跟我住在同一間公寓一起生活的妹妹,事後在很多方麵都比較能夠變通。畢竟服飾店店員就曾誤以為我們是兄妹,這個謊言不至於太牽強。


    我回到車上,搖醒熟睡的少女,告訴她說:「執行下一次複仇前,我們先在這裏睡一覺吧。」她也不抱怨,乖乖跟來。我想她雖然沒說出口,但應該也想睡在柔軟的床上,而不是硬邦邦的汽車座椅上。


    我在自動門前麵回頭問說‘‘


    「我們兩個人住同一個房間,可以嗎?隻剩這個房間了。」


    她沒有回答,但我擅自解釋成這意味著「沒什麽關係」。


    房間裏有著商務旅館風格的儉樸裝潢。這是個以象牙色為基調的房間,並排的兩張床之間,放著一張擺著電話的正方形桌子,正上方則掛著一幅顯得很廉價的抽象畫。並排的床正麵有著書桌,桌上聊備一格地放著茶壺與電視等物品。


    少女確定門上了鎖後,從書包裏拿出沾著幹燥血跡的裁縫剪刀,開始在係統衛浴的洗手台清洗。她仔細洗去汙漬,用毛巾把水擦幹後,在床邊坐下,愛惜地用挫刀磨利刀刃。為了達成目的,這項工具不可或缺。


    可是為什麽要用剪刀呢?我把放在書桌上的陶製煙灰缸移到床邊的小桌子上,點起一根煙思考這個問題。明明就有很多更適用的凶器。是因為沒錢買刀?因為剪刀看起來不像凶器?因為方便攜帶?單純因為家裏有?因為用起來最容易?因為已經對這項工具產生感情?


    我開始想象。想象少女受到父親與姊姊虐待的夜晚,明明正值寒冬,卻被關在分棟的倉庫當中,冷得發抖哭泣。但過了幾分鍾,她就擦掉眼淚,站了起來,摸索著尋找有什麽工具能夠用來解開從外頭鎖上的鎖。她很清楚如何將悲傷轉化為憤怒,再將憤怒化為寂寥的勇氣。哭了也無濟於事,誰也不會來救她。


    打開放著工具的抽屜一看,少女的指尖忽然傳來剌痛。她反射性地縮手,然後戰戰兢兢地又伸出手,拿起這個剌傷她手指的物體,用從通風口射進的月光照亮它。


    那是一把生鏽的裁縫剪刀。


    為什麽這種地方會放著剪刀呢?如果放的是扳手、螺絲起子或鉗子,倒還可以理解。是因為覺得這些東西都差不多而歸在同一類嗎?


    少女試著將手指伸進握環。她微微用力,刀刃才總算張開。


    少女也不顧血液沿著手指流到手腕,看著剪刀看出神。她注視著尖銳的刀尖,結果就注意到一股勇氣從丹田湧起。


    眼睛漸漸習慣了黑暗,開始看得出工具櫃裏頭物品的輪廓。她重新從上麵依序翻找這個不好開關的抽屜,很快就找到了要找的東西。少女拿起挫刀,細心地磨去刀刃上的鏽斑。


    她多得是時間。


    深夜的倉庫裏,回蕩著不祥的摩擦聲。


    少女發下誓言,總有一天一定要用這把剪刀要了他們的命。


    這一切都隻不過是我的空想,但我開始對那把剪刀產生興趣。


    少女衝完澡回來時,已經換上房間備妥的睡衣。這件連身洋裝款式的衣服既白淨又樸素,比較不像睡衣,反而像是醫生或神職人員穿的白袍。


    少女將磨完的剪刀舉到眼前,查看著刀刃的狀態,我問她說:


    「這個可以借我看一下嗎?」


    「為什麽?」


    她問得很有道理。如果隻是有興趣,多半會被她冷漠地拒絕。我在腦中翻找比較可能管用的說法。


    就在剪刀即將被收進皮套的時候,我說:


    「因為我覺得,很漂亮。」


    看來這個回答還算不錯,少女盡管露出充滿戒心的眼神,但還是將剪刀遞給我。也許是因為中意的工具被人誇獎,讓她覺得很開心。


    我坐到少女的正前方,就像她先前一樣,將剪刀舉到眼前端詳。本以為刀刃已經磨得像鏡子一樣亮晶晶的,卻也不是這樣。從幾公分的距離看去,刀麵上有著無數細小的痕跡。這也難怪,因為重要的是刀尖能不能毫無阻礙地穿破皮肉,磨利其它部分也隻會降低刀刃的強度。我想少女應該隻是把最基本非磨掉不可的鏽斑磨掉而已不過剪刀生鏽隻是我想象中的情形罷了。


    「磨得真好。」我自言自語。


    聽說人一拿起工具,就無法不去想象使用這項工具的自己。看著這把專門用來殺人的剪刀,我突然產生了一股衝動,也想拿起這把剪刀剌人。磨得非常銳利的刀尖,多半會像剌進熟透的果肉一樣,輕而易舉地穿進肉裏。


    我試著想象。我想拿著這把剪刀剌人,那麽我該剌誰才好呢?


    最先列入候補名單的,終究還是坐在隔壁床上的這個心浮氣躁、目光始終注視著離開手邊的剪刀的少女。


    看來這把裁縫剪刀就和熊布偶一樣,對她發揮了鎮靜劑的效用。她本人大概也是到現在才知道,一旦放開剪刀,就會因為過於無助而產生動搖,卻又不想承認而裝作若無其事。看起來是這麽回事。


    失去武器的現在,少女變得幾近無力。我想象著如果當場剌死她,會演變成什麽情形。如果把剪刀插進她那鈕扣沒扣的睡衣縫隙間微微露出的漂亮胸膛正中央;如果割開她那會發出有如玻璃豎琴般純淨怡人嗓音的喉嚨‘,如果剌進她那幾乎沒有任何脂肪的光滑腹部後扭動刀刃蹂躪。


    少女的殺意似乎透過剪刀傳染到我身上來了。


    我把食指伸進握環,轉動剪刀。少女不耐煩地伸出手說:「還給我。」但我並不停止轉動,恣意地享受殘暴的想象。


    就在我決定她再說兩次「還給我」後就還給她時,少女的眼神已經變了。或許應該說是轉為混濁了。


    我對這個表情很熟悉,是她與複仇對象對峙時的表情。


    我感受到一陣堅硬的衝擊,視野一片全白,整個人往後倒在床上。眉心傳來一陣像要裂開似的劇痛。飄散在臉上的灰燼氣味,讓我知道自己是被煙灰缸砸中。


    左手感覺得出剪刀被搶走。我擔心剪刀在下一瞬間就會對準我,但所幸並未發生這種情形。


    我痛得好一會兒不能動彈,然後坐起上身,拍掉襯衫胸口的灰燼。我用指尖輕輕摸了摸,想知道額頭現在的情形,就摸到一些濃稠的血,但我這兩天來已經看血看到膩了,所以也沒什麽感覺,頂多隻因為弄髒手而覺得不快。我將手指湊到鼻子前,聞了聞這像是鐵鏽般的氣味,然後撿起掉在地上的煙灰缸,放回小桌子上。


    少女背向我,坐在自己的床上。


    某種醉意已經完全清醒。我拿自己沒轍,覺得真受不了自己。我自認很冷靜,但看來這幾天來的種種事情,已經著實地讓我漸漸失去了理智。


    我以為自己惹她生氣了。但當我正要為自己惡劣的玩笑道歉而拍了拍少女的肩膀時,她害怕地縮起身體。


    她回過頭來,臉頰上已經淌著眼淚。


    看來她的心靈遠比我想象中更加脆弱。


    她大概是在我拿著剪刀露出詭異笑容的模樣中,看到了那些虐待她的家夥吧。


    少女知道我不會反擊後,低下頭輕聲說:


    「……請你再也不要做這種事了。」


    我說了聲對不起。


    一衝了熱水澡,被煙灰缸砸到的額頭就陣陣抽痛;一洗頭發,洗發精就滲入傷口產生劇痛。我心想,好久沒受這種象樣的傷了。上|次受傷是什麽時候的事了?我關掉蓮蓬頭的水,翻找記憶。對了,是在三年前,我穿著尺寸不合的鞋子走了一整天,結果腳拇趾的指甲剝落多半就是從那次以後又再次受傷吧。


    隻是話說回來,我被先前自己的舉動嚇了一跳。要是少女沒用煙灰缸砸我,不知道現在會變成什麽情形?不知道怎麽回事,當時腦袋中自然而然地浮現出「就殺了少女吧」這樣的念頭,甚至覺得那是我的義務。我本來深信自己是個個性溫馴、與暴力無緣的人,但說不定其實有著一般、或甚至超出常人水平的暴力傾向,隻是以往沒有機會顯露出來罷了。


    我換上睡衣,擦幹頭發後,手機就在我脫掉的牛仔褲口袋裏震動。不用看也知道是誰打來的。我坐在浴缸邊,接了電話。


    『我想說你可能差不多想要我打電話給你了。』藝大生說。


    「說來很不甘心,不過你說對了。」我說:「我快喘不過氣來了。」


    『聽我說聽我說,我現在啊,是從公共電話打給你呢。』她十分自豪地說道:『雖然是街角的電話亭,可是頭上有一大堆夏天殘留的蜘蛛網,惡心得不得了。』


    「我人就在你隔壁的房間時,你打手機給我,等我人在遠地,你卻從公共電話打過來?」


    『我一個人在夜間散步時,就下起雨來。我想找個可以躲雨的地方,找著找著就看到了這裏。這年頭不是都沒有機會打公共電話了嗎?我想說機會難得,幹脆在這裏和家裏蹲同學聊天聊到雨變小。可是我身上沒有十圓硬幣,隻好投了一百圓硬幣下去。你要陪我講到時間用完喔……對了,你剛剛說你『人在遠地』是嗎?」


    「是啊。」我心想這種事也許不必跟她解釋,但還是繼續說:「我已經在車程五小時的距離之外,正在旅館休息。」


    『哼?越來越不能叫你家裏蹲同學囉。』她似乎心有不滿地又說道:『你跟那女生處得好嗎?』


    「我弄哭她了。被她用煙灰缸砸,額頭都出血了。」


    藝大生放聲大笑:『你一定是想做什麽下流的事吧?』


    「假設我是會做出這種事的人,你應該會先受害吧?」


    『誰知道呢?畢竟你看起來就是會喜歡那種有陰影的女生。』


    我們一直持續這些無關緊要的閑聊,直到一百圓的時間用完為止。通話結束,我吹幹頭發,走出了浴室。愛哭的殺人魔已經背對著我在床上睡著了。她一頭亮麗的黑色長發,呈放射狀散在白色的枕頭與床單上,纖細的肩膀和緩地起伏著。


    我心想,少女最好作個惡夢然後嚇得跳起來。這樣一來,我就可以對驚恐已極的她說些好聽的話,像是「要不要我去買個飮料給你?」、「可能是空調開太強,我把溫度調低一點吧?」就可以因此「加分」了。這樣一來,我的罪也會稍微減輕。


    隻要打開電視,或許就會看到有關今天這起殺人事件的報導,但看了也不能怎麽樣。我把沾著血跡的陶製煙灰缸拉到身前,從桌上拿起香煙,用輕油打火機點著。我先深深吸進一大口煙,維持了十秒左右才呼出去。額頭的傷一碰到就痛得火辣辣的,但這種痛楚就像是我存在於此的證明,讓我覺得十分舒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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